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暴力

16.

别墅的窗外夜色已深,此时,彼得在相框的玻璃上留下了指纹。人生真是倏忽即逝,但他本该对此做好准备:冰球已经警告过他。他还在男童冰球队打球时,学到的最初几件事情之一就是在看到缝隙时直接射门——这当中将会发生无数的事情,破门的机会转瞬即逝。你得当个机会主义者。

他看到两根摆在客厅书架上的鼓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将它们摆在那里,但确切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将它们放在那里的:玛雅从家里搬出去的那一天,也是他俩最后一次共同演奏的那一天。不幸的是,彼得并不是个称职的鼓手,在她还小的时候,他成功地骗了她几年。但很快,她的吉他演奏变得非常精湛,他得非常努力才能勉强跟上她。这就是为人父母的命运:所有活动一开始都是为孩子们而做,但最终这些活动都变成了为自己而做。最终我们认识到:所有事情的关键实际上就在于我们希望与孩子共处——只要他们允许,而且频率越高越好。彼得将鼓槌放在手掌心,掂了掂它们的重量。玛雅痛恨冰球,而他是那么急切地希望音乐能够拉近他俩的距离。随后她长大成人,音乐将她从这里带走。

而这就是问题:就算事情只跟她有关系,这一切仍然与他有关。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需要对自己承认自己做的一切其实都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几乎没有一件事是如此),是件可怕的事情。

当他辞去体育总监职务,开始担任蜜拉的职员时,他为自己感到骄傲。这么多年来,他总是在深夜才回家,而那时全家人都已经睡去。现在,蜜拉则成了那个在办公室里待到深夜而自觉良心不安的人。对此,彼得其实感到有点愉悦。先回到家,接送里欧参加活动,在上床就寝前把一张写着“你的晚餐在冰箱里。爱你!”的纸条放在厨房餐桌上的人,是他。开车穿越整片国土去玛雅所在的新学校的学生宿舍,帮她在墙壁上钻孔安装书架的人,是他。虽然那些书架装得歪歪斜斜,不过总算安装好了。毕竟是他在那里帮忙,而不是她的妈妈。当女儿耳语着“爸爸,谢谢你,没有你我该怎么办”的时候,他对自己实在感到很满意。

在彼得下一次去探望玛雅时,那些书架都立直了。玛雅买了一台钻孔机,自己将它们弄直。由于她不愿意伤害他的情感,她当然从来没有提到这件事。他轻咳几声,将那种软弱感咳掉,装得若无其事。我们的子女从来不会警告我们他们想成年,终有一天,他们会强大到不愿再握住我们的手。幸运的是,我们不知道他们最后一次握住我们的手是什么时候,要是我们知道,我们永远都不会松手的。在他们还小的时候,我们会被他们搞到发疯,每次我们一离开房间,他们就会尖叫。那时候我们还不理解:有人叫喊“爸爸”,其实意味着你很重要。要想摆脱这一点,还是很困难的。

彼得牺牲了冰球,目的就在于成为一个更好的爸爸,但如今他的子女已经不再需要爸爸了。对任何人来说,他不再具有任何意义。离开冰球界最糟糕的一点在于:他直到那时才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在其他任何事物上达到同等的境界。他将一辈子奉献给这场游戏,成为全世界最优秀的选手之一。他只在美国国家冰球联盟出赛过四场,在第五场比赛中弄伤了脚。当医生们表示他今后无法再出赛时,他感觉自己都无法呼吸了。医生们怎么不干脆把他的身体撕开,摘除他的双肺算了?不过,他到过那里。他从数百万个打冰球的年轻人中脱颖而出,与世界顶级选手一较高下。有多少人在某个领域达到过如此境界?

随后他回到家乡,在当年培养自己的俱乐部担任体育总监,一手建立了青少年培训制度与业务。于是,这些年轻男子的成就也一并成为他自己的成就。现在,甚至再也没人会打电话过来询问他的意见。在一切事物中,就属冰球与孩子们最能一语道破他奔忙的动机,它们使他很快就成了老头子。

所以,他该对心理医生说些什么呢?说他缺少情感(甚至包括失望在内),再也没人会在由办公室构成的环境里因为挫折或喜悦而站起来高声号叫?说现在的每一天都索然无味,工作就只是工作?但是,他对冰球着迷。一段没有着迷过任何事物的人生,就好比坐在一间没有门的等候室里。没人会呼喊你的名字。你并没有在等待任何事物。

他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场游戏。这就是他犯的错,他不需要由心理医生来提醒他这一点。他看错方向了。将一群在本质上所托非人的孩子的成就,看成自己的成就。当他主动辞职,离开冰球界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那时,玛雅与里欧已经独立,不再需要他了。童年时光转瞬即逝。要是你看到缝隙而没有做出反应,无数的事情就会发生。随后,良机将在转瞬间消失无踪。

某次他因苦闷而感到沉重,说道:“体育能带给我们什么,我们将一辈子都奉献给它?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们又希望得到什么呢?几个片刻……几场胜利,我们就在那几秒钟里感觉自己比实际的情形还要伟大。”他得到的答案是:“彼得,人生除了片刻还剩下什么?”当然了,他那时是在跟拉蒙娜说话。这老太婆不只在啤酒价钱上不打折,连骂人也不打折。

如今,他有时会在从办公室回家的途中光顾毛皮酒吧。他的老爸过去也总是这么做,只是他没有像自己的老爸那样喝醉。“太爱喝威士忌的父亲总是会生出这样的儿子:你们要么不断地喝,要么就从不喝酒。”拉蒙娜在将煮沸的咖啡倒在他的酒杯里时,总是会嗤之以鼻。但有那么一次,她在灌下双人份啤酒,不小心迷失在情绪里后,便找起他的碴儿来,嘀咕着:“有着很糟糕爸爸的儿子们总是这副德行:你们要么成为很糟糕的爸爸,要么就是天杀地好。你爸爸真是天杀地糟透了,但是他完全没能把你给弄糟。这我可就不懂啦。”

那时候彼得只是死盯着吧台桌。她认为这是因为他想到他老爸每次从这张吧台桌前回到家,找理由殴打妻儿时的情景,所以就沉默下来。彼得将咖啡喝光,起身从那里离开。那时的他比往常更觉得自己是个骗子。他完全没有想过自己的老爸,他只是在想自己。他只是在想着橡皮圆盘的声音。

全家人刚搬回这里的某一年冬天(那时玛雅甚至还没开始上一年级),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小男孩消失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森林里。这男孩刚打完男童冰球队的一场比赛,在读秒阶段射门失败。一如熊镇上的其他冰球员一样,他已经学到:只有完美才叫“够好”。他的渴望无法获得满足,因而暴怒不已。那天夜里,他离家了。所有人都知道,一具幼小的躯体很快就会在黑暗之中被冻死,因此整个熊镇的人都出动了,寻找他的踪影。他们在湖面上找到了他。他将一座球门、橡皮圆盘以及所有他能找到的手电筒拖到那里,而后站在冰面上,从自己错失整场比赛最后一击的同一个角度射门。对所有企图靠近他的人,他就像一头受伤的动物般挥打着,因狂怒而哭泣着。直到彼得走上前,抓住他的双手,将他抱住,他才平静下来。当时全城的人对曾是美国国家冰球联盟职业选手的体育总监十分尊敬,因此这名小男孩将他视为国王。“我知道你想成为冠军,我保证:我会付出我所能做的一切,让你成为冠军。但是,今晚的训练已经结束了。”彼得凑在小男孩的耳畔低声说。当彼得将他抱起,背着他回家时,小男孩仍抽噎着。在接下来的那几年,彼得信守了自己的诺言。栽培出凯文·恩达尔,且使他成为全镇有史以来最优秀的球员,将他指导成战无不胜且永远无法忍受失败的人,就是彼得。或者说,答案应该是“不”。在湖面上将他抱起的是彼得,是他将这个男孩背回家的。

十年后,彼得坐在医院里,询问自己十五岁的女儿:“我能做些什么?”她回答道:“爱我。”

因此,一个心理医生现在又能对他说什么呢?什么都说不了。他已经知道:发生在他孩子身上的一切,全都是他的错。

一切。

*  *  *

“玛雅?”

玛雅并没听见。她正全神贯注于酒精、体育赛事,以及来自电视机与自己内心的敲击声。“我们是熊,来自熊熊熊熊镇的熊熊熊熊……”她自顾自地笑起来,酒醉导致她无法分清这究竟是自己内心所想还是实际上她在高唱。她想起妈妈这么说过:“这是一座在半年中饱受酒精问题困扰的冰球小镇;而在另外半年的时间里,它是一座饱受冰球问题困扰的酒精小镇。”她多么想念这两者:妈妈和家。或者应该说,在一切人、事、物中,她最先忆起他们。现在的情景是如此不同。

她想起在夏季回到熊镇时,碰巧看到由她爸爸的童年好友“尾巴”印制的、用来为俱乐部招揽新赞助商的那份手册。它被搁在那间超市的地板上,可能是被遗落的,也可能是被扔到地板上的。她数次阅读它的标题——赞助熊镇冰球俱乐部不只很容易,更是一种正义!手册内页是她爸爸的照片,旁边则放了一张一个在男童冰球队打球的小女孩的照片。玛雅从未告诉爸爸自己看过那份手册,但她完全清楚俱乐部想借此达成什么:当他们可以利用她来获取金钱利益时,熊镇冰球俱乐部突然间变成了她的俱乐部,它突然间变成了全国最开明、最讲究性别平等的体育俱乐部。今年夏天她本想在熊镇多待个一两天,但她扔了那本手册,改了火车票的时间,第二天早上就回去了。

“玛雅?”酒吧里的那个声音重复道。另一人的声音随即跟上:“真的是你?你怎么不到公寓房来?你怎么会坐在这里,就像个……酒鬼一样?”

玛雅惊讶地将目光从冰球比赛上挪开,凝视着自己的两名同班同学。她们紧张地咯咯笑着,仿佛她们刚刚偷看她的电脑,从中发现了色情照片。就算她们喝醉了,她们的发型仍完美无缺。就为了这一点,玛雅真的很厌恶她们。她们才刚离开那场派对,正要去街上,询问酒保她们是否可以买冰。玛雅心里想着:付钱买冰,我究竟是搬到哪个星球了?

“你还……好吗?”其中一名发型仍然无懈可击的同学问。

“很好,很好,我只是累了,我需要独处,稍微思考一下……”玛雅呢喃着。

“思考?”另一名发型更加完美的同学露出微笑,仿佛这是个很有异国情调的陌生词汇。

酒吧里那些年轻男子留意到这边的情形,顿时兴高采烈地喊叫起来:“女生们!你们都认识啊?现在可是派对时间啊!你们能不能说说这个摆臭脸的家伙,啊?”

同学们对他们叹了一口气,但玛雅根本没留意,只是再度调大电视机的音量。

“玛雅,行行好,现在到派对来吧,我们……”同学们开口说道。但玛雅示意她们别说话。

“等等。我说,等等!”

电视机里评论员说今晚本来有几场训练赛,但被取消了。“由于风暴的关系。”他一边说,一边提到几个来自北部城镇的球队名称。玛雅敲了敲自己的前额,试图将这些关于地理位置的信息拼凑起来。熊镇就在他提及的那些地名的中央。她拿起手机,在新闻中搜索。当她看到写着“警报:风暴!”的气象报告时,她的手指开始颤抖。这就是安娜没有回电的原因。玛雅坐在这里自怨自艾,而在家乡,这个该死的世界已经被风吹垮了!

“喂,你要不要来,来参加派对?”其中一个同学不耐烦地问。

“我真是不懂,你坐在这里看……冰球?这样难道不……讽刺吗?我本以为你不喜欢这种东西!”另一人说。

一名年轻男子听到这番话时欢呼起来,他从吧台的高脚椅上跳下来,但因围巾被钩住而差点窒息。他虽然不由自主地全身旋转着,但仍然硬是挤出这么一句话:“这不就是我说的嘛!怎么会有女生喜欢冰球?什么啊?那不是体育活动,那是暴力!”

“说的是啊!”那名同班同学应和着。

这回玛雅听见他们说的话了,但是没有搭腔。她只是凝视着手机:“这场风暴可能是自森林大火以后,该省份最重大的天灾。”她读着家乡地方报网站上的新闻,感觉自己似乎置身于另一个国度。当她试图站起身时,酒精喷涌着,仿佛她脑中有只坏掉的酒精水平仪。她起身的速度太快,才不稳地走了两步就失去了平衡。那名年轻男子一把扯下围巾,伸出手来扶她。然而她一站稳脚跟,便将他挥开,力道之猛烈,让他不禁连忙跳开(只可惜动作不够快)。其实这时候的她已经气疯了,出于本能地往前踏一步,撞了他的胸口一下。他措手不及,猛然被撞飞,跌到后方的椅子上。她的同学们结结巴巴地喊着她的名字,想触碰她,但看到她那愤怒的眼神时,她们便退缩了,向后退开。

“暴力?你们哪懂什么叫暴力?”玛雅咆哮道,大踏步穿过她们,走到街道上。

她们受惊过度,没有喊住她。这两年来,她们很想多了解她一点,而现在她们已经了解了一切。她现在已经显示出:她是怎样的一头野兽。

*  *  *

彼得用双手手肘顶着沙发桌,手掌贴住前额,内心多么希望能看到车库前方入口车道的灯光。他将自己的朋友“雄猪”戈登带到这里来,安装了一个撞击感应器,这样当蜜拉将车拐进车库时,信号灯就会点亮。彼得表示,这是为了能让她看清楚。但实际上,这是为了他自己。因为如此一来,他就能算出她将会在车里待上多少分钟,好让自己平复下来,走进屋。分钟数持续地增加。当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他通常会装睡,因为他知道,她就是希望他装睡。

他发了一条短信给她。她的回答很简短。这就是他们现在的沟通方式,每次就几个字。

“回家吗?”

“回。你们呢?”

“好。在家。”

“里欧呢?”

“都好。你呢?”

“很好。”

但是她不会立刻出发。彼得闭上双眼,用自己能使出的最大力道揉搓了几下眼皮。当他再睁开双眼时,四下仍一片漆黑。他先是感到困惑,而后惊恐不已地眨眨眼。他在黑暗里拨弄着、挥舞着,跌跌撞撞地从沙发上下来。随后屋内唯一一道光源照得他双眼发疼,他听见里欧的声音:“爸爸,你在干吗?”

他用自己的手机照着彼得。

“我什么都没干!你为什么把灯全关了?”彼得喘着气。

里欧哼了一声:“停电了!你是中风了,还是怎么回事?”

彼得眨巴着眼睛,将内心的一切都排除掉。他伸手抓住里欧,引着他前往车库取来手电筒。里欧取来一支手电筒,先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随即又走了出来。他才十四岁,不怕黑。他当然不怕黑。不过,他总可以坐到沙发上,坐在爸爸的身旁吧?

他用自己的手机打起游戏,直到电池的电量耗尽。然后他又用彼得的手机打游戏,直到它的电量也耗尽。彼得最后读到蜜拉发过来的一条短信:“很快出发。”他只回了“好”。他只来得及做这一切,随后手机就因为电量耗尽黑屏了,他这才后悔自己没有写“爱你”。

*  *  *

玛雅坐在宿舍里书架下方的地板上,一再更新新闻网站与气象报告,努力找寻与这场风暴有关的新闻。她不时哭泣着,打电话给安娜。到最后,她只能不住地哭泣。她考虑良久,是否应该打电话给自己的双亲。但他们会听出她喝醉了,她的妈妈会很生气,她的爸爸则会很失望。最后她打电话给弟弟,但他的手机关机了。

“里欧,行行好,回答啊……”她直接对着黑暗小声说着。然而,直到第二天早上恢复供电,他能给手机充电时,他才发现她打过电话。这下反而是他得打电话将姐姐叫醒,描述所发生的事情。

“死了?谁……谁死了?”那时玛雅将会因宿醉半睡半醒地呢喃着。

随后她会买张火车票,收拾行李,往北前进。一路上,她将会持续地想着自己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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