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選哪個?Would You Rather?
茱莉一一掂量幾個器官的價值,考慮該留下哪一個。
「要結腸?還是子宮?」她挑挑眉毛問道,像是在開玩笑:「另一個入圍的你絕對想不到 ── 陰道。所以簡單來說是這樣:我要能拉屎呢?生小孩呢?還是做愛呢?」
我覺得喉嚨被什麼東西哽住。茱莉像變了個人,不但跟幾個月前在喬氏超市時不一樣,也跟幾週前醫生向她宣布噩耗時不一樣。醫生對她說:為了保住她的性命,他們得從她身上取走更多。她熬過了第一次癌症和復發,為死刑爭到延緩執行,懷孕更為她帶來希望。可是老天跟她開了太多次玩笑,她還是垮了。她眼睛充血,皮膚看起來又薄又皺。有時我們一起哭泣,她離開時總抱抱我。
喬氏超市的人都不知道茱莉病了,她打算繼續瞞到瞞不了為止。她希望他們認識的她首先是人,而不是癌症病人。這聽起來很像我們心理師對病人的態度:我們希望在了解他們的問題之前,先了解他們。
「這滿像以前睡衣派對玩的『選哪個』。」她今天說:「你要死在空難還是火災?要瞎掉還是聾掉?要一輩子聞起來臭臭的,還是一輩子聞到臭東西?有一次輪到我回答時,我說:『都不要。』大家都說:『不行,一定要選一個。』我說:『好,那我選都不要。』這好像讓大家滿意外的,但我覺得,在兩個選擇都很糟的情況下,都不要應該也是一種選擇。」
在高中紀念冊上,她朋友在她名字底下寫「我都不要」。
長大後,她還是依這套邏輯作決定。申請研究所時,有一家名門大學願意收她,但獎學金不多;另一家學校給她全額獎學金,但沒什麼名氣。雖然大家紛紛為她權衡利弊得失,但她獨排眾議,選擇都不要。結果很好:沒過多久,另一家更好的學校給她入學許可。而且那家學校地點極佳,剛好跟她妹妹在同一座城市。後來,她也在那裡認識了她的丈夫。
然而發病之後,「都不要」再也不是選項:你要切除乳房活下去,還是保留乳房但死去?她選擇活。後來她又遇上一連串這種選擇,決定都很艱難,但該選哪個卻很明顯,茱莉每一次都從容面對。可是現在碰到這個獨特的「選哪個」 ── 人體器官輪盤賭 ── 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選。畢竟,她還沒從最近流產的震驚中恢復過來。
茱莉懷孕了八週。在這段時間,她的妹妹妮琪(Nikki)剛好也懷上第二個孩子。姊妹倆打算懷孕三個月後再告知親友,在此之前先為彼此保密。不過,她們還是興高采烈開了個共享行事曆,分別標上懷孕十二週的進程。茱莉的標記用藍色,因為她覺得自己懷的是男生。她給他取小名BB,帥小子(Beautiful Boy)。妮琪的標記是黃色(小名BY,黃寶寶〔Baby Yellow〕),因為她打算把嬰兒房漆成黃色。妮琪想把孩子的性別當驚喜,跟生第一胎時一樣。
茱莉第八週結束時開始出血,她妹妹這時剛進入第六週。茱莉進急診室時收到妮琪傳來的訊息。是一張超音波圖片,上頭寫:嗨,你好,我有心跳了!我表哥BB好嗎?BY敬上。
BY的表哥不太好。BY的表哥停止了發育。
至少我沒有癌症。茱莉離開此時已熟門熟路的醫院時心想。這次入院總算是因為同齡人也會遇到的「正常」問題。婦產科醫生說在懷孕初期流產的人很多,何況茱莉的身體已受了不少折騰。
「有時候就是會碰到這種事。」她的醫生說。
茱莉一向是理性解釋的信徒,這是她第一次為毫無道理欣慰。畢竟這些日子以來,醫生每次講出什麼事的原因,那個原因總是災難性的。對現在的她來說,只要不要又來一個恐怖的診斷,「命運」、「倒楣」、「或然性」都是可喜的喘息。現在碰上電腦掛了、廚房水管爆了,她只會輕輕說句:有時候就是會碰到這種事。
這句話讓她露出笑容。而且思索一番之後,她發現它壞事好事都講得通。我們不是也會莫名其妙遇上好事嗎?她告訴我:喬氏超市停車場常常可以看到一個女街友,有一天,有個客人帶她進來,跟茱莉說:「你看到那邊那個女的嗎?我跟她說給自己買點食物,我埋單。她來結帳時請叫我一下,帳我來付。」她下班後跟馬特說起這件奇遇,聳聳肩說,有時候就是會碰到這種事。
事實上,茱莉沒過多久又懷上了孩子。BY雖然沒了表哥,卻有了表弟或表妹。有時候就是會碰到這種事。
茱莉這次不給寶寶取小名,免得招來霉運。她對寶寶唱歌、說話,像守著沒人看得到的鑽石一樣守著祕密。只有三個人知道這件事:茱莉的丈夫、她的妹妹,還有我。連她媽媽都被蒙在鼓裡(「她藏不了好消息。」茱莉笑著說)。所以,是我聽她講懷孕進展,是我聽她說懷孕六週第一次照胎兒心跳超音波時,馬特準備了一個心形氣球帶進診間;是我在一週後接到她的電話,告訴我她又流產了,檢查發現她的子宮「無法著床」,必須先切除子宮肌瘤。不過對她來說這不算壞消息,因為這種問題很常見 ── 而且可以處理。
「至少我沒有癌症。」她說。這句話成了她和馬特的口頭禪。不論發生什麼能讓人滿腹牢騷的大小問題,只要茱莉沒有癌症就謝天謝地。切除子宮肌瘤只是小手術,茱莉之後可以繼續試著懷孕。
「又要開刀?」馬特得知後有些疑慮。
他覺得茱莉的身體已經承受太多,也許他們應該改成領養孩子,或是用他們冷凍的胚胎找代理孕母代勞。馬特跟茱莉一樣謹小慎微,這是他們兩個湊到一起的原因之一。流產了這麼多次,真的還要繼續嘗試自己懷孕嗎?何況如果要找代理孕母,他們正好有絕佳人選。
最近那次流產進急診室時,茱莉打給喬氏超市的同事愛瑪(Emma),問她能不能幫她代班。茱莉當時並不知道愛瑪為了圓大學夢,剛登記成代理孕母。愛瑪二十九歲,已婚,也生了孩子。她有志讀大學,也覺得藉著為別的家庭圓夢來圓自己的讀書夢,是個好主意。於是,當茱莉向她吐露子宮無法著床的問題,她馬上毛遂自薦。茱莉之前曾鼓勵她回學校完成學業,也就申請學校給了她不少建議。她跟愛瑪當了好幾個月同事,從沒想到愛瑪有一天可能幫她懷孩子。如果說茱莉過去考慮的總是「為什麼要做?」,這次她問自己的是:為什麼不做?
蜜月之後,茱莉和馬特就不斷被迫改寫人生計畫,他們這時訂出新的:茱莉先切除子宮肌瘤,然後再嘗試懷孕一次。如果失敗,就請愛瑪幫他們懷孩子。如果代理孕母這條路還是行不通,再試著透過領養成為父母。
「至少我沒有癌症。」茱莉在諮商室講完她再次流產、考慮找代理孕母的時候,曾經又一次這樣說。可是在準備切除子宮肌瘤時,醫生發現她的問題不只是子宮肌瘤。她的癌症又復發了,而且正在擴散。這次他們無能為力,也沒有實驗療法。如果她想,他們會竭盡全力延長她的生命,但她在過程中必須捨去很多。
她得仔細想想活下來能擁有什麼、又必須捨去什麼,還有,自己能這樣度日多久?
最早聽醫生告知這件消息時,茱莉和馬特肩並肩坐在診間裡的塑膠椅上,失聲大笑。他們對著憂心忡忡的婦科醫生笑,隔天又對著一臉凝重的腫瘤科醫生笑。那星期結束時,他們已笑過腸胃科醫生、泌尿科醫生,還有兩個他們尋求第二意見的外科醫生。
他們甚至在見到醫生之前都咯咯笑。每次護理師送他們去檢查室,禮貌性地問:「今天好嗎?」茱莉都滿不在乎地回答:「喔,我快死了。你呢?今天好嗎?」護理師總不知道怎麼接話。
她跟馬特覺得這很好笑。
在談到可以考慮切除癌細胞生長最快的器官時,他們還是笑。
「我們現在用不到子宮。」在診間裡,馬特一派輕鬆地說:「問我的話,我投保留陰道切除結腸一票。可是選結腸還是陰道她說了算。」
「『選結腸還是陰道她說了算!』」茱莉捧腹大笑:「他好體貼是不是?」
另一次外科門診,茱莉對醫生說:「不知道耶醫生。切了直腸保留陰道的話,我不就得接個屎袋在身上?那樣上床好像不太性感。」馬特和茱莉一起狂笑。
醫生跟茱莉解釋,他們可以用其他組織重建陰道,茱莉再次大笑。「欸!手工陰道耶!」她對馬特說:「啊不就好棒棒?」
他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然後他們開始哭。笑得多放縱,就哭得多痛。
茱莉告訴我這些時,我腦子裡閃過一幕幕畫面:男友對我說他不想再跟小孩共度十年時,我笑;有個病人摯愛的媽媽過世時,她笑得歇斯底里;另一個病人得知太太得了多發性硬化症時,也是笑。我想起自己在溫德爾的諮商室裡哭了整整一節。我看過病人這樣,茱莉前幾個星期也是這樣。
這就是悲痛:笑。哭。重複。
「我傾向保留陰道,切除結腸。」茱莉今天這樣說。她聳聳肩,彷彿在說日常瑣事。「我是在想,我的乳房已經是假的,再加個假陰道,我好像變得跟芭比娃娃沒什麼兩樣。」
這段時間她一直在想:失去多少之後她會不再是自己?就算活下來了,失去這麼多的生活是否還算生活?我想,大多數人或許寧願不思考這種「選哪個」問題,也很少跟年老的父母談這些。事實上,在你真正遭遇這些處境之前,它們只是思想實驗。什麼情況是你寧可死亡也不願接受的?失去行動能力?失去心智能力?如果是失去行動能力,是失去多少行動能力?如果是失去心智能力,是失去多少心智能力?當這些情況真的發生時,你還是寧可死亡也不接受嗎?
茱莉的底線是:要是她不再能正常進食,或是癌症擴散到大腦,讓她無法清楚思考,她寧可死。她原本以為要是得在肚子打洞讓糞便流出來,她寧可死。但現在,她只煩惱腸造口袋。
「馬特一定會討厭那玩意兒,對吧?」
我在醫學院第一次看到結腸造口時,很驚訝那看起來竟然不怎麼突兀。現在甚至買得到頗有時尚感的造口袋,上面印小花、蝴蝶、和平符號、心形、珠寶做裝飾。有個女性內衣設計師給它取綽號叫「維多利亞的另一個祕密」。
「你有問過他嗎?」我說。
「問了。可是他怕傷到我,天知道他有沒有說實話。但我實在很想知道。你覺得呢?你覺得他會討厭造口袋嗎?」
「我覺得不會耶。」我發現我也變得小心翼翼,怕講話傷到她。「但他可能得花點時間習慣。」
「他已經不得不習慣很多東西了。」她說。
她跟我說他們前幾天吵了一架。馬特那時在看電視,茱莉有事想跟他講。馬特假裝有聽,但只是哼哼哈哈敷衍她,茱莉火了。她說,欸,你看。我在網路上看到這個,也許可以問一下醫生。馬特說,今天先不要,我明天再看。茱莉說,可是這很重要,我們時間不多了。馬特瞪了她一眼,眼神裡是她從沒見過的憤怒。
「我們難道一天不談癌症都不行嗎?」馬特大吼。這是他第一次露出和藹和支持之外的神情,茱莉嚇了一跳,但也馬上回嘴:「我沒有一天離得開癌症!」。她說:「要是能一天不管癌症,你知道我願意拿多少東西去換?」她跑回房間,關門生氣。沒過多久,馬特來為發脾氣道歉。我壓力很大,他說,對我來說,這整件事壓力很大,但無論如何不會大過你的壓力。很抱歉,我太沒神經。讓我看一下網路上的東西。茱莉聽了心頭一震。她從沒發現生病不只影響她的生活品質,也影響到馬特的生活品質。她從沒注意過這點。
「我後來沒跟他講網路上那個東西。」茱莉說:「我覺得我好自私。他是該有一天不管癌症。他娶我可不是為了每天癌症來癌症去。」
我看看她。
「對啦,結婚誓詞上有『不論生病或健康』、『不論境遇好壞』,都忠於對方什麼的。可是那跟下載APP或申請信用卡時勾同意條款差不多。你不會覺得那些東西真的會發生在你身上。就算你真的想過好了,你總不會在論及婚嫁之前就想吧?總不會料到度完蜜月這些事就跑出來吧?」
我滿高興茱莉開始想她的癌症對馬特的影響。之前她總是避談,每次我提到馬特經歷這些恐怕也很痛苦,她就改變話題。
那些時候,茱莉會搖搖頭說:「對。他很堅強。他很棒。總是陪我一起。總之我在想……」
就算茱莉已經察覺馬特的痛有多深,她還沒做好準備面對它。不過在馬特爆發之後,有些事的確變了,茱莉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有道鴻溝。在這段不幸的旅途上,他們雖然始終同行,但已注定要分道揚鑣。
茱莉哭了。「他一直想收回那句話,但沒辦法,它已經懸在我們之間。我其實懂他為什麼想一天不談癌症。」她停頓了一下。「我賭他有在想要是我死了就好了。」
我賭他有時候有想,我閃過這個念頭。在婚姻裡,為了對方把自己的需求擺在一邊已經很難,他們之間更是失衡,付出和獲得完全不成正比。但我也知道情況更加複雜。我猜馬特覺得自己被困在過去,新婚、年輕,期待成家立業,過正常的生活,但人生一夕變調,他突然發現他跟茱莉的一切只是暫時的。他見到自己即將成為鰥夫,明白自己要四十多歲才當得上爸爸,而非三十多歲。他也許希望這種日子不必再過五年,畢竟他已經把人生顛峰的五年花在醫院,花在照顧他即將失去身體各個部位的年輕妻子上。但另一方面,我也敢賭這份經驗碰撞到他靈魂核心,他可能再也不一樣了。我有個病人跟妻子結褵三十年,在太太去世幾個月前,他說這段過程讓他覺得自己「永遠變了,活得顛三倒四」,我猜馬特也是如此。我敢賭馬特跟我那個病人一樣,並不想回到過去,改娶另一個人。可是馬特的人生正要開始打拚,三十多歲正是為未來打下基礎的階段。他的每一個同儕都在向前衝刺,但他已跟不上他們的腳步。而他所承受的悲傷、他所經歷的打擊,可能讓他更感孤獨,辛酸無人能解。
我並不認為讓茱莉知道所有細節對她有益,但我相信:在這段過程裡,如果能讓馬特有更多空間露出凡人的一面,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會更加豐富。他們越能在還能共度的時間裡為彼此留下深刻的經驗,茱莉離去之後就越能在馬特心裡活得完整。
「你覺得馬特說他想一天不談癌症是指……?」我問。
茱莉長嘆:「一天到晚門診、不斷流產,這些我也巴不得一天不談的事。他想聊他現在做的研究、街上新開的墨西哥薄餅店……你知道,就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正常會聊的事。我發病之後,我們每天想的、談的全是找方法讓我活下來。結果他現在連跟我一起計畫一年後的事都沒辦法,也沒時間跟朋友見面。他開展人生的唯一一條路,就是我死了。」
我聽出她的意思。這場磨難背後是鐵一般的事實:不管馬特的人生受到多少影響,他終究能回到某種方式的正常。我猜這讓茱莉心裡很不痛快。我問她是不是在生馬特的氣?還是嫉妒?
「是。」她說得很小聲,彷彿講出見不得人的祕密。我跟她說沒關係的,馬特能繼續活下去,她怎麼能不嫉妒?
茱莉點點頭。「讓他經歷這些,我實在覺得有罪惡感。但我也嫉妒他有未來。」她調調背後的椅墊,說:「然後我又對感到嫉妒有罪惡感。」
嫉妒另一半的心情很常見,連日常生活裡都有,可是講出口卻是禁忌。我們不是該為對方的幸福高興嗎?愛不就該這樣?
我看過一對夫妻,在太太得到她夢寐以求的工作的同一天,先生失去他一直熱愛的工作,於是每晚餐桌上的氣氛變得極其尷尬。太太該怎麼分享白天發生的事,又不在無意間傷到丈夫?丈夫又該怎麼克制他的嫉妒,不掃太太的興?在另一半得到自己萬般渴望卻得不到的東西時,我們能要求後者表現得多高尚?
「馬特昨天晚上去健身房,」茱莉說:「回來時說這次練習得很好。我嘴巴說『很棒』,心裡卻難過,因為我們以前都一起去,他也總跟人說我比較強,能跑馬拉松。『她是溫拿,我是魯蛇』,後來在健身房交的朋友也都這樣叫我們。」
「以前我們上完健身房常常床戰,所以他昨天一回家就過來親我,我也親回去。我們上床,但我突然喘不過氣,以前從來不會這樣。我沒跟馬特講,所以他做完之後照常去沖澡。他去浴室的時候,我看著他的肌肉,心裡想:以前是我比較壯。那時我突然發現,看著我死的不只是馬特,還有我。我眼睜睜看著自己死。我好氣每一個能繼續活的人。我爸媽會活得比我久!搞不好我爺爺奶奶也會!我妹妹要生第二個孩子了,我呢?」
她伸手拿水壺。第一次癌症治療後,醫生跟她說多喝水有助於排出毒素,於是她開始走到哪裡都帶個兩公升水壺。雖然現在這樣做不再有用,但已經成了她的習慣,或祈求。
「想到這些的確會很傷心。」我說:「在為自己的生命難過時,想這些很難受。」
我們沉默了一陣子。最後,她擦乾眼淚,嘴角浮現一絲笑容。「我有個想法。」
我看著她,示意她繼續說。
「太奇怪的話你會跟我說吧?」
我點點頭。
「我是在想,」她開始說:「與其把時間花在嫉妒別人,不如用剩下的時間幫一下我愛的人,讓他們繼續向前。也許這能當我接下來的部分目標。」
她在沙發上挪挪位置,開始有些興奮:「拿我跟馬特來說好了。我們沒辦法一起變老了。我們連一起進入中年都不可能。我其實一直在想,對馬特來說,我死了感覺比較像分手,而不像婚姻結束。癌症團體裡提到自己得留下丈夫先走的女人,大多六、七十歲。有一個是四十多歲,可是她結婚十五年了,也跟丈夫生了兩個孩子。我希望馬特將來想到我的時候,是把我當妻子記得,而不是前女友。我想表現得像個妻子,而不是前女友。所以我在想,快離開的妻子會怎麼做?你知道那些當妻子的怎麼說嗎?」
我搖搖頭。
「她們說她們希望丈夫能好好過日子。」她說:「雖然我嫉妒馬特有未來,但我也希望他過得好。」茱莉饒富深意看著我,好像我應該懂她意思,可是我不懂。
「怎麼做能讓你覺得他會好好過?」我問。
茱莉衝著我笑:「雖然這個念頭讓我想吐,但我想幫他找新妻子。」
「你是說讓他知道可以再愛別人嗎?」我說:「這一點也不怪啊。」快過世的人經常想給被留下的伴侶這份祝福,告訴他們可以愛上別人,可以讓別人占去他們的心,我們的愛容得下你再愛。
「不是不是。」茱莉搖搖頭:「我不想只讓馬特知道他可以再愛,我是想真的給他找新妻子。我想把這個當成留給他禮物。」
茱莉第一次提起想去喬氏超市打工時,我縮了一下。現在也是如此。這個想法聽起來很自虐,像在傷口上撒鹽,把已經很痛苦的處境弄得更痛苦。我想茱莉不會想看到這個,也沒辦法承受這個。馬特將來的新妻子會生下他的孩子,會跟他一起爬山、一起長途健行。她會依偎著他、和他一起歡笑,像茱莉以前那樣與他激情纏綿。世間當然有愛,當然有利他心腸,但茱莉也是人。馬特也是。
「你為什麼覺得馬特想要這份禮物?」我問。
「這很瘋狂,我知道。」茱莉說:「可是我癌症團體有個人的朋友就是這樣。她快死了,她最好的朋友的先生也快死了,她不希望先生和閨密將來寂寞,也知道他們合得來 ── 他們有幾十年交情,一直是好朋友。所以她的遺願就是幫忙湊對,叫這兩個人葬禮之後約會一次。一次就好。他們照著她的意思做 ── 現在訂婚了。」茱莉又開始哭,一邊擠了句「抱歉」。我見過的女性幾乎都會為自己的感受道歉,掉眼淚的時候尤其如此。我在溫德爾的諮商室裡也道歉過。也許男人是提前好幾步道歉 ── 乾脆忍著不哭。
「唉,不是抱歉,是難過。」她可能想起我先前跟她講的話。
「你會很想馬特的。」我說。
「我會。」茱莉哽咽:「我會想他的一切。有時候一點小事都讓他好興奮,一杯好拿鐵,書裡的一句話。他吻我的方式。他起得太早得十分鐘才睜得開眼。他在床上暖我的腳。講話時看著我,眼神像是沉浸在我講到的一切、他聽到的一切。」茱莉停下來喘氣。「你知道我會最想念什麼嗎?他的臉。我會想念能看著他的帥臉。那是我全世界最喜歡的臉。」
茱莉不停抽噎,講不出話。我真希望馬特也在這裡聽到這些。
「你跟他講過嗎?」
「我一說再說。」茱莉說:「每次他握我的手,我都告訴他:『我會想你的手。』他在家吹口哨 ── 喔,他好會吹口哨 ── 我都跟他說,我會非常想念他的口哨聲。他以前總說:『小莉,我們還在一起啊。你可以握我的手、聽我吹口哨。』但現在 ── 」茱莉痛哭失聲:「現在他說:『我也會很想你。』我想他開始接受事實了吧,知道我這次真的過不了這關。」
茱莉擦擦上唇。
「你知道嗎?」她繼續說:「我也會想我自己。以前什麼小事都讓我不安,我把人生全用在提心吊膽。我才剛開始真正喜歡自己。我喜歡自己。我會想念馬特、家人、朋友,但我也會想念自己。」
她開始細數但願自己發病前能更珍惜的事:切除乳房之前,她總覺得它不夠堅挺;以前有一雙壯腿可以跑馬拉松,但她老是嫌它們太粗;她善於安靜傾聽,但她也擔心別人覺得她很無聊。她也會想念自己獨特的笑聲,五年級時有男生說它「難聽」,讓她很多年心裡有個疙瘩,直到它讓馬特在擁擠的房間裡注意到她,直直擠過來跟她自我介紹。
「我還會想念我的大腸!」她說,笑了出來:「我以前太不珍惜它了。我會想念坐在馬桶上拉屎。誰想得到自己會想念拉屎!」她掉下眼淚 ── 憤怒的眼淚。
她每天失去在失去之前當成理所當然的東西。我看過一對夫婦也是這樣,他們原本彼此習以為常,直到婚姻似乎已無可挽回,他們才開始想念對方。我也聽很多女性講過,她們原本超恨生理期,但停經之後反而覺得感傷。她們想念流血猶如茱莉想念拉屎。
她的下一句話小聲幾乎聽不見:「我也會想念生命。」
「幹,幹,幹,幹,幹!」她的聲音由細轉強,音量大得嚇自己一跳。她一臉尷尬看著我:「抱歉,我不是 ── 」
「沒關係。」我說:「你說得對。的確很幹。」
茱莉笑了。「我居然讓我的心理師講幹!我本來不會像這樣罵髒話。我可不希望我訃文上寫『她擅長罵幹』。」我想知道她希望訃文上寫什麼,但時間快到了。我在心裡記下,準備下次再談。
「唉,管他的,罵一罵舒服多了。再來一次好了。」茱莉說:「你要跟我一起嗎?還有一分鐘,對吧?」
我一開始沒弄懂她的意思 ── 一起做什麼?但她再次露出饒富深意的調皮眼神,我懂了。
「你是說 ── 」
茱莉點頭。這乖乖牌要我跟她一起罵髒話。安德麗雅最近在週五四點會上講過,雖然我們必須對病人抱持希望,但那個希望必須是正確的。她說,如果我無法繼續希望茱莉存活,我應該希望別的東西。我當時說:「我沒辦法用她希望的方式幫她。」但現在坐在這裡,我覺得也許我可以,至少今天可以。
「好。」我說:「準備好了嗎?」
我們一起大喊:「幹!幹!幹!幹!幹!幹!幹!」喊完後我們喘了口氣,神清氣爽。
我送她到門口,她一如往常抱我道別。
離整點還有十分鐘,諮商室的門像時鐘一樣一一打開,走廊上陸續走過晤談結束的病人。茱莉離開時,幾個同事向我送來疑惑的眼神。我們的聲音一定傳到外面了。我聳聳肩,關上門,開始笑。這倒第一次,我心想。
但淚水接著湧上。笑,哭 ── 悲痛。我會想念茱莉,我會有段為她哀傷的日子。
有時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喊:「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