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溫德爾

 

57

溫德爾

Wendell

 

 

「我打算叫你溫德爾。」我對我的心理師說。我招了吧:他的真名其實不是溫德爾。

我在晤談時宣布:我又開始寫作了,寫……應該算寫書。而他 ── 「溫德爾」,我的心理師 ── 是其中一個主要角色。

這並不在我計畫之內,我說。一星期前,我像是被某種引力扯向書桌,拉開筆電,開啟新檔,一寫就寫了好幾個鐘頭,像水壩塌了一樣。我覺得自己回來了,但不是先前的自己 ── 我變得更自然、更放鬆、更有活力,像是進入心理學家契克森米哈伊(Mihaly Csikszentmihalyi)說的「心流」。我寫到哈欠連連才終於收手,看看時間,上床睡覺。我精疲力盡 ── 亢奮得精疲力盡 ── 被重新喚醒之後,我總算準備休息。

隔天早上醒來,我神清氣爽,疲憊全消,到了晚上,那股神祕的力量又一次把我扯向筆電。我想到約翰當心理醫師的願望。對很多人來說,深入自己想法和感受像踏進暗巷 ── 你就是不想一個人去。於是我們尋求心理治療,希望能有另一個人結伴同行。觀眾看約翰的戲也是一樣:他的戲讓他們比較不感孤單,讓他們看見某部分的自己在螢光幕上跌跌撞撞。從這個角度來看,約翰的確是很多人的心理醫生 ── 也許我是受到他寫出自身遺憾的勇氣啟發,才動念寫下我的遺憾。

整個星期,我寫下分手,寫下我的心理師,寫下我對死亡的不安,寫下我們都怕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可是為了走出憂懼,我們必須為人生擔起責任。我寫下早已無關痛癢的陳年往事,寫下我給自己編造的表面說詞,寫下過去和未來如何悄悄入侵現在,有時甚至完全蒙蔽現在。我寫下執著,寫下放手,寫下離開牢房有多難,儘管自由不只就在眼前,甚至就在我們身上 ── 就在我們心裡。我寫下不論際遇如何,我們都能選擇要怎麼活,不論發生什麼事,不論失去什麼,不論年紀多大 ── 用麗塔的話說 ── 沒結束前都不算完。我寫到我們有時雖然有開啟更美好的人生的鑰匙,可是就是需要另一個人告訴我們它死到哪裡去了。我寫到對我來說,那個人是溫德爾,對某些人來說,那個人有時候是我。

「溫德爾……」溫德爾沉吟,咀嚼這個名字的滋味。

「因為我都星期三來,」我說:「書名可以叫《Wednesdays with Wendell》,兩個wen-押頭韻,不錯吧?不過我的事太私人了,我不打算出版,只是自己寫高興。無論如何,重新提筆的感覺真好。」

「這有意義。」他說,點到我們先前的對話。沒錯,我之前之所以寫不出那本快樂書,是因為我追求的其實不是快樂,而是意義 ── 有了意義才能帶來自我實現感,而當然,意義有時也能帶來快樂。我之所以拖了那麼久才取消書約,是因為一旦取消,我就得拋下我的柺杖(不斷嘮叨「早知道就寫那本教養書」),而沒有這個柺杖當擋箭牌,我就不得不檢視其他問題。事實上,即使在取消書約之後,我有好幾個星期還是在後悔,還是在幻想當初要是寫了那本教養書,後續發展一定順利得多。我在這個「失敗」裡鑽牛角尖,很少去想這樣做是放過自己,讓自己重獲自由。那時的我跟麗塔一樣,只顧著自怨自艾,不願看這件事的正面意義。

不過,我也跟麗塔一樣得到新的機會。溫德爾有一次說:在人的一生裡,我們與自己的對話其實多過與別人的對話,可是我們對自己講的話不一定是溫和、真實、有幫助,有時候甚至毫不尊重。我們對自己說的話多半不會對朋友或小孩說,也不會對自己愛護或關心的人說。在心理諮商過程裡,我們學著分辨腦海裡的這些聲音,讓自己能用更好的方式與自己溝通。

所以,聽溫德爾說「這有意義」的時候,我知道那個「這」也指我們,指我們共度的時間。我們經常以為心理諮商是為了找答案(例如「男友為什麼跟我分手?」、「為什麼我變得憂鬱?」),但真正可貴的其實是經驗 ── 兩個人每週花大約一個小時,經過一段時間所共同創造的獨特經驗。因為這份經驗的意義,我能以其他方式找出意義。

接下來幾個月,我半認真、半隨興地考慮把這些深夜筆電晤談寫成書,最後終於下定決心:我想用自己的經驗幫助別人發現生命裡的意義。鼓起勇氣以這種方式揭露自己之後,這份心願一點一滴成形,最後變成你現在讀的這本書。

「溫德爾……」他再次喃喃感受這個名字。「嗯,我喜歡。」

我還有一個故事要說。

「我準備好要跳舞了。」幾週以前,我對溫德爾這樣說。講出口時我不只自己吃驚,他也吃驚。我其實想過一陣子了。這是他幾個月前的邀請,我那時因為左腳無力,沒辦法在婚禮上跟大家一起跳舞,很是沮喪。他聽完之後邀我一起跳,想讓我知道我可以求助,也可以嘗試冒險。我後來才想到,他這樣提議其實也是在冒險。心理師總是會代病人冒險,只要判斷冒險對病人的好處遠大於傷害,心理師會抓住時機放膽一試。心理諮商不是按表操課就能發揮效果,有些時候,推病人一把的唯一辦法,就是在諮商室裡迎上風險,就是心理師以身作則踏出舒適區。

「如果那個提議還沒過期。」我補上一句。溫德爾一時楞住。我笑了,覺得我們像是角色對調。

「還沒。」他沒遲疑太久。「你想跳哪首歌?」

「〈Let It Be〉如何?」我說。我最近常彈披頭四的歌,所以腦袋裡一下子就冒出這首歌,講完之後我才想到它不是舞曲。我正想改成王子或碧昂絲的歌,溫德爾已經從書桌抽屜裡拿出iPhone,諮商室頓時響起那首歌的經典開頭。我跟著起身,卻突然想打退堂鼓,我支支吾吾跟溫德爾說還是換首曲子,換首熱鬧點的、節奏強一點的,例如……

這時正好進入副歌 ──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 溫德爾變得跟重金屬演唱會上的青少年一樣嗨,場面開始充滿喜感。我看得出神。這個平日正經八百的傢伙自顧自彈起空氣吉他,搖頭晃腦,不亦樂乎。

就連唱到較為沉鬱、憂傷,關於心碎的人的第二段,溫德爾還是照嗨不誤,好像在說,王子、碧昂絲什麼的,見鬼去吧!人生不必完美。窗外的庭園像是背景,他瘦高的身影滿屋搖擺。我試著拋開思緒,單純地……let it be。我想到我的髮型師柯瑞。也許我也該放下矜持,順其自然。

副歌再次響起,我跟著滿屋舞動,先是刻意露出笑容,但沒過多久就和溫德爾一起瘋狂轉圈。看得出來他的確有練過,但他跳得好未必都是因為勤練,應該也跟他這麼樂於做自己有關。他沒做出什麼炫目的動作,但每一吋肌膚都顯得奔放自在。還有,他是對的:就算我的腿有毛病,我還是該放開去跳。

我們一起跳舞,像唱卡拉OK一樣扯著嗓子大聲唱:when the night is cloudy, there is still a light that shines on me……在我曾經絕望痛哭的諮商室裡,我們忘情舞動。

There will be an answer, let it be.

音樂結束得比我預期中快,跟我們有時候的晤談一樣。但我這次不覺得需要更多時間,時間到有時間到的踏實。

這次晤談不久以前,我對溫德爾提到我開始在想結束諮商的事。這一年變化好大,我覺得自己不只更能面對生命中的挑戰和不確定,也更懂得保持內心平靜。溫德爾笑了 ── 我最近發現這種笑指的是「我為你高興」 ── 我們是不是該談談結案?他問。

我搖搖手。時候未到。

但現在,當溫德爾把iPhone放回抽屜、坐回沙發,我覺得時候似乎到了。聖經裡有句話大意是:做下去才會懂。你有時候必須放膽一試,在確知一件事的意義之前先去經驗它。討論如何解開自我束縛是一回事,動手解開束縛是另一回事。言語必須化為行動。轉化的自由,讓我想把這份行動帶出諮商室,帶進我的生活。

因為這份自由,我準備好定下離去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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