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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终章

田庄卒于2011年12月24日,离她的四十一岁生日还有三天。当然她也很少过生日,没那兴致,也没人记得她的生日;倒是孙月华偶尔会想起,忙里偷闲给女儿打电话,说:“别忘了吃寿面。”

那天是平安夜,周六,一家三口去文德路婆婆处吃中饭。饭后,爷爷带王田田去了广图;王浪出去办事了;田庄稍事午休,胸闷气短,她这一阵都不太舒服,醒来后好些了。两点左右,她走出家门,跟婆婆说,她去单位赶篇小文章,五点半回家带王田田去沙面,跟王浪约在圣心大教堂门口见面,一家三口将在那里过平安夜、听唱《平安夜》,这曲子王田田很熟,中英文都会唱,学了好一阵了。

婆婆住的是文研院宿舍楼,离单位很近,五分钟的路程。走到楼下,她又返回,手机落家里了,婆婆说:“丢三落四的!”

田庄笑道:“是哎,记性坏的!”这是婆媳俩的最后一次对话。

电梯里遇上黄绍兴和他儿子,问她:“去哪儿?”

回说:“去办公室。”把眼看向孩子说,“老虎,圣诞爷爷今晚要来家里噢,明天一早你就会收到圣诞礼物。”

走出电梯口,她跟黄绍兴父子告别,老虎朝她打个飞吻,把田庄笑坏了,说:“好,好!虎父无犬子,将来不得了!”

黄绍兴后来懊恼道:“我要是去办公室就好了,我本来也要去办公室的,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室?”总记得她的笑,简直诡秘。他后来总想,她一定不会知道,那是她的最后一天,人生中的最后两三小时。

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她躺在办公室的地上,电脑开着,文档没关,她的小文章还没写完。手机摔在地上,五个未接电话,三个婆婆的,两个王浪的。婆婆打第三个电话时,已经快六点了;王田田一边看动画片,一边急得不行,说:“妈妈怎么回事?”

程素珍说:“我看看去。”她心生蹊跷,正好要下楼扔垃圾。她赶到文研院的时候,办公室的门敞着,窗帘轻轻拂动。

田庄死于心梗。

《田庄志》编委会成立于2012年四月,撰稿者四人,但参与此浩繁工程的人却数以百计。在此我们感谢田庄的家人、同学、同事、亲戚朋友,感谢他们珍贵的回忆,为本篇的撰写提供了海量素材。

我们尤为感谢王浪先生的信任,授权我们调取田庄日记、札记、影像资料及云盘,使我们复活了过去时光里众多的人和事,眉眼比现在年轻得多,人人都沉静自足、鲜活如生,哪怕是在黑白照里。同时复活的还有田庄的心理,这也是本篇撰写的最重要基础之一。

感谢广州诸位文友的鼎力相助,本篇从谋篇布局,到社会生活和时代背景的宏阔铺陈,多得益于他们的建言,得益于他们广阔的阅读视野,对社会生活精准、新鲜且不陈腐的洞察;对人性的同情、体谅和嘲讽;既冷也热、既遥远也迫近的写作间距,也来自他们的建议。可以说,他们的眼力决定了本篇的景深和广度,笔者只是落笔而已。

每个人身上都有时代的光影,阳光落在人身上,无论英雄、伟人、平凡人,脸膛一样亮堂,影子差不多短长。历史并不专为英雄、伟人、成功者、阔人而写。以笔者的喜好,广州街头摆地摊的、早晨挤地铁的、苍蝇馆的老板娘、快递小哥等,委实比所谓的成功人士更可亲、更令人动容。田庄隶属于另一群体,但某种程度上,她跟街头摆地摊的、送快递的、开苍蝇馆的老板娘没什么两样,都是平凡人。

人生怎样映照社会、时代?本篇的回答是,互为映照。阳光普照大地,可是人的眼里也会落进来星空;那远在天边的,只要你念及,都有可能是你的,会跟你发生关系,哪怕是隐秘的关系;那边蝴蝶拍翅膀,这边会刮起龙卷风。世间万物均为一体、均有关联。

感谢挚友林有朋先生的慷慨,他发起创立的“田庄基金”,为本篇的采访、调研提供了有力的资金支持。十年间,我们奔赴全国各地,以江城、清浦、李庄去得最多,约有十余次。

李庄是个富丽的小山村,盛产竹子和芦苇,春秋两季,美得像梦,有不少摄影家会来到此地,拍“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致,据说上了《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这里离高速公路不远,家家住小楼,有汽车出入。田家明夫妇现长住李庄,身体健康;他家的工厂早已停产,厂房仍未回收,别墅抵给了放贷人。老两口住在厂房里,门口开一块小菜地。田家明隔天就往镇上跑,权当散步,镇上领导都怕他了。身背巨债,可是两人活得比年轻人带劲儿,不怠惰。信念、希望是多么奇妙的事啊,他们靠这个活,从困苦中来,到困苦中去,富贵使人昏沉,唯困苦逼人奋斗,有活着的感觉。

田地仍未复婚,他家在县城没房子了,跟张咏梅的关系扯不清;他儿子田野大专毕业回到清浦,进了电厂,谈了个女朋友,把张咏梅愁得不行,结婚可怎么办呢?要房没房,要钱没钱。张咏梅说:“房子好办,跟我挤一挤就是了,关键是彩礼就要十几万!”她拿不出。

田禾的生活还算整齐,体制内的,没阔过,也没穷过。她有一阵被父母压榨得狠了,过得鸡飞狗跳,后来做了切割,其实还是割不断,她姐死后,她成了田家的隐形顶梁柱,她说:“我不能倒,上有老,下有小,是吧?我不会替他们还债的,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是吧,你们懂?我得担着,基本的责任得尽到!”说这话时,她也四十多了,比她姐还年长。

她又说:“过日子嘛,都是瞎过。好活赖活都是活。”

她很庆幸她家衰而不落,或者说落而没坍,她爹妈太坚强了,韧性十足,如同生活本身。受过穷的人都不易折。家庭的盛衰更替也是常理,但坍塌却没那么容易,在于生活太广阔了,你就是跌到底了,它都会兜住你,更何况它没底。

江城那边,田家凤夫妇去了美国,替女儿带外孙去了。王浪三个姊妹还在,过得一言难尽,各家自有各家难。王浪很少回来,有一年出差江城,请他姊妹三家聚个餐,就回广州了。他跟清浦没什么联系,田庄死后,田家明还跟他的前女婿借过钱,王浪找个理由推了。孙月华偶尔会念叨王田田,田家明说:“你就歇了那个心吧,女儿走了,王家跟你还有什么关系?”孙月华就会发怔,随之眼泪汪出来。

王浪是个有料的人,老的小的他都安排得很妥当,但是田庄之死对他影响至深,生活破碎了,又当爹又当妈;她死在不当死的年纪,如雷轰顶;如果是花甲、耳顺之年,他都认了。他五十出头当上了城规院副院长,做事稳当,中规中矩,略有些官腔,但毕竟是专业官员,又是个聪明人,嘴脸没那么难看。

田庄死后的十年间,我们这代人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习惯性会回头看,诚实地再现亡友的生命史,使得我们也活了一回,听惊涛拍岸、看八月流火,那是我们这代人的童年、青少年时代,恢宏是恢宏,灿烂也灿烂,但时过境迁,很多事忘了。本篇是书写是复活的过程。她之死,我们得以活。

本篇卷一(1970年—1979年)由陈丽雅撰写,卷二(1980年—1989年)由欧阳佳撰写,卷三(1990年—1994年)由米丽撰写,卷四(1995年—2008年)由万里红撰写,卷五(2009年—2011年)由米丽撰写。

再次感谢小说家魏微为全书统稿、润色!

《田庄志》编委会

2012年4月—202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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