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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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rma

 

 

夏綠蒂今天遲到,因為她從公司開車出來時出了車禍。她說她沒事,只是小擦撞而已。倒是熱騰騰的咖啡從杯架上掉下來,把她筆電潑了一片。筆電裡有她為明天的會議準備的報告,她沒有備份。

「你覺得我該告訴他們出了什麼事,還是今晚熬夜趕出來?」她問。「我想好好報告,又不想熊貓眼上台。」

上個星期,她在健身房不小心讓啞鈴砸到腳趾。瘀青一直沒退,她也還是很痛。「你覺得我要不要去照個X光?」她問。

在那之前,她最喜歡的大學教授發生露營意外去世(「雖然我老闆會很火,但我是不是該飛去參加葬禮?」);更早之前是她錢包被偷,她好幾天都在跟身分竊賊周旋(「我以後是不是該把駕照留在車上,擺在雜物箱?」)

夏綠蒂認為自己是「業力引爆」,她好像每個星期都會出點事,交通違規、分租問題等等。我一開始很同情她,試著幫一點忙,但我漸漸發現心理治療被擺到一邊了。怎麼會這樣呢?夏綠蒂不斷把焦點挪到外在風波,讓自己不必面對真正的問題 ── 內心問題。人生裡的「戲劇性事件」不論多不愉快,它們有時卻是一種自我治療,一種迴避內在風暴、讓自己冷靜下來的方法。

夏綠蒂還在等我回答她怎麼處理報告的事,但從現在開始,她會發現我不會像之前那樣有問必答。當心理師之後,我很驚訝有這麼多人想要我告訴他們該怎麼做,好像我有正確答案、或是日常生活的一大堆決定有對或錯似的。我在檔案旁邊貼了一個字:。ultracrepidarianism,意思是「習於對超出自身知識或能力的事誇誇其談或亂給建議」。這是我對自己的提醒:身為治療師,我可以了解病人,幫助他們想清楚自己想做什麼,但不能為他們做人生決定。

不過我剛開始時不是這樣,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必須提有益的(或我認為有益的)建議,但我漸漸發現:人其實並不喜歡別人告訴自己該做什麼。沒錯,他們也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你給建議,但你講了之後,就算他們一開始感到鬆一口氣,後來還是會心生怨懟,即使問題順利解決也是一樣。因為說到頭來,人還是想為自己的人生作主。也因為如此,小孩子總是吵著要自己做決定(然後長大後又要我把這份自由拿走)。

病人有時以為心理師有答案,只是不告訴他們或瞞著他們而已。可是我們並沒有吊人胃口。我們之所以不太願意給答案,一來是因為病人未必真的想聽,二來是因為他們經常把聽到的話詮釋成另一種意思(於是我們在心裡大呼冤枉:我從來沒建議你對你媽講那個!)。最重要的是,我們希望能支持病人獨立自主。

可是等到自己進了溫德爾的諮商室,我把這些全都忘了,連執業幾年對給建議這件事學到的經驗也忘個精光。我忘了病人提供的資訊往往已經被他們自己的成見扭曲;忘了在扭曲漸漸減輕之後,他們說出的資訊也會改變;忘了他們真正的難題可能完全是另一件事,而它目前尚未露出端倪;我忘了他們有時候是要你支持特定選擇,而且這點在你們關係更深之後會更加明顯;我忘了病人希望別人為他們做決定,這樣要是結果不如預期,他們就不必負起責任。

我問過溫德爾這種問題:「冰箱用十年就壞算正常嗎?」(溫德爾:「你來這邊問這種問Siri就知道的問題?你認真的嗎?」)「你覺得我該給我兒子選這間學校還是那間學校校?」(溫德爾:「我覺得你先想清楚這個決定對你來說為什麼這麼難,對你比較有幫助。」)他有一次說:「我只知道我會怎麼做,不知道你該怎麼做。」我完全不理他的提醒,接口就說:「好,沒關係。那你跟我說你會怎麼做?」

我的提問隱含的假設是:溫德爾比我能幹。我有時甚至會想:我算哪根蔥,哪有資格為我的人生做這麼重要的決定?我真的夠格嗎?

每個人心裡多少都會天人交戰:順著孩子還是依著大人?安全重要還是自由重要?人不論落在光譜哪個位置,做決定時都是以兩件事為權衡基礎:恐懼和愛。心理師的努力目標,就是教會你怎麼分辨兩者。

夏綠蒂有一次跟我提到一個電視廣告,她說她看著看著就哭了。

「那是汽車廣告。」她說,接著酸了一句:「可是我記不得是哪個牌子,顯然他們廣告沒做好。」

她說廣告設定的時間是晚上,駕駛座有隻狗。廣告一開始是那隻狗開車穿過郊區,然後鏡頭帶到車內,有隻小狗坐在後座的安全座椅上,吠個不停。狗媽媽繼續開車,不時從後視鏡瞄瞄小狗,直到平穩的路程讓小狗入睡。最後,狗媽媽終於開進家中車道,愛憐地看看睡著的小狗。沒想到她才剛停好車,小狗就醒了,又開始吠叫。狗媽媽露出無奈的表情,開車出庫,再一次載小狗兜風。看到這裡,觀眾才意識到她已在附近繞了好一陣子了。

夏綠蒂講完故事已淚流滿面,這不像平時的她。她幾乎不曾流露真正的情緒,她的表情、陳述和顧左右而言他都是面具。她並非刻意隱藏情緒,而是難以感受情緒。這種情緒盲有個詞叫「述情障礙」(alexithymia)。她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是什麼,也不會用言詞表達。講到老闆賞識她時,她的語氣平淡漠然,我得慢慢探……仔細探……繼續探……才總算看出一絲自豪。講到大學被性侵的事 ── 她在派對上喝了酒,醒來時發現自己身在陌生的宿舍,全裸倒在床上 ── 她還是一樣平淡漠然。提起跟媽媽衝突的混亂對話,她像是在複誦《效忠誓詞》。

有些時候,人之所以無法分辨自己的感受,是因為小時候被灌輸該忽視它們。小孩子說:「我生氣了。」爸媽回:「什麼?這麼小的事也生氣?你玻璃心嗎?」小孩子說:「我好難過。」爸媽說:「別難過了。欸?你看,有氣球耶!」小孩子說:「我會怕。」爸媽說:「沒什麼好怕的。你是大孩子了。」問題是,沒有人有辦法永遠封住深層的感受,它們總是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竄出來 ── 例如看電視廣告的時候。

「我不知道那為什麼讓我這麼難過。」夏綠蒂講完汽車廣告後說。

看著她哭,我不只明白了她的痛苦,也想通她為什麼一直要我為她做決定。對夏綠蒂來說,駕駛座上從來沒有狗媽媽。她的媽媽陷在自己的憂鬱裡,每晚流連派對,爛醉方休,沒有一天清醒著送女兒上床睡覺;她的爸爸則是經常「出差」不見人影。父母兩方都問題不小,也不斷為誰離棄誰吵個不停,什麼髒字都說得出口,有時聲音大到鄰居都來抗議。夏綠蒂不得不早熟,不得不自己為人生找路,像硬著頭皮接下方向盤的無照未成年駕駛。她很少看到父母表現得像個大人,像她朋友的父母那樣。

我想像她的童年:什麼時候該出門上學?以後怎麼跟今天說我壞話的朋友相處?在爸爸抽屜裡發現毒品如何是好?媽媽三更半夜還沒回家是發生什麼事?該怎麼申請大學?夏綠蒂不得不坐上父母的位置,為自己和弟弟擔起教養之責。

不過,小孩子並不喜歡被迫變得超級能幹。所以不令人意外的是,夏綠蒂現在想讓我擔任母親的角色。我可以當「正常」的家長,既愛她又開車穩當,讓她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獲得被照顧的經驗。可是,為了讓我扮演能幹的一方,夏綠蒂相信她必須把自己變成無助的一方,讓我只看得到她的問題 ── 用溫德爾形容我對待他的方式來說,她在「用她的可憐引誘我」。病人談到正面事物時,經常會以這種方式提醒治療師「我還有痛苦」。夏綠蒂的生活也會發生好事,但她很少告訴我;如果她開口說起,那一定是事情過了或好幾個月後。

我開始思考可憐與引誘的關係,夏綠蒂對我是如此,小時候的她對父母恐怕也是如此。可是,不論她做了什麼 ── 酗酒、晚歸、跟男人胡搞 ── 顯然都沒有達到預期效果。我做這不對,做那也不對。你有注意到我嗎?拜託你關心我。

而現在,問完咖啡潑到筆電該怎麼辦之後,夏綠蒂接著問,該怎麼跟候診室的那個靚仔互動。她之前有幾個星期沒看到他,後來他帶著女友出現,但今天又是一個人來。而幾分鐘前在候診室,他居然開口找她約會 ── 至少夏綠蒂覺得他找她約會。他問夏綠蒂今晚有沒有興致「出來玩玩」。她說好。

我盯著夏綠蒂。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居然答應?

好的,我其實沒講出口。不只對夏綠蒂這樣,我有時候聽病人講他們做了或想做某些自毀舉動(例如為了保持「真誠」,跑去跟老闆說你對他真正的想法),我都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忍住不喊:不!千萬別幹這種事!

但另一方面,我無法眼睜睜看著慘劇發生。

我跟夏綠蒂談過三思而後行,做決定之前要預想後果,但我也明白這不只需要理性而已。強迫性重複(repetition compulsion)是頭恐怖的野獸。對夏綠蒂來說,穩定和伴隨穩定而來的快樂並不值得信任,穩定讓她焦慮不安。為什麼呢?如果你從小知道父親雖然關心你,但他天生愛玩,經常莫名其妙不見人影,隔一陣子又跑回來,表現得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 而且屢勸不改 ── 你會相信快樂無常善變。如果你的母親長期憂鬱,可是有時候會突然振作,關心起你的生活,表現得像其他小朋友的媽媽一樣,你會不敢感到快樂,因為你從經驗得知這只是暫時的,遲早會化為烏有 ── 而且它的確轉眼成空,毫無例外 ── 你會深信對穩定最好不要有什麼期待。所以,當候診室那傢伙主動撩你,管他有女友還是已經分手,跟他「玩玩」就是了。

「我不知道他會跟他女朋友怎麼講,」夏綠蒂繼續說:「你覺得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你自己的感覺呢?」

「我不知道。」夏綠蒂聳聳肩:「興奮?害怕?」

「害怕什麼?」

「不知道。搞不好他不喜歡我在診所外的樣子。搞不好我只是他分手後的替代品。搞不好他跟女朋友本來就問題很大,已經快瘋了。我的意思是說,他們都跑來諮商了,一定有什麼問題,對吧?」

夏綠蒂開始坐立不安,隨手拿起放在扶手上的太陽眼鏡玩。

「不過,」她繼續:「他也可能還跟女朋友在一起,剛剛不是找我約會,只是想交個朋友?要是我誤會了……那不就糗大……而且之後每個星期還會在候診室遇到……」

我對夏綠蒂說,她談靚仔的方式讓我想起之前的一次晤談。她那次說她跟父母互動前總會上演內心小劇場,而且不只小時候如此,成年後的現在也是一樣。會順利嗎?他們能表現得像個正常人嗎?還是我們會吵起來?爸會過來嗎?還是又在最後一刻取消?媽會不會又在公共場合出醜?這次能聊得愉快嗎?還是我會自討沒趣?

「嗯,好,決定了。」夏綠蒂說:「我還是不去好了。」可是我知道她會去。

晤談結束時,夏綠蒂一如往常進行她的整套儀式(驚呼不敢相信時間居然過得這麼快,慢慢收拾家當,懶洋洋地舒展身體)。她慢條斯理走到門口,又停下來 ── 她經常這樣,臨走才拋出一個晤談時就該問或講的問題或事情。她跟約翰都愛這樣,我們把這稱為「臨去爆料」(doorknob disclosures)。

「對了,」她看似隨口聊聊,但我有種感覺,她接下來講的話絕不是臨時起意的。有些病人整節晤談都在東拉西扯,直到最後十秒才講出重要的事(「我覺得我是雙性戀」、「我的生母在臉書上找到我了」),這種情況不算少見。這樣做的理由五花八門,有人是覺得尷尬講不出口,有人是不想給你回話的機會,有人是想讓你跟他們一樣不安(驚喜吧?我這場禍闖得夠誇張吧?這星期請好好糾結喔!),也有人是要傳達心願:好好把我放在心上。

可是這次風平浪靜,夏綠蒂只是站在那裡。我正想她想講的事是不是很難啟齒 ── 她又喝個爛醉?她好希望爸爸下週生日那天會接她打去的電話? ── 但她說的卻是:「你那件上衣是在哪裡買的?」

這個問題似乎太簡單了點。已經有一個Uber司機、一個星巴克店員、還有一個路上遇到的陌生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非常喜歡這件新上衣,既為自己的品味自豪,也為幸運入手得意,所以每次回答都不帶一絲猶豫:「Anthropologie,大特價!」但夏綠蒂一問,我卻有些遲疑。倒不是擔心她開始穿得跟我一模一樣(我有個病人真是如此),而是我隱隱感覺到她為什麼想問:她打算也買一件,跟靚仔約會時穿 ── 但她剛剛才說她決定不去。

「Anthropologie。」我還是講了。

「很好看!」她笑著說。「下週見囉!」

她正要轉身,我們的眼神對了一瞬,她閃開視線。

我們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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