我再次走进游小龙办公室的时候,他又趴在桌上奋笔疾书,旁边摆着酒壶和酒杯。桃花大概已经谢掉了,梅瓶里换上了一枝白丁香,花香馥郁,比桃花的香味要黏稠很多,闻多了让人觉得有些眩晕。
他见我进来,忙起身给我倒酒。我说,又写着呢?他把本子推到我面前,翘起一只小拇指,颇有些得意地说,你来看看,这些阳关山里的动物有意思不?
阳关山上最常见的动物有麝、獾、狼、花豹、野猪、蛇、花鼠。麝自带着香囊,但属于进化很慢的动物,性格又孤僻,一般生活在悬崖峭壁上,如避世的隐士。它们的饮食习惯很奇怪,喜欢吃苦辣的针刺,我猜测,喜欢吃长刺的植物,可能是因为吃的时候会有某种快感。难道有点像人类的卧薪尝胆?时刻提醒自己一种不安全感的存在?
花豹也属于进化很慢的动物。阳关山上,二十平方公里之内只能容得下一只花豹,它们是地盘感极强的动物,很骄傲,也很孤独。花豹一般不会去吃山民的家畜,一来是不屑于吃蠢笨的家畜;二来是怕山民会报复,只有生了孩子的母豹无法走远捕猎,会贪图方便去吃家畜。它们的习惯是先喝血,再吃内脏,最不好吃的肉,也是最容易保存的部分,它们会刨个洞埋起来,储存着慢慢吃。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看不到花豹,它们会尽量躲着人,追踪花豹的最好时机是在雪后,因为它们会在雪地里留下脚印。
我爷爷曾经遇到过一只花豹。那个黄昏他在山腰上种完地,回家路上觉得累了,决定歇歇脚,便坐在石头上点了一根烟。刚把烟点上,一只喝完水的花豹就走了过来,他们面对面地僵持住了。对峙了不知多长时间,谁也不敢动,最后还是那只花豹一声不吭地先扭头走了。等花豹走了之后,他才发现嘴唇上已经被烟头烫起了一个大水泡。他回去之后还神不守舍了一周时间,谁叫他都听不见,一天只吃半个馒头。这是因为与花豹对峙时精神太紧张的缘故,没缓过劲儿来。一周以后才慢慢正常起来。
有花豹的地方就没有狼。但我小的时候,山上还是有狼的,不过阳关山上的狼并不是土著,大都是被蒙古草原赶出来的孤狼。狼是很讲究科学的动物,为了避免近亲繁殖,狼群会把所有的小公狼赶走。有的小公狼走的时候会顺便拐走自己的妹妹,兄妹兼夫妻俩从此浪迹天涯。还有的就彻底沦为孤狼,孤狼太孤独,没有伴侣和孩子,心理也脆弱,多活不久,真是和人类一模一样。
獾很喜欢一大家子穴居在一起,它们的洞穴特别有意思,有卧室有卫生间还有储藏室,布置得整整齐齐,就差添置几件家具了。冬天的时候,獾是要一大家子集体冬眠的,男女老少都睡成一团。山里的蛇也要冬眠,也是一大家子睡在一起。冬眠的时候,大蛇睡在里面,盘成一个大饼,小蛇在外面缠在一起相互取暖,小蛇因为脂肪不够,很多都过不了冬天。
野猪也是阳关山上最常见的动物。野猪很凶残,一只野猪死去了,尸体很快会被同伴吃掉。公野猪长到十岁才开始长獠牙,两百斤以上的野猪才能拥有一口向上卷起的獠牙,阔气得很,所以獠牙是野猪身份和资历的象征。小野猪都是由母亲带着的,公猪单独活动。母猪还会和其他母猪生活在一起,像闺蜜一样,共同抚养它们的孩子,所以野猪的世界还处在母系氏族社会。
山上所有的动物都能看得懂星宿,星宿是它们判断节气的重要标准。
我说,有意思,原来动物也能看懂星宿。他端起酒杯小啜了一口,然后用端庄的普通话说,我早就发现了,这大地上所有的生物都能看懂日月星辰,就连天上的候鸟,也是靠着星辰来分辨方向的。荷尔德林的诗中说,大地之上可有尺规?绝无。其实他说得不对,天地之间永远不缺尺规。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和我说话了,我有些不适应。我面带微笑,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看,就像是怕周围有什么人会听到我们说的话。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微笑,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我忽然打断了他,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用普通话呢?阳关山的方言我也能听得懂,我觉得我们用方言说话,会更自然一点。
他停住了,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又慢慢转头看着一个角落,沉默了很久,他对着那个角落说,我觉得用方言表达一些东西,会给人一种羞耻感,比如我说星空之下人会觉得自己渺小,这样的话就不适合用方言讲出来。还有的话即使用普通话讲出来也还是会觉得羞耻,那就只能用诗,只能用诗把它写出来。其实,我还写了很多诗,不过,这些诗也不是写给人看的,都是写给山里的鸟兽草木看的。
我笑道,看来你这些年也写了不少东西啊。他沉默不语,盯着一个角落,脊背挺得直直的。我自觉无趣,又补充道,其实出书不重要,写自己想写的就好。半晌,他才对着那个角落说,我不过是写着玩的,有个问题我倒想请教你一下,你们作家会不会把认识的人都写到小说里?
我忙说,千万别叫我作家,我就是混口饭吃。他微微一笑,起身给我倒酒,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也写到小说里?我一惊,怎么可能。他忽然大笑了起来,说,哪天你要是真把我写进小说里了,一定要让我看看,我看写得像不像。我正不知如何应答,却又见他收起笑容,正色道,你来我这里不就是为了找素材吗,我是真的希望能被你写进小说里。说罢朝我晃了晃酒杯,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屋子里的空气忽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我心里咯噔一声,却还是努力笑着说,我就是过来找你聊聊天。他又独自饮下一杯酒,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原来以为你去我们小区是找什么人,后来我想,你可能是想找点小说素材。我们那小区是移民小区,和别的小区都不一样的,山民的性情和你们平原上的人也不一样,素材挺多,就是不知道你想找的是什么样的素材,说说看嘛。
我想,他可能在试探我,看我对这个小区到底了解多少。这不太正常,从悬疑小说的逻辑来看,他如此戒备,应该是知道关于这小区的某个秘密,或者,他本身就离秘密很近很近。
我正坐在那里发呆,忽见他又站到我面前,给我倒了一杯酒说,你好歹也是个作家,我再请教你个问题吧,你说我们这些山民到底是从哪来的?最后又会到哪里去?不是只有柏拉图才能问这样的问题,对吧?
周末,我再次来到大足底小区的门口,小区门口照例黑压压坐着一片人。墙根下阳光煦暖的地方陈列着一排老人,姿势和表情都一模一样,满脸金光,看着像一排庙里的塑金菩萨,都把两只手笼在袖子里,牛一样的目光慢慢反刍着什么。你觉得他一直在盯着你看,看得你都有点害怕,同时又觉得他压根儿就没看见你,因为他的目光是空的。我走近了才发现,他们的嘴唇正在一张一合,原来正在小声聊天。
“人家你是发财了吧,看抽的这好烟。”
“少聒几句,抽吧,人能有几天好活?”
“你说什么时候天就塌下来了?塌了把所有的人都埋住算啦。”
“你少聒,额现在天每晚上睡不着,两三点就起来听猫儿打架。猫儿那吊客,半夜叫得瘆人,黑夜喝半斤酒都不顶事啦,最少得喝一斤。额天每四点就到街上溜达,街上连个鬼都看不见。”
“额在山上半年花不出去一分钱,在这山下倒好,哪天不花钱都木办法活。”
“现在连候儿们(孩子们)上个学,花钱都霸气得很哪。”
“候儿们在山上连学也没得上,如何考大学?将来又如何吃婆姨(娶媳妇)?”
“额不稀罕这楼房,整天把人圈起来,额一个人回山上去住呀,山上气宽。”
“回呀,回呀,不回的是王八。”
“回就回嘛,看到底谁是王八。”
旁边坐着几个女人,正围在一起绣花,现在已经很难看到绣花的女人,猛地看到,又有些怀疑她们的真实性。她们在绣一堆花红柳绿,鲜艳的颜色浮动在黑压压的人群之上,像一群举止欢快的小孩。这些女人的手上都戴着闪闪发光的大戒指和大手镯,似乎要把整个家底都披挂出来,再加上那些鲜艳的刺绣,使这群女人看起来个个都富丽堂皇。我后来才意识到,她们把所有的家底披挂在身上,是怕被平原上的人看不起。
一个满脸皱纹的傻子把自己当马骑,正拍着自己的屁股,欢快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看看下棋,看看绣花,不时又跑到垃圾箱旁边看看可有能捡的东西。
女人们旁边是一群男人正围着一张棋盘,两个下棋的人,一个光头坐着,一个戴帽子的蹲着,在他们头顶围着一圈黑压压的脑袋。光头刚拈起马,周围立刻叫声一片,走炮,快走炮。走车,赶紧走车。话音未落,又有十几只手同时伸过来,七手八脚地帮光头走了一步棋。人群中立着一个方脸大汉,体型壮阔,两只手一直插在裤兜里,只是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棋路,并不出手,也不插话,稳如一座铁塔。稀里哗啦的几步棋之后,光头被打得落花流水。光头恼怒地抬起头,对着上方的一圈脑袋骂道,聒什么聒,长了一脑袋的嘴。
棋重新摆好,方脸大汉忽然一把推开光头,自己亲自上阵。他既不坐也不蹲,而是立在那里,看上去极其威武,打了个丁字步,目光稳稳垂下,扣在棋盘上,依旧把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对方跳出当头炮,周围又是叫声一片:走马。走炮。他并不急着走,沉吟半晌,终于从口袋里掏出右手,稳稳地走了一步炮。我一怔,倒吸一口凉气。那只手坚硬凶狠,并不像一只手,倒更像一只铁钩。那只手上只剩下一只大拇指和一截小拇指。
我后来发现,在大足底小区,这些局部的残疾和残缺都会被无视掉,没有人把他们当残疾人看待。甚至连那个跑来跑去的傻子,他们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孩童,有时候还递给他一块糖吃。
看棋的观众里,有人尿急,便嘱咐周围的人给他留着位子,他火速去解决一下。然后,我看到他跑出人群,跑到墙根下,那里正陈列着一排晒太阳的老人。他就在离他们一米远的地方撒尿,而那些老人依旧眯着眼睛晒太阳,好像压根儿没看见他。那排老人里有几个是老妇人,每个老妇人嘴里都叼着一根烟,正坐在那里吞云吐雾。不知是谁的手机忽然叫了起来,一个老妇人跟着音乐缓缓站了起来,两根手指夹着烟,嘴里嚷道,吓死额了,这是谁的手机在聒?没人吭声,手机还在哇啦哇啦地叫,那老妇人站着愣了半天,又抽了一口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把手机从口袋里徐徐摸了出来,很不相信地说,是额的手机在聒?
在人群的正中间坐着一个瘦小干枯的老汉,戴着一顶灰色的八角帽,穿着半个世纪前的中山装,眼睛浑浊发黄,嘴里叼着一杆一尺多长的黄铜烟枪,烟枪下吊着烟袋,右手上佩戴着一块巨大的手表。他不时高高抬起胳膊,凑到眼皮子底下,看看那块大表上奔跑的时间。这时,不远处的垃圾堆上吹过来一截红布绳,老汉看到了,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站起来,健步向那条红布绳走去。他身上不知什么地方竟挂着铃铛,走路的时候叮当作响,像圣诞老人坐着雪橇过来了。他捡起那条红布绳,绑在了自己腰上,摆了个很威风的姿势,嘴里说,额来给你们打一段丰收鼓吧。在山上,一到过节就打鼓,一打鼓人也快活。说着便蹦蹦跳跳地开始打一只想象中的鼓,众人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并不上前阻拦。
我担心他会摔倒,便上前搭话,老人家你小心点,多大岁数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八十八啦。因为说得太淡了,反而显得他很骄傲。我惊讶道,八十八了,好身体啊。他兴致勃勃地挥舞着红布绳说,额早就在等死啦,连棺材都割好二十年啦!那可是一口好棺材呵,柏木的,可惜下山的时候送了亲戚了,说是楼房里没地方放棺材呵。额就等额老婆来叫额啦,活一天算一天。她一来叫额,额拍拍屁股,跟着她就走。
我说,你老人家下山后适应不?他停下打鼓,慢慢眨了眨浑浊的眼睛,一边摸出烟枪点着一边说,山下倒是有楼房,可额在山里住了一辈子了,一抬头看见的都是山,结果搬到这山下来,周围都是平地,搞得额天每头晕。山下的时间是真难熬哪,额天每八点半就睡觉了,半夜两点半就起来了,起来就抽烟嘛,一边抽烟一边听收音机。额有两台收音机,额就都打开它,放在一起听,热闹得很。
我注意到有些人从小区里出来,专门跑到小区旁边的野地里解个手,然后又晃回去了。我心想,莫不是他们用不惯马桶?还是为了省水?这时候有更多的人陆陆续续地从小区里走出来,拥到了小区门口,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只西瓜大的碗,碗比头还大,埋头吃饭的时候,头几乎要掉到碗里去。原来是午饭时间到了,捧着大碗的人或坐或站,边吃边聊,门口变得像集市一样热闹。原先坐着的人陆续开始往回走,说是回去拿饭,估计回家捧个大碗还会再下来。
这时候我一扭头,正好与身后一个人打了个照面,再一看,竟是游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