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
某个瞬间,这听起来像是橡皮圆盘撞击房屋墙面的声音,但那只是树篱的一根枝条随风拍打一只被吹翻的垃圾箱所发出的声音。彼得·安德森失望地隔着窗户望着它。窗外,风暴正在整座小镇里肆虐,但身处屋内的他则全身清爽,相当安全。他不必出门抢救某人,因为没人需要他的帮助。对此,他颇感自怜。如今他对于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感到自怜。更主要的是,对于他感到自怜这件事,他颇感自怜。这是一种向内延伸的蔑视,而他望不到尽头。
距离他卸下熊镇冰球俱乐部体育总监职务不过才两年,然而他看起来已经老了十岁。他每天早上梳理头发的时间越来越少,解小便的时间则越来越漫长。他今天已经做了清扫工作,烤了面包。他对这些事情已经十分娴熟——如果你的时间多到得用来练习这些事情,你自然会驾轻就熟。玛雅在这个国家的另一个角落里就读于音乐学校。虽然里欧肯定是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但总体上仍感觉距离非常遥远。蜜拉还待在赫德镇的办公室里。虽然彼得知道不必为蜜拉的餐食保温,但他仍然这么做了。这些细小的仪式在对抗孤独的战争中,营造出了一种自己被他人需要的幻觉。
“爸爸,你有没有……我是说,你也许需要找人谈谈?你看起来很不开心!”玛雅夏天回到家时就是这么说的。
也就是那一次,她在将要离开熊镇时不巧说出她要“回家”,从而看到了他有多么难过。他当然撒了谎,表示自己只是疲倦。事实上,他该找谁谈谈呢?心理医生?最后可能就是付钱给别人来听他抱怨天气。他又该说些什么呢?他在加拿大时有一名教练总喜欢强调说,在冰球场上“速度足以致死”。对你进行铲断的球员的体形并不构成危险,但他朝你冲来的速度可是很危险的。彼得直到最后一次离开冰球馆的那天,才察觉到这是个谎言。足以致死的,是沉默。你不再是某个事物的一分子。他自愿卸下熊镇冰球俱乐部体育总监的职务。由于他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丈夫和爸爸,他开始和妻子一同上班。他相当确信的是,他做到了。现在,他变得更好了。因此,他该如何说明自己并不后悔,而其实又感到后悔呢?难道他就只是没做好自己这么快就被遗忘的准备吗?
俱乐部的状态很久没有这么好了。他们拥有了新的赞助商,拥有了区政府政客们的支持,拥有了多年以来最好的经济条件,拥有了一支优秀的队伍,真的、真的非常优秀。他们在上一季遭遇赫德镇冰球俱乐部时,获胜的场次多到堪称是在羞辱对手。这两座小镇之间的平衡已被打破,熊镇几乎赢了整个系列赛,而赫德镇几乎被彻底打趴。这两个俱乐部今年还会对上,但感觉今年会是最后一次。赫德镇在联赛体系内的排名不断滑落,而熊镇则一路上升。一个俱乐部越来越穷,另一个则越来越富,情势翻转的速度太快了,短短几年前情况还与现在完全相反呢。
因此彼得该如何承认,人人都梦想着的成就,对他来说是锥心之痛?感觉起来,他好像就是问题所在?他几乎把一辈子都献给了熊镇冰球俱乐部,但他的离职仿佛是从一桶水中拉出一只长靴,他什么足迹都没留下,他甚至感觉自己不曾在那里待过。在局外人眼中,冰球或许是个很笨拙的游戏,但如果你亲身参与过,你就永远不会这么觉得。要说明在冰面上的感觉,就像要对一个毕生都在地面上生活的人说明飞行的感觉一样,都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从来没看过天空,它对你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他要对心理医生说些什么呢?说他希望有人需要他?说他的人生有缺憾?不。他已经满足了。他必须满足。
风暴搔抓着窗户与屋檐的排水管,想要抓住某个松动的可以被一把扯下的东西。当车库入口处的感应灯亮起时,彼得透过窗口窥探,希望是蜜拉回家了,然而户外只见黑影与狂暴的风。
他看着手机,考虑要不要打给她,但他又不想显得唠叨。他也想着要不要打给玛雅,但他不愿意引起麻烦。
因此他就只是站在窗边,因为自己感到自怜而痛恨自己。
* * *
玛雅仍然气喘吁吁,过快的心跳让她很不舒服。她朝着同班同学举办派对的那座公寓走去,但等到独自站在高楼下方的街道上时,她反而有些犹豫了。她非常害怕同学们会提出问题,也担心她们会从她的眼中看出她做了什么。她们永远不会理解,她们可从来没想过迁徙型或狩猎型的动物,她们略有所知的动物只是那些在动物园里和冷冻柜里的动物。她们是天真、善良的小孩,可玛雅已经不是了。
她环顾四周。街道的另一边有一家小酒吧,外面有个破败的霓虹灯招牌,一排酒鬼坐在椅子上,他们面前则是一个累得要命的酒保。她对于自己已满十八岁的事实仍不习惯,因此经常忘记自己可以去酒吧。她曾那么努力地抗拒着成年,让她错过了这个已发生的事实。不过此时,她没有上楼去参加派对,而是穿过街道,拉开酒吧的门,任由黑暗将她吞没。迎接她的是已经被擦干的啤酒污渍散发出的气味,酒吧里没人抬头看她。酒客们就连交谈时也都是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杯子。在那种地方,卫生间里没有摆上镜子可谓是明智之举。
它发出砰砰砰的声音。玛雅坐进最深处的角落,点了一杯葡萄酒,将它一饮而尽。酒保要求她出示身份证件,但当她开始在手提包里搜找时,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对着她摆了摆手。
“我只要知道你带着身份证就行。”他咕哝着。
玛雅将第二杯酒也一饮而尽。她的心跳仍然很剧烈,刚开始是因为她之前奔跑过,现在则是由于她意识到自己那时其实就要用刀子猛刺公园里的那个女孩了。现在她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事,而这一认知使她感到无比悲哀。
砰砰砰。她慢慢地意识到:这并非她的心跳声,而是墙面上电视发出的声音。在抬头张望以前,她就已经知道它在播放什么。不管到了哪里,她都能认出它来。冰球就是一种主要由声音构成的体育项目。冰面上的刮擦声;一具沉重的躯体被另一具躯体挤向亚克力玻璃板的声音;冰球馆里的回音;橡皮圆盘被用力一扫并击中防护挡板发出的声音。砰砰砰砰砰。她一抬头,看到酒吧上方的电视里在播放冰球赛。总是同一类型的男人,即使他们每年看起来都变得比较年轻。她听到评论员的描述:这是一场练习赛,真正的赛季尚未开始。玛雅想起,爸爸在她还小的时候曾想向她解释这一点,而她脱口而出喊道:“我们为什么要看练习赛,爸爸?!这就像是在看某个人上有氧体操课!”那时她的妈妈笑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
她又喝光一杯酒,这回的速度稍微慢了些。她的心脏跳了又跳,她想到自己的双亲在两年前带她去见的那名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人体有时候难以理解生理负担与心理负担之间的差别,也就是因狂奔而气喘吁吁与因恐慌而呼吸困难之间的区别。有些体育选手玩命一般地打球,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就是这么感觉的。”心理医生不假思索地露出微笑。在玛雅成长的地方,就连心理医生都用冰球做比喻。即使在她出事之后,也是如此。
砰砰砰。
在玛雅的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在面对冰球时没感到生气。或许是因为葡萄酒,也或许是因为肾上腺素或孤独。当她坐在这个国家的另一个角落里的某座城市的酒吧里时,冰球发出的声音让她感觉就像在……故乡一样。砰砰砰。那声音让她想起八岁时吃着巧克力球握着爸爸的手的情景。
* * *
咚咚咚。
彼得小心地敲了敲里欧的房门。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他仍然探头进去,问已经是青少年的儿子是否要吃点什么。孩子们永远不会了解,他们在吃东西的时候,最能让我们感到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不过当然了,儿子因为爸爸害他分神输掉游戏而咒骂起来。彼得心想:过去当爸爸总是比较简单,他只要递上一个三明治就可以了,而且网络里并不会有人将儿子爆头。在你决定生孩子之前,没有人会告诉你:成为好父母最大的困难就在于,你永远都不觉得自己是好父母。如果你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缺席,那你就犯了大错。但是,如果你始终伴随孩子左右,那你就有充分的时间犯下一百万个小错。青少年可是算得一清二楚。哎呀,哎呀,哎呀,他们算得可真是清楚。
“爸爸,把门关上!”里欧暴怒地吼道。
彼得乖乖照做,随后跌坐在沙发上。窗户旁边的墙面上挂着一些镶框的照片,它们不时地发出咔咔的声响。此刻风暴正在窗外猛力加速冲刺,即使这座别墅位于城里,他们在这里仍无法受到保护。他吃着自己为儿子做的三明治,再度思考着是否要发短信给蜜拉或玛雅,但最终仍然作罢。电视上正在播放冰球赛,他调大音量,但这感觉已经不如过去那么良好了。这项体育赛事过去总提醒他,他是谁;但现在,它只是提醒他,他已经不复当年勇。他甚至短暂地切换了频道,但旋即调了回来,逼迫自己迷失在比赛之中,这样至少他不会为其他的一切过度担忧。
正在较量的是来自南部的大城市球队。那里可是风平浪静,因此他心想:想必他们才不管北部的森林被暴风给吹垮。“只要高速公路上没有被吹倒的树木,全国性的媒体才不管被捣烂的农村,但要是他们自己脚下积了五厘米厚的雪,火车就会停驶,学校就会封闭,报纸的报道就像整个国家被侵略了一样。”拉蒙娜总会这么说。她的话不无道理。
墙壁上那几张照片再度发出咔咔声,他因此起身将它们取了下来。当然了,几乎所有的照片都与孩子们有关。他们生过三个孩子,亲手埋葬了其中一个。玛雅与里欧对哥哥艾萨克甚至毫无记忆,他在年龄还那么小的时候就死了,但彼得每次一看到长子的微笑,仍几乎会瘫倒在地。相框的玻璃上还残留着指纹,原因在于当他对自己的身份感到迷惘时,他有时会在夜里抚摸这些相片。或许他已不再是冰球选手或体育总监,但他是他们的爸爸。
他将一张照片捏在手中良久,那是在玛雅与里欧年纪还小,他们一同到湖面上溜冰时拍摄的。就算他们每年冬天可能实际上只进行过寥寥数次这类活动,但在彼得的记忆中,他们每个周末都一起去溜冰。他在冰球赛季期间不会每个周末都有空,但孩子们童年时期发生的事,形同双亲寄给自己的明信片,我们对这方面的记忆,从来就不太真切。
当玛雅还小时(她那时想必还在上小学低年级),她穿着新的溜冰鞋去溜冰,十分钟后,她开始抱怨鞋子很磨脚。彼得因为她这么轻易就放弃而责骂她,他太气愤了,竟把她骂哭了。他开始憎恨自己。她尝试溜最后一圈,结果滑了一跤,摔倒了。那时,他几乎要哭出来。“爸爸,这不是你的错。”当他抱住她,并向她道歉的时候,她低声说道。他低声回答:“小南瓜,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之后他们坐在一座凸式码头上,吃着巧克力球,她把手放进他的手掌心。在他的记忆中,人生从来没有如此美好。
* * *
酒吧的门被推开了,玛雅不需要抬头就能认出那些摇摇晃晃走进来的年轻男子。他们是那种你到处都能听到的男子,即使在室内,他们仍围着围巾,要求酒保报出供应的所有啤酒种类。其中一人满怀希望地抬头望向电视,当他看到播放的是冰球比赛时,猛然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们在看足球!你们怎么会在看冰球啊?”
玛雅将杯中最后一点酒喝光,考虑将酒杯往他身上砸。当她搬到这里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能够找到一千种不同的男人。但这里的所有人其实也一样,只不过他们“相同”的方式和她故乡的情形不一样。他们喜欢足球而非冰球,投票给其他政党,但同样坚信自己的世界观是唯一存在的价值体系。他们其实与其他所有人一样,住在一个狭小的村子里,却以为自己见多识广。
当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邻居们总是向她讲述她爸爸担任熊镇冰球队队长,前往首都参加一次关键决战的故事,她仍记得这个故事。当时各家报社轻蔑地将这个来自小镇的球队称为“来自荒野的嚎叫声”。玛雅的爸爸说话时几乎从不提高音量,但在听到这个说法后,在更衣室里对着队友们吼道:“他们也许有钱,但是冰球?冰球是我们的!”
当她年龄还小的时候,她觉得这个故事很荒谬。如今她坐在酒吧里,想用同样的话对陌生人大吼。位于较远处的年轻男子要求酒保换台,但酒保反而故意调大电视音量,玛雅因此决定:自己可以再喝两杯。
二十年前,她的爸爸在那场比赛中付出了他在冰上的一切,但他们仍然输了。他始终没能真正恢复元气。作为一座小镇,熊镇似乎也没能真正恢复元气。这想必就是他在随后的那几年中一直劝玛雅的妈妈从加拿大搬回来的部分原因:试着赢回一切,偿还他在第一次尝试时没能赢得的事物。
玛雅低头凝视着酒杯,努力想凭借着意志力降低自己的脉搏频率。电视机里传出砰砰砰的声音,这让她不禁回忆起童年。那时她总会吃下一整个苹果,包括果核;当她九岁时,她强迫她爸爸不再称呼她“小南瓜”。往后,她却不断暗自渴望被这样称呼。她喜欢冬天的湖泊,就因为溜冰能让爸爸感到快乐。溜冰之于他,就好比吉他之于她。
“这是哪门子该死的草包运动,该死的乡巴佬,滚出去跟山猫还是别的什么动物打去吧!”那群年轻男子中较远处的那个对着电视机含混不清地说着。他的朋友们则咧着嘴用某种方言交谈着,那甚至不能算是方言,顶多只是一团庞大、焦躁、不知所云的噪声。
玛雅感觉酒精以点燃的导火索一般的高速燃烧着她的神经突触。她想起童年时某一年冬天的某个完美而沉静无风的日子。那时全家人前往湖畔溜冰,她的妈妈说道:“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她的爸爸回答:“不可思议的是,它还存在,这里还有人在。”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当时的玛雅并不理解,但现在她理解了:森林里的一切都被撤除,所有的一切都搬到了大城市里,就连其女儿们也一样。居然还有东西留存下来,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太不知羞耻了。”熊镇的居民如此评论这里的人。过去玛雅并不赞同,但现在她赞同这些话了。
“你好,地球呼叫女孩!你要再来一杯鸡尾酒吗?”
那群年轻男子坐在一小段距离外朝她招手。她摇摇头。
“不要那么生气嘛!笑一个嘛!”其中一人笑着说。
她将视线撇开。他又说了些什么,但她充耳不闻,因为这时酒保已经将吧台桌上的小费收走,把电视遥控器放在她的面前,并友善地眨了眨眼。她将电视音量调高:砰砰砰砰砰砰。
她仍记得那颗放在手提包里已然冻结的巧克力球,她得脱下手套,将巧克力球握在手掌上,使其解冻。而后她的手是那么冰冷,于是她将它伸进爸爸的大手套里,抓住他的手,借此让自己的手暖和起来。她记得那几个年龄大她几岁的男孩,当时他们正在湖面稍远处打冰球。无论何时何地,冰球总是无处不在。砰砰砰。当其中一个男孩射门得手发出欢呼声时,她问爸爸:“是谁进球啦?”这倒不是因为她在乎,而是她知道他在乎。“艾萨克!”他的回答脱口而出,随后却因此而羞红了脸,“或者应该说……我是说……”他沉默下来。“你说艾萨克。”玛雅低声说。“对不起,有时候……有时候那个男生在某些方面实在太像艾萨克了……”他承认。
玛雅缓慢地嚼着巧克力球,过了许久才敢提问:“你每天都在想念艾萨克吗?”彼得亲吻她的头发。“是的,一直如此。”他承认。“我也想思念他,可是我甚至好像不记得他了。”玛雅很不快乐地回答。“我想,你还是可以深深地思念他的。”她的爸爸说。“那是什么感觉?”她问道。“就像心脏擦伤一样。”他说。
她将另外一个巧克力球夹在手指间,让它解冻,再缓慢地吃掉它,随后将自己冰冷的手伸进爸爸的手套。那时,她并不知道他会在多长时间里牢记这件事情。当远处冰上半数年龄较大的男生高举冰球杆再度欢呼时,她问道:“现在又是谁进球了?”爸爸微笑着回答(他不知道她将会在多长时间里牢记这件事情):“他叫凯文。”
在玛雅的记忆里,她就是从爸爸口中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的。他的声音中夹杂着某种崇拜。
砰砰砰。
原先位于酒吧较远处的那群年轻男子,已经开始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