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atter of Seggri
王侃瑜/译
记录中与赛格里的首次接触发生在海恩93周期,242年。一艘由艾奥星(金牛座4)出发的漫游船历经六代时间抵达这颗星球,船长在航行日志中录入了以下这份报告:
奥劳—欧劳船长的报告我们在这颗星球上待了将近四十天,他们叫它赛里或叶哈里。我们在这儿过得很愉快,离开时对当地居民和他们那同样冥顽不灵的国家都有了很好的评估。他们住在精致宏伟的建筑中,并管那叫城堡,周围全是些很大的公园。公园围墙外是精耕的田地和丰饶的果园,都是从炎热干旱的石头荒漠中辛勤开垦而出的,这里最多的就是这种荒地。他们的女人住在墙外挤挤挨挨的村里或镇上。农场和工厂的日常活计都由女人来干,这里女人多得是。她们是普通的苦工,住在镇上,镇子归城堡的领主所有。她们住在牛群与其他各种牲畜之间,这些牲畜可以进屋,其中有些的体型相当大。这些女人总是穿得灰扑扑的,干什么都喜欢成群结队。她们从未获准进入公园围墙,只得把供给男人的食物和必需品留在城堡的外门口。对于我们,她们流露出极大的恐惧和不信任。我的几个船员跟着路上的姑娘走,镇上的女人像一群野兽般涌出来,船员们看这阵势觉得最好还是立即回城堡。招待我们的主人说,我们最好还是离女人们的镇子远点,我们听从了他的建议。
男人在他们那硕大的公园中往来自由,进行着这样或是那样的运动。晚上,他们会去镇上,到属于他们的屋子里,在那儿随意挑选女人,春风一度。我们得知,作为一夜享乐的回报,女人会付给男人报酬,用他们那里的钱,一种铜币;如果能怀上孩子,她们愿意付更多。男人的夜晚就这样在肉身的满足中度过,只要他们想要,多频繁都行;白天则在各种运动和比赛中度过,有一种摔跤运动尤其特别,他们把彼此扔向空中,但却好像从来都不会受伤,而是站起来回到战斗中。他们的身手相当敏捷,这让我们惊叹不已。他们也用钝剑击剑,用又长又轻的棍子搏斗。还有一种运动是用球的,在宽大的场地上进行,用手接抛球,用脚踢球,绊、截、踢对方的队员,很多人会在激烈的运动中摔得鼻青脸肿,或是一瘸一拐的。这项运动很适合观赏,双方身着对比色队服,色彩都很鲜艳,并饰以俗丽的金色,看着那些华丽的衣服一会儿涌到这边,一会儿冲到那边,在场地里上上下下,乱作一团,奔跑的球员突破防守人群,接住被抛向空中的球,再在剩下所有人的热切追击下奔往这个或那个球门,实在是一种享受。他们把这种比赛的场地叫作战场,有一块战场在城堡公园的围墙外,靠近镇子,女人也可以来观赏欢呼,她们全情投入,高呼着心爱球员的名字,以粗野的吼叫激励他们获胜。
男孩一满十一岁,就会被从女人身边带走,送去城堡接受适合男人的教育。我们见过一次孩子被送入城堡的情形,有很多仪式和庆祝。据说,女人们发现如果怀的是男胎会很难足月生产,就算能生下来,也有许多在婴儿时期就会死去,即使他们受到无微不至的呵护。因此,女人的数量远多于男人。由此我们见证神给这个种族施下的诅咒,就像祂对其他所有不信者所施下的那样。那些顽固不化的异教徒,对真言听而不闻,对圣光视而不见。
这些男人几乎不懂艺术,只会一种跳跃式的舞蹈,科学水平比野蛮人好不了多少。我与城堡里一位尊贵的男人交谈过,他身穿金和绯红两色的衣服,所有人都叫他王子或长老,对他尊敬且顺从,但就连他也十分无知。他认为群星就是一颗颗充斥着人类和野兽的行星,问我们是从哪颗星星上来的。他们只有蒸汽驱动的轮船,在地表和水表行驶,没有在空中或太空中飞行的概念,对此也没什么好奇心,只会鄙夷地说那全是女人家的事。实际上,我发现,就算是问他们一些常识性的问题,比如机械的工作原理、织布的方法、全息影像的传输,这些大人们也答不上来,还会马上指责我对所谓女人家的事情感兴趣,希望我能像个男人一样好好讲话。
在公园里凶猛牲畜的繁育方面,他们可谓是相当博识,在服饰缝制上也很有一手,做衣服的布都是女人们在工厂中织出来的。这些男人对服饰华美精致的攀比风气如此之盛,要不是他们同样强壮、热衷于运动比赛,在场上竞技时也充满着骄傲和极为纤细而又炽烈的荣誉感,我们可能会觉得他们一点都不像是男人。
含有奥劳—欧劳船长报告的日志(在历经十二代的旅行后)回到了艾奥星的神圣宇宙档案馆,这些档案在所谓的大骚乱时期散落四方,最终在海恩得以保存的只有一些片段。之后没有与赛格里进一步接触的记录,直到伊库盟在93/1333年派遣首批观察使:超—地球男性卡扎·阿格德和海恩女性G.麦莉门特。在轨道上花了一年时间进行地图测绘、摄影、录制和研究广播节目、分析并学会一门主要地区语言后,两位观察使才登陆该行星。因为坚信此地文化相当脆弱,他们自称是一起船难的幸存者,从一座遥远的岛屿出海捕渔,不料被风吹离了航线。正如他们所料,他们立刻被分开,卡扎·阿格德被送进城堡,麦莉门特则进入了镇子。卡扎得以保留自己的名字,鉴于他的名字在当地语境中听起来很像是真名;麦莉门特则化名尤德。我们只有她的报告,下面摘录三段:
机动使格林度·“尤塔哈尤德忒”·门拉得·麦莉门特致伊库盟报告摘录,93/1334年34/223由于她们的贸易和信息网络相当发达,很清楚自己星球上的其他地方正在发生什么,我那无知的外国遇难者的角色实在是演不下去了。今天,艾考把我叫过去,问道:“但凡我们这儿有个值得买的种雄,或是我们的队伍赢了几场比赛,我都会怀疑你是间谍。不过,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你能准我去哈卡的学院吗?”
她说:“去干什么?”
“我猜那里应该有科学家?我需要和她们交流。”
这番解释对她来说是成立的,她呣了一声,这在当地语言中表示同意。
“我朋友能和我一起去吗?”
“你是说莎斯克?”
那一瞬间,我们都没反应过来。她没想到一个女人会叫一个男人朋友,而我没想到莎斯克算是朋友。莎斯克的年纪还小,我没太把她当朋友。
“我是说卡扎,和我一起来的男人。”
“一个男人……去学院?”她满腹狐疑,盯着我说,“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合情合理,不带任何敌意或挑衅。我希望自己能够回答,但我也愈发相信我们会对这些人造成巨大损害。恐怕我们此刻正面临雷斯哈瓦那的抉择。
艾考为我支付了去哈卡的旅费,与我同行的是莎斯克。细细想来,莎斯克确实是我的朋友。是她把我带进母宅,劝艾考和阿兹曼对待客人要有主人的样子,也是她一直在照顾我,只是她说话做事都如此客套,我没意识到她那种固有的同情心是多么深厚。驶往哈卡的路上,我们乘坐的小巴车一路作响,我试着向她道谢,她的回答一如往常——哎呀,大家都是一家人;人们就该互相帮助;没人可以独自生活。
“女人从不独自生活吗?”我问她。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属于一座母宅或女儿宅,无论是一对妻子还是像艾考她们那样三世同堂的大家庭:五位年长的妇女,三位住在家里的女儿,四个孩子——一个所有人都娇养溺爱的男孩,以及三个女孩。
“啊,也有,”莎斯克说,“如果她们不想娶妻,也可以选择单身。有时候,失去妻子的老妇人也独自生活,一直到死。但通常来说,她们会搬去女儿宅生活。在学院里,慧妇也有独自居住的地方。”尽管莎斯克可能很普通,但她总是尽量认真且完整地回答每一个问题,她给出的答案都是仔细想过的。她一直是可贵的信息来源,却从不问我从哪里来之类的问题,这也让我的日子好过不少。以前我以为她不问是由于人被无可争议的生活方式固化所导致的好奇心匮乏,以及年轻人的自我中心。可如今我意识到,这是她的体贴周到。
“慧妇就是老师?”
“呣。”
“学院的老师都非常受人尊敬?”
“那就是慧妇的意思,也是我们把艾考的母亲叫做慧妇卡考的原因。她没去过学院,但很有思想,都是她在生活中学到的,她有很多东西可以教给我们。”
所以尊敬和教导是一回事,而我听过的唯一个用于女人对女人表示尊敬的词是老师的意思。所以在教导我时,年轻的莎斯克是在尊敬她自己吗?并/或获得我的尊敬?这使我对这个社会有了新的认识,先前我以为这是一个财富至上的社会。然而,扎德达——雷哈的现任镇长——显然因为大肆炫富而饱受艳羡,但人们从不叫她慧妇。
我对莎斯克说:“你教了我那么多东西,我能叫你慧妇莎斯克吗?”
她又尴尬又高兴,局促不安地说:“哎别别别别。”接着她又说,“如果你以后还回雷哈,我很想与你相爱,尤德。”
“我以为你爱的是种雄扎达!”我脱口而出。
“是啊,我爱他,”她说道,眼珠乱转,心醉神迷,就跟她们平时谈到种雄时一样,“你不爱他吗?想想与他共处的样子,哇塞!哎哟,我光是想想就情难自禁!”她微笑着扭动身体。现在轮到我尴尬了,而且我可能表现了出来。“你不喜欢他吗?”她用一种我几乎无法忍受的天真态度问我。她表现得像个幼稚的少女,但我知道她不是个幼稚的少女。“但我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用他。”她说完叹了口气。
所以你就想拿我来将就将就,我不乏恶意地想。
“我打算攒点钱,”过了一分钟,她宣布,“我明年想生个孩子。我当然出不起种雄扎达的钱,他可是个大竞赛冠军,但如果我不去看今年卡达奇的比赛,就能存下一笔钱,足够在我们这儿的性屋里找个相当不错的种雄了,大师罗斯拉或许就不错。我希望,我知道这很蠢,但我还是要说,我一直都希望你能成为我孩子的爱母。我知道你不能,你还得去学院。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她抓住我的双手,拉近她的脸,将我的手掌按在她的眼睛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我。她在微笑,但我的手上有她的眼泪。
“噢,莎斯克。”我说,不知所措。
“没关系的!”她说,“我得哭一会儿。”然后她哭了。她不加掩饰地流着眼泪,弯着腰,绞着手,柔声哭着。我拍了拍她的胳膊,为自己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羞耻。其他乘客转过头看,小声咕哝同情的话语。一位老妇人说:“就这样,这样就对了,亲爱的!”几分钟后,莎斯克停止哭泣,用衣袖擦擦鼻子和脸,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说:“好了。”她向我微笑。“司机,”她叫道,“我想撒尿,能停一下吗?”
司机是个看起来很焦虑的女人,她低声咆哮了几句,不过还是把巴士停在宽阔多草的路边。莎斯克和另一个女人下了车,到野草丛中撒尿。在一个只有单一性别,并且没有耻感——关于这点,我并不确定,只是在为自己感到羞耻时突然想到——的社会里,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行为都得到了令人称羡的简化。
34/245(口述)仍旧没有卡扎的消息。我觉得当初给他安塞波是对的。我希望他有和人联系。我希望他联系的人是我。我需要知道城堡里会发生什么。
无论如何,如今我能更好理解我在雷哈的比赛中所见之事了。这里每有一个成年男性,就有十六个成年女性。大约每六个胎儿中会有一个是男胎,不过其中许多没能存活的男胎和有缺陷的男婴将青春期的男性人口比例下拉到了十六分之一。我的祖先当时在这些人的染色体上动手脚时一定玩得很开心,尽管那已经是一百万年前的事了,我仍感到内疚。我得学会不要感到羞耻,但最好别忘记内疚的益处。总之,雷哈这么小的镇子和其他镇子共享一个城堡。我来这里的第十天被带去看的那场令人困惑的盛事是一场比赛,阿瓦格城堡试图保住在主竞赛中的名次,却输给了北方的一座城堡。这意味着阿瓦格的队伍不能参加今年法德加的大竞赛,那是这里往南的一座城市,胜者将继续前往扎斯克参加总竞赛,届时,来自大陆各方的数百位参赛队员、数千位观众也都将云集于此。我看了去年扎斯克主竞赛的一些全息影像。评论说那场比赛总共有1280位队员,用了40只球。在我看来那就是一场混战,像两支没有武器的军队在战斗,但我想那也需要高超的技术和战略吧。获胜队伍的所有队员都会获得当年的特设称号,还有一个终身称号,而后把荣誉带回各自的城堡,以及支持城堡的镇子。
我现在有点了解比赛是怎么回事了,鉴于学院不支持任何城堡,我得以从系统外部审视它。学院里的人对体育、运动员和性感的种雄,并不像雷哈的年轻女人乃至部分年长女人那样痴迷。这种痴迷对外面的女人来说是种义务。为你的队伍欢呼,支持你的勇士,爱慕当地的英雄。都是再合理不过的事。她们的处境要求性屋中的男人强壮、健康,这是社会选择对自然选择的进一步强化。不过,能远离欢呼、狂喜,以及海报上那些肌肉膨胀、眼神赤裸,也很有本钱的家伙,我还是很高兴的。
我已经做出了雷斯哈瓦那的抉择。我选择了不透露真相。秀格拉德、斯考德和其他老师,我们叫她们教授,她们都是智慧又开明的人,完全能够理解太空旅行之类的概念,在技术创新等方面也都说得上话。我只回答她们关于技术的问题。我任由他们假定我们的社会和他们的差不多,大多数人都会自然而然这么想,尤其是单一文化中的人。一旦被他们发现二者有多么不同,其后果将会是革命性的,我没有权限、理由或意愿在赛格里引发这样一场革命。
据我所知,他们的性别不均造就了这样一个社会:男人享有所有特权,而女人享有所有权力。这显然是一种相当稳定的安排。从他们的历史来看,这种情况已经延续了至少两千年,并且很可能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存在了更久。但通过与我们接触、了解人类社会的常态,这种稳定可能被迅速打破,那将是灾难性的。我不知道男人是会紧握他们的特权不放还是会要求自由,但女人绝不会愿意放弃她们的权力,此外,他们的社会系统和情感关系也会瓦解。即便他们学会了撤销自己身上被强加的基因编码,要想恢复正常的性别比例也需要好几代人的时间。我不能成为那缕引发雪崩的微风。
34/266(口述)斯考德从阿瓦格城堡的男人们那里没打听出什么东西来。她提问时不得不非常小心,因为如果她告诉他们卡扎是个外星人或者在任何方面有特殊之处,他就会陷入险境。他们会觉得那代表着某种优越性,那他就需要在力量与技巧的试炼中证明自己。我想城堡的等级制度一定相当顽固僵化,男人在这个机制中的上升或下降,都是通过发起挑战、赢得或输掉那些强制或选择性的试炼来实现的。女人观看的那些运动和赛事仅仅是城堡中无休无止的系列竞赛的展示品罢了。卡扎是个没受过训练的成年男性,在此类试炼中毫无胜算。她说,他唯一可能的逃避方式就是装病或装傻,她觉得他肯定这么做了,鉴于他还活着,但这也就是她能问出的全部结果了——“那个在塔哈—雷哈翻了船的男人还活着。”
尽管城堡里领主们的食物、房屋、衣服和资金支持全靠女人来提供,但她们显然觉得他们的不合作是理所当然的。仅仅是获得那么一丁点儿信息,她看起来都高兴极了,我也是。
但我们得把卡扎从那里救出来。从斯考德那里听说得越多,我越觉得卡扎危险。我总觉得他们简直是被宠坏的顽童,但其实这些男人更像是军国主义训练营中的士兵。只是训练永无止境。当他们赢得试炼时,他们会获得各种称号和级别,你可以把它们翻译成将军之类代表着军国主义权力等级的称呼。有些将军、领主、大师等等,同时也是体育偶像、性屋红人,就像可怜的莎斯克爱慕的那个一样。但当他们明显衰老下去以后,他们常常会把从女人那里得来的荣耀换成在男人中间的权力,成为自己城堡中的暴君,对那些次等男人颐指气使,直到他们被推翻,被赶出去。老年种雄似乎总是独自居住在远离主城堡的小屋中,被视作疯狂而危险的人——流氓。
这种生活听起来很可悲。十一岁以后,他们唯一被允许做的事就是在城堡内的比赛和运动中竞争,十五岁后,再加上在性屋中竞争,为了钱,为了被选择的权利等等。没别的了。没有选择。没有职业。没有手艺。不能远行,除非参加大竞赛。不准进入学院,以免习得任何形式的思想自由。我问斯考德为什么一个聪明的男人连进学院学习都不行,她告诉我学习对男人来说相当有害,它会削弱男人的荣誉感,使他的肌肉松弛,并让他雄风不再。“涌向大脑的东西可都是从睾丸流出来的,”她说,“这完全是为了他们好,省得他们被教育糟蹋。”
我试图做到若水,像我所学的那样,但我感到厌恶。她大概也觉察到了,因为过了一会儿她给我讲秘密学院的事。学院中的一些女人确实会把信息悄悄带给城堡中的男人。那些可怜的家伙秘密聚会,互相教导。在城堡里,同性恋关系在十五岁以下的男孩中是受鼓励的,但在成年男人中却不被官方容忍,她说秘密学院的运营者通常都是同性恋男性。他们只得秘密进行,因为一旦被抓到阅读或者谈论理念,就会被领主和大师惩罚。斯考德说,秘密学院中也流传出一些有趣的作品,但她想了一会儿才举出例子。一个男人偷偷传出了一个有趣的数学定理,还有一个画家的风景画,尽管技术上很原始,却受到了艺术专业人士称颂。她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
艺术、科学、所有的研究与专业技术,都是哈格雅德,即技术性工作。它们都在学院中被教授,没有分学科,也很少有专家。老师和学生的领域总是在交叉、互换,在一个领域是著名学者也不妨碍你在另一个领域当名学生。斯考德是生理学的慧妇,也写剧本,但现在正跟随一位历史学慧妇研习历史。她的思想广博、活跃而无畏。我在海恩读的学校可以从这所学院学到许多。这是个绝妙的地方,充满了自由的头脑,但只有一种性别的头脑。一种带篱笆的自由。
我希望卡扎也能找到一所秘密学院,或者通过别的办法让自己融入这座城堡。他固然强壮,但这里的男人为赢得这些比赛已训练多年。许多比赛都很暴力。女人们说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让男人互相残杀,我们保护他们,他们是我们的珍宝。但在全息影像中,我见过比武双方狠狠地互相摔打,脑震荡的男人被抬下场。“只有没经验的斗士才会受伤。”真令人安心,呵。他们还斗牛。还有那种他们叫做主竞赛的混战,他们故意弄断彼此的腿和脚踝。“不瘸腿的算什么英雄?”女人们说。也许那倒是种安全的选择,摔断自己的腿,那就不必再证明自己是个英雄了。但卡扎会不会还要证明别的什么?
我请莎斯克留意雷哈的性屋,听说卡扎在那里就告诉我,但阿瓦格城堡要负责四个镇子的交配(那是她们的词,同样的词也用于公牛)服务,所以他可能被送去了别处的性屋。但也可能没有,因为什么比赛都没赢过的男人是不许去性屋的。只有冠军能去,还有十五到十九岁之间的男孩,年长女性称之为弟伢,指的是动物幼崽——小狗、小猫、小羊羔等到。单纯找乐子时,她们一般都会点弟伢;只有想怀孕的时候,才会花大价钱点冠军。不过卡扎已经三十六岁了,他不是小狗、小猫或小羊羔。他是个男人,而这个地方对男人来说很可怕。
卡扎·阿格德被杀死了。阿瓦格城堡的领主最终透露事实,但却没说具体情形。一年之后,麦莉门特用无线电召来着陆舱,离开赛格里,回到海恩。她的建议是观察和回避。但是常驻使决定再派一对观察使过去,这次来的两位都是女性,机动使阿莉·艾优和吴泽霖。她们在赛格里生活了八年,第三年后成为首席机动使,后来艾优又作为大使待了十五年。她们在雷斯哈瓦那的抉择中选择了缓慢揭示所有真相。他们设下了外星访客不得超过两百人的限制。接下来几代时间里,赛格里人逐渐习惯了外星人的存在,也开始考虑要不要加入伊库盟。他们针对基因修改的提案做了全球公投,但没通过,因为除非削弱女人的投票权,否则男人的投票根本毫无意义。截至本报告的提交,赛格里尚未实施重大的基因修改,尽管他们已经学会了各种修复技术并投入应用,这提高了足月降生的男婴比重,如今赛格里的性别比例约为12:1。
下述段落是93/1569年一名位于乌什的赛格里女性提交给厄里索·德·威斯大使的回忆:
亲爱的朋友,你让我讲讲我希望其他星球上的人们了解的一切,关于我的生活、我的星球。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想让别的什么地方的别的什么人了解我生活中的什么事吗?我知道在别人——那些一半一半的种族——眼里我们有多奇怪,我知道他们觉得我们落后、粗野,甚至变态。也许再过上几十年,我们会下定决心改造自己。但那时候我早死了,我也不想活着看到那一天。我爱我的族人。我喜欢我们凶猛、骄傲、美丽的男人,不希望他们变得像女人。我喜欢我们可靠、有力、慷慨的女人,不想她们变得像男人。而且,尽管我知道你们的每个男人都有独属于他自己的本性和特质,每个女人也是这样,但我还是很难说清楚那样会让我们失去什么。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个比我小一岁半的弟弟。他的名字叫伊图。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去了市里,付了五年的积蓄给我的种父,一位舞蹈冠军大师。而伊图的种父是我们村性屋里的一个老家伙,人们叫他落后大师。他从没赢过任何比赛,也好多年都没播种成功过了,因此只要有人肯点他,不给钱他也乐意得很。我母亲说起这事总要笑——她还在给我哺乳,甚至没采取任何避孕措施,还给了他两个铜币的小费!她在发现自己怀孕时很生气。检查后发现是个男胎,想到要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等着流产,她更觉得厌恶了。但等到伊图被健健康康地生下来时,她给了那个老种雄两百铜币,那是她所有的现金。
他不像很多别的男婴那样娇弱,但你怎么可能不去爱护一个男孩呢?我记得我无时无刻不在照顾伊图,小弟弟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让他远离的一切风险,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为自己的责任感到骄傲,当然也有些虚荣,因为我有个弟弟可以照顾。我们村其他母宅可没有还住在家里的儿子。
伊图是个可爱的孩子,一个明星。他有着我们乌什人典型的羊毛般柔软的头发,一双大眼睛,天性甜美快乐,也很聪明。其他孩子都爱他,总想跟他玩,但我们俩最喜欢自己玩又长又复杂的编故事游戏。我们有一群牛,总共十二头,是村里的老妇人用葫芦壳雕的——人们总是送他礼物——那些牛就是我们挚爱的游戏中的演员。我们的牛群住在一个叫作树什的国家,在那里进行伟大的冒险,爬山,发现新的土地,在河上划船,等等。像所有牛群一样,像我们村的牛群一样,老母牛是领袖,公牛独自居住,其他雄牛被阉割,小母牛则是冒险者。我们的公牛会定期来访与母牛交配,也可能会被拉去树什城堡和男人们竞斗。我们用黏土做城堡,棍子做男人,公牛总是赢,把棍子人撞成碎片,有时候甚至还能把城堡撞成碎片。但我们故事中的精华部分在于两头小母牛,我的这头叫欧普,弟弟的那头叫乌蒂。有一次,我们的英雄小母牛正在进行她们的伟大冒险,就在流经我们村子的小溪上,她们的船飘向远方。我们在下游很远处发现船被一根原木拦住了,那里的溪流又深又急。可我的小母牛还在船里。我们潜下水找啊找,但没找到乌蒂。她溺水了。树什城堡为她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伊图哭得很伤心。
他为自己勇敢的玩具小母牛哀悼了很久,我只好跑去问牧牛人迭德吉我们能否为她工作,因为我觉得跟真的牛待在一起能让伊图开心起来。有两个免费牧牛工她当然高兴(当母亲发现我们真的在干活时,她让迭德吉每天支付我们四分之一个铜币)。我们骑着两头高大驯良的老母牛,鞍具大到伊图都能躺在上面。每天,我们赶着一群两岁大的小牛来荒原上找艾荙吃,放牧越多,艾荙长得越好。我们得看好小牛,不让它们走远,不让它们践踏溪岸,当它们想停下反刍时,我们还要把它们聚到一处,用它们的排泄物滋养有用的植物。大部分工作都是我们的老坐骑做的。母亲来看过我们在做些什么,觉得没问题,而且整天待在荒原上准能让我们保持健康强壮。
我们爱自己的母牛坐骑,可它们又正经又负责,很像母宅里的大人。小牛就不一样了,它们都是专门用来骑的品种,当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动物,只是村野品种,但艾荙把它们喂得胖胖的,精神头也足。伊图和我骑在小牛光溜溜的背上,全凭一根缰绳来驾驭。起先我们总是掉下来,只得仰躺在地,眼见着小牛扬着后蹄甩着尾巴飞奔而去。不过,到年底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了很好的骑手,开始训练我们的坐骑玩些花样,在全速奔跑时交换坐骑,还有撑角跳。伊图是个了不起的撑角跳选手。他训练了一头三岁的大块头花色公牛,它生着七弦琴般的角,他俩的舞蹈精彩绝伦,就像我们在全息影像中见到的伟大城堡里最好的撑角跳舞者。如此卓越的表演,我们怎能留在荒原上自己欣赏?很快,我们就开始向其他孩子炫耀,邀请他们来盐之泉观看伟大的花样骑术表演。当然大人们很快也都听说了。
我母亲是个勇敢的女人,可即便是她也觉得太过火了,震怒之下,她冷冷地对我说:“我本来相信你能照顾好伊图的。你让我失望了。”
其他所有人一遍遍地说我将一个男孩宝贵的生命,将希望之瓶、生命宝库置于危险中,但真正伤到我的还是母亲的话。
“我确实在照顾伊图,他也在照顾我。”我对她说,以一个孩子所知的对公平的全部热忱,那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却很少兑现。“我们都知道什么是危险的,不会做蠢事,我们了解自己的牛,而且我们做所有事都在一起。等到他必须去城堡的时候,他要做很多更加危险的事情,但现在他至少已经知道其中一样该怎么做了。而且在那里,他只能一个人面对危险,可现在我们做所有事都在一起。我没有让你失望。”
母亲看着我们。我还不到十二岁,伊图才十岁。她哭了。她坐到地上,开始大声地哭泣。伊图和我都走过去,抱住她一起哭。伊图说:“我不去。我不去那该死的城堡。他们不能强迫我去那里!”
我相信他。他也相信自己。但母亲更了解现实。
也许某一天,男孩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在你们那里,男人的命运并不是由他的身体决定的,不是吗?也许某一天,这里也会如此。
我们的城堡希迭戈,自伊图出生以来当然就一直关注着他,每年一次,母亲会给他们送去医生给伊图出具的报告,五岁的时候,母亲和她的妻子们带他去城堡参加领受仪式。伊图觉得尴尬、恶心,还有点得意。他悄悄告诉我:“那里全是老男人,闻起来怪怪的,让我脱掉衣服,有些测量用的东西,他们量了我的小鸡鸡!说它非常好。他们说我有个很好的小鸡鸡。姐姐,降种之后会怎么样啊?”他不是第一次问我这种我答不上来的问题了,像往常一样,我编了个答案。“降种就是说你可以有孩子了。”在某种程度上,这和真相也差不太远。
我听说,有些城堡会在男孩长到九、十岁的时候,为之后的断离做一些准备,比如说,派稍大一点的男孩接触他们、给他们比赛门票、带他们参观公园和建筑,希望能吸引他们,这样一来,等他们长到十一岁,可能就会非常渴望去城堡。但我们这些偏远地区的人,荒原边缘的村民,用的还是过去那种严酷的方式。除了领受仪式外,男孩和男人们没有任何接触,一直到他十一岁生日。到那天,他认识的每个人都会送他到城门,把他交给那些陌生人,他的整个余生都将与那些人在一起。和过去的人们一样,现在的男男女女依然相信,这种绝对的断离能让他们成为真正的男人。
慧妇乌什吉自己生过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外孙,当过五六任镇长,尽管不太有钱,但在村里饱受尊敬。听说伊图不想去那该死的城堡的第二天,她就来到我们的母宅,说要和他谈谈。他告诉我她说了什么。她没有用什么东西来吸引他,也没有用甜言蜜语诱导他。她告诉他,他生来就是为他的人民服务的,他只有一项责任,那就是在长大后尽可能地播种;他也只有一项义务,那就是成为一个强壮、勇敢的男人,比其他男人更加强壮、勇敢,这样女人们才会选择他来配种。她说他必须住进城堡,因为男人不能在女人中间生活。这时候,伊图问她:“为什么不能?”
“你真的问了?”我说,敬畏他的勇气,因为慧妇乌什吉是个强大可怕的老女人。
“我问了。但她没有正面回答。她想了很久,看着我,看向别处,然后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说,因为我们会毁了他们。”
“太疯狂了,”我说,“男人是我们的宝藏。她在说什么?”
伊图当然不知道,但他努力思考她的话,我觉得她说出的话里再也没有比这句更令他印象深刻的了。
经过讨论,村里的老人们、我的母亲和她的妻子们决定允许伊图继续练习撑角跳,因为这会成为他在城堡里很有用的技能,但他不能再牧牛了,也不能在我牧牛的时候跟我同去,或者加入任何村里孩子做的工作或玩的游戏。“你做什么事都和珀在一起,”她们告诉他,“但她应该和其他女孩一起行动,你应该自己一个人行动,像个男人的样子。”
她们对伊图一向宽容,但对我们女孩子却很严厉,如果看到我们竟敢跟伊图讲话,她们就会叫我们去干自己的活,让他一个人待着。要是我们不听话——他和我偷偷溜出来,在盐之泉碰头,一起骑牛,或者只是藏在我们以前一起玩的溪谷那里讲讲话——她们只会冷着他,不理他,好让他自己感到羞愧,而我受到的却是切切实实的惩罚。被关在老纤维加工厂的地下室里一整天,那是我们村的监狱;第二次是两天;第三次被她们抓到我们两个单独待在一起,我在地下室里被关了十天。一个叫菲斯克的年轻女人每天给我送一次吃的,确保我有足够的水喝,确保我没生病,但她从不说话,那是她们惩罚村里人的惯用手法。晚上,我能听见其他孩子在头顶的街道走过。等到天终于黑了,我才能睡觉。我整天都没事情做,没有工作,没东西可想,除了她们的嘲笑和蔑视,因为我辜负了她们的信任;还有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我受到惩罚,伊图却没有。
被放出来以后,我的感觉变了。我感到自己被关在地下室里时,内心的某种东西也关上了。
我们在母宅用餐时,她们要确保伊图和我分开坐。有一度我们甚至不跟对方讲话。我回到学校和工作中。我不知道伊图每天都在干什么。我根本不去想。那时离他的生日只有五十天。
有一天晚上,我爬上床,发现陶枕下有一张字条:今日免在西谷。伊图不会写字,他会写的那些字都是我偷偷教给他的。我又害怕又生气,但还是等了一个小时,直到大家都睡着了,起床,出门,潜入风朗星明的夜里,跑到溪谷去。那是旱季的末尾,溪中几乎没有流水。伊图在那里,弓着身子,双臂环绕膝盖,在水边昏暗皲裂的泥土上投下一小团影子。
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想让我再被关一次吗?她们说下次就是三十天!“
“她们要关我五十年。”伊图说,没有看我。
“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本来就应该这样!你是个男人。你得做男人该做的事。而且她们不会把你关起来的,你还能参加隔着比赛,来镇上交配,等等等等。你根本不知道被关起来是什么感受!”
“我想去赛拉达,”伊图说,语速很快,他抬起头来看我,眼里闪着光,“我们可以骑牛去雷当的巴士站,我存了钱,有二十三个铜币,我们可以坐巴士去赛拉达。只要我们把牛放了,它们就能自己回家。”
“你以为到了赛拉达你又能干什么?”我轻蔑又好奇地问。我们村里没人去过首都。
“伊卡盟的人在那里。”他说。
“伊库盟,”我纠正他,“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可以带我走。”伊图说。
他说这话时我感觉很奇怪。我仍旧很生气,仍旧很轻蔑,但一股悲哀像黑水般在我体内涌起。“他们为什么要带你走?他们跟一个小男孩有什么好说的?你要怎么找到他们?而且二十三个铜币根本不够。赛拉达可远了。这个主意真的太蠢了。你不能这么做。”
“我以为你会跟我一起走。”伊图说,他的声音弱了些,但依然平稳。
“我不会做这么蠢的事。”我生气地说。
“好吧,”他说,“但你也不会告发我的,对吧?”
“不会,我不会告发你!”我说,“但你不能逃走,伊图。你不能。这太……这太不光彩了。”
这次他回答的时候声音颤抖。“我不在乎,”他说,“我不在乎光不光彩。我想要自由!”
我们都哭了。我在他身边坐下,像过去那样依靠彼此,哭了一会儿。时间不长。我们不爱哭。
“你不能这么做,”我在他耳边说,“不会成功的,伊图。”
他点点头,接受了我明智的建议。
“城堡里没那么糟。”我说。
一分钟后,他轻轻从我身边退开。
“我们会再见面的。”我说
他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比赛的时候。我可以去看你。我敢打赌你会成为那里最好的骑手和撑角跳选手。我敢打赌你会赢得所有奖项,然后成为一个冠军。
他顺从地点点头。他知道,我也知道,我背叛了我们的爱,还有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公平。他知道他已经没有希望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讲话,几乎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讲话。
大约十天后,伊图逃走了,骑牛逃向雷当,她们很轻易就发现了他的踪迹,在日落之前就把他带回了村里。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是我告发了他。我没跟他一起走,这让我感到羞愧,再也无法直视他。我离他远远的,她们再也不用刻意让我远离他了。他也没费心思来找我讲话。
我的青春期开始了,初潮就在伊图生日的前夜。像我们这种保守的城堡,是不允许正处于经期中的女人靠近城门的,所以当伊图成为男人时,我和其他几个女孩还有女人只能站在远处观看,看不到多少仪式内容。他们唱歌时,我默默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脚下的尘土、我的新凉鞋、凉鞋里的脚,感受我子宫的疼痛和拉扯感,血液的秘密流动,还有悲痛。那时我就知道,这种悲痛将伴随我终生。
伊图进去了,城门关上了。
他成了最年轻的撑角跳冠军,有两年,他十八和十九岁的时候,来我们村配过几次种,但我从没见过他。我有个朋友和他睡过,她讲给我听,说他有多么好,以为我想听,但我让她闭嘴,带着股无名的怒火走开了,我们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二十岁的时候被卖去东边海岸的一座城堡。我女儿降生时,我给他写了信,后来又写过几次,但他从没回过信。
我不知道我跟你说了什么关于我的生活和我的星球的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让你知道的。这只是我不得不说的。
以下是一部短篇小说,是阿德城著名作家塞姆·葛立迭于93/1586年写下的。赛格里的古典文学是叙事诗和戏剧。古典诗歌和戏剧是集体创作的,不论是最初的版本,还是后来几代的改写版,通常都不知道作者是谁。他们不大注重保存所谓的真本,因为在他们看来,作品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或许是在伊库盟的影响下,到了十六世纪晚期,开始有个体作者独立创作短篇叙事散文,有历史的,也有虚构的。这种体裁越来越流行,尤其是在城市中,尽管其从未获得伟大的古典史诗和戏剧那样广大的读者。毫不夸张地说,每个人都熟知史诗和戏剧的情节,背得出其中的许多句子,她们在书中或者全息影像中看过很多遍了,几乎每个成年女性都看过或参演过其中几部的舞台改编作品。这些作品是造就赛格里单一文化的主要统一影响之一。而那些叙事散文只能被默默阅读,更像是这种文化反思自身的方式,个人道德自省的工具。保守的赛格里女人们并不支持这种体裁,觉得它与赛格里高度协同合作的社会结构是相悖的。学院里的文学系课程也没有收录小说,甚至常常轻蔑地将其拒之门外——“小说是给男人看的玩意儿。”
塞姆·葛立迭出版了三本小说集。她的文风坦率、直接,这是赛格里短篇小说的典型特征。
错爱塞姆·葛立迭/文
阿扎克在下游地区的一座母宅中长大,离纺织厂很近。她是个聪明女孩,家人和邻居都以她为荣,筹钱送她去学院念书。回到市里以后,她成了一家工厂的初级经理。阿扎克擅长与人合作,事业发展得很好。对于未来几年想做什么,她有着清晰的目标:找两三个合伙人,一起建一座女儿宅,做一门生意。
作为一个漂亮女人,正当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阿扎克从性爱中获得了极大乐趣,尤其是在与男人一起时。尽管在为做生意的计划而储蓄,但她仍在性屋花了很多钱,她常常去那里,有时一次要点两个男人。她喜欢看他们互相刺激,展现单独一人时无法达成的超凡技术,也喜欢看他们没发挥好时互相羞辱。她觉得事后的男人身体非常恶心,如果一个男人不能一晚上折腾个三四次,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赶走。
她那个地区的城堡买了个年轻冠军,他曾在东南城堡舞蹈锦标赛中获胜,并且很快被送到了性屋。阿扎克在全息影像中见过他在决赛中的舞蹈,被他流畅优雅的风格和美貌迷住了,她热切地想与他交配。他的身价比性屋里其他男人都要高上一倍,但她毫不犹豫地付了钱。她发现他英俊可亲,热情温柔,技能高超又性情温顺。共度的第一晚,两人都非常尽欢。她离开时给了他很大一笔小费。不到一星期,她又回来了,点名要托德拉。他带给她的乐趣无与伦比,很快她就彻底迷上了他。
“我希望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有天晚上,她对他说,他们躺在床上,慵懒而满足。
“那也是我内心的渴望,”他说,“我希望自己是你一个人的种仆。来这里的其他女人都无法吸引我。我不想要她们。我只想要你。”
她不知道他讲的是不是真话。下次来的时候,她装作不经意地问经理,托德拉是否像她们所希望的那样受欢迎。“不是,”经理说,“除了你,每个人都说他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来兴致,不情不愿的,对她们也爱答不理。”
“怪了。”阿扎克说。
“根本不奇怪,”经理说,“他爱上你了。”
“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阿扎克说完笑了。
“太常见不过了。”经理说。
“我以为只有女人才会爱上彼此。”阿扎克说。
“女人有时候也会爱上男人,这非常糟糕,”经理说,“我可得提醒你,阿扎克,爱情只应发生在女人之间,而不是这里,这里的爱情从来都没好结果。我倒也不是跟钱过不去,但我希望你也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别老是点托德拉。你这是在给他希望,你知道的,这对他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俩可都没少赚我的钱!”阿扎克说,仍把这当作玩笑。
“要是没有爱上你,他能从其他女人身上赚更多的钱。”经理说。对于阿扎克而言,比起她在托德拉身上获得的快乐,这个理由微不足道。她说:“他当然可以跟她们所有人来,在我完事以后,但现在,我想要他。”
那天晚上他们交易完成以后,她对托德拉说:“这儿的经理说你爱上了我。”
“我早就告诉过你,”托德拉说,“我告诉过你我想属于你,服务你,你一个人。我愿意为你而死,阿扎克。”
“别说蠢话了。”她说。
“你不喜欢我吗?我没能取悦你吗?”
“你是我遇到的所有男人中最喜欢的,”她说着吻了他,“你很美,完全让我满意,我的甜心托德拉。”
“不想。他们都又丑又笨,哪里比得上我美丽的舞者。”
“那你听着。”他坐起身,正色说道。他二十二岁,身材纤细,四肢修长,肌肉匀称,眼距宽,嘴唇薄,嘴唇敏感。阿扎克躺着,轻抚他的大腿,心里想着他是多么可爱,多么讨人欢喜。“我有个计划,”他说,“我跳舞的时候,你知道的,那种故事舞蹈,我扮演女人,当然了,我从十二岁就开始就跳女角了。人们经常说他们都不相信我真的是个男人,我扮女人扮得太好了。如果我逃走——从这里、从城堡逃走——扮成一个女人——我可以去你家里当个仆人——”
“什么?”阿扎克惊叫出声。
“我可以住在那里,”他急切地说,朝她俯身,“和你住在一起。我可以一直待在那里,你每天晚上都可以和我在一起。你不用花一分钱,只要负担我的食物就行。我会伺候你,满足你,帮你打扫房子,做任何事,任何事,阿扎克,求求你了,我的挚爱,我的主人,让我成为你的人!”他见她仍无法相信,又匆匆地补充道:“要是你厌倦了我,可以把我赶走——”
”要是你逃走之后还想回城堡,他们会往死里抽你的,你这个傻瓜!”
“我很珍贵,”他说,“他们会惩罚我,但不会伤害我。”
“你错了。你已经很久没跳舞了,在这里的价值已经下滑了,因为你跟除我之外的任何人在一起时表现得都不好。这是经理告诉我的。”
眼泪在托德拉眼眶中打转。阿扎克不想让他痛苦,但他那狂野的计划实在太令她震惊了。“如果你被发现,亲爱的,”她温柔地说,“我会非常丢脸的。这个计划太幼稚了,托德拉。请不要再做这种白日梦了。但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我爱慕你,除你之外不想要别的男人。你相信我吗,托德拉?”
他点点头,强忍住眼中的泪水,说:“现在而已。”
“现在,还有很久很久很久!亲爱的,甜心,美丽的舞者,我们拥有彼此,只要我们想,年复一年!但你得对来这里的其他女人履行责任,这样才不会被你的城堡卖走,求求你了!我不能失去你,托德拉。”她热情地把他拥入怀中,立刻唤起他的欲望,她向他打开,很快,他们两个就发出了痛苦而又欢愉的叫喊声。
尽管她没法完全认真看待他的爱——毕竟这种错位的爱,除了他提出的那个愚蠢的计划,又能有什么结果呢?——但他仍触动了她的心弦,她对他多了一层温柔,这大大提升了他们的乐趣。那之后的一年多里,她每周有两三晚去性屋找他共度,这是她能负担得起的最高频率。经理仍想抑制他的爱,所以尽管他在性屋的其他客人当中一点都不受欢迎,她还是没有降低托德拉的价格,因此,阿扎克在他身上花了很多钱,而他,在第一晚之后,再也没收过她的小费。
有一个女人,一直没能在性屋的其他种雄那儿受孕,于是她试了托德拉,立刻怀孕了,孕检之后,得知是个男胎。另一个女人也通过他受孕,又是一个男胎。要托德拉当种父的需求激增。女人从城市的各处赶来找他。当然这也意味着,他必须在她们的排卵期留出空来。如今有很多个晚上,他不能见阿扎克,因为经理不接受贿赂。托德拉不喜欢自己变得那么受欢迎,但阿扎克抚慰他,向他保证,告诉他她有多么为他骄傲,他的工作绝不会影响他们的爱。事实上,他变得这么抢手,她根本不觉得可惜,因为她遇到了另一个她想与之共度良宵的人。
那是一名年轻女人,名叫泽达,在工厂工作,是一位机械维修专家。她高大英俊,阿扎克一下子就注意到她走路时那自由强健的步子,她骄傲的站姿。她找了个借口跟她结交。在阿扎克看来,泽达也欣赏她,但很长一段时间内,两人都表现得只把对方当朋友,而没有进展到伴侣。她俩常常结伴,一同去看比赛和舞蹈,阿扎克发现,比起单独和托德拉待在性屋里,她更喜欢这种开放的社交生活。她们聊到怎么合伙做机械维修服务的生意。渐渐地,阿扎克发现泽达美丽的身体总是在自己脑海中打转。终于,一天晚上,在她的单身公寓里,她告诉她的朋友她爱她,但又怕多余的欲望给她们的友谊带来负担。
泽达回答:“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想要你,但我不想让你因我的欲望而困扰。我以为你更喜欢男人。”
“之前我更喜欢男人,但我现在只想着你。“阿扎克说。
她发现自己一开始很羞怯,但泽达熟练又细致,能够不断延长双方的愉悦期,让她抵达做梦都没想到过的圆满境界。她对泽达说:“你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那让我们成为彼此的妻子。”泽达开心地说。
她们结了婚,搬到城西一座屋子,离开工厂,一起做生意。
在这段时间里,阿扎克都没把她另结新欢的事告诉托德拉,只是越来越少去找他。她为自己的懦弱感到一点羞耻,便说服自己他忙于履行配种的责任,不会真有多想她的。毕竟他是个男人,尽管嘴上说着浪漫的爱,但做爱才是男人最重要的事,而不是像女人那样,仅仅把性交当作爱和生活的一部分。
她和泽达结婚时,给托德拉寄了封信,说他们的人生已经走上了不同的岔路,她要搬走了,不能再见他了,不过她会一直想起他,满怀喜爱。
她马.上收到了托德拉的回信,乞求她回来和他谈谈,一遍遍地重申他那矢志不渝的爱。那封信里的拼写错误很多,几乎无法辨认,但它打动了她,也使她尴尬和羞愧,她没有回复。
他写了一封又一封信,试图通过她新店的全息网络联系她。泽达让她别做任何回复,说:“给他希望是件很残忍的事。”
她们新店的生意从一开始就很顺利。有天晚上,她们正在家里切菜准备晚饭,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进来吧。”泽达说,以为来者是乔琪,她们正在考虑吸纳为第三位伴侣的一个朋友。但进来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高挑美丽的女人,头上裹着围巾。陌生人径直向阿扎克走去,声音哽咽:“阿扎克,阿扎克,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待在你身边。”围巾从他的长发上掉落下来。阿扎克认出来人是托德拉。
她很震惊,还有点害怕,但她认识托德拉已经很久了,也很喜欢他,情感的惯性使她伸出双手来欢迎他。她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和绝望,感到很是抱歉。
可泽达猜到了他是谁,又警惕又愤怒。她手里仍握着菜刀,从房间里溜出去,叫来了市警。
她回来时,看到那个男人正在乞求阿扎克让他留下来,藏在她们家里,当个仆人。“我可以做任何事,”他说,“求求你了,阿扎克,我唯一的爱,求求你!没有你我无法生活。我无法和那些女人共处,那些只想求种的陌生人。我无法再跳舞。我只想你一个人,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会当个女人,没人会知道。我会剪掉头发,没人会知道的!”他说啊说,几乎是在用他那狂热的爱威胁她,但也很可怜。泽达冷冷地听着,觉得他疯了。阿扎克听着他讲,又是痛苦,又是羞愧。“不,不,那是不可能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说,但他根本不听。
警察来到门口时,他认出她们是什么人,冲到屋子后面想要逃走。警察在卧室里抓住了他,他绝望地反抗着,被她们粗暴地制服了。阿扎克朝她们大喊,让她们别伤害他,但她们根本不在意,把他的手臂扭到身后,打他的头,直到他停止抵抗。她们把他拖了出去。队长留下取证。阿扎克试图为托德拉求情,但泽达陈述了事实,并补充说她觉得他疯狂又危险。
过了几天,阿扎克去警局打听,得知,托德拉被遣送回了城堡,一同被送回去的还有一份警告,让他们一年内不要派他去性屋,或者直到城堡的领主们认为他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想到他会遭受怎样的惩罚,她感到非常担心。泽达说:“他那么珍贵,他们不会伤害他的。”正如他自己所说。阿扎克乐于相信如此。事实上,知道他不会再来碍事,她感到很解脱。
她和泽达先是把乔琪发展成生意伙伴,然后是家庭成员。乔琪从码头地区来,坚韧幽默,工作努力,要求很少,是让人舒服的伴侣。她们对彼此感到很满意,生意也蒸蒸日上。
一年过去,然后又是一年。阿扎克回到她从前的地区,跟她最初工作的那个工厂里的两个女人签署一份维修工作的合同。她向她们打听托德拉。她们告诉她,他不时会回到性屋。他被授予他们城堡的冠军种雄称号,需求量很大,价格也更高了,因为他让那么多女人怀孕,而且其中很多都是男胎。没人会为了找乐子而找他,她们说,据说他很粗暴,甚至残忍。女人只有在想受孕的时候才会点他。想到他对她的温柔,阿扎克觉得很难想象他会表现得野蛮。她猜大概是城堡的严酷惩罚改变了他。但她不相信他真的变了。
又过了一年。生意运转得很好,阿扎克和乔琪都开始认真讨论生孩子。泽达不想生育,但愿意当个母亲。
乔琪在本地的性屋有个喜欢的男人,时不时就会去找他求欢,现在,她开始在排卵期找他,他作为种雄的名声也不错。
阿扎克跟泽达结婚后就没去过性屋。她注重忠诚,除了泽达和乔琪外不再跟任何人做爱。想到怀孕,她发现自己过去和男人春风一度的兴趣已经消失殆尽,甚至变成了厌恶。她也不喜欢用精子库里的精子做人工授精的主意,但跟一个陌生男人共处更令她恶心。考虑要怎么办时,她想到了托德拉,她真心爱过、也从他那里获得了许多快乐的人。他现在又是一个冠军种雄了,作为一个可靠的播种者而在全市闻名。显然别的男人都不能带给她愉悦,而且他曾如此爱她,以至于置自己的职业甚至生命于危险之中。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早已结束。他没再给她写过信,如果城堡和性屋经理觉得他依然疯狂或不可信任,是绝不会让他跟女人交配的。过了那么久,她想她也许可以回去找他,给予他过去曾如此渴望的愉悦。
她通知了性屋下一次排卵期的预估时间,点名要托德拉。那个时间段他已经被预订了,她们给她推荐了另一个种雄,但她宁愿等到下个月。
乔琪已经怀上孕了,兴高采烈。“快点,快点!”她对阿扎克说,“我们要生双胞胎!”
阿扎克发现自己在期待和托德拉的重聚。对于他们上次见面时的暴力和因此给他带来的痛苦,她感到很后悔,所以写了一封信给他:
亲爱的,我希望长期的分离和上一次见面时的不幸能够在此次重逢的喜悦中被遗忘,希望你仍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我会为怀上你的孩子而万分骄傲,让我们祈祷会是个儿子!我迫不及待想再次见到你,我美丽的舞者。你的阿扎克。
没等到他回信,一次排卵期就到了。她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泽达仍不相信托德拉,还劝过她别去找他,这时她闷闷不乐地向她道别,祝她好运。乔琪则往她脖子上挂了一根链子,上面有颗保佑她怀孕的坠子。然后她就去了。
性屋当值的是一位新经理,这个面相粗犷的年轻女人告诉她:“他要是给你惹麻烦,你就大声叫我们。虽说他是个冠军,但他很粗暴,要是伤到了人,我们不会放过他的。”
“他不会伤害我的。”阿扎克微笑着说,急切地走进那间熟悉的房间,在这里,她和托德拉曾无数次享用彼此的身体。他正站在窗边等,像过去一样。他转过身,看起来就像她记忆中的那样,四肢修长,丝滑的长发如水般沿着背部淌下,间距很开的双眼凝视着她。
“托德拉!”她说,伸出双手朝他走去。
他握住她的手,唤她的名字。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开心吗?”
“是啊。”他微笑着说。
“所有的不愉快,那些关于爱的愚蠢想法,都过去了吧?我很抱歉让你受到了伤害,托德拉,我不想再看到那种事情发生。就让我们像过去那样轻轻松松、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好不好?”
“是的,都过去了,”他说,“看到你我很高兴。”他轻轻把她拉近自己,温柔地脱下她的衣服,爱抚她的身体,就像过去一样,他知道怎样能带给她愉悦,她也记得该怎样取悦他。他们脱光衣服一起躺下,她抚弄着他的身体,很是兴奋,却又有点不情愿打开自己,毕竟隔了那么久,他好像感到不舒服似的,动了动手臂。她退开一点点,看到他手里有把刀,一定是之前藏在床上的。他把它藏在背后。
她感到自己的头脑冷却下来,但还是在继续抚弄他的身体,不敢说话,不敢抽离,因为他正用另一只手紧拥住她。
突然之间,他翻身压到她身上,强行进入了她,疼痛来得如此剧烈,有一瞬间她还以为那是刀。他立刻射精了。趁他拱起身子,她从他身下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来到门口,跑出房间大声呼救。
他追过来,拿刀捅她。在经理还有其他男男女女抓住他之前,刀刺到了她的肩胛骨。男人们很生气,狠狠打他,经理叫他们别打了也没有用。他赤裸着,流着血,意识模糊,被捆了起来,立即送回城堡。
所有人都围到阿扎克身边,为她清洗包扎。那个伤口很浅。她又震惊又困惑,只问得出一句:“他们会把他怎么样?“
“你说他们会把一个企图谋杀的强奸犯怎么样?给他颁个奖?”经理说,“他们会阉了他。”
“但这是我的错。”阿扎克说。
经理盯着她,说:“你疯了吗?回家去。”
她回到房间里,机械地穿上衣服,看着他们躺过的床。她站在托德拉站过的窗边。她回忆起很久以前看他跳舞,那是他第一次获得冠军的比赛。她想:“我的人生错了。”但她不知道要怎么修正它。
赛格里社会和文化制度的转型并没有如麦莉门特所担心的那样走上灾难性的道路。它的发展相当缓慢,方向也不甚明确。93/1602年,特哈达学院邀请两座邻近城堡的男性申请入学,有三名男性照做了。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大多数学院都向男人敞开了大门。但只要一毕业,这些男生就只得回到自己的城堡,除非他们离开这颗星球,因为在当地,除了以学生身份住进学院或是待在城堡以外,男人不可以住在其他地方,一直到93/1662年《开门法案》通过。
即便是在法案通过之后,城堡对女人仍不开放,而男人从城堡出走的速度比这项措施的反对者们所恐惧的要慢得多。整个社会对《开门法案》的适应也很慢。有几个地区开设的男性基础技能培训项目已然小有成效,诸如在农耕和建筑领域,男人以团队的形式展开工作,和女人有的一拼,但依然要与女人的公司相隔绝,并接受其管理。近年来,有很多赛格里人来海恩学习——来的男性比女性多,尽管两者之间仍存在着巨大的数量差距。
下面这篇自传性速写便来自其中一名男性,我们之所以特别关注到他,是因为他是一起事件的亲历者,该事件直接加速了《开门法案》的制定。
机动使阿达·德兹的自传性速写我于伊库盟93周期,1641年出生在赛格里上的拉科达。拉科达是个平静、繁荣又保守的镇子,家人用传统方式把我养大——一座庞大母宅中备受宠爱的男孩。不算厨房帮工,我们家总共有十七个人:一个太外婆,两个外婆,四个妈妈,九个女儿,还有我。我们过得很好,所有女人都正担任或曾担任过拉科达陶器厂的经理或技工,这是镇上的支柱产业。每逢过节,我们家都倾力准备,盛况非凡:在山莱节时用条幅装饰整个家,从屋顶一直垂到地基;在丰收节的时候制作华丽的节日服饰;每隔几周就会替某位家人庆祝生日,礼物堆得到处都是。正如我所说,我备受宠爱,但我个人认为,我并未受到溺爱。我的生日不比姐妹们的生日更隆重,我可以和她们一同奔跑嬉戏,仿佛我也是个女孩。但我一直都很清楚,她们也明白,母亲们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和落在她们身上的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焦虑、担忧,随着我慢慢长大,有时甚至是悲凉的目光。
领受仪式之后,每年春季的开放日,我的生母或她的母亲都会带我去拉科达城堡。公园大门仍然关着,只在领受仪式那天打开过一次,放我一人(害怕地)进去,不过墙上放下了几架移动登高梯。我和镇上其他几个小男孩一起爬上去,在墙头舒舒服服坐好,屁股下有气垫,头顶上有雨篷,观看示范性舞蹈表演、公牛舞、摔跤,还有其他运动,都在墙内巨大的赛场进行。母亲们在下面等,公园外面,公共场地的露天看台里。城堡里的男人和少年跟我们坐在一起,解释比赛规则,指出舞者或摔跤手做得好的点,严肃认真地对待我们,让我们觉得自己很重要。我很喜欢那样,可一旦从墙上下来,开始往家走,那些感觉就都没了,就像脱下的戏服、演完的剧情,我像过去一样,在母宅里和家人一同工作玩耍,那才是我真正的生活。
十岁的时候,我去了市区里的男孩班。四五十年前就有这种班了,作为母宅和城堡之间的桥梁,但是我们城堡的统治越来越保守,最近退出了这项计划。除了坐在封闭的汽车里径直前往性屋,领主法沙禁止他治下的男人去墙外任何地方,哪怕去性屋也要在日出前回城堡,所以没有男人可以来教班上的男孩。镇上的女人试图告诉我去到城堡以后会发生什么,但她们知道的其实也并不比我多上多少。不管她们是出于怎样的好意,大多数时候她们说的都让我感到又害怕又困惑,不过害怕和困惑倒是恰当的心理准备。
我无法描述断离仪式。我真的不能。那些日子里,赛格里男性有种优势:他们知道什么是死亡。他们在肉体死亡之前就已经死过一次。他们转过身,回望整个人生,爱过的每个地方、每一张脸,然后大门阖上,彻底告别过去。
在我断离的那段时期,我们的小城堡内部分裂成两派:学院派和保守派,即伊索格大人政权遗留下来的自由派和更年轻的高度保守派。我进城堡的时候,分裂已相当严重。领主法沙的统治越来越严酷,越来越丧心病狂。他靠腐败、野蛮和残忍进行统治。住在城堡里的人都深受其害,如果没有强大、持续且道德的抵抗力量,我们早就被毁了,抵抗的核心是拉格兹和科哈德拉,他们是伊索格大人的门徒。他们是公开的一对儿,追随者全是城堡里的同性恋,还有不少别的男人和半大男孩。
刚住进保育舍的那段日子里,两种情绪不断交替,让我无所适从:一边是恐惧、憎恨和羞耻,因为比我早几个月或几年进来的男孩被煽动着羞辱和虐待新来的,还要说这是为了使其成为真正的男人;另一边是宽慰、感激和友爱,因为受到学院派影响的男孩们给予了我秘密的友谊和保护。他们在比赛和竞争中帮助我,晚上带我去他们的床上睡觉,不是为了性爱,而是为了保护我免受性侵。领主法沙厌恶成年人搞同性恋,如果镇议会同意的话,他恨不得能恢复死刑。他虽不敢惩罚拉格兹和科哈德拉,可他会因年长男孩之间情投意合的爱而对他们施以诡异可怖的肉体残害——把耳朵切成流苏状,把烧红的铁环烙在手指上。但他又鼓励大一点的男孩强奸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作为一种男子气概的实践。没人能够逃脱。其中四个年轻人令我们尤其害怕,我进城堡的时候他们十七八岁,自诩为领主亲卫队。每隔几晚,他们就会突袭保育舍,抓一个受害者,然后轮奸他。学院派尽其所能保护我们,点我们去他们床上,假装虐待我们,嘴里还不停地奚落和嘲笑,我们则装作大声哭泣和反抗的样子。之后,在黑暗和静默中,他们会用糖果来安慰我们,当我们长大一些后,则是用我们所渴求的爱,一种因其隐秘而更显温柔、细腻的爱。
城堡里根本没有隐私。之前有女人让我描述城堡里的生活,我也这么说过,她们自以为理解我的意思。“嗯,母宅里也是,所有东西都是所有人共享的,”她们会说,“随时都有人在房间里进进出出。除非你有一间单身公寓,否则不可能真的独处。”我没法告诉她们二者的差别有多么大:母宅里是宽松、温暖的共处;而城堡里是严苛、蓄意的曝光,是一间间放了四十张床、灯光大亮的宿舍。拉科达没有隐私:只有秘密,只有沉默。我们咽下自己的眼泪。
我长大了,对此我有些自豪,同时深深感激那些让我有机会长大的男孩和男人们。我没有杀死自己,那些年里好几个男孩自杀了,我也没有杀死自己的精神和灵魂,有些人为了让身体存活而这么做了。感谢学院派——我们自称为抵抗派——母亲般的照顾,我长大了。
为什么我要说母亲般,而非父亲般的?因为我的世界里没有父亲。只有种父。我没听说过父亲或父亲般的这种词。我将拉格兹和科哈德拉视作我的母亲,至今仍是如此。
我长大了,对此我有些自豪,同时深深感激那些让我有机会长大的男孩和男人们。我没有杀死自己,那些年里好几个男孩自杀了,我也没有杀死自己的精神和灵魂,有些人为了让身体存活而这么做了。感谢学院派——我们自称为抵抗派——母亲般的照顾,我长大了。
她们怎么能抛弃我们?——每个赛格里男孩都会在心底这样哭喊。她怎么能把我留在这里?难道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吗?她为什么不知道?她不想知道吗?
“当然不想了,”拉格兹告诉我,那时我义愤填膺地去找他,因为镇议会拒绝聆听我们的请愿,“她们当然不想知道我们过得怎么样。不然她们为什么从不到城堡里来?噢,当然可以说是因为我们不让她们进来,但你觉得要是她们真的想进来,我们挡得住吗?亲爱的,这是我们和她们的共谋,我们共同维系着我们文明赖以存在的伟大根基——无知和谎言。”
“我们自己的母亲抛弃了我们。”我说。
“抛弃我们?是谁在供养我们,给我们做衣服,建房子,给我们钱?我们的衣食住行全都依赖于她们。除非我们能够独立,那或许还有可能在真相的基础上重建社会。”
独立在他视线所及的最远方。但我觉得他的思想触及了更远的、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便是这个族群尚未明晰却又不可改变的共存之梦。
我们向镇议会请愿的努力没有取得任何成效,却引起了城堡内的注意。领主法沙认为自己的权力受到了威胁。没过几天,拉格兹被领主亲卫队和他们的打手抓了起来,被指控多次进行同性性行为和谋反,然后是被提审,被城堡领主判刑。所有人都被召集到赛场见证行刑。拉格兹五十岁了,心脏不好——他曾在二十多岁时当过主竞赛选手,接受了过度的训练——如今被全身赤裸地绑在长凳上,遭受“领主长鞭”的毒打,那是一条很沉的皮管,里面填满了沉重的铅块。领主亲卫队的伯赫德挥舞着它,反复抽打着他的头部、两侧腰肾和下体。被送进医务室后一两个小时,拉格兹就去世了。
当天晚上,拉科达暴动就发生了。科哈德拉比拉格兹还年长,又因失去爱人而悲痛欲绝,无法约束或引导我们。曾经,他的愿景是那种真正的抵抗,持久而非暴力,领主亲卫队迟早会自行毁灭。我们也曾遵循那个愿景,但如今我们选择放弃。我们抛下真理,拿起武器。“斗争方式决定赢得的成果。”科哈德拉说,但我们已经听够了那些老旧的格言。再也不相信比拼耐心的方式。我们要赢,现在就要,并且是一次彻底的胜利。
我们做到了。我们赢了。我们获得了胜利。警察赶到城门时,领主法沙、领主亲卫队,还有他们的打手都已被屠杀殆尽。
我记得那些强壮的女人如何在我们当中大步穿行,盯着她们从未见过的城堡内的房间,盯着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有的没了内脏,有的失去了生殖器,有的连头都丢了;盯着领主亲卫队的伯赫德,他被领主长鞭钉了在地上;盯着我们,这些反叛者,也是胜利者,盯着我们染血的双手和挑衅的脸;盯着科哈德拉,他被我们推到前面作为领袖和发言人。
他默默站着,咽下自己的眼泪。
女人靠近彼此,紧握枪支,环视四方。她们胆战心惊,觉得我们都发疯了。她们完全无法理解我们,最终促使我们中的一员开口说话——一个年轻男人,塔斯克,手上还戴着铁环,是烧红了强行套上去的。“他们杀了拉格兹,”他说,“他们都疯了。你们看。”他伸出自己残损的手。
过了一会儿,警察队长说:“彻底调查之前,谁都不准离开这里。”然后带领她的手下们离开城堡,走出公园,锁上身后的大门,将我们留在里面,与我们的胜利一起。
所有关于拉科达叛乱的听证和审判都被公开播报出来,理当如此。自那以来,这起事件就被反复研究和讨论。我参与的部分是杀死领主亲卫队的塔提蒂。我们三个把他堵在体育馆里,用那里的训练棍棒攻击他,直到把他打死。
斗争方式决定赢得的成果。
我们没有受到惩罚。她们从其他的城堡里抽调来几个男人,组建成政府,接管拉科达城堡。他们对法沙的行为有着相当的了解,也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叛乱,但哪怕是他们中最亲自由派的人,对我们的态度也是绝对的蔑视。他们没把我们当作男人,而是当作没有理性、不负责任的动物,驯不服的牛。就算我们开口,他们也从不回复。
我不知道这种羞辱性的冷酷政权我们还能忍受多久。叛乱发生仅仅两个月后,世界理事会就颁布了《开门法案》。我们告诉彼此,那是我们的胜利,是我们使其实现的。但就连我们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们告诉彼此,我们自由了。历史上的第一次,任何想要离开城堡的男人都可以走出大门。我们自由了!
但这些自由的男人走出城门后会发生什么?没人好好想过。
法案正式生效的那天早晨,我是走出城门的男人之一。我们一行十一人一起朝镇上走去。
其中几个非拉科达本地的男人去了各个性屋,希望能获准待在那里,他们没别的地方可去。宾馆和客栈当然不会让男人入住。在镇上度过孩提时代的我们则回了各自的母宅。
从死亡中归来会怎么样?不容易。对归者来说不容易,对他的亲人来说也是这样。他在她们世界中占据的位置已经合拢,消失不见,被日积月累的变化、习惯、其他人的行事和需求所填满。他已被取代。从死亡中归来意味着成为一个鬼魂: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
起初,我和我的家人都不明白这点。我在二十一岁的年纪回到她们身边,她们坚信我还是十一岁离开他们时的那个男孩,张开双臂欢迎她们的孩子。但这个孩子并不存在。我是谁?
很长一段时间内,有几个月吧,我们这些从城堡出来的难民就藏在各自的母宅中。从其他镇上来的男人们也都想办法回了家,通常是乞求结队旅行的人捎带他们一段。留在拉科达的有七八个人,但我们几乎见不到彼此。街上没有男人的位置,数百年来,人们看到男人独自上街就会立刻逮捕他。如果我们出门,女人们就会从我们身边跑走,举报我们,包围我们,威胁我们——“回你的城堡去!回你的性屋去!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从我们的城市里滚出去!”她们管我们叫寄生虫,事实上我们没有工作,对社区也根本没有任何功用。性屋也不会接受我们提供服务,因为没有城堡给我们的健康和品行做担保。
这就是我们的自由,我们都是鬼魂,毫无用处、恐惧同时也被恐惧的侵入者,生活角落里的阴影。我们看着生活在身边继续:工作,爱情,分娩和抚养孩子,赚钱和花钱,制作和塑造,治理和冒险——那是女人的世界,光明、完整、真实的世界,那个世界中没有我们的位置。我们过去的全部所学就只有比赛和互相摧毁。
我知道的,母亲和姐妹们绞尽脑汁,想在她们这个生机勃勃又勤奋刻苦的家中给我找个位置,找些事做。早在我尚未出生时,就有两位住家的厨子在打理我家厨房了,所以我在城堡中学会的唯一实用技艺——厨艺——也用不上。她们为我找到一些家务活,但都属于没事找事,她们知道,我也知道。我倒是愿意照看婴儿,但有一位外祖母非常嫉妒这种特权,我姐妹的妻子们也不放心让一个男人触碰她们的孩子。我的姐姐帕多提出有没有可能在黏土车间做个学徒,我立刻抓住机会,但陶器厂的管理层经过漫长讨论,还是不同意接受一个男性员工。男人只会用下半身思考,注定无法成为可靠的工人,女工们也会觉得不舒服,等等。
全息新闻里满是这类提议和讨论,当然啦,还有关于《开门法案》施行以来种种意料之外的影响、适合男人的位置、男人的能力和限制、性别决定命运等话题的演说。对开门政策的反对情绪十分强烈,我每次看全息新闻,似乎都有一个女人在冷酷地谈论男性骨子里的暴力和不负责任,他不适合参与社会和政治决策的生理因素。常常还有一个男人在说同样的话。对新法案的反对受到了城堡中所有保守派的热烈支持,他们振振有词地要求重新关上城门,让男人回到适合他们的驻地,在比赛和性屋中追求真正的、阳刚的荣誉。
在拉科达城堡度过那些年后,荣誉对我毫无吸引力;这个词本身对我来说意味着退化。我痛骂那些比赛和竞争,我的大多数家人都很困惑,她们喜欢观看主竞赛和摔跤,只会抱怨说城门开启以来大多数比赛的精彩程度都有所下降。我也痛骂性屋,我说男人在那里被当作牲畜,当作种牛来用,而非人类。我再也不会去那里了。
“可是,我亲爱的孩子啊,”终于有一天晚上,母亲单独跟我说,“你想一辈子都单身吗?”
”希望不是这样。”我说。
“那……?”
“我想结婚。”
她瞪大双眼,略有忧思,最后小心地说:“和男人。”
“不,和女人。我想要一段正常、普通的婚姻。我想要一个妻子,也想成为一个妻子。”
尽管这个主意如此令人震惊,她还是试着理解。她陷入沉思,皱起眉头。
“意思就是,”我说,毕竟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除了沉思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做,“我们会像其他任何伴侣那样住在一起。我们会建立自己的女儿宅,对彼此忠诚,如果她生了孩子,我愿意成为孩子的爱母。这没理由不成!”
“唔,我不知道——我没听说过这种事,”我母亲说,她温和而明智,从来都不喜欢对我说不,“但你要先找到这个女人,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闷闷不乐地说。
“你都没机会见人,这是个大问题,”她说,“也许如果你去性屋的话……?你自己的母宅肯定能像城堡一样为你担保,没理由不可以。我们可以试试——?”
但我拒绝了,情绪激动。我不是法沙的奉承者,很少被允许去性屋,但仅有的几次经历都十分不幸。我年轻,没经验,没人推荐,只有想要玩物的老女人才会选我。她们用熟练的技巧戏耍我,我又羞又怒。她们离开时会拍拍我,给我小费。那种娴熟、机械的兴奋和居高临下的冷酷对我来说糟透了,尤其是在体验过城堡里那些情人守护者的温柔之后。但女人却在生理上吸引着我,男人从来没有。我的姐妹和她们妻子们那美丽的身体如今常常萦绕在我的脑海中,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纯洁的、性感的,女人身体那种令人惊叹的重量、力量和柔软,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每天晚上我都会自渎,想象我的姐妹在我怀中。实在太难熬了。于是,我又成了一个鬼魂,一个充满怒火和欲望的性无能,处于无法触碰的现实之中。
我开始想我可能不得不回城堡了。我陷入深深的抑郁和倦怠之中,陷入心灵寒冷的黑暗之中。
一天下午,我小时候最亲近的姐妹帕多来到我的房间——她们给我清出了一个带天窗的阁楼,这样我至少在字面意义上拥有了自己的空间。她找到我时,我正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如今我时常这样。她像一阵微风似的进来,对情绪和信号漠不关心,女人通常都这样。她一屁股坐到我的床尾,说:“哎,你听说那个从伊库盟来的男人没?”
我耸了耸肩,闭上眼睛。最近我的性幻想场景是强奸。我害怕她。
她继续说着那个天外来客,他显然是来拉科达研究叛乱的。“他想和抵抗者谈谈,”她说,“你这样的男人。打开城门的男人。他说他们不愿意站出来,好像羞于成为英雄。”
“英雄!”我说。在我的语言中,这个词是阴性的,指的是史诗里介乎神与伟人之间的主角。”
“你就是英雄。”帕多说,强势的语气打破了微风般的假象,“你在伟大的行动中担起责任。也许你做错了。萨苏梅在《建艾莫记》中也做错了,不是吗?她任由法拉达被杀害了。但她仍是个英雄。她承担了责任。你也是。你应该和这个外星人聊聊。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没人真正知道城堡里发生了什么。你欠我们一个故事。”
这个说法在我的族群当中很有力。“未被讲述的故事是谎言的母亲。”古话如此。任何重要行动的执行者都被认为有义务向公众解释发生了什么。
“那我为什么要把它们告诉一个外星人?”我说道,还在为我的倦怠辩护。
“因为只有他会听你讲,”我的姐妹冷冰冰地说,“而我们都忙得要死。”
这话可太对了。帕多为我发现了一扇门,并打开了它,然后我走进去,用我仅剩的力量和意志。
机动使诺姆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几个世纪前出生于地球,在海恩受训,游历过许多地方;他个子矮小,黄棕色皮肤,眼神锐利,很好交谈。起初,在我看来他一点都不男性化,我总觉得他是个女人,因为他表现得就像是个女人。他直接地切入正题,不会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而耍什么花招,或为获得地位而玩什么手段,我们社会中的男人在处理与其他男人的关系时都觉得必须这么做。我习惯了男人谨慎、不直接且竞争心强。而诺姆像女人一样,直接而愿意倾听。他也和我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同样敏感而强大,比起拉格兹也毫不逊色。他的权威实际上巨大无边,但他从不站在他的权威上面,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人。相反,他闲适地在那上面坐了下来,并邀请你和他同坐。
我是第一个站出来向他讲述我们故事的拉科达反抗者。在我的允许之下,他把整个过程录了下来,用以撰写一份介绍我们社会状况的报告,呈交给常驻使,他管这份报告叫《赛格里纪事》。第一次,我对于叛乱的描述花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以为我讲完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伊库盟机动使骨子里对于了解、理解和聆听全部故事那不知疲倦的渴望。诺姆提出问题,我回答;他做出猜测和推断,我纠正;他想要细节,我提供细节——讲述叛乱的故事,叛乱之前那些年的故事,城堡里男人的故事,城镇上女人的故事,我族人的故事,我生活的故事——一点一滴,全是碎片,一团混乱。我每天和诺姆交谈,持续了一个月。我明白了故事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明白了故事本就是一团混乱,只是中间的一个片段;明白了故事从来都不是真的,但谎言确实是沉默的孩子。
到了当月的月末,我已经非常喜爱并信任诺姆了,当然也依赖他。与他交谈成了我生存的理由。我试着面对他在拉科达待不了多久的事实。我必须学着适应没有他的生活。我要做什么呢?这世上有男人可以做的事,有男人可以过的生活,他仅凭自己的存在就证明了这点,但我能找到这些吗?
他非常了解我的处境,在我又快要陷入恐惧的无精打采中时,不让我陷落,不让我沉默。于是他问了我一些不可能的问题。“如果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你想当什么?”他问我,小孩子才会问彼此的问题。
我立刻回答,十分热切:“妻子!”
如今我知道那时闪过他脸上的神情是什么了。他用锐利而关切的眼神看我,挪开,又挪回来。
“我想要自己的家庭,
“我想要自己的家庭,”我说,“不再继续住在我母亲们的家里,在那里我一直都是小孩。我想要工作,妻子,或者好几个妻子——孩子——我想当个母亲。我想要生活,而不是比赛!”
“你不能生育孩子。”他温柔地说。
“不错,但我可以成为孩子的母亲!”
“在我们的语言里,这个词是有性别的,”他说,“但我更喜欢你们的方式……告诉我,阿达,你结婚的机会——遇到一个愿意和男人结婚的女人的机会能有多大?在我们这里从来没发生过,对吗?”
我不得不说没有,至少我没听说过。
“但总会发生的,我确定,”他说(他的确定一般都没那么确定),“但对于个人来说,一开始付出的代价可能会很高。面对来自社会的负面压力,刚成形的关系会受到极大压力,它们会是防御性的、过度紧张的、不安宁的,没有空间去发展。”
“空间!”我说。我试图告诉他我的感觉,在自己的星球上没有空间,没有可以呼吸的空气。
他看着我,挠挠鼻子,笑了。“银河系中有许许多多空间,你知道的。”他说。
“你是说……我可以……伊库盟……”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想问的究竟是什么问题。但诺姆却知道。他开始回答我的问题,考虑周到,细节殷实。迄今为止,我所受的教育都太有限了,虽然我们星球的文化程度本来就不高,我需要去学院念上至少两三年的书,以便做好申请世外学府的准备,如海恩的伊库盟学校。当然啦,他继续说,我去哪里、选择接受怎样的训练都取决于我的兴趣,我要去学院里发现自己的兴趣,因为我孩提时代上的学或在城堡中受的训都没有真正让我了解自己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我过去的选择十分有限,令人难以置信,既没有满足一个正常智力的人的需求,也无法满足这个社会的需求。因此,《开门法案》不但没有给我自由,还让我没有可以呼吸的空气,只有没有空气的太空,诺姆引用了其他某个星球某位诗人的诗句。我的头脑在旋转,里面满是星星。“哈卡学院离拉科达很近,”诺姆说,“你没考虑过申请吗?哪怕只是为了逃离你那个可怕的城堡?”
我摇摇头。“领主法沙总是毁掉所有送进他办公室的申请表。只要我们试着去申请……”
“你们就会被惩罚。我猜是酷刑。对。好吧,就我对你们学院的一点点了解,我觉得你在那里的生活会比在这里的好,不过也不可能完全是愉快的。你会有工作做,有地方待,但你会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低人一等。哪怕是受过很好教育的开明女人也很难接受男人在智力上与她们相当。相信我,我自己深有体会!而且因为你在城堡所受的训练是竞争,是想要胜过别人,你会发现和一群要么觉得你无法达成卓越,要么觉得竞争、胜利或失败的概念都毫无意义的人待在一起,日子会很难过的。但只有在那里,你才能找到可以呼吸的空气。”
诺姆把我推荐给他认识的哈卡学院女老师们,我被预录取了。我的家人很高兴地付了我的学费,我是全家第一个去学院的人,她们真心为我感到骄傲。
正如诺姆所料,学院里的生活并不总是那么容易,但那里有足够多的男人,我交到了朋友,不再像在母宅中那样陷入使人无力的孤立。我鼓起勇气,在女学生中也交到了朋友,发现她们中许多人没有偏见,也很好相处。我入学第三年时,她们中的一个和我试探性地、谨慎地相爱了。虽然并不是很顺利,时间也没有很长,但对于我们两人来说都是极大的解放,从两性之间唯一可能的交流或共性就是性的普遍信念中解放出来。艾玛德和我一样厌恶性屋的职业性,我们之间的性爱总是羞涩而简短。其真正的意义不在于满足欲望,而在于证明我们能够信任彼此。真正让我们情感放松的时刻是躺在一起交谈时,给对方讲自己过去的生活,我们对男人和女人、对对方和自己的看法,我们的噩梦,我们的梦想。我们无休无止地交谈,我终生珍视那种恳谈并以此为荣,两个年轻的灵魂找到了他们的翅膀,共同飞翔,时间虽然不长,但飞得很高。人生第一次飞翔总是最高的。
艾玛德两百年前就死了,她留在了赛格里,嫁进了一座母宅,生育了两个孩子,在哈卡教书,七十多岁的时候离世。我去了海恩,上了伊库盟的学校,后来又作为机动使的一员去了维瑞尔和耶欧维,我的记录一并附上。我写下这篇关于自己生活的速写,作为申请担任伊库盟机动使回到赛格里的一部分材料。我非常想在自己的族人中生活,了解他们是谁,既然我至少知道了自己是谁,在一种不确定的确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