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事后讲述这一整段故事时,对我们而言显得相当明显的一点是:这是一个连锁反应,这一切是逐步发生的。但对其中几个涉事人来说,他们始终觉得所有重要的事情实际上都是突然爆发、不知从何而来的。事态在几小时内就爆发开来。
这是相当凛冽的一夜。这时已经是星期五的清晨。在路面的积雪被铲清以前,总编辑就来到户外了。她穿着状态已经十分糟糕的鞋子,在黑暗中踏着雪泥,走向办公室。她对自己承诺,如果她往后还要在这里继续住上一整个冬天,她会去买一双新鞋。在最初的一小段路上,她不时回头张望,仍然有一点点偏执狂的倾向,觉得自己最近这几天来举目所见全是无所不在的黑衣人,但此时她独自走在街上。除了新闻记者,没有人是清醒的。这是冰球馆发生暴力事件后的第二天,她知道她手下的两名记者已经在编辑部工作,撰写针对此事的报道。当她接掌这份职务、第一次见到他们时,他们在自我介绍时提及自己是体育新闻记者。往后的事实显示,他们当中的一人负责新闻中心,另一人则负责家庭版。但这个玩笑想要戏弄她的一点是: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体育新闻记者,你最好还是入乡随俗。她想必还没有入乡随俗。
当她大清早起床时,她的爸爸仍然没有上床就寝。他们就像工厂厂房里两个班次的工人一样,彼此轮替着。他一整夜都凑在她厨房的桌前,身边是堆积如山的文件与卷宗,其中绝大部分她之前都没见过。
“这是什么?我还以为你正在努力调查与昨天比赛时的暴力事件有关的细节。”她问道。但爸爸不耐烦地挥挥手,她在他眼中仿佛一夕间再度成了一个小女孩。
“这个更重要。看这边!这些文件,全都显示他们在最近十年来如何借着区政府各个不同的营建项目,用税金来支付伪造的补助款和非法贷款。这里的区政府曾经自大到申请主办世界杯滑雪锦标赛,你记得吗?瞧瞧这里那些有钱的企业主向这家营建公司支付的所有款项,我认为这是向政客行贿。主要是对这个政客行贿,区政府最大党的那个女领导!而且看这边,是谁在为这家营建公司工作?她的丈夫,还有她的兄弟!”
总编辑煮着咖啡,努力将爸爸做的笔记整理出头绪。
“爸爸……你说得对,这或许是一场大型丑闻……可是,这个跟我们对熊镇冰球俱乐部和那间训练场馆的监督工作有什么关联?”
“这个比熊镇冰球俱乐部重要得多!跟这个比起来,对那件事的监督根本不算什么!”
她错愕地凝视着他。
“我能否问问,你从哪里调来这所有的新文件的?”
“我做了我的工作,找到信息来源,你别管是否……”
他的双眼因疲倦而变得模糊。从他口中已经无法套出任何有连贯性的答案,因此她要求他上床就寝。
现在她走在雪地上,不断地思考着他说的话:“这个比熊镇冰球俱乐部重要得多。”他们整个星期都在挖掘关于熊镇冰球俱乐部和彼得·安德森的事情,但现在他突然在一夜之间就变换了轨道?这些推敲使她变得心不在焉,一直低着头走路,而没有注意到周遭的情况。当她来到报社的编辑部时,她没看到站在编辑部外的那群男子。等她发现时,双方距离已经太近,她逃不掉了。她仍出于本能转过身,试图闪躲,直到她看到他们身上穿着红色夹克,而非黑色夹克。
“你好!”他们其中一人说道,并伸出一只偌大的拳头。她看到对方夹克下方、刺在下臂皮肤上的公牛刺青。
她并未与对方握手,但也没有将那只手推开。另一名男子友善地微笑着,他身上有着一大块瘀伤,想必是昨天在冰球馆的斗殴中留下的。
“我们待在这里,只是要保护你的安全!我们已经听说,该死的熊镇‘那群人’威胁你和编辑部。不过别担心,你不必担忧,我们现在就在这里守着。”
总编辑困惑地望着其中一人,接着再看着另一人,喊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讲些什么,什么威胁?”
最初对她发话的那名男子眨眨眼,仿佛他们之间共享着某个重大的秘密。
“我们理解你不能表态,但是我们收到了情报,你们正在进行一项针对熊镇冰球俱乐部的监督工作,而属于‘那群人’的白痴们正在努力封杀你们。不要让他们得逞!大家都知道,他们一整群人都是贼,希望你们严查他们,把他们送进大牢!我们会在这里安排一些小弟,确保你平安无事。”
总编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该死的,她甚至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在太阳升起以前,还有多少更光怪陆离的事情要发生呢?事实证明,一大堆诡异的事情将会发生。
“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当她踏进办公室看见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坐在她办公桌前的人是谁时,她咕哝道。
“早安!”理查德·提奥愉快地站起身来。
总编辑叹了一口气:“哎哟,关于找工作,你是否已经改变主意了?我或许可以赏你一份漫画家的工作。”
提奥露出微笑,对于她立刻找寻冲突的企图感到一丝佩服。许多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当然会想制造冲突,但绝大多数人比其他一些人来得更谨慎。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占用你的时间。关于昨天那起事件,你想必会有的忙。”
她露出一丝微笑:“‘事件’?你的用词真是有趣,那就是一场流氓导致的暴动。”
他看起来很惊讶:“哦,不是,我完全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它。我在场,但我不曾为我自己或其他在场人士的安全担心。双方阵营当中的几个年轻人被挫折感冲昏了头,但也仅止于此。这种事情到处都会发生。我想,这种事情甚至也会在大城市里发生。”
最后这句话显得太过讽刺和刻薄,因此总编辑再说话时,语气稍微软化了一些。
“你最近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说到你对俱乐部支持者之间的暴力行为感到害怕。现在你又说,大家统统成了好朋友了?”
提奥立刻摆出一副无辜状,双手向外一摊。
“我只是希望,事情不会被错误地解读。也就是说,人们在报纸上读到某一篇文章,然后误解它。因为这样是会制造暴力的,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们会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她开口。
“彼得·安德森的眉梢昨天被撞裂了,你听说没有?”他迅速插嘴。
“没有……没有……这我并不知道。”她承认。
“这完全是一起意外事故,我可以保证!他在人潮中推挤时,与另一名男子撞在一起。但熊镇铁定会有一些人乐于把这件事情解读成:他遭到了攻击。彼得·安德森在熊镇受群众欢迎的程度,你是知道的,很多人想保护他。对了,说到这件事……显然也有很多人想保护你,我看到你那几位站在门外的朋友了!”
他将那条挂在烫得平整挺括的衬衫上的领带理直。对于他大清早的形象看起来是如此英气勃发,这位总编辑感到极为恼怒。
“如果你是说站在门边的那些男子,我不认识他们……”她开口。
“那是当然,但他们似乎认定你需要保护,我也不希望这件事情受到错误解读。”他点点头。
当总编辑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时,一阵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涌上。是谁散布流言,导致这伙人出现在门边?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嘶吼着,委实痛恨他那轻松的微笑。
“根据某些流言,彼得·安德森受到了赫德镇冰球支持者的攻击,遭到了暴力对待。那些人就是现在守在你门边的同一批赫德镇冰球支持者。如果你们立刻写到关于彼得·安德森的事情,你不觉得,这样会让你看起来已经……选边站了?”
“理查德·提奥,你少威胁我,你这是个馊主意。”
“威胁你?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意!哎哟,请你原谅我!”他大喊一声,露出一副困惑到近乎真诚的表情。
他站起身来。
她将头歪向一边:“说完啦?你大清早到这里来,就为了这么一点破事啊?”
他佯装思考,仿佛遗漏了某件事情。接着他轻轻地、仿佛演戏般地拍拍自己的前额,补充道:“现在经过你这么一番提醒,我其实可以给你提供一条新闻!你是否已经听说,赫德镇冰球俱乐部获得了一名新的赞助商?你也许很清楚,工厂的老板们在赞助熊镇冰球俱乐部,现在有另一个老板已经在给赫德镇冰球俱乐部提供资金援助啦!”
总编辑的好奇心终究战胜了她的警觉心。
“哪个老板?”
“你的老板。”
当他说出这番话时,他就像一个在玩“大富翁”游戏时一举将银行清盘的爸爸那样,看起来极为满意。他说出了那家企业的名称。总编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家企业。他们拥有那家拥有她报社的企业。
“他们为什么要赞助一个这么偏远的冰球俱乐部呢?”她问道,并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寒冷的微风中不自在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我在学生时代认识的一位老朋友是董事会成员。我打电话告诉他赫德镇冰球俱乐部面临的经济问题,而地方报社的老板如果能帮助他们,这将是一件善举。在这一带,我们都这么做,互相帮助,不是吗?”
她咬牙切齿地回答:“你那位老友是否知道,这家报纸一半的订户住在熊镇?”
提奥摇摇头:“不,不,他对冰球一无所知。他认为,这不过就是一种体育项目。”
她既无奈又不满地抿了抿嘴唇。
“所以你以为,我现在不敢监督熊镇冰球俱乐部,就只是因为报社对赫德镇的赞助?”
他表现出某种令人作呕的自信。
“不是,不是,你误会啦。我认为你会搁置对熊镇冰球俱乐部的监督工作,原因在于你现在手边就有一个比这个好得多的故事可以刊登出来。”
“哪个故事?”
提奥披上自己那件优雅的风衣,扬起一边的眉毛。
“你爸爸都没跟你提过吗?”
他走出门,在她做出回应之前,他就离开了。当她跑回家时,那些身上有着公牛刺青的男子仍站在原地。当她爸爸最后终于起床时,她已经在脑海中无数次演练过与他的争吵,这使得她无力在现实中跟他大吵一架。
“所以你出卖了我们对彼得·安德森的一切监督工作,来换取别的故事?”她只是沮丧地说。
“一个……好得多的故事。”他睡眼惺忪地反驳道。不过她看出他感到羞愧。
“爸爸,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我认为你不会从一场战斗中退缩。”
她爸爸凝视她良久。她看到他眼中涌出泪水,这使她陷入彻底的震惊,以致她不得不坐下。
他小声道:“小老太婆,我选择了一场我们能赢的战斗。我针对理查德·提奥的事情打电话给一个老同事,然后……他是危险人物,真的很危险。他为了自己的享受,把人们的职业生涯给毁掉。我并不是那种容易被吓倒的人,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小老太婆,当我离开这里,而你又有他这种敌人时,你会发生什么事呢?他跟这一带的那些老家伙不同,他更精明,他的人脉完全是另一个等级的。他不会派流氓来吓唬你,他会派律师把你的人生毁掉。像他这种人,会竭尽全力盯住你,直到夺走你所爱的一切……”
她的声音因失望而颤抖。他将永远无法真正摆脱这幕情景。
“爸爸,在我小的时候,你总是说:一个没有敌人的新闻记者,是一个不称职的新闻记者。”
他点点头:“但是对于敌人来说,小老太婆,你还太年轻了。对于这样的敌人来说,你还太年轻了,你还有大好的前途。而我……去他的……我或许已经太老,不能再打斗了,至少不能再跟理查德·提奥这样的男子作对了。小老太婆,他寄给我的那些文件可不是小东西。他到处称心如意。你可知道,他只需要动几根手指,就能为赫德镇冰球俱乐部弄来多少钱吗……你想象一下他能对你做的事情……你行行好,别让自己的职业生涯因为骄傲而毁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别弄得跟我一样,别同时跟全世界作战。如果你有意愿,等到你待在一间更大的编辑部,背后获得更多的支持,再来对付他吧。我到这里来是要帮助你的,而这就是我能帮助你的最好的方式。所以,你要采纳我的建议吗?就用他给你的这个故事吧。这个故事,比跟彼得·安德森有关的故事还要好。彼得·安德森只有一个人,没有特别大的权力,但理查德·提奥给我们的材料牵扯到广泛的贪腐,而且一路延伸到区政府的最上层……”
“如果事实证明一切都是谎言,怎么办?”
“那我们就继续挖掘关于熊镇冰球俱乐部的事情,我们可以……”
女儿将脸埋进手掌。
“不行,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爸爸。到那时,他们就已经销毁了所有证据,一切都太迟了。”
她失去了一切动力,趴到桌面上,这就是失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