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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史互鉴,以艺证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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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已说得明白:“《燕食记》是一部以‘食’为题的小说,其意便在这穿透:以一对厨人师徒的经历,穿透岭南漫袤的近现代史;也以一间老字号由粤至港的发展历程,穿透地缘、人心世相的变迁。”(葛亮《历史的味蕾》)《燕食记》发表及出版以来备受瞩目,李敬泽、阎晶明、王德威、许鞍华、杨庆祥、陈晓卿等人对其价值均有阐述。李敬泽强调的是小说“如梦华录、如上河图”的历史书写以及“舌上之味、耳边之声,最易消散,最难留住,也最具根性,最堪安居”的文化根性发掘。王德威看重小说“结构经营更为沉稳绵密”和出虚入实的“考证与想象工夫”。杨庆祥则对涉及抗日的部分印象深刻,认为小说写出“日常烟火”与“烽火硝烟”间,个人孤勇参与了救亡图存民族大业的过程。

读《燕食记》,你会感到饮食竟是动荡人世坚固的桥梁,会感慨饮食也是一面近现代岭南历史的另类镜像。可是,这里我则想从《燕食记》中慧生这个人物说起。慧生生得口鼻硬朗,原是民国广州般若庵一名小扎脚尼。十岁那年冬至,换香时不小心打碎了庵主的琉璃香炉,被往死里打。只有庵中一名小妙尼月傅“紧紧抱着她。也不说话,也不求情,就是一邊哭,一边紧紧抱住她,护住她”。患难情谊,慧生心想“这个人护了我一次,我从此都要护着她”。世事沧桑,历史错动。慧生用其厨艺、智慧、心力与世界周旋,没有护住月傅,却护住了月傅的儿子——一代大厨荣贻生。《燕食记》在食与史的宏观视野之外,另有一个内在命题,可称为“厨人的诞生”。葛亮独出机枢在于,《燕食记》中,厨人产生,大按出世,不仅关乎技艺修成,更关乎仁德义勇的德性修炼。莽莽苍苍的大历史正在运行之际,跌宕的命运随时改向,贻生还在襁褓之中便不得不由慧生护着逃离。从此慧生成了贻生(阿响)的母亲,带着他辗转于广州、佛山、湛江,从太史第到安铺小镇,以至成了一代厨人大按。

慧生护孤、贻生学艺的故事,接通的却是《赵氏孤儿》中程婴救孤的故事。慧生仿佛女版程婴,扶养着恩人的孩子,以心力为航,在人生海海中漂流。这里有大仁和大义在。在《左传》中,与赵家相关的尚是一番狗血的宫廷私情和内斗。到了《史记》,“赵氏孤儿”一跃而成为充溢着春秋大义的故事。18世纪,伏尔泰将这个故事改成《中国孤儿》,显然是被其中那种仁义的伦理所征服。一部小说,故事其表,技艺其里,但最核心的却是伦理,伦理才是小说最核心的精神叙事。请想想这样一个女人,她聪慧、刚毅、有手艺,即使时局动荡,仍可以有安稳的人生,有自己的丈夫和儿女,但她却为了内心守护知遇至交的信念,而交出了自己的一生。这一切,关乎义,又超乎义。对此,葛亮是点了题的。《燕食记》第五章,慧生和阿响来到安铺镇,这是她最流落无着的时刻,她仍坚持着做人的体面,房东药房周师娘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中秋夜,周师娘为他们送来月饼。周师娘说:“响仔阿母,我不问你的过去,但我知道你难。最难的时候,却也未欠过我的房租,你是个体面人。说到底,谁都有难,既到了这里,你总得信一个人。”

这是小说相当动人的情节,月到中秋,人间暖意,情思凝结在味蕾,信义沉淀在食物底下。《燕食记》显示了葛亮写一部中国式小说的决心。他试图提供的,不仅是中国故事和中国韵味,还有中国的伦理。孔子试图以仁学为中国立礼义,举凡忠恕信义勇孝悌,都属于孔子的仁学范畴。《燕食记》的题名,已显示了将饮食通于礼义的心意。“燕食”二字,出自郑玄注《周礼·天官·膳夫》:“燕食,谓日中与夕食”,即日常的午餐和晚餐。而“三餐制”自周朝确立后,意味着礼制的开始。凡人皆知“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常被做了最通俗的理解,即吃饭问题是人命关天的问题;葛亮所看重的,则不仅在饮食的日常层面,更在其与主体的心力、意志以至记忆、伦理等方面的复杂勾连。慧生对于月傅,可谓之义;周师娘对于慧生、阿响,可谓之情;慧生选择嫁于叶七,最初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信……这些中国式的伦理充溢于《燕食记》错综的人物关系中。假如止步于此,将传统的儒家伦理作为现代生活的准则,《燕食记》作为一部当代小说则不免可疑。事实上,《燕食记》并非静态地以儒家仁学作为现代人的生命伦理,而是将仁化在主体“成人”这一精神议题中。

所谓“成人”,不是年龄上的,而是精神意义上的、生命意义上的,其实质是“我成为我”。少年阿响在药房听到吉叔和叶七的游戏对话:叶七问吉叔:“你是谁?”吉叔答:“我是无尾羊。”吉叔反问,叶七则答:“我是我!”少年阿响尚不能明了二人对话的真义,请教周师娘,周师娘说:“响仔,你看看,‘羊’字底下一个‘我’,是个什么字。”之后,当被问到“你是谁”时,阿响的“我是我”并非有样学样的简单模仿,这个意味深长,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自我寻找和确认,正是精神成人的历程。在传统儒学视野中,成人的过程就是锻造君子人格的过程,成人就是使自己合乎仁学法度,就是人合乎于礼。

需注意到,葛亮并未拒绝这个过程中的个体选择,他将精神成人体认为更复杂、动态的生命抉择。少年荣贻生并未依照母亲慧生的期望学医,日后五举也未按照师傅荣贻生的期望,成为粤饼大按。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燕食记》的精神伦理中,依于仁不应是主体对礼制的屈从,而是主体听见内心召唤,走向自我的过程。月傅给儿子贻生的嘱咐,是“艺可全身”。一技傍身,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是最朴素的生活和劳动伦理。可是个体是历史中的个体,主体在技艺中安身立命,关乎禀赋、悟性和志趣,也不能不受着历史风雨的影响。因此,一个大厨的诞生,实是一股不竭意志和坚韧心力,穿透风雨和苦难的结果。个体如何在动荡的历史中确认自己,这是《燕食记》隐藏在食与史的勘探背后的精神命题,也是作品给我们提供的重要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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