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墓地

101.

“闭嘴”听到了一切,也记得一切。当露丝尖叫着说“不”并恳求罗德里停手的时候,他就在那场派对上,就站在那间卧室外。但是,“闭嘴”并没有冲进去。罗德里在这件事情发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邀请“闭嘴”加入。“来嘛!我们一起瓜分她呗!”他欢欣鼓舞地说,但是“闭嘴”无比恐慌地摇摇头。罗德里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他正准备拔腿就跑。因此,他的目光在一秒钟内变得阴沉,迅速并极其用力地用手指在“闭嘴”的喉咙上划了一下,咆哮道:“待在这里把风,你要是敢离开这里,我就宰了你。”

“闭嘴”就站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说,但是他听到了一切。当露丝冲出来时,他移动身体;她从他的旁边跑过,逃得老远。当罗德里追在后面时,他贴近“闭嘴”,两人的前额相触。他做出保证:“如果你敢跟别人打小报告,我就会说你也参与了这件事!”

在那件事情过后的几个月里,“闭嘴”的人生完全处在一种昏睡的状态中。他开始极其努力地锻炼身体,从而得以在晚间因疲倦而崩溃。这是他让自己不胡思乱想,进而能够入睡的唯一办法。他每次醒过来时,都对光线感到怨恨不已。对于所有回到脑海的影像,他同样感到痛恨不已。对于自己虚弱的声带与那颗胆怯的心,他痛恨不已。

罗德里没完没了地打电话、发短信,当“闭嘴”不回应时,罗德里就将自己给露丝拍摄的所有照片全都发过来。“闭嘴”删除了每张照片,但他很清楚罗德里此举的用意。罗德里就是要用这一招,让他变成共犯。

有时候,“闭嘴”会在夜间走到湖畔,希望他脚下的冰层能够崩裂。有那么两次,他想亲手吊死自己,但不敢真动手。唯一能让他遗忘这些的,就只有冰球。所以,他只能不断地练球。他能够出类拔萃,原因就在这里。

当凯文·恩达尔和玛雅·安德森之间的一切发生时,他当然也像其他人一样,听说了这些传言。凯文遭到禁赛,整座熊镇陷入暴乱。“闭嘴”比凯文小几岁,赫德镇与凯文同龄的球员本来要跟熊镇的球队交手,但由于双方教练团担心这将引发冲突,于是取消了那场赛事。一如往常地,所有人这回也都忘记跟“闭嘴”联系,所以他独自站在公交车站的候车亭,准备搭车回到位于赫德镇的家。这时,露丝正好从街对面走过来,两人都感到震惊。他俩之中,没有人能够呼吸。

*  *  *

露丝走到那个位于镇中心的邮筒前,当时她已经在互联网上找到一个接纳“遭遇问题与困难的青少年”的教会,因此正要将一封申请信寄出,以便能够参加该教会的活动。她经过冰球场馆,却在公交车站旁被冻成了冰,就像派对那天晚上一样。她在那之后还没见过“闭嘴”。她不知道她究竟该对他说什么。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认为罗德里的行为是错误的。或许“闭嘴”就像其他人一样,也认定她活该被强奸。

所以,她只能鼓起自己所有的勇气,隔着街道叫喊起来:“你能不能告诉罗德里,让他放过我?他赢了!没有人相信我!他能不能放过我?”

“闭嘴”不答话,只是在内心感到一阵碎裂。露丝走回家,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过了两天,教会的一名女子打电话过来。关于自己的“问题”,露丝编造的一系列谎言实在太巧夺天工,竟让那名女子哭了起来。一切都是捏造的,因为他们这些人永不会相信实情。

因此,露丝离开了这座城市。然而,她并未前往那个教会。当所有人获知她已经远走高飞、前往海外时,她只需要撑到自己年满十八岁的那一天。在那之后,她就自由了。在她离开家门以前,她已经偷拿了自己父母的所有现金。拥有一个相信银行是由无神论者和魔鬼崇拜者所设计的阴谋的妈妈,好处就在这里。现金的金额不大,但足以让她购买火车票和船票、跌跌撞撞地踏进这个大千世界。露丝踏进了另一个国家。最初的几个晚上相当混乱,但她顺利地结交了几个新朋友。事实显示,她在自己的家乡或许有点怪,但在这里则一点都不奇怪。或者应该说,现在,她表现“奇怪”的方式是正确的。她本希望能够联系马特奥,告诉他这件事情,但是她不敢这样做。她只是计算着马特奥要在多少个月后才会年满十八岁,一旦这一天到来,她就能够把他接出来。她和两名在咖啡馆工作的女生相识,并借用了她们的电脑,史无前例地鼓起勇气上网。这才看到碧翠丝发过来的信息。这位老朋友说她已经跟自己的家人讲和,但仍然离开了教会。她认识了一个男生,两人现已订婚,他们将买下一座小屋。她已经度过了这片黑暗地带,抵达彼岸,而且感到快乐不已。露丝心想,假如她俩之中有人做到了这一点,那这一切或许是值得的。她关闭那台电脑,并且再也没有开启它。咖啡馆的那些女生带她参加一场派对,她们跳着舞。她玩得很开心,无拘无束,几近于无耻。经过了无尽的等待,这是她第一次得到这种体验。世界开启了。一切都变得可能。在这两年半的时间里,她展现出无尽的欢笑,就像在一条童话故事般的船上摆脱自己每一寸腐败的过往,直到她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她所处的世界变得无限宽广,这让她的童年仿佛是被虚构出来的。她不知多少次想写信给自己的弟弟,但始终不曾下笔。她参加各类派对,纵情地跳着舞。某天晚上,毒品终结了她。一切来得如此迅疾,就在舞步踏动之际发生:心脏就在灯光映照之下、在舞池里停止跳动。在倒地以前,她就已经死了。驾驶救护车的男人告诉她的朋友,她不曾感受到疼痛。

*  *  *

不过,马特奥永远不会认定他的姐姐死了。他会认定:他的姐姐被谋杀了。当他翻找到她的日记本,了解到是哪些力量促使她逃离此地,她用毒品麻痹了什么样的苦痛,以及哪些因素导致她过度吸毒,他就已经做了决定。某次,他在教会里听见一个女人对他的父母这么说:“如果你计划报复,那就挖两处墓地吧。”这个女人以为这番话出自《圣经》,实际并非如此,而她因此被马特奥的妈妈臭骂了一顿。马特奥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记住了这番话。

现在马特奥可不准备挖两座坟墓,他准备挖三座坟墓:第一座献给犯罪的罗德里,第二座献给本来能够帮助露丝却袖手旁观的“闭嘴”,第三座则留给他自己。

*  *  *

玛雅的故事,本来非常有可能变得跟露丝的故事一样。一些非常微小的细节改变了事态的发展。一个努力抗争的妈妈,一个慈爱的爸爸,一个挺身而出的兄弟,一个奋力对抗着整个该死的世界的最要好的朋友。一个经营一家酒吧、女巫般的老太婆进入冰球俱乐部会员大会的会场,为玛雅辩护。还有最后一点:一个看到一切、最后终于敢高声说出真相的证人。

这就是一切。仅止于此。

亚马说出了自己见到的一切。就算凯文不曾因自己的行为被定罪或坐牢,这座小镇最后都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但现在,我们每讲述这个故事一次,我们就又犯下新的罪孽——因为我们假装亚马做的是正常的举动。这当然不是正常的举动,几乎没人做过他做的事情。“闭嘴”才代表常态,他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写照。

一天早上,有人在敲打他位于赫德镇的家门。是罗德里。当他举起一把刀抵住“闭嘴”的脖子并耳语着下面这番话时,他的双眼中只有杀意。

“你要是敢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我会到这里来,把你妈妈和你都杀死!懂吗?”

简直已经不敢呼吸的“闭嘴”点点头。他老妈就坐在隔壁房间里,玩着填字游戏。罗德里的目光闪动了几下,接着奔向停在街道上的一辆摩托车,骑车扬长而去。当“闭嘴”再一次听到关于罗德里的消息时,是某人说他的兄弟进了监狱,他则利用这个机会逃离了这里。他搬到一个离这里有几小时路程的城镇,住到自己兄弟的公寓里。

他在最后一条发给“闭嘴”的短信中写道:“想象一下发生在凯文身上的事情,没人会相信你的。你跟我一样有罪,我们两个都会坐牢,你这辈子再也别想打冰球啦。”

下一个球季开始时,由于熊镇守门员维达的死亡,“闭嘴”得到了由赫德镇转会到熊镇的机会。“闭嘴”几乎不曾感觉到自己活过,在他这辈子当中,札克尔担任他教练的第一次练球堪称最为美好的时刻。札克尔似乎理解他,她看出他的潜力,而不只是看到他过去的表现。“闭嘴”甚至不知道自己真的有天赋,但是她将他调教成了球星。每天早上,他成为第一个到冰球馆的人。每天晚上,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场馆的人。他持续练球,一练再练。他在这一辈子当中,第一次结交到真正的朋友。

他值得受到这种待遇吗?如果他不能被宽恕,他是否能够被……容许过自己的生活?打冰球,欢笑,或许甚至可以感到快乐,哪怕只有几秒钟都好。他是否能够被宽恕?这样符合正义吗?这样对吗?

他不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

*  *  *

在周五深夜到周六凌晨之间,就在火炬游行队伍已然解散,所有人都各自回家,这两座小镇陷入沉睡之时,马特奥在邻居家的武器柜里找到了三把猎枪。他到处寻找弹匣,但就是找不到。所以他关上武器柜,从窗口爬出地下室,一路跑回家,用姐姐的旧毛衣将那些武器包裹起来,藏进自己的衣柜。然后他在网上搜索,想知道自己该上哪儿去弄到军火。结果他找到一个论坛,论坛上的另一个用户提了一个他本人也在努力推敲的问题:“能用猎枪打死人吗?”一个匿名账户迅速地给出答复:“如果你是个非常优异的射手,那当然可以。但弄到手枪会好得多,随便哪个混混都可以用手枪打死人。事后如果你想一枪毙了自己,这样也有效得多。你想这样做吗?”马特奥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想这样做吗?

经过一阵漫长的犹豫后,他将那卷衣料夹在自己的腋下,偷偷摸摸地溜出家门,骑着自行车穿越森林。他一路骑到赫德镇,虽然一路上滑倒无数次,但他绝不出声咒骂。他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他甚至不生气,空虚感彻底将他掏空,这算得上是一种幸福。

当他抵达赫德镇时,他的双腿已疲惫不堪。这里的地面上到处都是已然烧尽的火炬,积雪已经基本被踏平,因此他能够比较平稳地骑车,而不至于一直滑倒。这么一来,一切就容易多了。当他抵达那座废车处理厂时,他看到厂内的那些拖挂式休旅车内亮着灯光。因此,他直接走上前,敲起门来。前来开门的是一名二十来岁留着胡须的男子。但在他发话前,马特奥背后就传来一个质问般的声音:“我们已经下班了,是吧。”

马特奥转过身,迎视勒夫的目光。那名男子身旁是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狗,它朝着马特奥眯起眼来,在空中嗅闻着。马特奥强迫自己用平稳的声音说:“我有三把猎枪。我想知道,你是否愿意用一把手枪来换它们。”

勒夫的眉毛一沉。他抿了抿双唇,下巴紧绷着。

“手枪?这里没手枪。”

马特奥坚持自己的立场。作为一个小孩,他还认识不到自己置身的危险所在。

“我去看了比赛!我在冰球馆里看过你!我看到你有一把!我只是想……我也想买一把!现在,求你啦!这些猎枪质量很好的!”

勒夫伸手理了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金链子,看起来若有所思。

“你要一把手枪……干吗?用来伤人,是吧。我的朋友,这是个馊主意。小朋友,孩子,这真是个馊主意,知道吗?骑车回家吧,去睡吧,去上学吧,好好过生活吧。”

马特奥很快就沉不住气了:“我不是小屁孩!你到底想不想做生意?”

勒夫极为沉静地站在他面前,但他的目光让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不由得踉跄地往后退,随后被自己的自行车绊倒。

“不做生意。我们已经下班了,是吧。”勒夫重复着,朝位于自己后方的门栅比出一个坚定的手势,接着将张开的手掌固定在空中,似乎在暗示:下一个警告,将是一记耳光。

马特奥绝望地吸着鼻涕。他将自行车从雪地上扶起,匆忙地从门栅内走出,但被一小片碎冰绊倒。所有的枪械全掉在地上,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高声尖叫着直接哭出来。他暗自想着,要不是他有重责大任在身,他也会杀了勒夫,因为他才不是什么该死的小屁孩,所有人都等着瞧吧。接着,他听见从较远处篱笆旁传过来一个比勒夫年轻的声音:“等等,朋友,过来。”

或许勒夫会拒绝将手枪卖给一个十四岁少年,但在他的雇员当中,并非人人都能如此坚守原则。马特奥不得不再度折回位于熊镇的家,将自己的电脑和父母的所有现金全部取来。随后,他就用这些东西和三把猎枪换来了一把手枪。它能够用来杀人,也能让他自戕。

周六的凌晨,他在某座别墅的庭院里发现了一辆摩托车,某个被惯坏的青少年没能按照父母的要求和自己做出的承诺,把它拖进车库放好。马特奥通过一扇地下室的窗户跳了进去,悄无声息地溜进门厅,找到挂在某个钩子上的钥匙。他骑上数十千米,远离了赫德镇,进入下一个社区和聚落所在地,于黑暗中在冰上拐弯,好几次差点发生撞击。他差点死掉。他那么接近死亡,恐怕没有什么人有过这种经历。

当他骑到一座规模较大的小镇外围时,天色已然破晓。他就在一栋灰色的高楼外守着。他等到自己的手指失去触觉,几乎无法按住扳机。当睡眼惺忪、头发凌乱不堪的罗德里走出来时,马特奥等到他在汽车里坐定。在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观望、跟踪对方,目的就只是想弄清对方要去哪里。他有工作吗?他有朋友吗?他人生中是否有个爱他的人?对于这些,马特奥永远不得而知。他狂野地绞动着手指,好让它们恢复血液循环。然后他踏上停车场,一直等到罗德里通过车窗瞥见他。马特奥想确认害死他姐姐的凶手真的看到他了。接着,他隔着玻璃窗开了三枪。他看着罗德里瘫软着倒下,确定他已经死透。接着,马特奥再度坐上那辆摩托车,往位于熊镇的家骑去。半路上,那辆摩托车发生了故障。他站在路肩,向路过的车辆打起手势,以寻求帮助。但是那些看见他的人不停车,而那些有可能会帮助他的人偏偏又没看到他。其中一辆车迎面开来,是警车。假如那辆警车没有从他面前开过去,继续向前行驶,那么整件事情或许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但是,当时警察正急着赶往城里的一处停车场,有人通报那里发生了枪击案。如果警察在这时停下车,罗德里就会是这整个事件中唯一的死者。

一辆大货车放慢速度并停下,它在路肩的一小段距离外闪着车头的大灯,马特奥便往那里跑去。对于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小男孩孤独地站在外面,司机感到十分震惊。当他听到这个孩子要去哪儿时,他纯粹出于善心,绕了一大圈路程。他几乎一路将这孩子送回熊镇。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举动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

马特奥在比赛即将开打以前回到家。他取来自己姐姐的日记本,骑着自行车穿越市区,最后在安德森家的房子前停下。他站在那里,陷入一番深思:是否真的应该将这本日记塞进他们家的邮筒?他知道玛雅的遭遇,他知道她的妈妈是个律师,她们或许能够说出露丝的故事,她或许能够因此得到某种形式的平反。但马特奥始终不敢这样做,他害怕有人会在他动手以前看到这本日记,了解到他正在做的事情,甚至尝试阻止他。

此外,他也不胜绝望地想到,他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妈妈。等到她失去自己仅有的两个孩子,她将需要在内心编织出极为冠冕堂皇的幻想才能勉强承受住。他总不能通过强迫她获知实际上所发生的事情来剥夺她编织幻想的机会。

因此,他在这条街道的更下方处的某个院子里,找到一间没有上锁的储藏室。他弄来一把鹤嘴锄,再一路下行,骑到湖边。他在结冰的湖面上敲出了一个洞,把日记本塞到洞里。当他骑回那几栋房屋前方时,他搁下自行车,被动且单纯地跟着人潮走,宛如茫茫人海中的一个小点,跟着其他数千人走向那座冰球馆。秘而不宣。

*  *  *

此时是周六的上午,也是新赛季的第一个比赛日。这两座小镇已经等候多时,整座森林沉浸在某种高亢到诡异的气氛中。空气中毫无暗示着暴力的气息,所有人的肩膀都低垂着,原因就在于:在火炬队伍的游行结束以后,和平再度来临啦。它或许很脆弱,但对大家来说,这至少是某种微小的暂停。今天的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可都站在同一边。今天我们只关心冰球。

亚马将装着装备的背包扛在肩上,走出家门。他的妈妈亲吻了他的发梢。他穿过停车场,开始徒步走上这段以“洼地”为起点、以市区内的冰球馆为终点的路程。一切都跟往常没两样。要走多少步呢?要走几十千米呢?当他达成某个梦想时,他是否能够测量出与这个梦想之间的距离呢?

他听见有人在叫喊着他的名字,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起先竟然分辨不出那个声音是谁的。他陡然转过身,那个沉甸甸的背包几乎让他失去平衡。

“喂?你在这边干吗呀?”他朝彼得喊道。

彼得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聚焦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我在等你啊,你是否有空来瞧一样东西?”

“现在?现在要比赛了,我得赶去集合……”

“我知道。不过,我可以送你过去。很快的!我们还是来得及的!”

彼得脸上那种单纯、澄澈的热忱点燃了亚马内心的好奇。这位前任体育总监领着他离开由租赁公寓组成的住宅区,沿着老旧矿坑区的外围走向森林,直到来到一处宽敞、平坦的地方才停下脚步。过去人们曾经传言,这里将会建造一家销售食品的超市。之后人们又说,这里可能会建立一家社区医院。在某一段时间内,有人甚至梦想着这里能够被开发成一个小型商业园区。当然了,上述这些最后均未成真。熊镇的这个区域并不是小镇建设的热门区域。这座小镇或许将会变大,但它成长的区域不会位于“洼地”。

“那边!”彼得说道,并朝着一片空无指了指。

“我……我不理解……”亚马说,他眼前只看到积雪与砾石。

彼得看出了别的东西。他看出了赎罪的机会。

“亚马,我多次想过,你一路晋升到甲级联赛代表队的进程,对你来说是多么困难,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你本来应该永远做不到这一点,但是你……很独特。你身上的动力,你的毅力,是我从未见过的。我只是不希望:每一个在你之后的孩子,为了获得一个机会,需要像你这么辛苦。我希望,下一个出身于‘洼地’的孩子能够……稍微轻松一点点,就只是轻松一点点。”

“这跟这片砾石地有什么关系?”亚马问道。他受了感动,但也困惑不已。

彼得面露微笑。

“我想在那里盖一座冰球馆。它不会很大,就只是一个练球的地方,一个可以……聚会、交流的地方。我们可以把溜冰学校和男童冰球队配置在那里。如果有人想要额外加强练习,他也可以到这个场馆去。区政府将会在现在那座冰球场馆的旁边兴建一座最现代化的训练用场馆,但是我认为,我们仍然可以在这里盖点什么。当然,它的规模会小得多,它就只是一个很经典的……冰柜。但是我将确保,这次所有的文件都完全合规且完善。我会请求我所有的朋友来帮忙。我相信你也有很多朋友。这些屋子里住了不少工匠,而我恰好认识其中几位。我相信,如果我们向他们求助,他们会来帮忙的。我认为我们能做到,也就是你、我以及另外几个人。我不知道,或许哪一天‘洼地’会迎来自己的球队。我们也许可以有个梦想,这样会很蠢吗?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很……愚蠢呢?”

亚马的胸口起起伏伏了至少二十次,随后他才取出自己的手机,将它对着那片砾石地。

“不会,这听起来并不蠢。”

“你在做什么?”彼得问。

“照一张相。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向我院子里那些被惯坏了的小屁孩展示,我是从哪里起家的。要不然他们在几年后有了自己的冰球馆,只会把这视为理所当然……”

突然间,亚马看起来变得很高,他似乎在一夜间长高,长得比彼得还高。彼得笑了起来。一切都还只是一场梦。他不知道他是否敢相信,他将会执行这个项目。但是在地球上,熊镇可是个很特别的地方。一座该死的小镇,这里存在着如此众多有着诡异名称的地点和事物,但大家已然忘记了它们的起源。

几年以后,几乎不会再有人记得,那座立于租赁式公寓住宅区和旧矿场外、建立在整个社区最贫困地段之上的冰球馆为什么总是被称为“主教堂”,但是心怀梦想并让梦想成真的那名男子知道其中的原因。那个打进国家冰球联盟,并在那里攻下第一分的男孩知道原因。事后他将会接受采访。

“对于所有在你的家乡观看比赛的父老乡亲,你是否想说些什么?怎么发音的?雄城?”在大西洋的彼岸,记者将会这么询问他。

亚马将会直视摄影机镜头,回答:“不对,我来自‘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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