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学琴,脑中没有“人物”。初学那些年,全然不知作曲家的相貌。后来母亲买了一本《钢琴艺术博览》,悉数介绍史上名家的生平大作,并附上他们的漫画像——当然,那都是“前影像时代”的事了。但我已如获珍宝:哟,这就是贝多芬,这就是肖邦啊。
15岁赴美后,正式学习“西方音乐史”。柯蒂斯音乐学院的必修课上,翻开厚厚的书页,还是那些人,但配上了“严肃”的油画图片。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几乎只见史实,进入巴洛克,“人”才渐而凸显。维瓦尔第、亨德尔、巴赫、海顿、莫扎特……篇幅均等,唯贝多芬稍长。至浪漫一代,肖像骤然密集:舒伯特、柏辽兹、门德尔松、舒曼、肖邦、李斯特、瓦格纳、柴可夫斯基、勃拉姆斯、德沃夏克……
我随即发现,这之中,肖邦所占的篇幅最短——甚至过短——仅仅简述了他作为“钢琴作曲家”的“特殊身份”。课后诧异之余,与同为钢琴专业的好友交换意见,他也大为不解。
这不解、这诧异,好不难说。自年幼起,无数钢琴学童就是凭借肖邦,渐渐塑成他们心中“钢琴家”的主体形象:孤独、诗性、忧郁……汗水、表扬、训斥、掌声;在无数成败无数苦乐的时光里,波兰人的名字深深刻入每一个琴童的心里。心理记忆、肉体记忆,共同凝结为难以磨灭的情绪记忆:对于任何日后成人的钢琴家,无论喜厌,肖邦始终占据着无法撼动的位置。但在那天、那堂音乐史课上,这一位置被过于轻易地撼动了。
课后再读:寥寥数笔,丝毫不提他的创作高度,简直是侮辱。难道钢琴史与音乐史之间,存在着未被我等所了解的嫌隙?我与同学决定一问究竟。找来其他几位非钢琴专业的同学讨论,结果更是诧异。他们都不以为然:肖邦是一个“不会写交响乐”的作曲家,钢琴之外,他一无所成。这近乎“客观事实”,于是困惑转为愤懑,我们继而逼问:抛开乐器形式不谈,这样的音乐难道不够独一无二?对方回答,在他们听来,那只是“好听”的旋律,与其他人笔下的其他好听旋律并无不同;至于伟大,更沾不上边了。我们驳斥:他在旋律方面的天分高过了任何其他作曲家。对方仍不为所动。甚至,其中一位还挑衅地说,论地位,肖邦还不及李斯特——毕竟,后者还写过交响诗。
多年以后回看这事,不禁笑叹年少时代的可爱。但对那时的我,当真是挫败的经验:好像从未想过,某种观念上的差异一直存在。(其实对这个差异,我本不应感到陌生的。初来美国,就有一位小提琴同学对我谈及勃拉姆斯时感叹:肖邦只是通俗,勃氏才真的伟大。当时未较真,一部分原因,也因自己同样钟爱后者。数年后,某位我敬重的指挥又对我说,肖邦的协奏曲就是对指挥的羞辱。我笑了,心里不服:莫扎特后,还有谁19岁便能写出这样的协奏曲吗?)——但那天、那堂课后的当真,只因它真的被“权威”的立场证实了——并且这个立场,也似乎为钢琴圈外的广大专业群体所认同。
现在想来,钢琴演奏确实是一件私事:台上台下,我们向来独处。自我校正、自我总结、自我批判,匮乏如管弦乐手在室内乐、交响乐中相互聆听交流的体验。我们的耳朵是“向内”的,或许,我们的见识也同样。昔时的挫败于是成为必然:那天,我诧异于钢琴在乐器界的孤立处境——同时,诧异于肖邦在音乐史的边缘事实。
不曾料到,自己对管弦作品的钟爱,也始自那天的挫败。此后听勃拉姆斯,几乎全是交响乐、室内乐,对他的钢琴作品倒不如从前那样关注了;再听贝多芬,惊觉他的弦乐四重奏较之钢琴奏鸣曲更为神妙;对舒曼的热情,也更多转向了他的艺术歌曲。这是全新的快感:远离熟悉的钢琴语境,我更能跳离演奏的立场,直入“作品”本身。管弦乐的世界何其广博,只消流连其中,无须顾及自我,反倒更忘我。猛地返回钢琴,再弹肖邦,发现我对他的喜爱依旧未变。唯变的,我想,是自己渐渐会站在某段距离之外看他了——坦白说,较之弹,我发觉自己更爱“读”他的作品。我这样,是否更合他意?肖邦一生不爱公开演奏,时常抱怨李斯特演奏他作品时的“随兴发挥”。偶然看到YouTube上一则视频,题曰:“肖邦是一个伟大的作曲家吗?”点开看,某位加拿大钢琴家正奋力为波兰人正名,边弹边讲,言辞恳切。我又感叹:肖邦,你还是需要宣传啊。
但他早已被过度宣传。我是说,在社会的层面:其人、其事、其形象,早就深入大众文化记忆里了。爱国、忧郁、多病、早逝,那就是浪漫主义、民族主义的经典符号。且看他的肖像吧:多具符号性的一张脸!音乐照亮了这张矜贵的面庞,同时,也被它背后的象征力量所轻易收编——谈论肖邦,变得过于简单,也过于困难。
说简单,是因为对他的一切表述都可轻易附身于某种符号式的解读,或以“主义”(浪漫、民族、爱国),或以“精神”(怀想、孤独、高贵、悲情……)谁不是从这些角度切入肖邦的呢?说难,则是类似表述霸道地垄断了有关他的一切。我似乎明白了:这正是肖邦在古典乐界权威史书中,和在大众以及琴童心中的极端反差所在。在“正史”看来,他总是某种名片式的人物,是古典音乐面对市场打出的迷情牌,擅长钢琴小品与安可曲,通俗易懂、取悦人心。但是,借同学的话说,“与伟大不沾边”。
是否是某种“交响为大”的意识所致?西方音乐的万神殿里,居于主位的,总是那些庞大体裁、繁重结构的缔造者。勃拉姆斯直到中年才敢发表交响曲,就连舒曼在他生命末期也逐渐转向大型作品:“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交响曲、四重奏……”这与其说是对大结构的迷恋,毋宁说,是某种对重量感、深沉感的“阳性崇拜”。它一面指向“自然”——自浪漫主义开始,没什么比大自然更能唤起对崇高之物的向往,从而引致对宏伟音响的诉求(这在浪漫晚期愈加明显);另一面,它指向“高处”:对古典遗迹的追溯。作为历史的巅峰,古典的成就已成神话;对它的向往,与其说是源于自发,毋宁说,是人对神话的喃喃致敬……
乍一看,肖邦与这些立场皆各错开。首先,他的作品不涉自然——他从不开掘标题化、文学化的音响叙事,只表达钢琴的声音;再者,他似乎也无心于历史。其最富个人性的体裁:玛祖卡、波兰舞曲、夜曲等,不仅属小结构,也非古典正统(按中国老话,有点“庶出”的意思);而那些有着古典渊源的体裁:幻想曲、谐谑曲、回旋曲、前奏曲、变奏曲、圆舞曲等,又经过了极度个人化的翻新,以至难于认祖归宗。他似乎不事整体、痴迷瞬间,其中所影射的“女性主义”意味(一如他过于伤感、脆弱的形象),必然为“阳性崇拜”的交响世界所边缘化。
我到底想说什么呢?也许,我也有自己的苦衷。每读到前人对肖邦的比喻,一如舒曼:“他是藏在花丛中的大炮,向全世界宣告:波兰不会亡”;或傅聪:“肖邦至少是像李后主那样……”;或木心:“肖邦,就是一部分的俄耳浦斯……”;我暗暗想:也许,不去谈论他更好。但这些年反复重读乐谱,我越来越看到了另一个肖邦。如果能重新回到少年时,我好想对我的同学说:我错了,你们错了,比喻错了,“音乐史”也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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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错,首先得“归咎”于肖邦自己:他确实是史上独一无二的旋律天才。“好听”的旋律,不仅遍布其所有主题,也贯穿他作品的每个角落——即便过渡段、炫技处、内声部也无一例外。似乎在他笔下,一切织体皆旋律。如此,移开旋律的视角来看肖邦几乎不可能。你几乎看不到:他是继巴赫、贝多芬之后,最伟大的结构天才。
将肖邦比作“藏在花丛中的大炮”的舒曼,在听完其《第二钢琴奏鸣曲》后大为困惑,至于原因,自然是其中备受争议的终乐章:“它令人入迷。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但恰恰不是音乐。”作为同代最先锋的作曲家,这一批评即使出自舒曼也不难理解:悲沉的第三章“葬礼进行曲”后,紧随的末乐章似一场阴风迅疾刮过,何止结构、布局、整体,便是细节也难于捕捉;一切古典的听觉习惯在此消解。
肖邦在此,看似摒弃了两个他创作中最显明的元素:旋律、和声。全乐章只以一条单声部左右手平行叠加而成:没有“花丛”,也没有“大炮”;与其说是乐章,更像是一段莫名的尾声。未经仔细辨听,你很难洞察:其实它严格地遵照古典的双段式写成,有着清晰的主题、副题、再现;只是它们这般不经意地淡出穿插,以至于音乐的“形式感”“仪式感”被倏然抹去了。但注意:通篇的单声部并非意味着“去和声化”;正相反,和声的存在获得了最大程度的强调——只是它并非通过浪漫的处理,而是巴洛克的复调艺术。
相较浪漫主义以和声“渲染”旋律,巴洛克则以线条“影射”和声。和声在后者那里是藏去的:复调声部的交纵如同网状的“血管”系起声响;而非如古典之后,使和声作为块状的“肌肉”凸显出来。但在此曲中,肖邦更进一步,连巴洛克的传统复调形态也一并弃之,仅一条声线便暗中把控住全曲的走势,使和声以“隐喻”的形式即勾勒出迷人的浪漫意象——意象,真的只是意象——在深处驱动一切的,是对古老对位法最娴熟的掌握、最大胆的创新。
巴洛克与浪漫,虽形式迥异,但两者都关乎“线条”(一个视觉的术语);而在其间的古典时期,线条则被切割、打断,成为短小的单位:动机(一个纯音乐的定义)。它不仅生成主题,也构成其余一切织体,使局部与局部时刻保持着有机的关联。这就是古典的遗产;最宏观的结构,来自最微小的分子。小单位的运动使织体随时处在变化中,因而赋予整体以不断的驱力。这种“小”的技术,在浪漫派初期(准确地说,在贝多芬后)神秘地遗失了。以此造成的后果,是奏鸣曲式在浪漫一代的全面衰退。
在舒伯特、勃拉姆斯等人的诸多钢琴奏鸣曲中,我们常常看到僵挪硬移的古典框架,却独独看不到对形式基因(小单位的互动、对立)的活用。浪漫的惯性难以更改:一代进入某个织体,它便自成一个语境,使作者难于,也不愿脱身其外。于是,结构的动力沉陷其中、难以自拔——体裁越大,这个症结就越暴露。[1]
肖邦如何应对这个问题?且不谈他的《第三奏鸣曲》(形式上最近于古典),只听其《第二奏鸣曲》开篇小动机的构架,主、副题织体的无缝焊接,发展部不同动机变体的贯穿:你何时在浪漫派同辈所作的奏鸣曲中,照见如此“复古”的风范?!
一乐章主题前的两小节引子:一个刺耳的异调和声打破沉默,接着以某种决绝的意志推倒阻力——主题高昂地挺进。正是这个突兀的引子,埋伏着整曲的原动机,并以此“逼出”主题;而那个刺耳的和声,其实是之后副题音响的伏笔:动机直接影射结构,因此更富戏剧深度。
将整曲根植于引子,为贝多芬首创——它源自对结构最强烈的诉求。这首奏鸣曲的开篇,也依稀存有贝多芬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Op. 111引子的回响(肖邦也曾提及对此曲的钟爱)。当然,两者是迥然不同的音乐,但我们仍能从中窥见什么。这是关键的讯息:唯有以“奏鸣曲”作为切入点,我们或许能撕开一个缺口——肖邦的光芒,使其天才真正鹤立于同辈的,并非仅仅在抒情小品,而是在中大型的古典体裁中,何以使旧有形式焕发出如此有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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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著名的《第二谐谑曲》为例。主题由两个相反的小单元构成,一弱一强、一短一长、一问一答;两者源自同一动机,后者为前者的倒置。也就是这个倒置,衍生出之后的副题旋律,以及更之后的整个中段。由此,全曲表面是A—B—A三段式,但从乐思发展的角度看,实则是一个由呈示部、发展部、再现部构成的统一奏鸣曲式。这就是肖邦的独特。一句话:他解放了奏鸣曲式,使它从传统的语境中脱身,借三段式小品的表象模糊其框架,以获得更自由的叙事感、情境感,但同时坚守奏鸣曲式原本的“小单位”基底,贯彻结构整体的能动感、戏剧感。
他对“再现部”的改造,更为大胆。《第一叙事曲》接近结尾处,主题在一片阴郁的转折中回归,全然没有了开篇时的抒情,同时决然缩短——先前呈示部里整整两页的主题段,再现时被剪至短短三行。甚至,那已然不是再现,仅仅是一抹剪影,预示着尾声的悲剧性高潮。在此,主题的“主题性”被牺牲了,但由此换来的,是结构最大限度的有机化。
在他全部的《叙事曲》《船歌》《幻想曲》等大结构作品中,再现部一概被大幅裁剪——或将主题整个摘除,或将其中各局部拆开重组,或将主题与尾声合并,使人几乎听不出结构的回归……仿佛它们被隐去了。是的,它们确实是被隐去了——肖邦从不一味致敬古典。他“折射”它们。《第四叙事曲》的发展部中,主题以复调的形式隐隐重现:再现部、发展部以最内省的语言交叠在一起,难分难解、亦身亦影……
肖邦对结构最惊骇的宣言,当属其《幻想波兰舞曲》。有学者惊叹:这是史上第一个“自由曲式”,因全曲散落着不同的分段,又自带不同的主题,以至无法将它归于任何传统的模型。
事实果真如此吗?
开篇第一小节,一组降a小调——B大调的双和弦打破沉寂,紧接着一段轻琶音。整小节全部的音符,就是一组6音音阶:全曲动机,正是这6个音。
6个音:这就是音乐的局限、无限——往后各段主题,均由之变形而生。再看:随后数小节,引子持续进行,其骨干,又与上述6音音阶吻合。换言之,整段引子,就是它第一小节的延伸。肖邦对他的天才是否自觉?是的:甚至,是最大可能地自觉。
原稿中,引子每组琶音的尾音(理应右手弹奏)特意被标注为左手奏出。20世纪始,诸多权威出版社都无视这个换手的指示。一位柯蒂斯音乐学院的教授告诉我:“这必定是书写错误。在尾音换手纯属作秀,是李斯特才会做的事。”暂且不论这是对肖邦创作意图的轻视,抑或某种迂腐的观念作祟——肖邦之换手,就是为了使动机的行进获得最大限度的强调,以动作暗示奏者、以视觉暗示听众,去注意结构骨干音之间的关联。
再看:开篇引子的双调和弦,是降a小调—B大调,但此后由第一主题带出的全曲主调,却是降A大调。那可是某种自我否定?
毋宁说,是一种“自我关照”。倘若第一主题是“自我”,那么开篇的引子,正如“我”的倒影——这倒影,才是整曲的根基。自我一直在回归它的途中;一段接一段,自降A、A、降B、B,一步步完成了这个双调的跨越,直抵感人的中段:它一分为二,B大调先进入,降a小调随后,它们一节比一节内省,最后竟在句句梦呓中,抵达了引子的再现。
但这里没有再现,只有回声。开篇处,引子平静的行进在9小节处陡然转折、渐入主题,而此时的再现,则“适巧”始于它。谁告诉我肖邦自知,还是不自知?初学这首时,我也曾以为此处是肖邦即兴所至,因一切又突然,又超然。可这超然之下,蛰伏着对结构最深刻的内省。此段再现,近乎“倒影的倒影”,是那最为内部的地带——无论对于精神,还是结构。
但它仅仅持续了数秒。再现的末尾将我们带到A大调:一个全然陌生的异调。结构如同惊颤一般挣脱梦境,音量在一秒内骤变,和声瞬时转至惨白的C大调并撕开音响,将乐思从幻境逼入现实。这是全曲最暴力,也最动人之处……而后一切暗下,“倒影”再次浮现,在更深沉的情境中最末一次歌唱。结构自此层层推入悲剧的尾声,在攀向高潮峰顶的途中,作为“自我”的第一主题终于再临。最后四小节,引子的下行忽而在音响底部重现,似某种意外的回溯;主调遂以一个宣言式的和弦刺向高空,隐喻般地终止。
将这首作品定义为“自由曲式”,实在委屈了这般自觉的天才。当然,我也无意将它定义为惯常的三段曲,或某种奏鸣曲式的变体。假如肖邦同意(也无所谓他同意),我愿将它称为“倒影式”。正因全曲无论在结构、调性、精神上,都是一段将核心置于彼岸,并与之观照、反思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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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由“倒影”的维度,我们或许能洞见肖邦旋律深处的核心。不少人会同意:将为某乐器所作的美妙旋律移至其他乐器演奏,总会失掉它们原有的风韵。难道不是吗?在肖邦这里,这个问题尤显突出。通常的结论是:肖邦的旋律“只适合”钢琴的音色。但我总觉这样的结论过于轻率。何谓“钢琴的音色”?难道莫扎特、舒伯特、舒曼的音色,就不那么“适合”钢琴?
我愿试着说:看肖邦的旋律,看他旋律之外。仔细辨听:诸多诱人的表象下,藏匿着细致入微的声部运动,雕刻着主题的色彩变幻……是的,那是对位的艺术——只是声部的分际不再显要,织体的轮廓也趋于朦胧。姑且这么说:那是被“旋律化”了的对位。一如他诸多夜曲中,伴奏诸声部各自散落着主题的碎片,一同衬映着高声部的乐句主体;又如他许多大结构作品中,一条旋律兀自分身,窜逸于各声部间,在织体的不同角落遥相呼应……繁复的技法经他拿来,融为片片光影;线与线的盘根错节再难辨别,仅剩下声与回声的聚散、折射、辉映。
倘若传统的对位遵从“分”的法则,那么在肖邦这里,则化为“一”的艺术。甚至,那已不再像对位。肖邦旅居西班牙马略卡岛数月,随身乐谱仅一套巴赫《平均律》,对复调艺术的钟爱可见一斑。李斯特曾说,对自身所爱,肖邦往往藏而不露——他天性如此。对音乐传统,他也如此吗?翻开谱面:何其明晰的声部勾勒,何等深刻的对位意识!他创造了一面面色彩斑斓的世界,但他的艺术,究其本质,其实是线条的艺术——不过是经由最缜密的笔触,最苛求的审美,以及某种与生俱来的分寸感,擦掉了任何可循的痕迹,同时,刷新了我们对复调法则的所有刻板记忆。
自巴洛克以来,复调对位,即音乐最高的抽象形式。管风琴、古钢琴、羽管键琴在此后的迅速崛起,以及现代钢琴的最终诞生,均与之不无关联。相较室内乐、交响乐由不同乐器演奏时在音色、特性上的相异,在键盘乐器统一且中性的音响内部,我们只剩下了线条间的抽象关系,只得去关注这个关系本身:复调,旨在“复调之间”。对这一点,肖邦自然深知。但他无疑看到了钢琴在18世纪后,在浪漫主义语境中的更大潜力——在一个由踏板(仅钢琴设延音踏板,使泛音得以持续)所构建的音响世界中,一切“之间”都可延伸出“空间”,每一音同是其余音的泛音,每条声线也可以是其他声线的幻象;线与线互为伏笔,竞相牵制;声与声彼此悬置,难解难分;一切都不再仅仅是旋律;抑或,一切又都是旋律的一部分。正因为对位——一种矜持的、甘愿伏于音响内部的对位——照亮了旋律史上这些久久难忘的瞬间。
同时,也照亮了它们身后的那架庞然之物。这“乐器中的乐器”,能模拟交响乐的宏伟、室内乐的立体,能暗示一切配器的想象,时而仿长笛,时而学小号,时而像打击乐……但什么才是它自己?在那个钢琴不断被叙事化、文学化、交响化的时代,唯肖邦,紧紧把握住了它内在的“纯度”,把握住了它仅以泛音交纵的共鸣,便可开掘出的美学的深度、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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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琴之人写肖邦,总有顾忌的。肖邦不喜人,更不喜人谈他的音乐。年前读李斯特《肖邦的一生》,不时替主人公难堪:那是真正的肖邦吗?李斯特酷爱文学,书中所写,极尽言语之能事。虽往往有失分寸——肖邦无可救药地迷恋分寸。
但读罢我还是落泪。李斯特爱肖邦——有谁见过一位作曲家,倾数百页之力,撰写另一位作曲家?对于乐史,这是何等奢侈的文献。但我猜,肖邦不会领情:他向来不喜“文学”。他对人文传统少有的涉猎,以19世纪的立场看,几乎不够格;他大部分书信,通篇叨絮,又何止陷人于无趣。较之李斯特大段赞美乔治·桑的文章,他在信中谈起女友作品的三两碎语,简直尴尬。他真正的内心,一如他拒绝舞台,藏在人所不能及的地方。艺术确实是他的隐私;他从不“进入”什么,一如我们也从未触及他。早年移居法兰西,他也并未有心留下;某刻,他对友人谑称:“我只是路过巴黎。”
何止巴黎。对整个西欧,他也同样是“路过”。李斯特的叙述令人动容,但那终归是浪漫主义的一厢情愿。我们路过那些斑驳的文字,也只能窥见它们身后的倒影。肖邦眼中的世界,可也是重重倒影?远近逶迤,巴洛克的记忆,古典的景廊……19世纪的长河徐徐致远,舒伯特、门德尔松、舒曼、李斯特:那也是现代钢琴的第一个时代啊。众人围拢来:门德尔松倾慕他,柏辽兹赞颂他,舒曼高呼:脱帽致敬吧,天才降生了!唯天才漠然。有时,隔很久听肖邦,我还是会回到16岁的自己,会重新感动:不是肖邦遭遇了钢琴,是钢琴遭遇了他。
至于他的祖国,我又该说什么呢?这是另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有关肖邦的文献著者,大多特谈“民族”“爱国”云云——包括李斯特。两个世纪过去了,民族主义的狂澜汹涌如旧。然而李斯特也说,肖邦对彼时欧洲的思想运动一概沉默。放在今天,他真的会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吗?私信中每念及故土危亡,他确实语气炙热,但翻来覆去,也只是牵记亲友,不再谈其他。想来肖邦不爱通信,与之信往者多为少年同伴。嗯,一个恋旧的人——说他爱国,我想,就是乡愁吧。
艺术于他,又何尝不是乡愁。他轻视同时代的几乎所有人。“别弹得像李斯特那样!”这是他对学生的忠告。对门德尔松、舒曼,他三缄其口。他心仪巴赫、莫扎特,为其玲珑剔透的技法所折服;他爱意大利歌剧,只因其优雅。论及贝多芬,他态度矛盾起来;谈起心爱的舒伯特,又忍不住抱怨:“就是意图太简明了”。我猜,任何离得过近、显眼的物事,都令他不适。他对“雅”的态度,毋宁说是对距离的态度;他的美学,其实是对美的距离。一如彼时他在巴黎,与友人轻轻谈起这些,波兰同样离他很远很远。
波兰,我早经熟悉。说来奇怪,每次落地华沙,我都内心悸动:我自己知道,打小弹肖邦,那几乎是某种生理的反射。人对自己的童年也有乡愁吗?——而我对波兰回回失望。14岁第一次去,就是为参演“肖邦音乐节”。抵达的翌日清晨,我与恩师但昭义漫步野地,迎面撞上他的纪念碑。阳光大好,在杜什尼基的泥草晨露间,我上前抚触那张垂目微斜的脸;东欧的盛夏奇凉,我手心痒痒的——我知道,他离我很远。时隔三年,17岁的我走在华沙的雨中,路人匆匆而过,带着愁苦骄傲的面孔,我又念及他,心头一阵惘然……两年后,从机场乘车路过肖邦公园,暗灰的天色与红枫林交集着闯入视野,我试着努力感受,终归一片空白。
也许,“朝圣”也该在对的地方。但此后不论以他命名的哪处场所——故居、教堂、音乐厅——凡在波兰的,我全都无感。是因为期望过高吗?说来惭愧,近年去华沙,我已不再想到肖邦。偶尔起念,也不过是再次确认:他离这里很远。
除了那次。大约几年前吧,那是克拉科夫的某个冬夜。我一人闷在酒店,通读美国作家冯内古特的小说。当天并无演出,波兰又天黑得早,读兴一起,竟也忘了晚饭,直到隐然胃痛,已是深夜11点了。餐馆早经打烊,只得将就去便利店买些什么。出旅馆右拐,过小巷,就是一家——推门,我诧异深夜竟还人头攒动。走道暗窄,壁顶打着昏黄的灯,店家穿着破旧的皮大衣,恍若90年代的中国。我拎着选好的面包,手攥几枚硬币,呆立在那儿,突然想到肖邦。回旅店的路上,疾风刮脸,巷道漆黑一片,左右楼墙颓斜,我一人踏着雪,饥肠辘辘,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肖邦的国度呀……去年回国,闲来捧起木心一篇《哥伦比亚的倒影》,读到最末一句,骤起心酸,又想到了多年前的克拉科夫那个烈风萧萧的深夜,好像明白了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明白。
那一句是:“如果风再大,就什么都看不清了。”现谨以此句结束这篇,不知是献给我惶惶近三十年的学琴记忆,抑或献给陪伴这段记忆最久的那位波兰作曲家。
舒伯特的房间,摄于2014年深秋
[1]有趣的是,李斯特《奏鸣曲》所取得的成就,正因为它已脱离了奏鸣曲的传统形式。换言之,那是第一个纯粹“浪漫化了”的奏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