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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女性的解放

一名女性的解放

A Woman's Liberation

胡绍晏/译

修梅克

我亲爱的朋友让我写下自己的故事,因为来自其他星球、其他时代的人或许会感兴趣。我是个普通女性,但生活在剧变的年代里,有幸亲身领略奴役与自由的本质。

我成年之前没学过读书写字,因此记叙中难免会有瑕疵。我在维瑞尔星上一出生就是个奴隶。小时候,我被叫作修梅克的拉朵塞·拉卡穆,意思是修梅克家族资产,朵塞的外孙女,卡穆耶的孙女。修梅克家族在伏伊迪欧的东海岸拥有一座庄园。朵塞是我的外祖母。卡穆耶是我们的神祇。

修梅克家族有四百多名资产,大多用于在田地里耕种结德,或者放牧盐草牛,也有在磨坊里干活和充当宅内仆役的。修梅克家族在历史上曾经有过辉煌。我们的主人是个重要的政治人物,经常前往首都。

资产的名字都是外祖母取的,因为是她将孩子抚养长大的。母亲每天都要工作,而父亲是不存在的。女人总是会跟多名男性配种。男人即使知道孩子是自己的,也无法照看。他随时可能因贩卖或交易而被送走。年轻男人鲜少长久地留在庄园里。如果他们有价值,会被卖给其他庄园,或者卖到工厂里。如果没有价值,则会被逼着干活直到死亡。

女人很少被卖掉。年轻的留着干活与育种,年老的抚养孩子,管理大院。在有些庄园,女人每年都要生一个婴儿,直到死去,但在我们这里,大多数女人只有两三个孩子。修梅克家族看重女人的劳动能力。他们不希望男人一直缠着女人。老外祖母们也同意这种看法,把年轻女人看得很紧。

虽然我说的是男人、女人和孩子,但你得明白,我们并没有被称作男人、女人和孩子。那只适用于我们的主人。我们这些资产或奴隶被称为男奴、女奴、童奴或奴崽。接下来我会用到这些词,虽然我已经许多年不曾听到或者说出它们了,在这个幸运的星球上,更是一次都没有过。

大院中的男奴住在靠近大门一侧,由工头们管理。这些工头有的是修梅克家族的亲戚,有的则是他们雇来的。童奴和女奴住在大院内侧。那里有两名自由阉民,亦即被阉割过的男奴,他们是名义上的工头,但真正的管理者是那些外祖母。事实上,大院里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老外祖母们。

如果外祖母说某个资产病得太重,不能干活,工头就会让那人留在家里。有时候,外祖母们能让某个男奴避免被卖掉,有时候,她们能保护某个姑娘,让她不必跟多名男性配种,或者给身体虚弱的女孩服用避孕药。大院里的人都遵从由外祖母们组成的理事会。但如果她们中有谁做得太出格,工头便会对她施以鞭刑,或者刺瞎她的眼睛,或者剁掉她的手。小时候,我们大院里有一个女人,我们大家都叫她曾外祖母,她的眼睛只剩两个窟窿,而且嘴里没有舌头。我以为她是因为太老了才会这样。我担心自己的外祖母朵塞的舌头也会萎缩。但当我告诉她时,她说:“不,我的舌头不会变短,因为我不允许它变得太长。”

我住在大院里,母亲在这里生下我之后,有三个月时间可以留下给我哺乳,然后我就得改喝牛乳,母亲则回到宅邸里。她的名字叫作修梅克家的拉悠瓦·悠瓦。跟大多数资产一样,她的皮肤是白色的,但面容精致,非常美丽,拥有纤细的手腕和脚踝。外祖母也是白皮肤,但我的皮肤是黑色的,比大院里所有人都黑。

母亲来看我时,自由阉民让她从他们的门梯进入。她发现我往身上抹了灰色的尘土。当她责骂我时,我说我想要看起来跟其他人一样。

“听着,拉卡穆,”她对我说,“他们是尘民,永远无法摆脱尘土。你比他们都强,你会变得非常美丽。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黑吗?”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你的父亲是谁。”她说道,就像是在承诺要送我一件礼物。修梅克家有一匹珍贵的种马,据我所知,他们经常让它跟其他庄园的母马交配。我不知道人类也可以做父亲。

那天晚上,我向外祖母炫耀:“我那么美,是因为那匹大黑马是我父亲!”朵塞猛击我的脑袋,我摔倒在地,哭泣起来。她说道:“永远不要提你的父亲。”

我知道母亲和外祖母有嫌隙,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明白原因。即使是现在,我也无法完全理解她们之间的问题所在。

我们这些小童奴在大院里跑来跑去,根本不知道墙外的事。我们的世界就只有女奴的平房和男奴的长屋,再加上厨房及其后院,还有被大家的光脚丫踩得硬邦邦的土广场。对我来说,围墙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

每天一早,农田和磨坊的工人走出大门,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反正就是不见了。在漫长的白天,整个大院都属于我们这群童奴。我们夏天光着身子,冬天也基本光着身子,整天跑来跑去,玩木棍、石头和泥巴。大家都躲着外祖母,除非要向她们讨吃的,而她们有时也会逼着大伙儿给院子除草。

到了傍晚或者夜里,工人们经由工头看管的大门返回,有的筋疲力竭,神情阴郁,有的则愉快地互相打招呼,聊天。最后一个人进来之后,大门便会关上。所有的灶炉里都冒出烟来,焚烧牛粪的气味闻起来很香。许多人聚集在平房和小屋的门廊上。男女奴工在分隔内外院的沟渠两侧流连交谈。晚餐后,自由民带领大家对着图奥圣母像祈祷,我们也向卡穆耶献上祷词。然后,人们各自上床睡觉,只有那些准备跳沟的人仍留在外面。夏天的夜晚,有时会有人唱歌,跳舞偶尔也是被允许的。冬天的时候,常常有一名老祖父——跟强势的外祖母不同,他们是年迈而孱弱的男性——咏经,亦即背诵《卡穆耶记》。每天晚上都有人教授与学习这部圣诗。到了冬日的夜晚,一名在外祖母们接济下苟活的老男奴便开始咏经。此时,就连童奴也会停下来听经文中的故事。

我有个好朋友叫瓦尔素。她比我高大,每当孩子之间发生吵架争斗,或者大一点的童奴管我叫黑崽子、工头崽子时,她都会保护我。我的个子虽小,却有一副火暴脾气。我和瓦尔素结成同盟,便没什么人来骚扰我们。后来,瓦尔素被派到大门外去干活了。她母亲配种之后肚子大了起来,她必须帮母亲去田里干活,以完成指定的工作量。结德只能靠手工采摘。田地里每天都有一批新的穗子成熟,必须马上摘掉。因此,采摘结德的工人往往需要再同一片地上来来回回地连续摘上二三十天,再换到另一片。瓦尔素跟着母亲一起去分配给她的田地里帮忙采摘。母亲身体不适时,瓦尔素就代替她出工,在其他工人的帮助下完成母亲的工作量。按照主人的算法,她当时是六岁。所有资产的生日都是同一天,即新年的第一天。她实际上可能是七岁。她母亲产前和产后身体都不好,在此期间,瓦尔素一直在替她去地里采摘结德。后来她再也没跟我们一起玩,只有晚上才回来吃饭睡觉,到那时我才有机会看到她,跟她聊天。她对自己的工作十分自豪。我很羡慕她,渴望能走出大门。我跟着她来到门口,望向外面的世界。如今,大院的围墙似乎变得很近。

我告诉外祖母朵塞,我想要去地里干活。

“你还太小。”

”到新年我就七岁了。”

”你母亲要我保证不让你出去。”

母亲下一次来大院时,我说道:“外祖母不让我出去。我想跟瓦尔素一起干活。”

“绝对不行,”母亲说,“你该有更好的工作。”

”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我知道她指的是宅邸,她就在那里面工作。她经常跟我描述那栋奇妙的宅邸,其中的物品都有着鲜亮的光泽与色彩,精致,纤细,干净。她说宅邸里非常安静。母亲自己也披着一条美丽的红围巾,她嗓音轻柔,衣服和身体总是洁净而清爽。

“我什么时候能知道?”

我故作不知地缠着她问,她终于说:“好吧!我问问夫人。”

“问她什么?”

关于夫人,我只知道她也同样精致洁净,而我母亲以某种特殊的方式从属于她,并因此而自豪。我知道是夫人给了母亲那条红围巾。

“我去问她你可以开始来宅邸里接受训练了吗。”

母亲说起宅邸时,让我想到某种神圣的场所,就像祈祷词里说的:愿我进入洁净之宅,宁静之屋。

我兴奋极了,一边舞蹈,一边唱:”我要去宅邸,我要去宅邸!”母亲扇了我一巴掌,责骂我太粗野。她说:“你还太小!不懂规矩!如果你被赶出宅邸,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保证我会表现得像个大人。

“你不能出一点差错,”悠瓦告诉我,“你必须完全按照我说的去做,绝不能提问,绝不能拖拉。要是夫人觉得你太粗野,就会把你送回这里。那你就永远没希望了。”

我保证说会听话顺服。我保证说会遵从一切命令,不讲一句话。她说得越可怕,我就越想要看一看那座神奇华丽的宅邸。

母亲离开时,我还不相信她会跟夫人提这件事。我不太习惯别人会遵守承诺。但几天后她回来了,我听到她跟外祖母的对话。朵塞一开始很愤怒,说话很大声。我悄悄躲到小屋的窗户底下偷听。我听见外祖母在哭。我既害怕又惊异。外祖母对我很耐心,一直照顾我,管我吃饱吃好。除此之外,我从没意识到别的,直到听见她的哭声。于是我也哭了起来,仿佛我是她的一部分。

“你可以让我再留她一年,”她说道,“她还只是个小宝宝。我决不让她去大门外。”她在乞求,仿佛很无助,仿佛她不是外祖母。“她是我的全部快乐所在,悠瓦!”

“那你不想她过得好一点吗?”

”一年就好。去宅邸的话,她还太粗野。”

“她已经被放任太久。如果继续留在这儿,她会被派到田里去的。在那儿干上一年,他们就不会再要她去宅邸。她会变成尘民。反正哭也没有用。我已经问过夫人,那里在等她去。我回去时必须带上她。”

“悠瓦,不要让她受伤害。”朵塞非常缓慢地说道,仿佛对自己的女儿讲出这样的话很可耻,但她的语气坚定有力。

“我带走她,就是为了让她不受伤害。”母亲说。然后她招呼我,于是我就抹掉眼泪跟她走了。

说来奇怪,但我并不记得第一次在大院外的世界行走和第一眼看到宅邸时的情景。大概是因为我很害怕,一直低着头。一切对我来说都如此陌生,我都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我记得母亲过了几天才带我去见塔泽乌夫人。她必须先帮我洗刷干净,再对我进行训练,以确保我不会丢她的脸。最后,她牵着我的手,离开女奴的居住区域。我害怕极了,她一路低声斥骂,领着我穿过一重重镶有彩绘木板的走廊与门户,来到一间没有屋顶的屋子,里面是明亮的阳光和一盆盆鲜花。

我几乎从没见过花,只见过厨房院子里的杂草。我盯着它们看了很久。母亲只能使劲拽了拽我的手,要我望向花丛中的女子。她躺在椅子里,衣服柔软而鲜艳,就像周围的花朵,我几乎无法区分两者。那女人的长发充满光泽,皮肤乌黑发亮。母亲推了我一把,于是我按照被她反复训练过的那样,走过去跪在椅子边等待着。那女人伸出一只纤细柔软的手,手背是黑色的,手掌是蓝色的,我用前额触碰那只手。按理我应该说我是你的奴隶拉卡穆,夫人,但我发不出声来。

“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她说道,“肤色那么黑。”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嗓音略有点变化。

“那天晚上……工头们进来了。”悠瓦带着腼腆的微笑说道,视线低垂,仿佛很不好意思。

“怪不得。”那女人说。我趁机再次偷偷抬眼看她。她很美。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我猜她看出了我的惊异。她再次伸出纤细柔软的手,轻抚我的脸颊和颈项。“非常非常漂亮,悠瓦,”她说道。“你把她带来是对的。她洗过澡了吗?”

她要是见过我刚来时的样子,就不会这么问了,因为那时我身上很脏,还散发着用来烧火的牛粪味。她对大院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宅邸中女性的区域叫作贝扎,她对贝扎以外的地方都一无所知。她被关在这里,就像我被关在大院,对外界的事毫不知情。她从没闻过牛粪,就像我从没闻过鲜花。

母亲向她保证,我已经洗干净了。于是她说:“那今晚我想要她跟我睡一张床。你想跟我一起睡吗?漂亮的小——”她望向我母亲。“拉卡穆。”母亲低声说。听到这名字,夫人噘起了嘴。“我不喜欢,”她轻声说,“太难听了。托蒂。对,你可以做我的新托蒂。今晚把她带来,悠瓦。”

母亲告诉我,她曾经有一条狐狸狗,名叫托蒂。她的宠物已经死了。我不知道动物还可以有名字,所以对于被赋予动物的名字并不感到奇怪,不过一开始,我的确不太习惯自己不再叫拉卡穆,我也无法想象自己是托蒂。

那天晚上,母亲再次给我洗澡,在我皮肤上涂抹香油,然后让我穿上一件柔软的睡袍,比她的红围巾还要软。她再次给予我斥责与警告,但她也很兴奋,为我感到高兴。我们再次前往贝扎,这一次经过的是另外几条走廊,一路上遇到另一些女奴,最后来到夫人的卧室。那是个奇妙的房间,挂满了镜子、幕帘和绘画。我不懂镜子或者画是什么,看到里面有人就十分惊恐。塔泽乌夫人看出我很害怕。“过来,小家伙,”她一边说,一边在床上腾出点地方给我。她那张柔软的床又宽又大,上面堆满了枕头。“过来让我抱一抱。”我爬到她身边,她轻抚我的头发和皮肤,把我抱在温暖柔软的手臂中,直到我放松下来。“好啦,好啦,小托蒂。”她说道,然后我们就睡了。

我成了塔泽乌·维荷玛·修梅克夫人的宠物,几乎每晚都跟她一起睡。她丈夫很少在家,就算在,也不来找她,而是更喜欢找女奴取乐。她有时会让母亲或者其他更年轻的女奴睡同一张床,这种时候,她就会把我支走,直到我再长大一点,大概十岁或十一岁,她让我一起加入,教我如何行乐。她很温柔,但她是情爱中的女主人,而我是她手中的器具。

我也有接受家政训练。她教我跟她一起唱歌,因为我嗓音不错。那些年,我从没受过惩罚,也没有被迫干粗活。大院里粗野的我,在宏伟的宅邸中变得无比顺从。我以前总是忤逆外祖母,对她的命令很不耐烦,但夫人叫我做的事,我都很乐意遵从。她用她唯一可以给我的一种爱将我紧紧拴在身边。我感觉她就是仁慈的圣母图奥降临世间。这不是比喻,这是事实。我认为她是比我更高级的生灵。

也许你会说,我不能或者不该在被使用时感到愉悦,因为女主人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即使我真感到愉悦,也不该说出来,对于如此邪恶的事,不该给予哪怕是一点点褒扬。然而我根本不懂同意和拒绝。那都是属于自由人的词汇。

她有个儿子,比我大三岁。她基本上独自一人生活在我们这些女奴中间。维荷玛家是来自群岛的贵族,传统守旧,他们的女性从不出门旅行,因此她和家族断了联系。只有当庄园主修梅克从首都带回一些朋友时,她才有人作伴,不过那些都是男性,她也只能在餐桌上跟他们见面。

我很少见到庄园主,就算看到,也都是远远地观望。我认为他也是高级生灵,不过是很危险的那种。

至于少主人埃洛德,他每天来见母亲或者跟着私教们外出骑马时,我们都能看到他。我们这群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偷偷看着他,互相吃吃逗笑,因为他是个英俊的男孩,像他母亲一样乌黑纤瘦。我知道他害怕自己的父亲,因为我曾听见他在母亲面前哭泣。她一边用糖果和爱抚安慰他,一边说:“他很快就要出门了,亲爱的。”我也替埃洛德感到难过,他就像个影子,温和而无害。十五岁时,他被送去学校读书,但不到一年,他父亲就把他带回来了。据男奴们说,庄园主狠狠揍了他一顿,甚至禁止他骑马去庄园以外。

那些被庄园主使用过的女奴告诉我们他非常粗暴,还给我们看身上被他弄出的淤青与伤口。她们都讨厌他,但我母亲不愿说他的坏话。“你以为自己是谁?”她对一个抱怨的姑娘说,“尊贵的女士?应该像玻璃一样小心对待?”后来,那姑娘发现自己怀孕了,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肚子大了。于是我母亲把她送回大院。我当时不理解为什么。我以为悠瓦是出于妒忌才那么无情。现在我觉得她也是为了保护那女孩免遭夫人的妒忌。

不知是从何时起,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庄园主的女儿。因为母亲一直瞒着夫人,她相信这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然而女奴们全都知道。我不知是无意中听见过什么,但我看到埃洛德时会仔细观察,心中寻思,我比他更像我们的父亲,那时我已经明白什么叫“父亲”了。我怀疑塔泽乌夫人是不是真的没看出来。但总之,她选择生活在不知情中。

那些年,我很少去大院。在宅邸中待了大约半年之后,我便很渴望回去见瓦尔素和外祖母,想要给她们看看我精致的衣服、洁净的皮肤和闪亮的头发;然而当我回去时,从前一起玩的童奴们朝着我扔泥巴和石块,撕扯我的衣服。瓦尔素去了农田。我只能整天躲在外祖母的小屋里。从此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外祖母派人来叫我的时候,我也只肯和母亲一起去,而且总是紧跟在她身边。我开始感觉大院里的人粗鄙肮脏,连外祖母也不例外。他们散发出强烈的臭味,身上带着溃疡的伤口和惩罚留下的疤痕,手指、耳朵和鼻子也常有残缺。他们的手脚十分粗糙,指甲都变了形。我已经不习惯看到长成这样的人。我心想,我们这些宅邸中的仆人跟他们完全不同。服侍更高等级的生灵,让我们变得跟他们很像。

等我到了十三四岁,塔泽乌夫人仍然让我跟她一起睡,并经常跟我做爱。但她也有了新的宠物,是某个厨师的女儿,漂亮的小姑娘,只是肤色像泥灰一样白。有一天晚上,她跟我长久地缠绵,用尽她所知的各种手段激起我身体的强烈兴奋。当我精疲力竭地躺在她怀里时,她一边轻声低语着“再见了,再见了”,一边吻遍我的脸和胸脯。当时我太疲惫,没有多想。

第二天早晨,夫人把我和母亲叫来,然后告诉我们说,她要把我送给她儿子,作为他十七岁生日礼物。“我会很想念你的,亲爱的托蒂,”她含着泪说道,“你一直都让我感到快乐。但我这里没有其他女孩可以送给埃洛德。你是最干净、最可爱、最漂亮的。我知道你是处女,”她的意思是从没跟男人上过床,“我的儿子会喜欢你的。他会善待她的,悠瓦。”她又认真地对我母亲说。母亲躬了躬身,没有说话。她没什么可说的。她对我也没说什么。那个让她如此自豪的秘密现在说出来已经太晚了。

塔泽乌夫人给我避孕的药物,但母亲不相信这些药,去外祖母那里取了药草。那星期,我虔诚地把两种药全吃了下去。

宅邸里的男人想见妻子时,就会到贝扎来;但假如他想要的是女奴,就会召唤她。因此少主人生日那天晚上,我被带了过去,穿着一身红衣,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来到宅邸中属于男性的区域。

我对夫人的崇敬也延伸到她的儿子身上,而且我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就是庄园主天生比我们高贵。但他是我从小就认识的男孩,我还知道,他有一半的血统跟我相同。这让我对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猜他对自己进入成年这件事感到既羞耻又害怕。其他姑娘曾试图引诱他,但没有成功。女奴们告诉我该怎么做,如何献上自己,如何鼓励他,我已作好准备。我被带到他宽敞的卧室中,屋里到处是蕾丝般精细的石雕,高耸窄长的窗户上镶着紫色玻璃。我腼腆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而他则站在一张桌子旁,桌面上铺满纸张和屏幕。最后,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一张椅子边。他让我坐下,然后站着跟我说话,这不合规矩,搞得我很困惑。

“拉卡穆,”他说,“这是你的名字,对吧?”我点点头。“拉卡穆,我母亲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善意,你不要觉得我不领情,或是对你的美丽视而不见。但我无法接受一个没有自由去选择是否要献出自己的女人。主人和资产发生关系就是强暴。”他继续讲下去,言辞华丽,就像夫人大声诵读书籍时的样子。我基本上听不懂,只知道当他派人来召唤我时,我就过去睡在他床上,但他决不会碰我。另外,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很抱歉让你说谎,我真的很抱歉。”他的语气那么认真,我怀疑说谎会使他感到痛苦。正因为如此,他看起来更像是神,而不是人。假如说谎会带来痛苦,你要怎么活下去?

“遵命,埃洛德大人。”我说道。

于是,大多数夜晚,他的男仆都会把我带过去,我就睡在他的大床上,而他则埋首于桌上那些纸。他睡在窗户下方的一张沙发上。他常常会跟我讲他的理念,有时一说就是很久。他在首都上学时,加入了一群意图废除奴隶制的奴隶主组织,这一团体叫作公众社。他父亲听说后,便勒令他退学,叫他回家,并禁止他离开庄园。所以他也是一名囚犯。但他继续通过网络与公众社的其他成员保持联系。他知道如何操作可以不让父亲和政府发现。

他的头脑里充斥着各种理念,他必须说出来。带我过去见他的总是那两个跟他一起长大的青年资产:戈乌与埃哈斯。他们也经常会留下,一起听他给我们讲奴役、自由等各种话题。我经常昏昏欲睡,但确实有在听,只是许多东西不知该如何理解,甚至不知该不该相信。他告诉我们,资产中也有一个组织,叫作哈梅,致力于把资产从种植园中偷偷带出来。然后公众社的成员会为这些资产伪造所有权证书,并善待他们,把他们租借到城里干体面的工作。我很喜欢听他给我们讲城里的事。他也会跟我们讲殖民星耶欧维的事,说那里发生了资产革命。

对于耶欧维,我一无所知。那是一颗巨大的蓝绿色星球,比最小的月亮更亮一点,有时在太阳之后落下,有时在太阳之前升起。我只在大院里一首古老的歌中听过这个名字:

噢,噢,耶欧维,

从来都没人返回。

我不知道革命是什么意思。埃洛德向我解释说,在那个叫作耶欧维的地方,种植园里的资产正在反抗他们的主人。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可能的。生灵天生即有高低之分,比如神与人,男与女,主人与资产。我的整个世界都以修梅克庄园为基石。谁会想要推翻它呢?所有人都会葬身于废墟之下。

我不喜欢埃洛德称我们资产为奴隶,这个词不好,剥夺了我们的价值。我在心中断定,在这里,在维瑞尔,我们是资产;在其他地方,殖民星耶欧维上的那些才是奴隶,拒绝管教、毫无价值的资产。所以他们才会被送去耶欧维。这很合情合理。

所以你可以看到我当时有多无知。有时,塔泽乌夫人会带我们一起看全息网上的节目,但她只看影视剧,不看新闻报道。关于庄园之外的世界,我都是从埃洛德口中听说的,而且总是难以理解。

埃洛德喜欢我们跟他辩论。他认为这意味着我们的思维变得越来越自由。戈乌很擅长辩论。比如他会问:“假如没有资产,那谁来干活呢?”于是埃洛德便会详细解答。他的眼中闪着光,语气抑扬顿挫。我很喜欢他跟我们讲话时的样子。他很美,他的语言也很美,就像小时候在大院里听老人们咏经,背诵《卡穆耶记》。

每个月,我都会把夫人给我的避孕药分给有需要的姑娘。塔泽乌夫人唤起了我的性欲,也让我习惯于充当性爱工具。我想念她的爱抚。但我不知道要如何接近那些女奴,她们不敢接近我,因为我属于少主人。跟埃洛德在一起,当他说话时,我的身体经常都很渴望他。我躺在他床上,幻想他会走过来伏到我身上,就像夫人那样使用我。但他从不碰我。

戈乌也是一个英俊的青年,整洁而礼貌,肤色较深,我觉得他很有魅力。他总是盯着我看。但他也不愿接近我,直到我告诉他埃洛德没碰过我。

我答应过埃洛德不告诉任何人,而这相当于违背了承诺。不过我并不觉得自己必须遵守承诺,我也不认为自己必须说真话。这种荣誉感是主人的,不是我们的。

后来,戈乌经常让我到宅邸的阁楼上跟他会面。他给我的愉悦很有限。他不愿进入,认为我的第一次必须留给我们的主人。他只肯让我用嘴。高潮时他会退出来,因为不能用奴隶的精液污染主人的女人。这才是奴隶的荣誉感。

也许你会说,我的故事里都是这种令人作呕的东西,生活应该有更丰富的内容,就算是奴隶的生活,也不该只有性。这非常对。我只能说,不管是男是女,或许正是性欲使得我们更容易被奴役。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很难守住自由,哪怕是自由民也一样。肉欲的政治是一切权力的根源。

我当时很年轻,身体成熟,渴望愉悦。即使是此时此地,当我回望过去那些年,当我回忆起另一个星球上的资产大院和修梅克宅邸时,依然感觉像是一幕幕鲜亮的梦境。我仿佛看见外祖母有力的大手,看见母亲的微笑和她脖子上的红围巾,看见夫人如丝绸般顺滑的黑色胴体埋在枕垫之间。我闻到牛粪焚烧的烟味,闻到贝扎的香薰。我年轻的身体感受到精细柔软的衣物,也感受到夫人的双手与双唇。我听到老人们咏经,听到我和夫人互相交织的情歌声,听到埃洛德与我们谈论自由。他的脸上因对未来的憧憬而洋溢着光彩。他身后的雕花石窗与紫色玻璃将黑夜阻挡在外。我不是说想要回到那时候。我宁死也不愿再回修梅克庄园,宁死也不愿离开此处属于我的自由世界,回到那奴役之地。但这就是我年轻时所理解的美、爱和希望。

然后这些概念遭到了颠覆。到最后,建立在这上面的一切都被彻底推翻了。

世界发生巨变时,我十六岁。

最初的新闻传来时,我并不感兴趣,但我的主人很兴奋,戈乌、埃哈斯,以及其他几个年轻的男性奴工也很兴奋。甚至我去看外祖母时,她也想要知道。“听说耶欧维,那个资产星球,”她说道,“他们争得了自由?他们把主人都赶走了?他们打开了大门?老天,卡穆耶保佑,这怎么可能?感谢卡穆耶,感谢他的神迹!”她蹲在泥地里前后摇晃,双臂抱着膝盖。她已经很老了,身体佝偻着。“给我讲一讲!”她说道。

我知道的也不多。“士兵全都回来了,”我说道,“耶欧维上现在有外姓人,也许他们成了新的主人。这一切都发生在很远的地方。”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天空。

“什么叫外姓人?”外祖母问道,但我不知道。

我只是听说而已。

但等到我们的主人修梅克大人生病回家时,我就明白了。他搭乘飞行器来到我们的小空港。我看到他躺在担架上,眼睛里透出白色,黑皮肤上布满灰斑。他染上了一种在城市里肆虐的疾病,已濒临死亡。母亲跟着塔泽乌夫人一起看到网络上有政客说,是外姓人给维瑞尔带来了这种病。他的语气十分恐惧,我们以为所有人都会死。当我告诉戈乌时,他嗤之以鼻。“是外星人,不是外姓人,”他说道,“而且他们跟这种病一点关系都没有。主人跟医生聊过。那只是一种新的瘟疫。”

恐怖的疾病本身已经够糟了,然而我们还了解到,资产一旦被发现感染这种病,便会像牲畜一样立即遭到屠杀,尸体当场烧掉。

他们不杀主人。宅邸里挤满了医生,塔泽乌夫人日夜陪伴在丈夫床边。这种死法十分残酷,痛苦仿佛永无止境。修梅克大人在病痛中发出可怕的嘶喊与号叫。你也许无法相信,一个人竟可以像他那样持久地喊叫。他的肌肉溃烂,剥落,他的头脑趋于疯癫,然而他还没有死。

塔泽乌夫人变得像个影子,疲惫而沉默,埃洛德却充满兴奋与能量。当我们听见他父亲的哀号时,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芒。他会低声说愿圣母图奥怜悯他,但那嘶喊声令他振奋。戈乌和埃哈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我从他们口中得知,他父亲一直折磨他,鄙视他,而埃洛德发誓要成为跟父亲截然相反的人,要毁掉父亲所构筑的一切。

但最终的了断是由塔泽乌夫人完成的。有一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遣走其他随从,独自跟那濒死的人相处。当他又开始呻吟号叫时,她掏出缝纫用的小刀,割开了他的喉咙。接着,她一下又一下地划破自己手臂上的血管,然后躺在他身边一起死去。我母亲整晚都在隔壁的屋子里。她说当时有点奇怪为什么那样安静,但她非常疲倦,睡了过去。第二天早晨走进门时,她发现他俩躺在自己冷冰冰的血泊之中。

我只想为夫人哭泣,然而一切都陷入了混乱。医生说,病人房间里的所有物品都得烧掉,尸体也必须烧掉,不得拖延。宅邸成了检疫隔离区,因此只有家中的祭司才能主持葬礼。二十天内没人可以离开庄园。但现在埃洛德成了修梅克的主人,他告诉了医生们自己的打算,他们中有几个离开了。我模模糊糊地从埃哈斯那里听到过一言半语,但在悲痛中并没有太留意。

当天晚上,宅邸中的所有资产都矗立在圣母堂外,听着里面葬礼的祈祷与歌声。工头和自由阉民们把大院里的人都叫来了,他们就站在我们后面。众人看着葬礼的队伍抬着白色棺架走出来,点燃柴堆,扬起黑烟。修梅克家的新主人等不及黑烟平息,便来到我们面前。

埃洛德高高地站在圣堂后的小土丘上演讲,我从没听过他的嗓音如此有力。过去,他总是在幽暗的宅邸中窃窃低语,如今却是光天化日下的高声演说。他挺身直立,黝黑的皮肤外披着白色吊唁服。他还不到二十岁。他说道:“大家听好了,你们之前是奴隶,但你们将获得自由。你们原本是我的资产,现在你们将拥有自己的人生。今天早晨,我向政府递交了庄园里所有资产的解放申请,包括男人、女人和儿童,共计四百一十一人。你们可以明早到账房来找我领取文件。这些文件能证明你们每一个都是自由人。你们决不会再受到奴役。从明天起,你们可以自由行动。每个人都将得到一笔钱,用以开始新生活。这点钱不足以体现你们的价值,也不是替我们工作而换得的报酬,只是我必须给予你们的。我将离开修梅克,前往首都,致力于解放维瑞尔所有的奴隶。我们很快也会迎来像耶欧维那样的自由日。你们当中如果有谁想要跟我一起去,那就来吧!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

我记得他讲的每一个字。他说这番话时,不是照本宣科,也不是被网上各种影像资料洗脑了,而是发自内心深处。

他讲完之后,我从没见过众人如此沉默。

一名医生向埃洛德抗议,说他不该打破检疫隔离。

“邪恶已经被烧毁,”埃洛德一边说,一边朝着升起的黑烟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这里一直是个邪恶的地方,但修梅克不会再带来伤害了。”

于是,我们身后那群来自大院的人缓缓地鼓噪起来,并逐渐演变成一片欢乐的喧嚣,混杂着哭号、喊叫与歌声。“天神卡穆耶!天神卡穆耶!”人们喊道。一名老妇走上前:那是我外祖母。她从宅邸的资产中间穿过,仿佛我们是一片田地。她在埃洛德面前站定。人们安静下来,听外祖母有什么要说。她说道:“老爷,你是要把我们赶出家园吗?”

“不,”他说道,“这里都是你们的。你们可以使用这里的土地。田里产出的收成也是你们的。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园,你们自由了!”

听到他这么说,呼喊声再次响起,震得我只好蹲下来捂住耳朵,但我其实也在呼喊,跟着众人一起赞颂埃洛德大人和天神卡穆耶。

我们在燃烧的柴垛旁舞蹈歌唱,直到太阳落山。最后,外祖母们和几个自由阉民一起催促众人回到大院,说是因为他们还没拿到证明。我们这群宅邸里的仆人则三三两两地走回去,一路谈论着明天获得自由、金钱和土地之后的打算。

第二天,埃洛德一整天都坐在账房里,给每个资产发放证明和钱:一百奎现金,外加五百奎支票,可在地区银行兑换,但四十天内无法提取。他向每个人解释说,这是为了避免他们在搞明白如何有效地使用钱财之前,遭到不怀好意者的欺骗。他建议他们组建一个合作社,以民主的方式运营庄园。“银行里的钱,天哪!”一个残疾的老人一边欢呼,一边走出来,用畸形的双腿踏着舞步。“银行里的钱,天哪!”

埃洛德一遍遍重复说,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把这笔钱存下来,联系哈梅,请他们帮忙买前往耶欧维的车票。

“噢,噢,耶欧维。”有人唱起来,他们把歌词改了:

每个人都要去。

噢,噢,耶欧维。

每个人都要去!

他们唱了一整天,然而悲哀的感觉却无法改变。回忆起那天的歌声,我至今仍想要哭泣。

第二天,埃洛德走了,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曾令他痛苦不堪的地方,前往首都开始新生活,从事解放资产的工作。他没有跟我道别。他带上了戈乌和埃哈斯。医生、他们的助手和资产前一天就已离开。我们看着他的飞行器升入空中。

然后我们回到宅邸。那栋楼仿佛失去了生命力,没有主人,没有老爷,没有人告诉我们该做什么。

我和母亲开始打包衣物。我俩没怎么说话,但都感觉不能留在此处。我们听见其他女人在贝扎内奔跑,她们闯进塔泽乌夫人的房间,在橱柜里翻找珠宝和贵重物品,并发出兴奋的笑声与尖叫。我们听见走廊里有男人说话:那是工头们的声音。我和母亲一言不发,拿起手上的物品,从后门走了出去,穿过花园里的灌木丛,径直来到大院。

我们看到大院的大门敞开着。

我要如何告诉你,看到这敞开的大门,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我要如何告诉你?

泽斯克拉

埃洛德完全不懂庄园的运作,因为那都是工头们干的。他也是一名囚徒。他活在那些屏幕里,活在自己的梦想与憧憬中。

外祖母们和大院里的一些人整晚都在制定计划,试图让大家团结起来保护自己。那天早晨,当我和母亲过来时,大门口有资产把守着大院,以农具充当武器。外祖母和自由阉民们选出了一名首领,那是个身强体壮、广受欢迎的农田奴工。他们希望以此来留住年轻男人。

到了下午,这一希望落空了。年轻人失去了控制。他们跑到宅邸里打劫。工头从窗口朝他们开枪,打死许多人,剩下的都逃跑了。工头们守在宅邸内,喝着修梅克家的葡萄酒。其他庄园的主人们纷纷飞来增援。我们听到飞行器一架接着一架降落。留在宅邸中的女奴现在只能听凭他们处置。

我们待在大院里,大门又关上了。人们将巨大的门闩从外面移到里面,感觉至少当晚是安全的。但半夜里,他们用重型拖拉机推倒围墙。一百多人涌了进来,包括本地所有的主人和我们的工头。他们全都带着枪。我们用农具和木头反击。他们有一两个人伤亡。但他们肆意地屠杀,并开始强暴我们。持续了一整晚。

一群男人将所有老年男女抓起来,朝着两眼之间开枪,就像杀牛一样。我外祖母也在其中。我不知道母亲的下落。早上他们把我带走时,我没见到一个活着的男奴。我还看到地上的血泊之间躺着许多白纸。那是自由证明。

我们几个仍活着的女孩和年轻女性被赶上卡车,运去了空港。他们用棍子驱赶我们登上一架飞行器,然后我们升入空中。当时,我的头脑已无法正常思考。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后来听别人说的。

我们发现自己被送到一个跟从前一模一样的大院,我还以为他们把我们送回了家。那些人推搡着我们经由自由阉民的梯子进入大院。当时仍是上午,奴工们在外面干活,大院里只有外祖母、童奴和年迈的男性。那些外祖母板着脸怒气冲冲地朝我们走来。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在找自己的外祖母。

她们害怕我们,以为我们是出逃的资产。过去几年中,常有种植园里的资产试图逃往城市。她们以为我们是不听话的资产,会带来麻烦。不过她们仍帮助我们擦洗干净,让我们待在自由阉民的塔楼附近。她们说没有空余的小屋。她们还说,这里是泽斯克拉庄园。她们不想听修梅克发生的事。她们不想我们留下。她们不想我们带来麻烦。

我们睡在露天地面上。到了夜里,一些男性奴工穿过沟渠来强奸我们,因为没什么可以阻止他们。无论对谁来说,我们都毫无价值。我们太虚弱,无力抵抗。有个叫阿布耶的女孩试图反抗,那些男人将她打得不省人事。到了早上,她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走路。工头将我们带走时,她被留在原地。还有一名女孩也被留下来,那是个魁梧的农场工人,头上有白色疤痕,仿佛一道头缝。离开时,我看了她一眼,发现那是昔日的朋友瓦尔素。我们一直没有认出彼此。她垂着头坐在土里。

我们五个被带出大院,来到泽斯克拉的巨宅中女性奴工的住处。起初我还存有一丝希望,因为我知道如何当个好仆人。当时我还不明白泽斯克拉和修梅克的区别。泽斯克拉的宅邸中住满了主人和工头。此处不像修梅克那样只有一名主人。这是个大家族,包括十来名成员,各有各的随从、亲友和访客,因此男性一侧住着三四十人,贝扎里则住着同等数量的女性,宅邸中有五十多名仆人。我们被带进来不是当仆人的,而是床侍。

洗完澡之后,我们就被留在床侍的住处。那是一间大屋子,没有任何隐私空间,其中已经住着十几个床侍。她们当中喜欢这份工作的人不太高兴,认为我们是竞争对手;其余人则欢迎我们的到来,期待我们取代她们的位置,让她们可以成为普通仆人。不过没有人特别不友善,有些还好心地给我们衣服穿,因为我们迄今为止一直光着身子。她们还安慰我们当中最小的女孩,她叫弥奥,来自大院,大概十岁或十一岁,白皙的皮肤上布满斑驳的淤青。

她们中有个高挑的女人,名叫塞兹—图奥。她面带挖苦的表情看着我。她的某种气质唤醒了我的灵魂。

“你不是尘民吧,”她说道,“你就跟老庄园主魔王泽斯克拉一样黑。你是工头的孩子,对吗?”

“不,夫人,”我说道,“主人的孩子。我们庄园主的孩子。我叫拉卡穆。”

“你的祖父最近待你不是很好吧,”她说道,“也许你该向圣母图奥祈祷。”

“我不指望别人对我好。”我说道。从此以后,塞兹—图奥很喜欢我,常常给予我保护,而这也是我所需要的。

大多数夜晚,我们都会被送到男人的区域。假如有晚宴,等夫人们离开餐厅,我们就会被带进去,坐在主人腿上,陪他们喝酒。然后他们就在沙发上使用我们,或者把我们带去自己的房间。泽斯克拉的男人并不粗暴。有些人喜欢强奸,但大多数都更乐意想象我们有着跟他们相同的欲望。这两种人都很容易满足,对于前者,我们只需显露出恐惧与顺从,对于后者,则假装渴望与愉悦。然而,他们的有些访客又是另一种人。

从来没有哪条法规禁止伤害或杀死床侍。主人也许会不高兴,但自尊心不允许他说出口:他有许多资产,失去一两个根本不重要。因此有些以施虐为乐的人便会来到像泽斯克拉这样好客的庄园找乐子。塞兹—图奥最受老庄主宠爱,她有机会向他抱怨,所以这样的宾客不会再受到邀请。但我在的那段时间里,跟我们一起从修梅克过来的小女孩弥奥被一名宾客杀死了。他把她绑在床上,用绳索在她咽喉处打了个结,由于系得太紧,她在使用过程中被勒死了。

这类事我不想再多讲,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有些事实并没有什么用。我的朋友曾经说,所有知识都是有局限的。但在对的地方,那孩子就该这样死去吗?在对的地方,那孩子就不应该这样死去吗?

我经常被亚塞奥大人使用,他是个中年人,喜欢我的黑皮肤。他称我为女士,也叫我叛党,因为他们将修梅克发生的事称作资产叛乱。他不来召唤我的夜晚,我就充当普通侍女。

我在泽斯克拉待了两年之后,有一天清晨,塞兹—图奥来找我。由于前天夜里才被亚塞奥大人使用过,我回来得很晚。屋里人不多,因为前一晚有一场酒会,所有侍女都被召唤去了。塞兹·图奥把我叫醒。她的头发很古怪,卷曲而蓬松。我记得她俯视着我,一头卷发披散下来。“拉卡穆,”她轻声说,“昨晚有个访客的资产来找我。他给了我这个。他说他叫苏哈梅。”

“苏哈梅。”我重复道,睡意蒙眬地看着她递过来的东西:一张褶皱肮脏的纸。“我不识字!”说着我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但细看之下,我明白了。我知道纸上说的是什么。这是自由证明。我的自由证明。我曾经看着埃洛德大人在那上面写下我的名字。他每写一个名字,都会大声念出来,让我们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我记得自己姓名开头的大写花体字母:拉朵塞·拉卡穆。我把那张纸攥在手中,我的手在颤抖。“你从哪儿拿到它的?”我低声说。

“最好去问那个苏哈梅。”她说道。我听出了这名字的含义:来自哈梅。这是个密语。她也知道。她看着我,忽然俯下身,用前额顶住我的前额,她的呼吸卡在咽喉里。“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帮忙。”她低语道。

我在备餐室里与苏哈梅见面。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埃哈斯,他和戈乌是埃洛德大人最喜欢的两个。他是一名纤瘦而沉默的年轻人,有着尘灰色的皮肤,我从没对他太留意过。他的眼神很警惕,我记得从前我和戈乌说话时,他似乎总是厌恶地看着我们。此刻,他依然警惕地看着我,但表情古怪而淡漠。

“你为什么跟着博埃巴大人来这里?”我说道,“你不是自由了吗?”

“我跟你一样自由。”他说道。

我不太明白。

“埃洛德大人连你都没有保护吗?”我问道。

“没错,我是自由人。”他的表情活跃起来,不像刚见到我时那样死板。“博埃巴夫人是公众社的成员。我为哈梅工作。我一直在寻找来自修梅克的人。我们听说有几个女人来了这里。还有其他人活着吗,拉卡穆?”

他的声音很轻,但他说到我的名字时,我感觉透不过气来,喉咙一阵哽咽。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走上前拥抱他。“拉图奥、拉玛约和珂奥仍在这儿。”我说道。他轻轻抱着我。“瓦尔素在大院里,”我说道,“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哭起来。自从弥奥死后我还没有哭过。他也流下了眼泪。

后来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解释说,从法律上讲,我们确实是自由人,但在庄园里,法律毫无意义。假如庄园主宣称资产属于他们,政府是不会干涉的。我们若是主张自己的权利,泽斯克拉家多半会杀死我们,因为他们把我们看作偷来的财产,不想因此而丢脸。我们必须逃跑,或者在接应之下偷偷溜出去,前往首都,否则根本无法保证安全。

我们必须确保泽斯克拉的资产不会因为嫉妒或者为了讨好主人而出卖我们。塞兹一图奥是我唯一完全信任的人

埃哈斯在塞兹—图奥的协助下安排了逃亡行动。我恳求她跟我们一起走,但她觉得自己没有自由证明,一直得要躲躲藏藏地生活,还不如待在泽斯克拉。

“你可以去耶欧维。”我说道。

她笑了起来。“我只知道从来没人从耶欧维回来过。为什么要从一个火坑逃去另一个呢?”

拉图奥选择不跟我们走;她受到一名年轻庄园主的宠爱,并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在来自修梅克的人中,拉玛约是最年长的,而柯奥今年大概十五岁,她俩都想要跟我们走。塞兹—图奥去大院调查过,发现瓦尔素还活着,在农田里干活。安排她逃亡比安排我们困难得多。大院里没有逃跑的途径。她想要逃出去的话,只有在白天瞒过工头和监工的眼睛,从田地里离开。就连要跟她说上话也很难,因为老外祖母们充满怀疑。但塞兹—图奥还是办到了,瓦尔素告诉她,为了“找回自己的自由证明”,她什么都愿意做。

博埃巴夫人的飞行器在一片广阔的结德田边等着我们,当时正值夏末,那块田里的收割刚刚结束。我和拉玛约、柯奥分别在上午的不同时间离开宅邸。没有人一直密切地监视我们,因为我们无处可去。泽斯克拉位于其他大庄园之间,方圆数百里内,逃跑的资产得不到任何帮助。我们各自经由不同路线穿过田地与树林,一路上猫着腰躲躲藏藏,直到找到那架飞行器。埃哈斯已经在等我们。我呼吸急促,心怦怦直跳。我们仍需等待瓦尔素到达。

“来了!”爬在机翼上的柯奥说道。广阔的田野里竖立着一株株残梗,她指向更远处。

瓦尔素正从对面的一片树丛中跑出来,步伐稳健,看不出害怕的样子。但她忽然停了下来,转回身。一时间,我们搞不懂为什么。然后我们看见树林的阴影中钻出两个追赶她的人。

她没有继续奔逃,把那两人引向我们这边,而是朝着他们跑回去。她像猎狮一样跃起,扑向他们。就在她跃起时,其中一人开枪射击。她坠落下来,撞倒了一个人。另一人不停地射击,一枪接着一枪。“进去,”埃哈斯说,“快。”我们手忙脚乱地爬进机舱,飞行器随即升入空中。一切仿佛发生在同一瞬间,飞行器升空时,瓦尔素也猛然跃起。这一跃将她带向了空中,带向了死亡,也带向自由。

城市

我将自由证明整整齐齐地叠成一小块。在飞行器里,以及后来的城市公交车上,我都把它紧紧捏在手中。埃哈斯发现后告诉我,不需要担心。政府办公室里有我们的解放记录,在这座城市中,它是得到承认的。他说我们是自由的,是自由民,亦即没有资产的主人。“就跟埃洛德大人一样。”他说道。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我一直握着自由证明,直到找到安全的地方存放。我至今仍保存着它。

我们在街上走了一小段,人行道旁排列着一栋栋大房子,埃哈斯带着我们进入其中一栋。他称其为大院,但我们都觉得那一定是主人的房子。迎接我们的是一名中年女子,她长着浅色皮肤,但言谈举止就像主人,所以我不清楚她是什么人。她说自己叫蕾斯,是一名租赁工,也是这里的长老。

租赁工是资产主租借给公司的奴工。如果他们被大公司雇用,便住在公司大院里,但城里也有许多人替小公司工作或者自行经营业务,他们便住在以盈利为目的的房屋里,这种建筑叫作公共大院,其中的居住者必须遵守宵禁,房门到了夜间便会锁住,但仅此而已,他们实行自治管理。此处就是一个这样的公共大院,由公众社提供资助。一部分居民是租赁工,但大多数都跟我们一样,是由资产转化而来的自由民。总共有一百多人居住在四十间公寓中。这里有几名负责管理的女性,在我看来,她们就是外祖母,但在这里,她们被称作长老。

自古以来,在遥远的乡村庄园里,人们的生活受制于连绵不尽的土地、千百年的传统和一成不变的愚昧,因此资产的命运完全处在主人的支配之下。我们从乡村来到这座拥有两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在这里,任何人、任何事都逃不过变化与意外,我们必须尽快学习生存之道,但我们的生活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街道,也不认识一个字。我有许多东西要学。

蕾斯从一开始就让我看清了这一点。她是城里的女人,思维敏捷,口齿伶俐,而且缺乏耐心,咄咄逼人,心思十分敏感。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无法理解她,也无法喜欢她。因为她让我感觉自己反应迟钝,像个笨蛋。我常常生她的气。

如今,我心中有了怒气。住在泽斯克拉时,我没有感到愤怒。因为我不能,否则我会被愤怒吞噬。这里可以容得下愤怒,但我发现并没有用。我只能沉默地与它共处。柯奥和拉玛约共用一间大房间,我住在隔壁的小房间。我从没拥有过自己的房间。一开始,我感觉很孤独,还有点羞愧,但很快就喜欢上了这种状态。作为一名女性自由民,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由关上自己的房门。

夜晚,我关上门学习。白天,我上午接受培训,下午上课:读写,算术,历史。我在一家小店里参加培训,这家店用纸张和薄木片制作用来存放化妆品、蜡烛、珠宝等物品的盒子。我接受的培训是制作与装饰盒子的步骤和技巧。这家店的主人是一名公众社成员。较年长的工人都是租赁工。等我培训结束后,也能挣到工资。

在那之前,我由埃洛德大人资助。他也在资助柯奥、拉玛约,以及若干来自修梅克大院但住在其他房子里的男性。埃洛德从不到我们的住处来。我猜他不想见到那些被他解放却遭遇悲惨的人。埃哈斯和戈乌说,他卖掉了修梅克的大部分土地,把这笔钱投入到公众社中,并由此开始参与政治活动,因为如今出现了一个支持资产解放的革新党。

戈乌来看过我几次。他成了一个整洁而博学的城里人。我感觉他看着我的时候心里一定在想:她在泽斯克拉被使用过。我不想见到他。

我以前没怎么留意过埃哈斯,现在却发现他勇敢坚定、心地善良,我很钦佩他。来寻找与解救我们的人正是他。钱是那些主人出的,但埃哈斯是执行者。他经常来看我们。他是我和童年之间唯一的纽带。

他也成了我的朋友。他跟我做伴时,不会把我逼回资产的躯壳。现在,每个男性看着我时,都是那种男人看女人的目光。而女人看着我时,也只注意到我的性征。这都让我很恼火。对塔泽乌夫人来说,我就只是一具肉体。在泽斯克拉也一样。哪怕是埃洛德,他虽然不愿碰我,但还是这样看我的。一具肉体,他们可以选择碰还是不碰,睡还是不睡。我痛恨自己的女性特征,痛恨自己的性器、乳房,以及臀部和腹部的曲线。我从小就被要求穿上柔软的衣服,以衬托出女性的性感躯体。等到我开始赚工资,就可以自己购买或制作硬挺厚实的衣服。我喜欢自己的双手,因为它们拥有灵巧的技艺,我也喜欢自己的头脑,虽然不算聪明,但一直都在不懈地学习。

我喜欢学习历史。我从小都没有接触过历史。修梅克和泽斯克拉只有一成不变的传统。没人知道其他年代和现在有何不同,其他地方和本地有何不同。我们被限制在此时此地,无法摆脱奴役。

埃洛德的确有谈到改变,但在他看来,推动改变的是主人。我们只是被改变,被解放,这跟被拥有没什么两样。我发现在历史中,自由都是争取来的,而不是被赋予的。

我独力阅读的第一本书讲的就是耶欧维的历史,写得十分简单,说到殖民时代和四大专营公司,说到最初的一百年里,飞船把男性奴隶运到耶欧维,再把珍稀矿石运回来。那时候奴隶特别便宜,他们让奴隶在矿场里拼命工作,用不了几年奴隶便会死亡,然后他们又运去新的一批。噢,噢,耶欧维,从来都没人返回。后来,专营公司开始运送女奴过去工作兼育种,随着年月的流逝,资产们从大院里走出来,建造城市——亦即我如今所在的那种大型都市。但它们不是由主人和工头管理的,而是由资产来管理,就像我们住的房子。在耶欧维,资产归专营公司所有。他们可以把赚到的一部分钱支付给公司,以换取暂时的自由,就像伏伊迪欧某些地方的佃农付钱给地主一样。在耶欧维,这些资产被称作自由资产。不是自由人,只是自由资产。然后,我读的历史书里说,他们开始思考,为什么自己不能成为自由人。于是他们发起了被称为解放运动的革命。运动开始于一个叫作纳达米的种植园,然后扩散至各地。他们为自由战斗了三十年。就在三年前,他们刚刚赢得了胜利,把专营公司、主人和工头全都赶出了那颗星球。他们在街道中跳啊,唱啊:自由,自由!我读的这本书(我读得很慢,但一直在读)就是那里印刷的——在自由星耶欧维。它是由外星人带到维瑞尔的。对我来说,这是一本圣典。

我问埃哈斯耶欧维现在怎么样了,他说他们正在组织自己的政府,打算编撰一部完美的宪法,所有人在法律面前都平等。

根据网络中的新闻,现在耶欧维上互相争斗,根本就没有政府,人们面临着饥荒,而法律与秩序被打破,到处都充斥着混乱,乡村里有野蛮的原始部落,城市中游荡着青少年黑帮。他们说,那是个堕落无知、注定要毁灭的世界。

埃哈斯说,伏伊迪欧政府在与耶欧维的战争中被打败,现在他们很害怕维瑞尔也爆发解放运动。“不要相信新闻,”他劝我说,“尤其不要相信实境新闻网络。千万不要联进去。那里也同样充满谎言,但假如身临其境,你就会相信它。他们知道这一点。要是能直接占领我们的大脑,他们就不需要枪炮了。”他说主人们在耶欧维上根本没有记者和摄影机,他们的新闻全是靠演员演出来的。只有少数来自伊库盟的外星人被允许待在耶欧维,而耶欧维的人们还在讨论,是否应该把他们赶走,以完全拥有自己赢取的世界。

“那我们怎么办呢?”我说道。因为我产生了一个梦想:等到哈梅能够租飞船把人运送过去,我也要前往那自由星球。

“有人说资产可以来,也有人说他们没法养活那么多人,会不堪重负的。他们以民主的方式辩论。这件事很快就会在耶欧维的第一次选举期间定下来。”埃哈斯也梦想着去那里。我们谈论梦想,就像恋人之间谈论爱一样。

但现在没有去耶欧维的飞船。哈梅无法公开行动,而公众社又被禁止充当他们的代理。伊库盟曾提出用他们的飞船把想去的人运过去,但伏伊迪欧政府不准他们以此为目的使用空港。他们只能运载自己人,维瑞尔人一个都不准离开。

维瑞尔允许外星人登陆并维持外交关系才不过四十年而已。随着不断阅读历史,我开始对维瑞尔统治阶层的本质有了一点了解。这个黑皮肤的种族征服了大陆上的所有民族,最后又统一了全世界。他们自称为主人,相信世界仅有一种运作方式。他们相信自己是人类的代表,自己的行为符合人类的准则,并且掌握着所有已知的真理。维瑞尔的其他民族有的抵抗他们,有的仿效他们,但最终都成了他们的资产。当另一个种族从天而降,带来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思维和行事方式,并拒绝被征服、被奴役时,那些主人不想跟他们扯上任何联系。他们花了四百年才承认还有其他人能与他们平起平坐。

有一次,我参加了革新党的集会。埃洛德在集会上的演讲如往常一样优美。当人群在聆听时,我注意到身边有个女人。她的皮肤是古怪的橙棕色,就像皮尼果的外皮,她的眼角呈现出白色。我以为她病了——我记起修梅克大人患瘟疫时的肤色变化,眼角也透出白色。我打了个冷战,往后退缩。她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然后注意力又回到演讲者身上。她的头发跟塞兹—图奥一样,卷曲蓬松,仿佛灌木丛或云团。她的衣服质地精良,款式奇特。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来自一个遥远得难以想象的星球。令人惊异的是,尽管她的肤色、眼睛、头发和思维都很奇特,但她是跟我一样的人类,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因为我能感觉得到。一时间,我感到深深的不安。然后我不再困惑,而是对她充满好奇,仿佛她有一种吸引力,让我渴望去了解。我想要了解她,以及她所知道的一切。

主人的灵魂和自由的灵魂在我体内争斗。这样的争斗将会持续一生。

柯奥和拉玛约在学会读写和使用计算器之后便不再去学校,但我仍继续上学。等到哈梅的学校再也没有我可以修的课程,老师们便帮我从网上找。尽管政府控制着课程,但全球各地有许多优秀的老师和学习小组,共同探讨文学、历史、科学和艺术。我总是想再多学点历史。

蕾斯是哈梅的成员,是她第一次带我去伏伊迪欧图书馆的。它仅对主人开放,因此没有受到政府的审查。获得解放的资产如果肤色较浅,往往也会被管理员以各种借口挡在门外。我是黑皮肤,而且在城市里学会了一种冷漠高傲的姿态,这能让我避免许多侮辱与攻击。蕾斯告诉我,要大踏步地走进去,就好像那是我自己的地盘。按照这个办法,我果然获得了所有特权,没人提出疑问。于是,我开始自由阅读图书馆里的书籍。如有可能,我想要读遍其中的每一本。阅读是我的快乐所在,也是自由带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

制作盒子的工作报酬丰厚,而且有着愉快的环境和友善的同伴。我的生活基本就只有工作、学习和阅读。我不需要更多。我感到孤独,但跟我的追求相比,孤独并不算太高的代价。

我原先不喜欢蕾斯,现在她成了我的朋友。我跟着她去参加哈梅的会议,也跟着她去看表演,没有她的指点,我根本不懂如何欣赏。“来吧,小土包子,”她说道,“我得给种植园的小童奴上一课。”她带我去马吉尔剧院,或者去资产舞厅,那里的音乐很棒。她总是那么喜欢跳舞。我跟着她学,但舞蹈并不能给我带来快乐。有一晚跳慢步舞时,她把我揽向她的怀里,从她的脸上,我看到柔和而空洞的欲望面具。我挣脱她的手。“我不想跳舞。”我说道。

我们一起走回家。她一直跟到我的房间门口,并试图拥吻我。我很厌恶,充满愤怒。“我不想这样!”我说道。

“很抱歉,拉卡穆,”她说道,我从没听过她的语气如此轻柔,“我明白你的感受。但你得克服这种障碍,你得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是男人,不过我真的想要你。”

我打断她——“早在男人之前,我就已经被一个女人使用过了。你有问过我想要你吗?我绝不想再被使用!”

愤怒与恨意从我体内喷涌而出,就像伤口里的脓水。她再尝试触碰我的话,我可能会伤害她。我用力一摔门,把她挡在外面,然后颤抖着走到桌前坐下,开始阅读桌上摊开的书。

第二天,我俩都很羞愧,表情僵硬。但在城里人机敏而粗暴的表象下,蕾斯很有耐心。她没有再企图跟我做爱,但她让我对她慢慢产生了一种信任感,使得我愿意跟她交谈,这是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她认真地听我说,然后告诉我她的想法。她说:“小土包子,你全理解错了。也难怪,你怎么可能明白?你以为性是强加于你的东西。其实并不然。你可以拥有主动权,跟其他人互动,但不是强加于人。你从没真正经历过性爱。你经历的只有强暴。”

“埃洛德大人很久以前就告诉过我这些。”我说道。我有种苦涩的感觉,“我不在乎它叫什么,我受够了,这辈子都受够了。我宁愿不要它。”

蕾斯扮了个鬼脸。“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她说道,“也许暂时可以吧,如果你乐意,那也没问题。但考虑一下我说的。没有它,人生就像缺了一大块。”

“如果一定要性,我可以自己解决。”我说道,毫不顾忌是否会对她造成伤害。“这跟爱没什么关系。”

“你就是错在这儿。”她说道,但我不想听。如果要学什么的话,我宁可自己挑选老师或书,但不愿听取强塞给我的建议。我不要别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怎么想。如果我是自由人,就应该是个独立自主的自由人。我就像是刚刚学会站立的婴儿。

埃哈斯也给了我一些建议。他说继续学习知识是不明智的。“读那么多书没用,”他说道,“那只是自我满足而已。我们需要的是领袖和具备实用技能的成员。”

“我们需要老师!”

“是的,”他说,“但以你一年前的学识,就足够当老师了。古代历史,外星世界的知识,这些有什么用?我们需要的是发动革命!”

我没有停止阅读,但我感到负疚。我在哈梅的学校里授课,教那些不识字的资产和自由资产读写,他们就跟三年前的我一样。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阅读对成年人来说很难学,经过一天的劳作,到了晚上,他们都十分疲惫。任由网络控制思维就容易得多。

我内心中不断跟埃哈斯辩论。有一天,我问他:“耶欧维有没有图书馆?”

“我不知道。”

“你知道那儿没有。专营公司没留下图书馆。那里一座图书馆都没有。除了追逐利润之外,这些人一无所知。知识本身就是一种商品。我不停地学习,是为了把知识带去耶欧维。如有可能,我要把整个图书馆的知识都带过去!”

他盯着我。“主人的书里讲的都是他们的思想和作为。耶欧维不需要这些。”

“不,他们需要。”我说道。我很确信他是错的,只不过仍说不出原因。

学校很快就开始让我教授历史,因为一名历史老师离开了。课程进行得很顺利。我总是努力地备课。现在,我被要求辅导一个进阶学习小组,那同样也很顺利。我从历史中提炼出一些概念,并拿我们的世界跟其他星球作比较,对此,大家都很感兴趣。我一直在研究不同的族群如何抚养儿童,比如由谁承担责任,以及此种责任是如何被解读的。因为我认为这决定了他们是拥有自由还是被奴役。

在一次讨论会上,有个伊库盟大使馆的人来旁听。看到听众中有一张外星人的脸,我非常惶恐。当我认出他之后,心里更害怕了。我曾通过网络学习伊库盟历史,而他是我修的第一门课的教授者。虽然当时并未参与讨论,但我有专心听课。从这门课中学到的知识对我有着巨大的影响。我以为他会觉得我狂妄自大,因为他对我讲的内容太了解了。讲课过程中,我结结巴巴,目光不敢接触他那双眼角透出白色的眼睛。

课后,他过来找我,赞扬我讲得好。他礼貌地自我介绍,并问我是否读过这本或那本书。他跟我谈话时显得友善而机敏,很快便赢得了我的信任和喜爱。我需要他的指引,因为关于男女之间的权力平衡关系,建立于其上的儿童的抚养教育,以及他们接受的教育有何价值,即便是一些智者也曾讲过或写过许多谬论。他知道一些实用的书,可以让我从中自行探索。

他的名字叫作埃斯达顿埃亚。他在大使馆担任要职,但具体职位我也不太清楚。他出生于海恩,那是个古老的星球,也是人类最初的家园,我们所有的先祖都来自那里。

有时候我感觉很奇怪,六岁之前,我对大院高墙外的一切还一无所知,到十八岁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国家叫什么,然而如今,我竟拥有了这么多广博而古老的知识!我刚到城里时,有人说起伏伊迪欧,我问道:“那是哪里?”他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就是这儿,尘民。”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生硬地说道,她是城里的租赁工,“伏伊迪欧就是这里,是你我所属的国家!”

我把这件事告诉埃斯达顿·埃亚。他没有笑。“可国家,民族,”他说道,“这些都是奇怪的概念,很难理解。”

“我的国家实行奴隶制。”我说道。他点点头。

现在我很少见到埃哈斯。我怀念他的友谊,但如今他只会责怪我。“你太自我膨胀了,一直在发表文章和演讲,”他说,“你把自己看得比我们的理想更重要。”

我说:“但我常常跟哈梅的人探讨,写下一些大家需要了解的事。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自由。”

“公众社对你写的小册子不太满意,”他用严肃的语气建议道,仿佛是在陈述一个我必须知道的秘密,“他们让我告诉你,下次发表前得先把文章提交给委员会。出版社里都是些头脑发热的家伙。哈梅给我们的候选人带来了许多麻烦。”

“我们的候选人!”我愤怒地说,“我的候选人里没有主人!你还在执行少主人的命令吗?”

这句话刺伤了他。他说道:“如果你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拒绝配合,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危险。”

“我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政客和资本家才会那样。我把自由放在第一位。为什么不是你来配合我?这是双向的,埃哈斯!”

他愤怒地离开了,而我也很生气。

我猜他很怀念当初我对他的依赖。也许他也嫉妒我的独立,因为他依然从属于埃洛德大人。他有一颗忠诚的心。这种分歧让我俩都很痛苦。我很想知道在后来的艰难时日中他怎么样了。

他的指责有一定道理。我发现自己有一种利用演讲和写作,触动他人头脑与内心的天赋。没人告诉过我,这样的天赋不仅强大,而且危险。埃哈斯说我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但我相信不是这样。我完全是为了真理和自由。没人告诉我,目的无法洗刷手段的过错,因为只有天神卡穆耶知道目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我的外祖母本应该告诉我这些的。《卡穆耶记》或许也能给予我提醒,但我没有经常读,城里也没有夜间咏经的老人。然而即便是有,我也听不到,因为我只听见自己用美妙的声音讲述着美妙的真理。

我以为自己没有制造任何伤害,即使是有,也不比其他任何人更多一让伏伊迪欧的统治者注意到,哈梅变得越来越大胆,革新党越来越强大,他们必须对我们采取行动。

第一个迹象是分裂。在公共大院,男性和女性的区域中有几套公寓是给夫妻住的。这是一种激进的现象。资产之间的婚姻都是非法的。他们能成双成对地住在一起,只是因为主人的宽容。从法律上来讲,资产的忠诚只能奉献给主人。孩子不属于母亲,而是归主人所有。但由于自由民和资产混住在一起,这些夫妻公寓一直受到宽容的对待,没人干预。如今,在法律的名义下,那些资产夫妻忽然遭到逮捕,然后被送到公司管理的大院里,他们被迫分开,如果是挣工资的,还会遭到罚款。蕾斯和几个管理我们大楼的长老也被罚款,她们收到警告,假如再发现有伤风化的行为,她们需要承担责任,并会被送去劳动管教营。有一对夫妻的两名幼儿不在政府名册中,因此,当父母被带走时,孩子留了下来,成为弃儿。柯奥和拉玛约收养了他们。按照大院的惯例,他们跟所有孤儿一样,成了女性居住区内的受监护人。

在哈梅和公众社的会议上,人们就这一点展开激烈的辩论。有人说,资产们共同生活、抚养孩子的权利是革新党应该支持的。这对奴隶制并无直接威胁,或许也符合许多奴隶主的天性,尤其是女性。她们虽然不能投票,但是重要的盟友。也有人说,个人的情感必须服从于对解放事业的忠诚,跟解放资产的伟大理想相比,任何私人问题都必须放在次要位置。这是埃洛德大人在会议上的发言。我站起来回应他。我说道,没有性的自由,就谈不上任何自由。另外,不管是奴隶主还是奴工阶层,只有当女人被允许为孩子负责,男人愿意为孩子负责时,女性,无论是作为主人还是资产,才有可能获得自由。

“男性必须承担对外的责任,那是孩子将来要面对的世界;女性则需负责家庭内部的事务,关注孩子身体与道德方面的成长。这是天神与大自然所赋予的分工。”埃洛德回答道。

“那女性的解放是不是意味着她们可以自由地进入贝扎,接受囚禁?”

“当然不是。”他说道,但我立即打断他,因为我害怕他的巧舌如簧:“那自由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跟男人的自由不一样吗?这样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吗?”

主持人再次敲击地面,会场终于恢复了秩序。这让我既感到鼓舞,又感到沮丧。我发现埃洛德和一些哈梅成员已经把我视作公开惹是生非的人。我的话的确造成了分歧。然而我们本来就没有分歧吗?

我和一群女人一起走回家,一路在街上大声交谈。这是属于我的街道,包括来往的车辆和灯光,包括各种危险与生机。如今,我是一名城市女性,一名自由女性。那一晚,我成了主人,我拥有这座城市,我拥有未来。

争论仍在继续,我被要求在各种场合发言。有一次离开会场时,海恩人埃斯达顿·埃亚过来找我说话。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是讨论我的发言:“拉卡穆,你有被逮捕的危险。”

我不明白。他带我离开人群,继续说:“我在大使馆留意到一则传闻……伏伊迪欧政府打算修改政策,你们这些被解放的资产将不再被视为自由民,必须有一个奴隶主作为担保人。”

这是个坏消息,但稍加思考之后,我说道:“我应该能找到担保人。博埃巴大人也许可以。”

“担保人必须得到政府的认...这将削弱公众社,因为资产和奴隶主成员都会受到影响,可以说是很聪明的做法。”埃斯达顿:埃亚说道。

“如果我们找不到担保人会怎样?”

“会被当作逃跑的资产。”

那意味着死亡、劳动营,或者拍卖。

“哦,卡穆耶在上。”我一边说,一边扶住埃斯达顿·埃亚的胳膊,因为我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黑幕。

我们沿着街道继续行走,直到我终于恢复视力。我看着城里的街道、高楼和闪烁的灯光。就在刚刚,我还以为这一切是属于我的。

“我有一些朋友,”那海恩人一边说,一边陪在我身边行走,“他们计划去班卜王国旅行。”

过了一会儿,我说道:“我到了那儿以后该怎么办?”

“有一艘前往耶欧维的飞船将从那里出发。”

“我听说是,”他说,仿佛是在谈论公交路线,“我估计再过些年,伏伊迪欧将开通前往耶欧维的航线,以便送走那些难缠的挑事者,还有哈梅成员。但那首先需要承认耶欧维是一个国家,他们目前还不愿意。不过他们现在允许附庸国开展灰色贸易……几年前,班卜的国王买下一艘属于专营公司的旧飞船,那是一艘真正的殖民商船。国王想要去维瑞尔的卫星看看。但他发现那些卫星很无聊,于是便将飞船租给班卜大学的学术协会和班卜首都的商人。班卜的制造商利用它跟耶欧维实行少量的交易,而大学里的一些科学家也用它进行科学考察。当然,每次飞行的费用都非常昂贵,所以他们总是带上尽可能多的科学家。”

这番话只是从我耳边一掠而过,但我能够理解。

“迄今为止,”他说道,“他们还没有遇到麻烦。”

他的语气总是很平静,带着一点愉悦,但并不傲慢。

“公众社知道这艘船吗?”我问道。

“我相信有些成员是知道的。哈梅的人也知道。但这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假如伏伊迪欧发现附庸国在偷运值钱的资产……事实上,我相信他们已经有所怀疑。所以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它很危险,而且不可挽回。正因为危险,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由于我犹豫得太久,你必须马上作出决断。事实上,今晚就要决定,拉卡穆。”

我看着城里的灯火,又抬头望向灯光遮掩下的天空。“我要去。”我说。我想到了瓦尔素。

“很好。”他说道。到了下一个街角,他转身朝伊库盟大使馆的方向走去,远离我家的方向。

我从不疑心他为什么要帮我。他是个行事隐蔽、拥有神秘权势的人,但他总是说真话的。我猜只要条件允许,他一定会听从自己的内心。

我们进入大使馆的领地。那是个冬日的夜晚,地灯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巨大的花园。我停下脚步。“我的书。”我说道。他露出疑问的神情。“我想把书带去耶欧维。”我说道。我的眼里涌出泪水,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仿佛我离弃的一切中,就只有这件事最重要。“我觉得耶欧维的人需要书。”我说道。

少顷,他说道:“我会让我们的下一趟飞船把书运过去。要是我能让你搭乘那艘船就好了。”然后他低声补充道,“但是当然了,伊库盟不能让逃跑的奴隶免费乘坐……”

我转身握起他的手抵在额头上,有生第一次自愿这样做。

他吃了一惊。“快点,快点。”他催促我往前走。

大使馆雇用的维瑞尔警卫大多是过去的维奥特武士。其中有个恭谦内敛、沉默寡言的人跟我一起乘坐飞行器,前往位于大陆东方的岛国班卜。他身上有我需要的所有证件。他带着我从机场来到国王为自己的飞船建造的皇家太空观测站。紧接着,我就被送上了飞船,没有丝毫耽搁。那飞船矗立在巨大的发射架上,已准备好出发。

我猜他们在船首建造了舒适的套房,供国王看卫星时居住。船身原属于农植公司,依然保留着运输殖民星物产的巨大舱室。货舱一共有五个,其中四个存放着班卜制造的农业机械,回程时将带上耶欧维的谷物;最后一个是运资产的。

货舱里没有座位,地板上铺着毡垫。我们躺下来,身体绑在固定杆上,就像真正的货物一样。此处共有约五十名科学家,我是最后一个上船并系上安全带的。船员们匆忙而紧张,而且只会说班卜语。我无法理解他们的指示。我很想小解,但他们喊道:“没时间,没时间!”于是,他们关上货舱大门时,我只能痛苦地躺着,这让我想起修梅克大院的那道门。人们在我周围用自己的语言互相叫嚷。一个婴儿在哭喊。我知道这是哪种语言。接着,我们身体下方发出巨大的噪音。渐渐地,我感觉身体被紧压在地面上,犹如被一只巨大而柔软的脚踩踏着。我的肩胛骨嵌入毯子里,舌头仿佛被强塞进咽喉,差点儿把自己噎死。随着一阵强烈的痛苦,我的膀胱里释出一股尿液。

然后我们开始失重——在捆绑之下漂浮起来,无法分辨上下。我听到周围的人再次叫嚷起来,呼唤彼此的名字,我猜他们说的肯定是:“你还好吗?我没事。”那婴儿激烈刺耳的哭喊声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我开始摸索束缚的绳带,因为我看见身边有个女人坐了起来,揉搓着胳膊和胸口被绳索勒过的地方。但大喇叭里传来一个低沉而含糊的嗓音,先是用班卜语,然后用伏伊迪欧语命令大家:“不要解开绳索!不要尝试移动!飞船正遭到攻击!形势极其危险!”

于是我躺在自己尿液所构成的一小团雾气中,听周围的陌生人说着不知所云的话。尽管我极度狼狈,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畏无惧。我已经超越一切烦扰,就像面对死亡。临死的时候还要担心就太愚蠢了。

飞船在阵阵战栗中异动,似乎是在转向。有几个人吐了。空气中弥漫着臭味和一滴滴细小的呕吐物。我稍稍挣脱出双手,把围巾蒙到脸上充当过滤网,并将其两端压在脑袋底下固定住。

蒙在围巾里,我看不见巨大而空旷的货舱,也不知道哪边是上,哪边是下,感觉随时都会飞起来或者栽下去。围巾里是自己的气味,让我感到很安心。我经常用这条围巾搭配正装出席演讲。它由精致的浅红色薄纱制成,镶嵌着一丝丝银线。那是我用自己挣来的钱在城市商场里买的。当时,我想到塔泽乌夫人送给母亲的红围巾。我猜母亲会喜欢这一条,尽管颜色不如她的那条鲜艳。此刻,我躺在地上,透过浅红色的头巾望着朦胧的舱房和舷窗里透出的点点光亮,我想到了母亲悠瓦。那晚在大院里,她很可能被杀死了,或者被带到另一个庄园充当床侍,但埃哈斯一直没找到她的下落。我记得她总是微微把头偏向一侧,姿态恭敬而不失机警与优雅。她的双眼大而明亮,就像歌里唱的:眼睛里装着七个月亮。然后我想到:以后再也见不着月亮了。

这是一种特别奇怪的感受,为了分散注意力,让自己好过一点,我开始在红色薄纱的遮盖下独自轻声哼唱。伴随着自己温暖的气息,我唱起了哈梅歌颂自由的歌曲,然后又唱塔泽乌夫人教我的情歌。最后,我唱道:噢,噢,耶欧维。一开始声音很轻,然后渐渐增强。在那片朦胧的红色世界中,我听到有个男人的声音加入进来,接着是一个女人。来自伏伊迪欧的资产全都会唱这首歌,我们齐声唱起来。一个班卜男性的嗓音也跟着一起唱,并填入自己的语言,然后其他人也加入进来。歌声渐渐平息,婴儿的哭喊也变弱了。空气中充满恶臭。

许多个小时之后,通风口终于再次吹入清新的空气,众人被告知可以松开绳索。我们这才知道,伏伊迪欧太空防御舰队的一艘飞船在大气层上方拦截了我们的货船,命令它停下。船长选择不予理会。战舰开火射击,货船虽然未被击中,但冲击波损坏了控制系统。货船继续航行,没有再看到或者听到那艘战舰。我们距离耶欧维还有大约十一天。那战舰,甚至可能是一群战舰,也许正在耶欧维附近等着我们。他们命令货船停下的理由是怀疑有违禁商品。

这支战舰部队是数百年前为保卫维瑞尔而建立的,他们当时担心会遭到外星帝国,即今天的伊库盟攻击。他们被想象中的威胁吓坏了,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开发太空战争的技术中去,殖民耶欧维就是他们的成果之一。四百年过去了,伏伊迪欧没有受到战争的威胁,他们终于同意伊库盟派遣使节与外交官入驻。解放运动期间,他们用防御舰队运送军队与武器。如今,这支舰队被用来追捕逃亡的资产,就像是庄园主的猎狗与猎猫。

我在货舱里找到另外两个伏伊迪欧人,我们把安全床带挪到一起,以方便交谈。他们俩都是通过哈梅来到班卜的,船票钱也是哈梅出。我没想到船票还要付钱买。我知道是谁替我付的。

“你不能只凭着爱就让太空船飞起来。”那女人说道。她是个怪人,一名真正的科学家。租用她的公司让她参与培训,学习精深的化学知识。她说服哈梅送她去耶欧维,因为她确信那里很需要她的技能。她的薪酬比许多自由民的还要高,但她预期在耶欧维将赚得更多。“我会变得很有钱。”她说道。

那个男的还只是个孩子,在一座北方城市的磨坊里干活。他的出逃没什么特别的,但他运气不错,正好遇到能帮他的人,让他避免死刑和劳动营。他才十六岁,无知,吵闹,叛逆,天性善良。他受到大家的喜爱,就像一条小狗崽。我了解耶欧维的历史,因此颇受欢迎。通过一名懂两种语言的男子,我向班卜人介绍了目的地的情况——专营公司数百年的奴役,纳达米种植园,战争,解放运动。他们中有一部分是城里的租赁工,其余的则是种植园奴隶,哈梅用化名和伪钞从拍卖会中买下他们,然后匆匆忙忙送上飞船,他们对目的地所知甚少。正是这种搞法引起了伏伊迪欧对这艘船的注意。

年轻的磨坊工叫约克,他不停地猜测耶欧维人将如何迎接我们。他编了个故事,既像是玩笑,又像是梦想。他的故事中有乐队表演,也有演讲,还有一场为我们准备的盛大晚宴。随着时间的流逝,晚宴的细节越来越充实。在那段日子里,时间显得十分漫长,饥饿始终伴随着我们。众人漂在单调而空旷的货舱内,灯光每隔十二小时调亮或者调暗一次。白天的时候会配送两餐,水和食物都装在软管中,你得把它挤进嘴里。对于将来会发生什么,我没有想太多。我正卡在两种发生之间。假如被战舰找到,我们多半会死。如能抵达耶欧维,则意味着新的生活。此刻,我们漂浮着。

耶欧维

飞船在耶欧维空港安全着陆。他们先卸下一箱箱机器,然后轮到另一种货物。我们踉踉跄跄,互相搀扶着走出来。这个新星球的巨大引力使得我们举步维艰,仿佛要被压入地心;阳光也令人睁不开眼,因为此处距离太阳更近。

“过来!过来!”有个男人喊道。听到自己的母语,我很欣慰,但班卜人似乎都惴惴不安。

过来——进去——脱掉衣服——等着——到达自由星之后,我们首先听到的只有命令。我们得先接受消毒,这是个痛苦而累人的过程。我们必须接受医生的检查,随身携带的任何物品都要经过消毒、检查和登记。我没用多久就完成了这一流程。我带的衣服已经穿了两个星期,因此我很乐意接受消毒。最后,大家被要求在一座巨大的空仓库里排队。门口的牌子上依然写着耶欧维农植公司。我们逐一办理入境手续。给我办手续的是个矮个子中年白人,戴着一副眼镜,就像城里的普通资产职员,但我心存敬畏地看着他。他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耶欧维人。他根据一张表格向我提问,并写下我的回答。“你识字吗?”——“是的。”——“有哪些技能?”——我一时答不上来,然后说:“教书——我可以教识字和历史。”他从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很欣慰自己能保持耐心。毕竟,不是耶欧维人邀请我们来的。我们之所以被准许入境,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被送回去,我们会遭到可怕的公开处决。对班卜来说,我们是有利可图的货物,但对耶欧维,我们是个麻烦。不过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拥有他们所需要的技能,我很高兴他们有问到这一点。

等到所有人手续办完,我们被分为两组:男人和女人。约克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走到男性那侧,一边挥手,一边欢笑。我跟其他女人站在一起。我们看着男人走向一辆开往旧都的汽车。我的耐心消失了,我的希望变得灰暗。我在心中祈祷:“天神卡穆耶,千万不要,千万不要这里也是一样!”恐惧让我充满愤怒。一名男子走过来对我们发号施令:快点,这边走。我走上前说,“你是谁?我们要去哪里?我们是自由的女性!”

他是个大个子,有着一张白色的圆脸和一双蓝黑色眼睛。他低头看了看我,一开始带着恼怒,然后露出微笑。“没错,小妹妹,你是自由的,”他说道,“但大家都得干活,不是吗?你们这些女士得去南方。那儿的稻米种植园需要人手。你们干点活,赚点钱,然后四处逛一逛,不是很好吗?如果不喜欢南方,你还可以回来。年轻漂亮的女士在这儿总是有用的。”

我从没听过耶欧维口音:抑扬顿挫,圆润含混,元音长而清晰。我也从没听过女性资产被称作女士。更没人叫过小妹妹。他说的有用肯定不是我想的那种用法。他应该是出自善意。我很困惑,没有再说话。但化学家图奥塔柯说:“听着,我不是农场工人,我是训练有素的科学家——”

“哦,你们都是科学家。”那耶欧维人咧嘴笑道,“来吧,女士们!”他在前面带路,我们跟随着他。图奥塔柯仍继续争辩,但他只是微笑,不予理会。

我们被带到侧轨上的一节车厢旁。巨大明亮的太阳逐渐落下,整个天空布满橙色与粉红色的光亮,地面上拖出长长的黑影,暖热的空气中充满尘埃和甜腻的气味。等待登车的间隙,我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红色小石头。它是圆形的,中间横贯着一道细细的白条纹。这是耶欧维的一部分。我把耶欧维握在了手中。这块小石头我一直保存至今。

我们的车厢被调配至主轨,挂到一列火车上。列车启动后,有人推来送饭的小车,里面有大锅的汤,有黏糊糊的水稻甜米,还有皮尼果——这在维瑞尔属于奢饰品,在此处却很常见。我们吃了个够。列车驶过绵延起伏的群山,我看着最后一丝日光从山顶消失。星星出来了,但没有月亮。这里永远不会有月亮。但我看到维瑞尔从东方升起。那是一颗硕大的蓝绿色星星,就跟在维瑞尔上看耶欧维差不多。不过你绝不可能在日落之后看到耶欧维升起,因为耶欧维始终追随着太阳。

我在这里,我还活着,我心中暗想。我正追随着太阳。我抛开一切思绪,在列车的摇晃中入睡。

第二天,我们在一座城镇被放下车。这座城位于宽阔的约特河边。我们二十三人在这里分开,其中十人乘坐牛车前往一个叫作哈伽约特的村子。那原本是农植公司的大院,种植水稻以供殖民地的资产食用。如今它是一个合作社村,种植水稻给自由民食用。我们被登记入合作社的成员名单,跟村民们均分生活物资,直到还清欠合作社的债。

对于既没钱,又没技能,又不懂当地语言的移民,这是个合情合理的安排。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技能遭到忽视。他们为什么把班卜种植园的男性农场工人送去城市,而不是这里?为什么只有女人被送过来?

我不明白,在一个自由民的村子里为什么要分男性的区域和女性的区域,中间还隔着一条沟渠。

我很快发现,这里所有决定都是由男性作出的,所有命令也都由男性下达。对此,我也不太理解。但是我知道,他们害怕来自维瑞尔的女性,因为我们不习惯于服从地位平等的人。我也知道,我必须遵从命令,甚至不能显露出质疑。哈伽约特村的男人们带着强烈的怀疑监视我们,随时准备像工头一样用鞭子对付我们。“也许你们从前可以支使男人,但那是从前的事了,”第一天早晨,队长便在农田里对我们说,“这儿可不一样。在这里,所有自由民得一起干活。别以为自己是女工头,这儿没有女工头。”

女性的区域里也有外祖母,但不像我们的外祖母那样强势。在这里,头一个世纪里根本没有女奴,男人必须靠自己生存下去,必须树立自己的权威。等到终于有女奴被送进男性资产的王国,她们根本分不到一点权力。她们无法发声。只有逃到耶欧维的城市里,她们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学会了沉默。

但我的八名班卜同伴更加不幸。在我们到来之前,村民们从没见过外来移民。他们只懂一种语言。他们认为班卜女人是女巫,因为她们说起话来不像是人类。当她们用自己的语言相互交谈时,便会被村民用鞭子抽打。

我承认,在自由星的第一年里,我的心情就像在泽斯克拉时一样低落。我讨厌整天站在稻田的浅水里,我们的脚总是被泡得肿起来,每天晚上还得把钻到皮肤底下的小蠕虫挑出来。不过这是一种必要的工作,对健康的女性来说也不算太难。这样的劳动压不垮我。

哈伽约特并非部落,后来我还听说过一些更古老、更保守的村子。在这里,女孩至少不会遭到仪式性的强暴,女性在女人的区域中也是安全的。她们可以只跟自己选择的男人一起跳沟。但如果一个女人独自去任何地方,甚至是跟稻田里劳作的其他女人分开了,那她就是咎由自取,所有男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强迫她发生关系。

我在村里的女性和班卜人中都交到了好朋友。她们并不比数年前的我更无知,有些甚至非常睿智,我永远无法企及。此处的男性自认为是我们的主人,因此我不可能跟他们成为朋友。我不知要如何改变这里的生活。到了夜晚,我躺在小屋里,周围是沉睡的女人和孩子,我的心情非常低落。我心想,瓦尔素就是为了这样的地方而死的吗?

第二年,我决心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以驱散压迫着我的痛苦与不幸。有个性格软弱、理解力较差的班卜女人经常因为说自己的语言而遭到本地男女的鞭击与殴打。最后,她淹死在广阔的稻田里。那温热的浅水比膝盖深不了多少,但她就这样躺倒下去,淹死了。对于这种屈服,我感到很害怕,就好像溺死在绝望之中。我决心发挥自己的技能,教村里的女人和孩子们识字。

首先,我用米布制作初级识字本,还设计了一个游戏,给幼童们玩。有几个女人和年龄较大的女孩也感到很好奇。她们或许知道城镇里的人能认字。她们觉得这事非常神秘,就像是巫术,给了城里人巨大的力量。我不否认这一点。

我仍记得《卡穆耶记》中的一些诗歌与段落,我把它们默写下来,这样她们就不必等自称为祭司的男人来诵读了。学会朗读圣诗让她们感到自豪。后来,我又让一名叫塞乌基的朋友讲了个故事,那是她小时候的记忆,她曾在沼泽地里遭遇一头野生的猎猫。我把它写下来,《沼泽里的狮子》,埃若·塞乌基著,然后在作者和一圈女性面前大声朗读。她们一边惊叹,一边发出笑声。塞乌基触摸着载有她声音的文字哭了起来。

村子的首领、其手下的头人、队长和他的义子构成了村里的政府机构,他们不喜欢我的教学活动,对此持怀疑态度,不过他们也不想禁止。约特伯地区政府发来通知,他们要建立乡村学校,村里的孩子每年有一半时间得去上学。村里的男人相信,如果他们的儿子入学之前就能读写,便会处于优势地位。

被选中的儿子是个高大、温和的白人,一只眼睛在战争中受了伤,失明了。他终于来找我了。他身穿公务制服,那是一件严严实实的长跑,就像是维瑞尔的主人们三百年前穿的那样。他告诉我,我应该只教男孩,不教女孩。

我对他说,只要孩子们愿意学,我就都会教,要不然就谁都不教。

“女孩不喜欢学这些。”他说道。

“她们喜欢。有十四个女孩要求加入我的授课班。男孩只有八个。你是说女孩不需要接受宗教教育吗,被选中的儿子?”

这让他陷入沉思。“她们应该学习慈悲女神的生平。”他说。

“我会为她们写下《圣母图奥传》。”我立即说。为了保住面子,他离开了。

尽管如此,我对自己的胜利一点也不高兴。但至少我可以继续授课。

图奥塔柯一直劝我逃跑,前往下游的城市。由于无法消化这么黏的食物,她变得很瘦。她讨厌这里的人和工作。“这对你来说没问题,你是种植园长大的,是个尘民,但我从来就不是,我母亲是租赁工,我们住在哈拔街精致的房屋里,我是他们实验室中有史以来最聪明的学员。”她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仿佛仍活在过去的世界里。

有时候,我会仔细听她的逃亡计划。我那些丢失的书里有耶欧维地图,我尽力回忆。我记得那条叫作约特的大河,从遥远的内陆一直流向三千公里外的南海。但它太长了,我们离位于三角洲的约特伯城有多远?在哈伽约特和城市之间或许有上百个类似的村庄。“你有被强奸过吗?”我问图奥塔柯。

她很生气。“我是租赁工,不是床侍。”她厉声说。

我说:“我曾经当过两年床侍。如果再遭到强暴,我会杀了那男的,或者自杀。我相信两个维瑞尔女人独自在外行走会遭到强奸。我做不到,图奥塔柯。”

“不可能到处都跟这地方一样!“她的哭喊如此绝望,让我也有点哽咽。

“也许等到学校开张——城里会有人过来——”我只能这样给她和自己一点希望,“假如今年收成好,我们能拿到自己的钱,就可以搭上火车……”

这确实是我们最大的希望。问题在于如何从首领及其附庸那里拿到我们的钱。他们将合作社的收入存放在一栋被称为哈伽约特银行的小石屋里,只有他们看得到钱。他们忠实地记录着每个人的账户,管理银行的头人是个老者,如果你要取钱,他便在泥地上把你的账户划掉。但女人和孩子不能从账户里提钱。我们只能拿到一种代币,那是由银行头人标记过的陶土片,可以用来从其他人那里购买物品,包括村里制造的衣服、凉鞋、工具、项链和米酒等。他们说,我们真正的钱安全地存放在银行里。我想起修梅克那个瘸腿的老男奴,一边跳舞一边唱:“银行里的钱,老天!银行里的钱!”

在我们到来之前,本地女性就对这一系统非常憎恶。如今又多了九个憎恨它的女人。

我朋友塞乌基的头发跟她的皮肤一样白,有一晚,我问她:“塞乌基,你知道在一个叫纳达米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吗?”

“知道。”她说道,“女人们打开了大门。所有的女人都起来反抗,然后男人也开始反抗工头。但他们需要武器。一天晚上,有个女人溜出来,从主人的盒子里偷到钥匙,打开了工头们储藏枪支弹药的库房。她用尽全身力气撑住那扇门,让资产们武装起来。然后他们消灭了专营公司,纳达米成为自由之地。”

“这故事在维瑞尔也有流传,”我说道,“即使是在维瑞尔,女人也会讲述纳达米的故事,那是由女人发起的解放运动。维瑞尔的男人也会讲。这里的男人会讲吗?他们知道吗?”

塞乌基和其他女人都在点头。

“如果是一个女人让纳达米的男人们获得了自由,”我说道,“那哈伽约特的女人应该可以自由地取出自己的钱。”

塞乌基笑了起来。她朝着外祖母们大声喊道:“听听拉卡穆说的!听听她的这些话!”

经过几个星期的充分讨论,最后,我们组建了三十人的女性代表团。我们穿过隔离沟,来到男性区域,郑重地请求面见首领。在谈判中,我们最重要的筹码是对方的羞耻感。塞乌基和其他女村民负责交涉,因为她们知道如何掌握尺度,既让男人们感到羞愧,又不至于激起他们的愤怒与报复。在她们的言谈中,我听到的是与男性同等的尊严与自豪。自从来到耶欧维,我头一次感觉自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头一次感觉这种尊严与自豪也是属于我的。

村里的事从来都是慢悠悠的,然而到了下一个丰收李,哈伽约特的女人可以从自己的银行账户里提现了。

“现在要争取选举权。”我对塞乌基说,因为村里从来没有无记名投票。每当有地区选举,甚至是全球制宪投票,地方首领总是挑选一批指定的男性充当选民。他们从不挑选女性。他们在选票里填入想要的结果。

不过我没有留在哈伽约特帮助改变现状。图奥塔柯病得很重,她渴望离开沼泽,前往城市,她快要疯了。其实我也想离开。于是我们取出工资,塞乌基和其他女人赶着牛车,经由沼泽中的堤道把我们送到货运站。我们竖起信号旗,示意下一趟经过的列车停下载客。

数小时后,来了一列长长的货车,满载着水稻,开往约特伯城。我们登上乘务员车厢,除了列车职员,车厢里还有几名其他乘客,都是男性村民。我的腰带上插着一把大匕首,但那些男人并没有对我们不敬。离开了大院,他们都腼腆而羞涩。我坐在床铺上,看着广阔而枝蔓横生的沼泽从窗外掠过,宽阔的大河两岸分布着一个个村落,我希望列车能够永远不停,一直前进。

但躺在下铺的图奥塔柯发出一阵阵咳嗽,状态很不稳定。到达约特伯城之后,她变得非常虚弱,我必须给她找个医生。一名好心的列车员告诉我们如何搭乘公交车去医院。我们挤在车厢里,沿着燥热拥挤的市区街道咣当咣当地前进,但我心中非常快乐。我情不自禁地感到快乐。

到了医院,他们要看我们的居民身份证。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证件。后来,我发现我们的身份证在哈伽约特的首领手中。首领们保管着所有属于他们的女性的身份证。当时,我只能干瞪着眼说:“我不知道什么是身份证。”

我听见桌子后面的一个女人对另一个说道,“老天,这些尘民有多无可救药?”

我知道我们看上去肮脏而粗鄙。我知道自己显得既无知又愚蠢。但尘民这个词唤醒了我的骄傲与自尊。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自由证明,就是从前埃洛德写的那张,如今已经皱皱巴巴,满是折痕与灰尘。

“这就是我的居民身份证,”我大声说,那几个女人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上面有我母亲和外祖母的血。现在我的朋友病了,她需要医生。快给我们找个医生!”

一名瘦小的女子从过道里走出来。“这边走。”她说道。桌边的一个女人提出异议。这个小个子女人瞪了她一眼。

我们跟着她进入一间检查室。

“我是耶伦医生,”她说道,接着又纠正说,“我在这儿的身份是护士。但我是一名医生。你们——你们来自旧星?来自维瑞尔?快坐下,孩子,脱掉衬衫。你们来这儿多久了?”

一刻钟之后,她就给图奥塔柯诊断完了,并让她住院休息与观察。她也问清了我们的来历,然后交给我一张字条,要我带给她的一个朋友,那人可以帮助我找到住宿与工作。

“教书!”耶伦医生说,“你是教师!哦,伙计,你是旱地里的及时雨!”

的确,跟我面谈的第一所学校立即就要雇用我,而且不管我愿意教什么都行。鉴于我来自一个善于盈利的种族,我又去其他学校看了看,是否能赚到更多的钱。但我还是回到第一家。我喜欢那里的人。

解放战争之前,在耶欧维的城市里,专营公司的资产们可以花钱租借自由。他们有自己的学校、医院和各种培训课程。旧都甚至有一所资产大学。当然,专营公司控制着流向这些院校的信息,并且对所有教学和写作实行监视审查,一切都以最大化他们自身的利益为目标。但在这狭窄的框架内,资产可以自由使用手头的信息,城里的耶欧维人也高度认可教育的价值。然而,在长达三十年的战争中,搜集与传授知识的系统遭到彻底破坏。整整一代人在成长过程中什么都学不到,只知道打斗与躲藏,饥荒与疾病。校长对我说:“我们的孩子无知愚昧,难怪种植园的头领从专营公司的工头手里继承了一切,有谁能阻止他们呢?”

这些人怀着一种强烈的信念:只有教育才能带来自由。对他们来说,解放战争尚未结束。

约特伯城是一座贫穷而阳光充裕的大城市,宽阔的街道和低矮的建筑向四面八方延伸,到处是郁郁葱葱的古树。街上大多是行人,在缓慢移动的人群中,也有铃声清脆的自行车和咣当作响的公交车。河流的堤岸旁是古老的沉积平原,土壤肥沃,利于种植,布满了绵延不绝的农舍。市中心位于一座低矮的山岗上,其外围是磨坊和火车站。城区里跟伏伊迪欧市很像,只是更陈旧,更贫穷,更温和。这里没有为奴隶主服务的大商店,所有物品都得从露天集市的店铺中购买。南方海边的空气温暖柔和,充满水汽与阳光。多亏上天赐予我擅于遗忘不幸的头脑,在约特伯城,我过得很愉快。

图奥塔柯恢复了健康,并找到一份好工作,在工厂里担任化学家。我很少见她,因为我们的友谊是出于需求,而非选择。每次见面,她都会说起哈拔街和她在维瑞尔的实验室,抱怨这里的人和工作。

耶伦医生没有忘记我。她给我写了张便条,让我去见她。于是我去了。如今我已安顿下来,她带着我去教育协会开会。我发现那是一群民主人士,大多是教师,他们想要反抗新宪法下部落和地区首领的专制权力,反对所谓的奴隶思维,亦即我在哈伽约特遭遇的那种僵化、厌女的等级制度。我的经验对他们有用,因为城里人对奴隶思维接触不多,只有当他们发现自己被这种思维支配时才有所体会。这群人中的女性最为愤怒。她们在解放运动中损失最大,如今已经没什么可失去了。一般来说,男性主张渐进主义,女性则随时准备革命。作为一个维瑞尔人,我对耶欧维政治一无所知,因此没有说话,只是聆听。对我来说,忍住不开口很难。我擅长演讲,有时想说的还很多。但我闭上嘴听他们说。这群人值得我倾听。

我很清楚,无知总是极力为自身辩护,有时还非常狡猾。约特伯地区的区长由受操控的选举产生,他或许不了解我们学校的反操控课程,但并未花太多精力控制学校,只是派遣监察员干涉我们的课程,审查我们的书本。但跟从前的专营公司一样,他很重视网络。所有新闻,所有信息类节目,以及所有实境新闻网的联线,全都处于他的掌控之下。这样一来,一群教师又能造成多少危害呢?没上过学的父母让孩子接入网络,这些孩子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区长意图灌输的观念:自由即服从领袖,美德即暴力,男权即统治。面对这类日常生活的教条,面对提供强烈感官体验的实境新闻网,语言有什么用?

“文字已经变得无关紧要,”我们中有个人悲哀地说。“那些首领直接从我们头顶跃过,投身后文字时代的信息技术。”

我默默地思考着这番话,我讨厌她花哨的用词:无关紧要后文字时代。因为我恐怕她是对的。

在我们的下一次会议中,我惊奇地发现,来了个外星人:伊库盟的副特使。他是从旧都调过来的,为了支持区长与世界党的角力,其作用类似于区长帽子上长长的饰羽。在这里,世界党的势力依然很强,他们仍坚称耶欧维应拒绝外星人入境。我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但从没想到会在教师集会中遇见他。

他个子不高,棕红色皮肤,眼角是白色的,但假如不特别留意这一点的话,还算是英俊。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我前面的座椅上,似乎习惯于静止不动。他只听不说,似乎习惯于聆听。会议结束后,他转过身,用那双古怪的眼睛直视着我。

“拉朵塞·拉卡穆?”他说道。

我木讷地点点头。

“我叫耶赫达德·哈维奇瓦,”他说道,“古乐让我把你的一些书带给你。”

我呆呆地看着他说:“书?”

“古乐让我带给你的,”他重复道,“他在维瑞尔叫埃斯达顿·埃亚。”

“我的书?”我说道。

他立刻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噢,在哪里?”我喊道。

“在我家里。如果你愿意,今晚就可以去拿。我有车。”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点调侃的意味,就好像他不应该有车,但又很高兴享有这种便利。

耶伦医生走过来。“所以你找到她了。”她对公使说。他看着她时,脸上充满愉悦,我感觉这两人是情侣关系。虽然她的年龄比他大不少,但这并非不可能。耶伦医生是个很有魅力的女性。然而我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却有点奇怪,因为我不喜欢胡乱猜测男女关系。我对这种事没兴趣。

他们对话时,他将一只手搭到她的胳膊上。我清晰地注意到,他的触碰十分轻柔,仿佛既犹豫不决,又充满信任。我心想,这就是爱。然而我发现他们分开时,脸上并未显露出恋人之间常有的那种心照不宣的表情。

我俩坐在政府配给他的电动汽车里,前座有两名沉默的女警,那是他的保镖。我们聊起埃斯达顿·埃亚。他解释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古老的音乐。我告诉他,埃斯达顿·埃亚如何把我送来这里,如何救了我的命。他聆听的姿态让我感觉很放松。我说,“丢下那些书,我感到很难过,我一直想着它们,就像想念家人一样。但我猜我大概是个傻子,才会有这种感受。”

“为什么是傻子呢?”他问道。他有外星人的口音,但已经学会耶欧维人抑扬顿挫的语调。他的嗓音很是动听,低沉而又温暖。

我试图一口气解释清楚:“它们对我太重要了,因为我刚到那座城里时目不识丁,是这些书给了我自由,给了我整个世界——不止一个世界——但现在,我发现这里的人们更看重网络,看重全息视频和实境新闻网,仿佛这些才是当下的现实。放不下书本也许只是因为放不下过去。耶欧维人必须走向未来。单纯靠文字绝对无法改变人们的思维。”

他像在会议上一样专注地倾听,然后缓慢地回答说:“但文字是思考的基础,而书本能忠实地保存文字……我也是成年之后才开始阅读的。”

“真的吗?”

“我识字,但没有读书。我住在农村。只有城市里才必须有书,”他的语气很果断,仿佛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不然的话,每一代人都得重头再来一遍,太浪费了。得把文字保留下来。”

他的家靠近古城区地势最高处,门厅里有四箱书。

“这些不全是我的!”我说道。

“古乐说是你的。”耶赫达德先生说道。他迅速瞥了我一眼,再次露出笑容。相对而言,外星人在看哪里是比较明显的。我们中除了少数蓝眼睛的人,你得靠近观察,才能看清黑眼睛里的黑色瞳仁是如何移动的。

“我根本没地方放那么多书。”我惊讶地说。我意识到,那个叫古乐的怪人又帮了我一次,让我继续迈向自由。

“也许可以给学校?给学校图书馆?”

这是个好主意,但我立刻想到区长的监察员会翻查这些书,甚至没收。我提出这一问题后,副特使说:“如果我以大使馆的名义把它们捐赠给学校呢?那也许会让监察员感到为难。”

“哦,”我不由自主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好心?你和他——你也是海恩人吧?”

“是的,”他说道,但没有回答我的另一个问题,“我曾经是海恩人,不过我希望成为耶欧维人。”

他请我坐下一起喝杯酒,然后让警卫开车送我回家。他随和而友善,但是个安静的人。我发现他曾经受过伤。他的脸上有若干疤痕,头发间的一条缝隙说明他的脑部也曾遭到创伤。他问我,那是些什么书,我说道,“历史。”

这一次,他缓缓地展露出笑容。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对着我举起酒杯。我也依样举起酒杯,与他共饮。

第二天,他让人把书送到学校。当大家打开箱子,把书收到架子上时,我们意识到,这是一批宝藏。“耶欧维大学没有这样的书。”一名在大学里参与了一年研究的教师说道。

这批书中有关于维瑞尔和伊库盟其他星球的历史与人类学著作,也有维瑞尔和其他星球的人写的哲学与政治作品,还有关于文学、诗歌和小说的概论,以及百科全书、科学书籍、地图集和辞典,等等。我自己为数不多的书躺在其中一个箱子的角落里,包括最初那本简单粗陋的小册子《耶欧维历史》,它是由耶欧维大学在解放元年印制的。我将大部分书留在学校图书馆,只把这本和其他几本一起带回家,既是出于喜爱,也是为了获得一点慰藉。

不久之后,我又找到另外一种爱与慰藉。学校里有个孩子送给了我一件礼物:一只刚断奶的小斑点猫。那男孩把它交给我时,表现出了强烈的爱与自豪,这让我无法拒绝。我试图将它转送给其他老师,但他们全都嘲笑我。“你才是被选中的人,拉卡穆!”他们说道。于是,我不情不愿地把那小家伙带回了家,心中既为它的柔弱而担心,同时又感到有点厌恶。在泽斯克拉的贝扎,女人们常常养宠物,比如斑点猫、狐狸狗之类的,这些小动物深受宠爱,比我们吃得都要好。我还曾经被取了个宠物的名字。

我把小猫从篮子里拿出来时吓到了它,我的拇指被咬了一口,伤口深可及骨。它虽然弱小,却长着锋利的牙齿,我开始对它心存敬意。

当天晚上,我把它放进篮子里睡觉,但它爬上我的床,坐在我脸上,直到我让它钻进被子。然后它一动不动地睡了一整夜。早晨,它在我身上跳来跳去,追逐阳光中的尘埃,把我给弄醒了。我笑了起来,逐渐清醒,心情很愉快。我大概从来不曾笑得如此欢快,我喜欢这种感觉。

小猫浑身黑色,它的斑点也是黑色的,只有在一定光照条件下才看得出。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主人。每晚回到家,我的小主人就会迎上来,我发现这是件很愉快的事。

接下来的半年里,我们在策划一场女性大游行。我参加了许多会议,有时会遇见副特使,所以我开始在会场寻找他。我喜欢看他聆听辩论的样子。有的人提出,游行的目标不应局限于针对女性的不公,因为人人都有平等的权利。另一些人则说,不能依赖于外来者的支持,这是纯粹由耶欧维人发起的运动。耶赫达德先生只是听他们发言,但我很生气。“我就是外来者,”我说道,“所以我对你们没有用吗?这种论调跟奴隶主没有区别——就好像你们高人一等似的!”耶伦医生说:“我相信耶欧维宪法里的平等是指所有人都平等。”我们的宪法是由全球投票决定的,当时我还在哈伽约特。宪法中所指的公民只限于男性,这一点最终导致了游行。我们要求修改宪法,把女性纳入公民范畴,允许无记名投票,保证言论自由,保证新闻与集会自由,并为儿童提供免费教育。

那一天,我和七万名女性一起躺卧在铁轨上,并跟着她们齐声歌唱。那众多女性的嗓音在我耳边回荡,响亮而深沉。

大游行前,我又开始在女性集会上发表演说。这是我的天赋,因此我们善加利用。有时候,黑帮里的毛头小子或者一些无知的男性会对我施以指责与威胁:“女工头,女奴隶主,黑婊子,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有一次,当他们高喊着滚回去,滚回去时,我俯身贴近话筒说:“我回不去了。我曾经是种植园的资产,那时候,我们有一首歌。”

然后我开始唱起来:

噢,噢,耶欧维,

从来都没人返回。

歌声让他们暂时平静下来。他们听出了其中强烈的悲哀与渴望。

大游行过后,局势一直不太安稳,但有时候,抗争的能量趋于疲软,按照耶伦医生的说法,就是运动不再向前运动。在这种情况下,有一次,我向她建议开一家印刷厂,出版书籍。自从那天在哈伽约特,塞乌基摸着她的故事哭泣,出书就成了我的梦想。

“言谈会消失,”我说道,“网络上的文字和图像也会消失,而且谁都可以改动。但书是持久不变的。耶赫达德先生说,它们是历史的化身。”

“监察员。”耶伦医生说,“除非我们修改宪法,加入出版自由的条款,否则各地的首领都不会允许任何人出版不符合他们意愿的东西。”

我不愿放弃。我知道在约特伯地区无法出版政治刊物,但我争辩说,我们可以出版本地女性写的故事和诗歌。其他人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为此,我们反复讨论了很久。耶赫达德先生去了一趟位于北方旧都的大使馆。他回来后,也来听了我们的讨论,但什么都没说。我很失望。我以为他会支持我的计划。

有一天,我从学校走回自己的公寓。那是一栋吵闹而陈旧的大房子,距离堤坝不远。我很喜欢那地方,因为我的窗外是一片树林,透过枝杈,可以看到河流。此处的河面有四英里宽,旱季的时候,水流在沙洲、芦苇和柳树丛生的岛屿之间缓缓淌过。到了雨季,暴风雨在河面上肆虐,河水会涨溢到堤坝的边缘。那天,当我快走到家时,耶赫达德先生出现了,身后如往常一样跟着两名神情肃穆的女警。他跟我打招呼,问我是否能聊几句。我很困惑,不知该怎么办,只能邀请他上楼,到我的房间里。

他的警卫在门厅等候。我的住所只是三楼的一间大屋子。我坐在床上,公使坐在椅子上。主人一边围着他的腿打转,一边叫:“噜?噜?”

据我观察,副特使总是喜欢让区长及其附庸的期待落空。这群人作风浮夸,热衷于长长的车队,以及华丽的勋章与制服。他经常带着女警在约特伯城中四处巡视,有时用政府的车,有时步行。因此,人们很喜欢他。大家都知道,他到达本地的第一天便独自徒步外出,然后遭到一伙世界党暴徒的袭击,差点被殴打致死。城里的人喜欢他的勇气,也喜欢他的随和,因为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乐意跟人交谈。大家接纳了他。参与解放运动的人把他看作我们的特使,但他其实是他们的,也是区长的。区长也许痛恨他的威望,但也能从中获益。

“你想要开出版社。”他一边说,一边抚摸主人。它翻过身,将爪子举在空中。

“耶伦医生说,除非我们修改宪法,不然没有用。”

“耶欧维有一家出版社不直接受政府控制。”耶赫达德先生摸着主人的肚子说道。

“小心,他会咬人,”我说,“在哪儿”

“在耶欧维大学。果然。”耶赫达德先生看了看自己的拇指。我向他道歉。他问我,主人是否真的是公猫。我说别人告诉我是公猫,但我从没想过要去查看一下。“我感觉你的主人是位女士。”耶赫达德先生说道,他的语气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一边吮吸手指上的血,一边跟着我一起大笑,然后继续说:“耶欧维大学从来就不太重要。这是专营公司的诡计——让资产们假装能上大学。在战争的最后几年里,它被关闭了,解放日之后,又再次开张,缓慢而悄无声息地运营着,没人给予它太多关注。教员们大多年纪偏大,都是战争之后回来的。国民政府给它发放补助,因为耶欧维大学的名头听起来不错,但他们对学校并不重视,因为它毫无声望,而且他们中许多人心智尚未开化。”他的语气中没有轻蔑,只是陈述事实,“但学校里的确有一家出版社。”

“我知道。”我说。我伸手取过那本旧书给他看。

他翻看了一阵,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温情。我忍不住观察他。因为他的模样就像是女人面对婴儿,既保持着持续的注意力,又不停地变换反应。

“充满宣传话语,错误与希望并存,”他最后说道,语调极其轻柔,“唔,我觉得这些都可以改进,你说呢?只需要一名编辑,再加上几个作者。”

“监察员。“我模仿耶伦医生的警告。

“在学术自由方面,伊库盟很容易发挥影响,”他说道,“因为我们经常邀请其他人到海恩和卫的伊库盟学院来。我们当然也想要邀请耶欧维大学的毕业生。但假如他们的教育因为缺乏书籍和信息而有严重缺陷……”

“耶赫达德先生,你是要彻底推翻政府吗?”我脱口问道。

他没有笑,只是过了很久才回答。“我不知道,”他说,“迄今为止,大使一直很支持。我俩可能会遭到责难,或者被解雇。我的目标……”他那双奇怪的眼睛再次直视我。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本书。“我的目标是成为一名耶欧维公民,”他说,“然而我对耶欧维和解放运动的价值在于伊库盟中的职位。所以我会继续利用这一点,或者说继续滥用职权,直到他们要我停下。”

他离开之后,我不得不仔细考虑他的提议。他的意思是我应该去耶欧维大学教历史,一旦入职之后,就主动申请当出版社的编辑。以我的背景和那一点点学识,这听起来很荒谬,我以为一定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但他说服我相信,这其中并没有误解。于是我心想,他一定是大大错估了我的为人和能力。聊过一阵之后,他便离开了,显然是因为怕我感到不自在,他或许也有点不自在,不过我们其实笑得很愉快,我也没有不自在,只是略微觉得自己有点太疯狂。

我试图思考他让我做的事,却发现很难想象这种对自身的巨大超越。这一艰难的选择仿佛悬在我的头顶,我必须作出决断,去接受那无法想象的未来。然而,我真正想到的是他,耶赫达德·哈维奇瓦,我仿佛看到他坐在我的旧椅子上,俯身抚摸主人,看到他一边吮吸手指一边笑,并用眼角发白的眼睛望着我。我仿佛看到他红棕色的脸和双手,那是一种类似陶器的颜色。他平静的嗓音在我脑中回响。

我抱起已经长得半大的小猫,查看其下身。没有雄性器官。它那小小的身体在我手中扭动,毛皮如同丝绒一般光滑。我想起他的话:“你的主人是一位女士。”我既想再次放声大笑,又想哭。我揉了揉小猫,把她放下来,她静静地坐在我身边,舔着自己肩膀的毛。“哦,可怜的小女士。”我说道。我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是小猫,是塔泽乌夫人,还是我自己。

他说我可以慢慢思考他的建议,无论多久都可以。然而我完全没想到的是,才隔了一天,当我从学校里出来时,发现他正站着等我。“想跟我沿着堤岸走一走吗?”他说道。

我环顾四周。

“她们在那儿,”他指了指两名眼神淡漠的保镖说,“不管我去哪里,她们都会跟在三五米远处。和我一起散步很无聊,但也很安全。我的品行是有保证的。”

我们穿过街道,爬上堤岸,四周是温暖绵长的粉金色暮光,还有河流、淤泥和芦苇的气味。两个持枪的女人跟在我们身后约四米处。

“如果你真去耶欧维大学,”一阵冗长的沉默过后,他继续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还没——”我结结巴巴地说。

“如果你留在这儿,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他说道。“我是说,假如你愿意的话。”

我没说什么。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脱口而出:“我喜欢看得出你在看着哪里。”

“我喜欢看不出你在看着哪里。”他直视着我说道。

我们继续往前走。江心小岛的芦苇丛中冒出一只鹭,在水面上拍打着巨大的翅膀,飞向远处。我们顺着水流往南走。太阳在城市的烟尘里落下,西方的天空中布满光亮。

“拉卡穆,我希望了解你的身世,了解你在维瑞尔的生活。”他非常轻柔地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全都过去了,“我说道。“过去了。”

“我们都来源于过去的自己,但又不止于此。我希望能了解你。请原谅,我非常想了解你。”

过了片刻,我说道:“我愿意告诉你。但那太糟糕,太丑陋。这里的一切很美,我不想失去。”

“无论你告诉我什么,我都会珍视。”他说道,平静的语气直透入我的心扉。于是我尽可能完整地告诉他修梅克大院里的事,然后又匆匆讲述我的其他故事。他偶尔会提问,但大多数时候都在倾听。讲到一半时,他挽住我的胳膊,而我几乎没有注意。他以为我的某个动作意味着想要让他放开,于是松开了手,但我很喜欢他轻柔的触碰。他的手凉凉的,即使放开之后,我的小臂上依然能感觉到。

“耶赫达德先生,”我们身后有个声音说道,是其中一名保镖。太阳已经落下,天空中满是金红色的光芒,“最好往回走吧?”

“好,”他说道,“谢谢。”转回身时,我挽住他的胳膊。我感觉他屏住了呼吸。

离开修梅克之后,我从没对任何男人或女人产生过欲望——这是个事实。我可以怀有爱心,也曾带着爱意触摸别人,但从来都不会产生欲望。我的大门锁闭起来。

然而现在,这道门又打开了。我变得如此虚弱,在他的触碰之下,几乎无法继续迈步。

我说:“跟你一起散步很安全,太好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三十岁,却表现得像个小姑娘。我从来都不是那样的女孩。

他没说话。辉煌的暮光下,我们默默在河流与城市间行走。

“你愿意跟我回家吗,拉卡穆?”他说道。

这次我没有说话。

“她们不会跟着一起进门。”他贴近我耳边轻声说,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别逗我笑!”我说道,然后哭了起来。沿着堤坝往回走时,我哭了一路。我不停地抽泣,有时候,我以为可以停止,却又哭了起来。我为自己所有的悲哀与羞耻而哭,因为无论现在还是未来,它们都将伴随着我。我的大门打开了,我终于可以走出去,跨越到另一边的世界,但是我不敢。我也因此而哭泣。

在靠近我学校的地方,我俩上了车,他用双臂将我搂住,默默无言地抱着我。前座的两个女人一次也没有回头看。

我们走进他的家,那是专营公司时代留下的奴隶主寓所,我见过一次。谢过警卫后,他关上门。“晚餐,”他说道,“厨师不在,我本打算带你去餐馆。我忘记了。”他把我带到厨房,我们找到一些冷饭、沙拉和红酒。吃完后,他隔着厨房餐桌望着我,然后又垂下双眼。面对他的犹豫不决,我只能一动不动地保持沉默。过了好一阵他才说,“哦,拉卡穆!你愿意和我做爱吗?”

“我想要跟你做爱,”我说道,“我从没做过爱,我从来没跟任何人做过爱。”

他微笑着站起身,握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走上楼,沿途经过了原先男性区域的入口。“我住在贝扎,”他说道,“女眷的闺房。我住在女性的区域。我喜欢这里的风景。”

我们来到他的房间。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然后移开视线。我非常惶恐,非常困惑,我感觉无法走近他,也无法触碰他。我迫使自己向他走去。我抬起手,抚摸他的脸,抚摸他眼角和嘴巴上的伤疤,然后用双手将他搂住,抱得越来越紧。

那天晚上,我们迷迷糊糊地相拥而卧,我说:“你有跟耶伦医生睡过吗?”

我感觉哈维奇瓦笑了起来,他的肚子贴着我的肚子轻轻颤动。“没有,”他说道,“在耶欧维就只有你。你在耶欧维也就只有我。我们都是处子,耶欧维的处子……拉卡穆,阿拉哈……”他将脑袋枕在我的肩窝上,用外语说了几句什么,睡着了。他的睡眠深沉而安静。

那一年晚些时候,我去了北方的耶欧维大学。我被他们录用了,成为历史老师。以当时的标准,我是一名称职的员工。从此以后,我一直在那里工作,既授课,也担任出版社的编辑。

哈维奇瓦说到做到,他一直陪伴着我,至少大多数时候都在。

耶欧维解放纪元第十八年,人们就《宪法修正案》发起投票,大多以无记名的方式实行。关于投票前的一系列事件,以及后来发生的事,你可以从耶欧维大学出版社的新版三卷本《耶欧维历史》中读到。我讲完了该讲的故事,我的任务完成了。跟许多故事一样,我的故事以两个人的结合而告终。然而,一对男女的爱与欲,相较于两个星球的历史,相较于我们亲历的伟大变革,相较于希望,相较于我们族类无尽的残忍,又算得了什么呢?根本微不足道。然而相对于一道门,钥匙也是很小的东西。但假如你丢了钥匙,便永远无法打开门。无论是失去或是开启自由,无论是接受或是终结奴役,都正是在我们的体内发生的。因此,我写下这本书给我的朋友。我们将一起自由地生活,自由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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