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事、物都紧密地依赖着这座树林。他们之间的联系是这样紧密,因此当赫德镇的冰球馆刚开始崩塌,熊镇的一名男子就自动地跑了起来。指导过这名男子的一个冰球教练曾说:“你得保持极高度的正直,同时完全抛弃名誉,才能取得成功。因为正直关乎你是谁,而名誉只关乎别人对你的看法。”这名男子常常想,这番道理也许适用于体育圈,但涉及整座小镇的存亡时,其本末就完全反了。名誉就是一切。因此,他才跑动着。
两年前的某一天(由于地方报没有报道这件事情,所以极少人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几名男子和几名女子聚集在区政府办公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微不足道的决定:推迟赫德镇冰球馆的装修安排,同时加快熊镇冰球馆的装修进度。事后没人能真正地说清楚,究竟基于什么理由而做出这个决定。其实这就跟往常一样,政策并不总是由这一带的政客们决定的。
实际的情形是:熊镇一个人数虽少但话语权很大的“利益团体”一连数月以不同的方式在会议室里、狩猎专用的度假屋里及超市里巴结掌权者,而赫德镇冰球俱乐部的理事会则忙于招聘一名新教练,无暇对其进行抗议。当然了,并非所有政客都认同熊镇的冰球场馆比赫德镇的冰球馆重要,但出于害怕失去盟友而变节的人已经够多了。政治现实是严酷的:任期总是变得越来越短,而选举战则变得越来越冗长。
这个“利益团体”成功地弄出一份视察报告,报告显示,熊镇冰球馆崩塌的风险突然变得“一触即发”,考虑到俱乐部青少年选手的培训业务非常庞大,因此这一风险当然格外令人忧心。我们总得为孩子们考虑吧?这份报告是由熊镇冰球俱乐部一名理事会会员核发的,其内容从来没被讨论过。当某人在一两周后要求看看那份报告时,它已经不翼而飞。然而那时决定已成定局,一座冰球馆获得了另一座冰球馆没有的优先待遇。
装修支出主要用于对熊镇冰球馆屋顶的改装。当屋顶改装工作完成,区政府支付完账单以后,一名赞助人旋即出资在停车场上安装了十二根旗杆。巨大的熊镇冰球俱乐部的旗帜在旗杆顶端飘扬,以示庆祝。这名赞助人曾几次在无意间担任了“利益团体”的领导人,这个团体不曾为屋顶改装赞助过一分钱,原因在于屋顶没有旗帜那么显眼。人们每次来看比赛时都会见到旗帜,而屋顶只有在被风吹垮的时候才会被人注意到。
当时几乎没人在乎这些富有政治意味的决定。然而现在风暴已经降临,第一个被风吹走的就是赫德镇冰球馆的屋顶。与此同时,一名男子横跨整个熊镇,就是为了抢救那十二面旗帜。在我们见到后果以前,这种行为看起来当然很蠢。风暴降临一座森林,一座冰球馆崩塌了,而另一座仍屹立着,这很快就会让两座小镇的居民重新陷入争夺资源的斗争。它带来的结果将和这一带任何事情带来的结果相同——暴力。在我们将这一切的起源忘掉以前,太多事情就将要发生了。不过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从现在开始。
这名奔向旗杆的男子身高接近两米,体重接近三位数,身穿的西装在风中飘动着。他试图解开绳索把旗帜降下来,但他的手指和指关节已经冻到僵硬。他感到挫败不已,最后索性吼叫起来。假如你不认识他,你或许会以为他可能疯了。但你若是问那些认识他的人,他们会反问道:“可能?”
瑞典语的“尾巴”与“燕尾服”(frack)是同一个单词。人们称他为“尾巴”,但他实际上有另一个名字。当然了,这座小镇里的许多成年人有着两个名字:一个是父母亲为他们取的名字,另一个则是冰球赋予他们的名字。这名男子在年轻时,总是在其他人穿着牛仔裤与T恤时身着西装,借此在球队里独树一帜。但当某一次全队所有人在参加葬礼时都穿着西装时,为了当最恶劣的那个家伙,他穿着燕尾服出现。在那之后,这个绰号就一直伴随着他。
他双脚在地面上艰难行进,不时还需拉高裤腿,仍不屈不挠地与指关节斗争着。在来这里的路上,他跟一个男孩擦肩而过。他不知道男孩名叫马特奥,甚至根本没看到男孩。他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根根旗杆顶端飘扬着的绿色旗帜上。外地人或许会想:那不过就是几面旗帜而已,那不过就是一个冰球俱乐部而已。但“尾巴”可不这么想。
他这辈子都被轻视、被排挤,被人称为白痴,也被人耻笑。他的超市曾濒临倒闭,他多次面临破产,但他的对手说,他就像杂草一样,见缝插针,根本无法甩开。税务局曾到处找他,因为他涉嫌经济舞弊和做假账。有人曾说“这死鬼就算面对一条细绳,都能找出捷径”,而这恐怕是对他最温和的评论了。他总是面露微笑,握紧拳头,口号也千篇一律:“现在,杀啊!”他在所有斗争中存活下来,并在最近这几年累积了一点财富。如果你问他,他会很乐意地告诉你,那是因为他的眼光总比别人看得长远。即使你不问他,他还是会这么告诉你。整个地区,除了赫德镇的医院与熊镇的工厂,他的那家超市雇用的员工最多,而他更是熊镇冰球俱乐部最重要的赞助商之一。小镇里一个公开的秘密是,理事会里的好几个成员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假如你想控制这座小镇,你得先控制工作机会,而后再控制冰球。现在你就算只想接近其中一个领域,你都得跟“尾巴”打交道。他插手这些业务究竟到何种程度,当然没人能真正清楚,原因在于他比球员们更热衷于去冰球馆,比政客们更常出入区政府办公楼。所有人都对他有意见,但没人能忽视他。他们在两年多前企图忽略他,但他让他们永远忘不了那件事情。
他把那件事情称为“丑闻”,因为他实在无法说出“强奸”一词。他也从不说“玛雅”,而只是称“那个年轻女人”,哪怕他几乎从出生开始就认识她的爸爸。对所有人来说,那一年当然是非常恐怖的。但一如往常,似乎没人在乎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而那个人其实就是那名收取巨大经济利益的中年男子——“尾巴”,他正在失去一切。
整个行政区内甚至都没几个人知道,政客们其实差点就要彻底撤销熊镇冰球俱乐部,让赫德镇冰球俱乐部取而代之。熊镇冰球俱乐部是在最后一刻得到挽救的,出手的是充满热忱的支持者、新被选入的理事会会员,以及给工厂提供资金的新赞助商。然而大家也都知道,“尾巴”一直在幕后不断地默默耕耘着。事后他仿佛还怕大家对此一无所知似的,在春季接受地方报的访问时,告诉记者:“我可是默默地耕耘着,你了解嘛,努力付出而不为人知!你懂吧!”随后他针对记者应该如何拍摄他的照片,以及刊登的图片大小给予了非常宝贵的意见。接着他展示了他印发给所有当地企业的小册子,上面印着:“赞助熊镇冰球俱乐部不只很容易,更是一种正义!”当熊镇冰球俱乐部在“丑闻”之后遭遇到其历史上最严峻的危机时,“尾巴”就将目光拔高,放眼未来。
他指出,熊镇冰球俱乐部曾经就像所有其他俱乐部一样,但它现在将成为与众不同的俱乐部。过去他对政治正确的全新时尚嗤之以鼻,而现在他全心拥抱这一切,搞得几乎没人弄得懂他在想什么。他骄傲地向地方报说明:“很多俱乐部从来不负社会责任,但熊镇冰球俱乐部可不一样!我有没有跟你们提过,我们大力赞助了女子冰球运动的推广?独特啊!”
有些人或许会将他的行为称作无耻的投机,但在此情况下,“尾巴”会把它当成一种恭维,因为投机的真谛就在于看到并抓住机会。他在担任冰球选手期间就已经学到:每个战术决策都只能在事后根据最终结果被认定是天才之举还是愚蠢行径。
当然了,“尾巴”也强调,来自熊镇最贫困区域却仍成为全队最出色球员的亚马足以证明,冰球真的“接纳所有人”。至于出身于“洼地”,并给甲级联赛队伍效过力的人有多少,他当然没有精确的数据,但班杰明·欧维奇的妈妈不就几乎住在“洼地”吗?他总该算数吧?即便班杰明确实在两年前搬去国外了,也几乎不再打冰球了。
“尾巴”当然不愿意跟这名记者谈论“丑闻”,这可是“出于对所有当事人的尊重”。言下之意是,对“尾巴”来说,尊重非常重要。然而很凑巧的是,他确保在这本小册子最佳、最显眼的地方放上已经不在俱乐部内任职的彼得·安德森的照片。“尾巴”还在彼得照片的旁边放了一个在男童冰球队打球的小女孩的照片。你看不到她的脸,但能看到她的长发,发色还与玛雅相同。这就是微妙的小提醒,好让赞助商们记住熊镇冰球俱乐部实际上是谁的俱乐部:它不属于凯文,而属于玛雅。或者至少对“尾巴”来说,这是很“微妙”的。“这也是一种正义。”
他自掏腰包,在冰球馆外竖起十二根旗杆。如今前来观看每场比赛的人都会经过这条被中央绣着大熊徽标的巨型绿色旗帜覆盖的大道。由于地方报报道了这件事情,由于人们对旗帜的好感总会远远高于对屋顶的好感,所以很多人很快就产生一种感觉:支付整个装修工程费用的是“尾巴”,而不是区政府。
当然了,“尾巴”本人实在太低调了,不好意思拿这件事来炫耀。因此他出于保密和信任,只告诉过大约两百人,外加这名新闻记者。无耻的投机?只有你才认为这是件坏事情。
毛皮酒吧的拉蒙娜当然习惯利用每次机会告诉“尾巴”,他的脑袋简直是坏掉了。但有那么一次,她在他背后没有拿他的事开玩笑(这也是唯一的一次)。那回就连她都承认:“要捉弄像‘尾巴’这样的男人是很容易的,可是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吗?他的灵魂就像烈焰一般炽热。这座小镇就是他毕生的心血。你啊,你大可以嘲笑他,可是,你自己又创造出了什么?你在这座小镇里创造了什么?国家又创造了什么?你以为中央政府会到这里来提供工作和住房?他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存在!”然后她牛饮着啤酒,补充道,“‘尾巴’或许是个一流的白痴,不过要是没有这种一流白痴的存在,我们这种地方是无法存活的。”
也许这番话夸张了,但它们真的所言不虚。“尾巴”知道一切都是有关联的,这些旗帜象征着俱乐部,要是它们被暴风给吹得稀巴烂,人们明天就会相信冰球队很弱。如果它们一如往常骄傲地飘扬着,仿佛要凸显出熊镇的不死精神,那么人们转而就会觉得事实就是那样。这就是“尾巴”狂奔的原因,他总是比其他人看得要远一些。
再者,他是个一流的白痴。
风暴堵住了他的耳朵,当他的手指头被卡住,滑进一个升降索的绳结,进而整个指甲都被直接撕扯下来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尖叫。疼痛瞬间袭来,剧烈难忍,他不由得跪坐下来,感觉手和双颊都湿透了。
他蹒跚而行,敲打着冰球馆的大门。然而没人前来应门,他高声吼叫,绝望地踢着钢板。
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