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钢琴调音师正在修脸,电话铃响了,忙乱中他把脸给划破了。电话线上的奇怪女士是一个几乎从不出家门的人,寄身在镇南一所背靠甘蔗田的大屋子里。调音师说他就过来,然后擦去话筒上的修面膏和血迹。他回到盥洗室继续刮他发白的胡须,他想起来,她是一位相当漂亮的女人,比他年轻得多,三十五岁左右。她还有点钱,调音师名叫克劳德,奇怪她为什么不到印度赌场去挥霍一番,或者,至少可以到巴宾诺餐馆去消费,吃一碗烩饭让自己乐上一乐。他知道,她整天就是守着她那座有一百五十年之久的屋子,在一台虫蛀的立式乔治—斯特克钢琴上练习流行音乐。
克劳德收拾好他的调音工具,和妻子一起喝了咖啡,然后坐进他的白色厢式小货车,朝着乡村直奔。他转了十多个弯,驶上那条经过她家的蛤壳路。米歇尔·普拉塞文特的屋子没有油漆过,是一座方形的老宅子,高高地矗立在颓败的砖柱上。它后面是一些灰色的外屋,远处的甘蔗长得比人还高,绵延好几英里,平整得像是一块巨大的草坪。
当他拿着工具箱下车的时候,他记起米歇尔是普拉塞文特家族的最后一人,该家族是克里奥尔人(1)种植园主,在贫困的社区,他们总是因为自己的钱财和势力惹人讨厌。她母亲死于十年前,米歇尔获得音乐学位从学院毕业之后,就回家照料她。在走廊里,他抬头看了看,停了一下步子,因为他记起了她的父亲——一个白皮肤的重磅巨无霸,头发油腻,直挺挺地坐在一把摇椅里,对着在公路尘雾中穿梭的车辆叫骂,仿佛用一句脏话他就可以制衡整个世界。
钢琴调音师记得普拉塞文特先生在妻子死后开始酗酒,米歇尔不得不把他当作婴儿来照料,直到他在后院倒毙,当时他正在对着邮递员吼叫,因为他收到太多来自凯马特公司的广告。这以后,就只有她和一个黑人女管家住在家里——这座附带上千英亩土地、由银行托管的老宅。后来女管家也死了。
她打电话要他为她的钢琴调音已有一年,他在门廊边的一棵紫薇树下停步,注意到这院子怕是有一个月没修剪了,草地正在爆出新芽。门廊凹陷破败,像是一条皱着的长眉。有十二个台阶通往门廊,当他拾级而上时,它们像弹簧垫似的蹦跳起来。他敲门,米歇尔拧动门把手打开了门,然后退到走廊里,用一个含糊的招手和淡淡的微笑示意他进来。这就是二百年来,普拉塞文特家族对身份低下者的待客礼仪,当然,克劳德对她不抱成见,因为他知道她是怎样被养育大的。米歇尔让他想起迪弗雷纳面包房橱柜里的一种酥皮甜点,模样非常诱人,但是当你试图拿起它的时候,便会碎落,而你的手指会直戳到里面黏黏的馅料。她的脚掌一颠一颠,好像时时都在想要飘浮起来。他觉得她重了几磅,她的肩膀不甚美观,但是她臀部和胸部的曲线倒是有一种优雅、古典的风韵。她的头发黑而卷曲,两眼的颜色如陈旧立式钢琴上磨成了棕色的升音键。钢琴调音师想,一个男人只要不去看这双眼睛,会对她产生兴趣的。他环顾这屋子,觉得它正在日益颓败。
“很高兴你这么快就来了,”她说,“中央的C音被卡住了。”她指着那台胡桃木外壳的华丽立式钢琴,他想起它那生锈的弦腔和发声沉闷的共鸣板,把琴音调回到准确的高度,需要花上三个小时。他看见一张漂亮的旧式椅子,它的丝绒面上有她久坐留下的印痕,他明白,她会坐在那里,直到他把活干完。通常,克劳德会在常规作业时说说话,所以在他旋出后板的螺钉、卸下面板、合上琴盖的过程中,他与米歇尔闲聊着。过了不大一会儿,他发现有一颗椭圆形的药丸卡在两个琴键之间,他用静音器把它挑了出来。当她看清楚那是什么的时候,她的脸涨红了。“这是你吃的药?”他问,把它放到桌子边上。她的眼睛随着他的手转动。“你还记得克洛蒂尔德吗?”他点点头。“我听说她很会做饭。”
“她称它为‘快乐药丸’,她告诉我,如果我有太多穷于应付的烦恼,便可以服用它。”她抬起头,好像无意中说出了一个秘密。她的眼睛睁得圆圆。“但我从没有吃,因为只有这一片。”
克劳德偷偷看了她一眼,她就坐在鼓泡的灰泥墙前面,墙上挂着泛黄的普拉塞文特家族亡灵的照片。他突然意识到,米歇尔没有进过职场,除了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母亲和那个爱咆哮的老头,她从没工作过。他记得总是在镇上的商店里看到她,有时候她看上去很疲惫,脸色苍白;有时候她在买食品、老年人药品、成年人尿布时会偶尔说说话,她匆匆地进来,又匆匆地出去,带着一股茉莉花香水的气息。
“你知道,”他说,“也许,你可以去看医生,再配一两粒药片。”
她挥动两根手指示意他别说下去。“我受不了看医生,他们的候诊室简直让我昏倒。”
“你瞧,”他边说边在松开的象牙色琴键上奏出一个颤音,“一个问题解决了。”
“很好,至少排除了一项。”她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上身前倾。
“还有什么问题,米歇尔?”他把一只调音扳手放在弦轴上,敲击一下音叉来测定A音。他的调音机被送到工厂去修理了,所以他采用老方法,通过耳朵来听,来调节。
“哎哟,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她说,因过于兴奋而喘不过气。克劳德觉得她说话很像1940年代电影里的女演员,一只像洛丽泰·扬(2)那样的花瓶,从两个琴键之间捞出的一片药丸拯救不了她的灵魂。
他再敲击一下音叉,放在耳朵上,以A440为标准(3),然后调整上面的一个A音,再把中间的每个音作为参照,调好五音阶,校直琴弦,直到琴弦的震动声和他脑中的声音匹配。接着他调整基准音的八度音,如此花去了他一个小时。米歇尔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买了一张观摩票似的看着。钢琴的琴锤很坚硬,所以他用电动工具快速地作了研磨。然后他搓揉那些制音器,它们落下碰到琴弦的时候,开始发出嗡嗡的响声。他再次转动弦轴。“我不知道这次能否保持稳定的音高,但是米歇尔,如果有一两个音落回去,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赶到。”
她点点头。“你不管什么时候出门经过这里,不妨进来看看。如果钢琴有什么问题,我很乐意为它的修理支付酬金。”她笑得有些情不自禁,调音师想,她是那种渴望有人做伴的人。他坐下,演奏了一支用来测试乐器的小曲子,不过,半分钟之后就停住了。
调音师想起他从没听过米歇尔弹琴。根据琴锤的磨损程度来判断,她肯定经常练琴,所以他要求她弹奏一曲。她站起来,把裙子抖松,踏着笨拙的步子走来。克劳德本以为像大多数演奏者那样,她多少会弹错几个音,但《时光流逝》刚过十个小节,他便能听出她指尖与琴键极其自然的触碰,音锤敲打在弦上,像是落下大滴大滴感人的眼泪,随音符飞扬而起,在屋中振荡和扩展开来。克劳德深深地感动了,为她在自己刚调好的琴上的演奏,这曲子是她演奏的,但声音的品质是由他决定的,当她开始弹巴赫的时候,一切更为明显了。
克劳德与演奏会结缘已有够长的历史,所以对古典音乐有一些了解,尽管在甘蔗田里他难得听到这种音乐。他靠在丝绒椅子上,看着她细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滚动和奔驰。
当她开始以慢速和飘忽的指法弹奏《星团》的序曲时,他不得不坐下。每个人,甚至他们的宠物狗都能弹这首曲子,但是她弹的和那些都不一样,就像纳特·金·科尔的声音,由钢琴声和回音组成,朦朦胧胧的。她用老旧的低音踏板,从刚调好音的钢琴中挤出泛音,让乐谱上的每一个音符长上翅膀飞翔,克劳德闭上眼睛,想象着旋律在房间里慢慢地飘来飘去。
调音师是那种讨厌浪费任何东西的人,他觉得世上最凄惨的事情,莫过于一件好乐器没有被人碰过,所以,一个演奏如此精湛的人孤独和沮丧地困在一座噩梦似的老屋子里,离最近的、能听懂她指尖情感的耳朵竟有十英里之遥,这令他不安。她弹完后,他问:“米歇尔,你平时怎样消磨你的时间?”
她合上乐谱,用一只眼睛的眼角瞥了他一眼。“自从我父亲死后,我就没有太多的事做,”她说,在琴凳上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有时候租地的人会过来聊聊天。我有电视。”她向一个落地式的箱形物示意,它的顶端有一副精致的室内天线。
“天啊,你为什么不装一个圆盘式卫星天线?”
她把放在膝盖上的手翻过来。“我真的什么东西也不看。它只是在我睡不着觉的夜里陪伴我。”她投给他一个傻傻的、带有歉意的笑容。
他开始把工具一一塞进它们所属的毡袋。“你弹得这样好,你应该买一架像样的钢琴。”
她的小嘴撇了撇。“我试图让拉尼奥乐器店送一架新的立式钢琴来,但是他们说那老旧的台阶承受不了钢琴和它的搬运人马。”她把翻过来的手放到“乔治牌”泛黄的琴键上,“他们对我说,他们从没做过这种事,把如此一个大家伙搬下门廊。我们这里高出地面七英尺。”
“不能从后面把它搬出去吗?”
“那里的阶梯更糟,都烂到根了。”她砰的一声,把琴盖合在琴键上面,“如果我能有一架新琴,我会把这一架从后门推下,让它落到院子里,等废品商来收购。”她一只手飞快地在她的黑发上搔了一下,好像是驱赶一只黄蜂。
他抬头看着墙上被雨水弄污的灰泥。“你考虑过搬家吗?”
“每天都想。我负担不起。不管怎样,这屋子……我觉得它就像是亲人。”
克劳德收起一把螺丝刀。“你应该多出去走走。像你这样年龄的妇女需要……”他开始想说她需要一个男朋友,然而,他环顾了一下发脆的破窗帘,环顾十二英尺高的天花板,它四周的石膏镶边布满了灰尘,之后他的目光回到她打颤的肩膀上,意识到她是如此的离群索居,在生活上异常迟钝闭塞,她唯一应该见的男人就是一个精神科医生,于是他说,“一个职业。”因为他必须结束那个句子。
“哦。”她说,几乎要哭出来。
“喂,这并不是坏事,我每天工作,忙得没时间去忧愁。”
她低头看着他那只装弱音器和毡布的小盒子。“我想不出一件我会做的事。”她说。
晚餐的时候,克劳德的妻子从她小而简陋的保险公司办公室回到家里,他问她是否认识米歇尔·普拉塞文特。
“我们没有做她的生意。”她说,拿过一盘红豆,一边读着一本定期人寿保险的小册子。
“我不是问你这个。”
她抬起头,灯光照在她深棕色的头发上。“她还住在城外那个阴森森的小城堡里?”
“是的,只要你在里面一走动,整座房子都会震动。”
“他们为什么把屋子造在这样高的墩子上?难道在他们筑堤之前水涨得那么高?”
“我不知道,你听说过她的什么事吗?”他把辣椒酱递给她,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能告诉你的是,我听说她非常抑郁。博内·勒布朗说,她在他的餐厅里发作过惊恐症,就在女招待为她送来虾仁蔬菜辣汤的时候,后来她只好离开了。”埃维蒂摇摇头,“博内做的蔬菜海鲜辣汤棒极了。”
“她能弹一手好钢琴。”他说。
“好像听说过,”埃维蒂翻过小册子的一页,“还有唱歌。”
“她需要有份工作。”
“是啊,她知道怎样开拖拉机。”
“什么?”
“我听说她还是个孩子时,她父亲就逼她学开。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也许,生下一个不是男孩的她,让他疯了。”埃维蒂喝了一大口冰茶,“我听说,如果农场工人把拖拉机停在大门旁,天又下起雨来,他会叫米歇尔出去把它开到棚子下面。甚至不准她换衣服,只是让她爬到那个油腻腻的东西上,把它开走。”
“见鬼,我还以为她连门铃都不会按呢。”克劳德说。
他妻子把目光转向他。“有些人能做的事可能会使你惊讶。”她对他说。
两个星期以后,当克劳德的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正坐在摇椅上,脑中除了一场橄榄球赛,一片空白。电话是米歇尔·普拉塞文特打来的。她的声音就像一个溺水水手的求救声,声声扎在他的耳中。她几乎是在对着话筒喊叫,诉说她琴键上的三个音变得不准了,另有一个键被卡住了。她越是解释她的钢琴出了什么问题,她就越是喊得凶,直到她开始哭泣,克劳德觉得,仿佛她的整个家庭在一起空难中死了,阿姨叔叔婶婶、堂兄弟堂姐妹、所有的女孩子。
“米歇尔,”他打断她,“这只是一架钢琴。下次我经过你家,我会去检查的。也许星期一的什么时候?”
“不,”她喊道,“我要你现在就来。”
唉,麻烦事,他想。挂上电话,他去找妻子。见埃维蒂在水斗边削洋葱头,便把米歇尔的事告诉了她。她把一片洋葱皮从刀上抹下来。“你最好去修她的钢琴,”她说,“如果需要修理的话。”她抬头看着他的灰色头发,好像想要知道是不是米歇尔·普拉塞文特发现了他的魅力。
“你想和我一起跑一趟吗?”他问。
她摇摇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下巴。“我得把晚餐做好。等着查德练好橄榄球回家,他准是又饿坏了。”她拿起另一个洋葱头,把绿色的嫩芽切掉,用目光扫了他一下,“如果她真的病了,打电话给梅尔蒂尔医生。”
克劳德以他最快的速度驱车前行,他后悔当初不该为这架破旧的钢琴调音。为一个优秀的音乐家做精准的钢琴调音,永远是个风险,因为当第一根弦的音高开始漂动,她就会不满,会打电话来,仿佛一个有点儿失常的小音符会毁了整个键盘和整首歌。
她穿着褪色的弹力牛仔裤和绿色的T恤衫,她的头发没有梳理,油滑滑的。屋子也乱得像她未经梳理和修饰的头发。克劳德看着她发抖打颤的手指和神情狂乱的眼睛,然后问她在镇上是否有亲戚和朋友。“所有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远远搬走了。”她告诉他,她的目光在流动,她的脸红得很不自然。
他看着她,突然有一种疲惫和无奈。他设想如果埃维蒂在,会为她做些什么,然后他走进厨房想冲些热茶,橱柜看上去像是有人从厨房另一头把盆盆罐罐扔到里面,老旧的煤气灶早就该进博物馆了,而且还是倾斜的,它下面的地板也塌陷了。冰箱里塞满了冷冻快餐,食品贮藏柜里放着几罐维也纳香肠和茄汁黄豆。克劳德心想,如果让他每天以这些东西果腹,他会沮丧万分。
当他拿着茶回来,她坐在一把翼状靠背椅里,身子斜向一边,肩膀收拢。他坐到琴凳上,用八度音和五度音仔细检查了键盘,没发现音高有什么问题,也没有键被卡住。在这一刻,他明白当他转回身的时候有两个选择:一是说钢琴没有问题,然后坐进他的厢式货车,回去过自己的日子;要不就是和她周旋,安定她的情绪。他久久注视这架乔治—斯特克钢琴皴裂的漆面,检查两侧的升音键。一直到他在光滑的琴凳上转身时,心里还拿不定该说什么。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因为对诊断结果深抱恐惧而睁得大大的眼睛。当克劳德张开嘴巴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滑进一个险境。
“米歇尔,你的医生是谁?”
她的目光投向深色的、结了蜡块的地板。“我不去看医生。”
“你必须去,你看看自己的样子,比脱衣舞场里的盲人更可悲。”
“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整,我父亲刚过世六个月。”她把一只手放在前额,遮住他向她眼睛射来的目光。
“你是需要一些东西,没错,但不是时间,你有的是时间。”然后他告诉她医生能够为她做些什么;说她的沮丧只不过是个化学物,服用一些药就可以好转。
他不假思索地和她说了很多事情,说服她跟梅尔蒂尔医生预约,就这样他和她在冰冷的客厅里谈了很久。这时一个雷电把院子照得透亮,一场暴风雨从西边袭来,他帮她拿出盆盆罐罐接漏水。在门口,他握着她的手让她平静下来,这样,几个小时后,她才不至于打电话把他从温暖的床上叫起,告诉他她的钢琴走了音或是自己会发出声音来。
大约一个月之后,一天下午克劳德正在割草,他看见米歇尔那辆老旧的黑色林肯冲上了车道。她从车里出来,脸上笑容可掬,身穿一件松松垮垮皱巴巴的海军蓝棉衣。他请她进来喝咖啡,听她喋喋不休地诉说。医生给了一些药物让她试用两个月,她的眼睛熠熠发光。其实,她的眼睛显得如此快乐倒很令他吃惊。她问他,能否帮她找一份弹奏钢琴的工作。
“当你准备好了,我会帮忙的。”多年来,克劳德为那些聘用钢琴演奏者的休闲场所调试钢琴,他认识所有的经理。
她伸出一只手,沉着坚定地往自己咖啡里加了四匙糖。“此刻我就准备好了,”她说,“我得让音乐为我工作。”
钢琴调音师听到这句话笑了,心想这可怜的人竟能如此心情开朗、精神振奋了,他应该打电话给锡德·方特诺德,此人在拉斐特一家新开的大汽车旅馆里经营酒吧。“锡德一直在物色钢琴演奏者,”他告诉她,“我这就为你打个电话给他。”
当他放下电话,她问:“在酒吧里该怎样演奏?”克劳德试图保持脸上的严肃。
“那不是什么难事,”他说,和她一起坐下,对着他的咖啡杯皱起眉头,“你必须会弹许许多多流行曲调和歌谣。”
她点点头。“好的。那我根据他们的要求演奏,无论他们要我弹什么。”她调节她的细表带,然后看着他的眼睛。
克劳德站起来,把他们的杯子放进水槽。“锡德问我你能否唱歌。你不一定得唱,但他说这会对你有益。在一个上等汽车旅馆的酒吧里,会有许多要你唱老歌的请求。”
“我的声音很好。”她说着扣紧双手,直到它们发白。这时他觉得他看到她眼中一掠而过的软弱神态,如同一阵惊心的微电刺激。“我穿什么衣服好呢?”
他在一块抹布上涂上肥皂泡沫,打量着她咖啡色的头发、干性的皮肤、眼睛周围的细鱼尾纹。“你为什么不去希尔斯买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和一些假珠宝?演奏的时候稍稍打扮一下,你会是酒吧里最好看的女孩。锡德说,明天晚上九点他在酒吧面试你。这是一家新的大型汽车旅馆在州界附近。”
克劳德的妻子经常说他花言巧语、编造事实,当他与坐在他厨房里服了药的女隐士说话时,他正想着这件事。他还在想,晚上九点钟的拉斐特汽车旅馆钢琴酒吧,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愿去的地方。接着,很自然地,从米歇尔·普拉塞文特一口整齐的白牙齿中间蹦出了一句询问:“第一次能不能请你陪我去?”
克劳德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很乐意。”她拍着她的双手,就像一个街头风琴手的顽猴。他很想知道她在服什么药,多大的用量。
他几乎说服了埃维蒂一起去,但是他们十七岁的男孩染上了流感,她要留在家里看护他。她让克劳德穿上运动衫,但是他拒绝打领带。“为了你的约会对象,你要让自己看上去帅一些。”她得意地对他说。
“去你的。”他的脸刷地红了,他走到门廊里,在夜色中等着。
米歇尔开车来接他,他不得不承认她看上去贵族气十足。他猜她准是在买黑天鹅绒连衣裙时配了根腰带。在去拉斐特的路上,当林肯车在狭窄而平坦的公路上漂流般地经过甘蔗田时,克劳德听她谈起了她自己。她告诉他,她曾经订过两次婚,但是普拉塞文特老人对年轻人的脾气是如此暴躁,使得他们退避三舍。她祖父曾经想拆掉这幢毁于“蝙蝠和白蚁”的老宅,建造一所新的,但是她父亲不听。她说,他为这座屋子除虫,像是把它当作一个证明他比其他任何人都优秀的标志。“唯一的证明,”米歇尔说,“现在我被困在里面了。”钢琴调音师不知道讲什么才好,除了说她总是可以期待飓风季节的降临,但他最后还是忍着没说。
酒吧是个长条形的房间,一边是一些玻璃墙,另一边有一个长长的吧台和一个面带笑容的女侍者。他把米歇尔介绍给经理锡德,这是一个精神抖擞、精明老练的人,身穿一套昂贵的西装。锡德对她笑了笑,对着钢琴打手势,接下来克劳德看到的是,她坐在那台重新组装过的亮黑色斯坦威钢琴后面弹奏《摆出一脸快乐》。她穿高跟鞋的脚踩在柔软的踏板上。过了一会儿,酒吧里开始挤满当地的石油工人和他们带来的妖艳女人,加上通常散布在四处桌子上的销售员,甚至还有几个在吧台上像蜻蜓一样招摇的牛仔。一个苗条的、醉了酒的女人,穿着紧身的白色牛仔裤和细高跟鞋,走近钢琴,把一张纸币丢入钢琴盖上的玻璃杯里。米歇尔看了一下钱,开始演奏《明天》,这支歌足足弹了六分钟之久。
克劳德坐在玻璃墙边一张很小的桌子旁,眺望着游泳池,点了一瓶德国啤酒。他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觉得颇不自在。他曾经频繁问津的酒吧,是一个用自动唱机播放凯金音乐的地方,柜台上放着一加仑装的罐头猪脚。米歇尔弹完曲子,向他投来目光,他回以一个赞许的示意。她含笑奏起另一支曲子,然后在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里,愉悦地弹完了六首曲子。其间,她一度走到克劳德的桌边,问他她弹得怎样。即使是在幽暗的灯光下,他也能看出蕴含在她眼中的强烈情绪,那是一个人在玩得非常忘情时的眼神。
钢琴调音师想要说:在弹琶音时放松些,把你的速度放慢一点。但是他觉得她是那样脆弱易碎,犹如一个在眼前飘浮的肥皂泡,所以他对她竖起拇指,说:“完美无瑕,锡德告诉我,你弹四小时能获一百美元,外加小费。”
“钱。”她尖叫着,迅速回到钢琴边,开始弹奏《宾夕法尼亚波尔卡》,在演奏中大量使用延音踏板。几个石油工人狠狠地瞄了瞄她,可能有些恼火,但大多数人只是在交头接耳地谈话,或者轻轻蹬着脚。克劳德示意她弹得轻柔一些。
他看着米歇尔演奏,看着米歇尔对走向小费杯的人们露齿而笑,就这样,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她对着钢琴键盘上方的麦克风唱了一首歌,引来一阵有节制的掌声。她是一个美貌的女人,但是从未学会怎样和人们接触和周旋,克劳德觉得那些默默打量她的人会认为她有点儿傻乎乎。他坐在那里,他希望她的脑后能有一个调整按钮,如此他可以适时提醒她转弯。
最终,在酒吧昏黄的灯光下,钢琴调音师感到有些昏昏欲睡和饥肠辘辘,于是他穿过大厅来到餐厅,给自己点了一份精美的汉堡包篮,另加一瓶冷啤酒。他坐在满是塑料花的花箱旁边,为米歇尔担忧,心想,让一个克里奥尔女王变成汽车旅馆的酒吧钢琴师,自己做的难道是正确的事情?
一走出餐厅,他就能够断言自己所为并非是一件好事。他看见一对年轻人快步从酒吧走出,然后听见她在演奏《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锡德站在酒吧门口向他挥手。“米歇尔真的让我的斯坦威钢琴冒烟了。”他说,他的大声喊叫压过了音乐声,“你知道,这群家伙认为古典音乐就像《弗洛伊德·克莱默精选集》(4)一样。”克劳德朝酒吧里看去,在音符的阵雨下,顾客们看上去像是躲避暴风雨的牛群,一个个都弯着腰。一些喧哗的推销员已经停止了推销泥浆泵和化学品,开始听;两个醉酒的牛仔拖起女人,试着跳吉特巴舞。
经理伸出一只手搭在克劳德的肩膀上。“这是怎么回事?她该知道,那种音乐不适合这个地方。”
“我会告诉她。”
锡德看着米歇尔。“她一直在笑。她究竟是什么状况?”锡德深谙音乐人的内心动向。
“在服用抑郁症药物。”
他嗅了一下鼻子。“嗯,我想那音乐会把你推下深渊,是吧。”
在奏出一大段低沉的尾声之后,酩酊大醉的牛仔发出捣乱的吼叫,但是没有人喝彩。克劳德走过去,弯下身,一只手按在她的背上。“弹得真好,米歇尔。”他还能对她说什么别的?
她抬头看他,眼睛湿润润的,发红的脸上汗涔涔。“你别骗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憋不住,我真的很愤懑,我必须发泄出来。”
“你生什么气?”他感觉到她的肩膀在颤抖。
起初她什么也不说,然后她耸耸肩。“坐在这里我禁不住想,要修得起我的老宅子,我必须在二十年里每周弹五夜钢琴。”她直起腰来,目光越过长长的钢琴,落到酒吧女侍身上,那女侍双手放在吧台上,看着她。“我在这里做什么?”她用一只手掌往下抚摸自己松软的喉咙,“我是普拉塞文特家族的一个成员。”
克劳德把她的麦克风推到旁边。“你的服药量可能少了点,”他低声说,尴尬得有些无地自容。他匆匆看了一眼锡德。“不过,你应该弹完这套曲目。”
“为什么?没有钱我也能活下来。我的意思是,我感激你给了我这个工作,但是我觉得我准备回家了。”她似乎神志不清,情绪失去控制,但是她坐着没动。
他清楚自己脸上显露出了不安。她低下头注视琴键,直到最后一个牛仔——实际上只是一个法国农场的男孩,来自南边的卡梅隆教区,身穿一件俗艳的衬衫,戴着一顶沃尔玛出产的帽子——走过来,把一张五美元的纸币投入她的小费杯里。“喂,女士,你能演奏佩茜·克莱恩(5)吗?”
一抹受伤的淡淡微笑掠过她的嘴唇。她挺直背,对他说了些什么,但是眼睛却看着克劳德,看着克劳德那张尴尬和充满希望的脸。她的嘴闭成了一条线,右手落下,开始奏出一段引子。然后,在他的惊异中,她开始唱,人们纷纷抬起头来看,仿佛佩茜·克莱恩莫名其妙地返回了人间,但是那不是她的乡村口音,整个屋里的人都安静下来聆听。“疯狂,”米歇尔唱着,轻柔得像是午夜里卧室窗外的迷雾,“为感到如此孤独而疯狂。”
很长时间他没有再见到她。在锡德的酒吧里,有人把一杯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倒入斯坦威钢琴里,当克劳德去那里清理修整时,经理告诉他,周末她还来这里演奏,其他时候常常在喜来登酒店弹琴,偶尔会在乡村俱乐部为石油公司的派对助兴。他说她的用药剂量控制得很好,她的演奏很棒,除了到夜晚将尽之际,她会唱起蓝调歌曲,在中途放声大笑,仿佛她脑中想起什么笑话。那笑声非常响亮。调音师想知道,她是否能够保持一个平稳的状态。像米歇尔这样的人,他想,有时候他们的才能能帮助他们控制好自己,有时候却不能,谁也预料不到。
大约在十二月中旬,米歇尔打电话叫他去为她新购的钢琴调音。她最终请一个木匠在前门阶梯下面装了撑柱,所以拉尼奥乐器店得以把钢琴搬进屋里,不过,他们对她说,他们不想要那架乔治—斯特克作为价格上的抵扣,而且不会为了哪怕是巨额报酬去把这个大家伙搬进院中。它造得像是一艘木头的战舰,几乎有八百磅重。
克劳德到达那里时,大门是开着的,于是在通往后门廊的长廊头上,他绕过一架深色的巨型钢琴走进去。他注意到客厅里的那架新钢琴,既小家子气又极难看,犹如一个浅色的木头模型,他难以相信这是她挑选的。
米歇尔在走廊的远端出现,看上去眼球充血,卷曲的长发在摇晃中松散地披下。那件黄雨衣的下面,穿的是一条被铁锈弄脏的棕褐色便裤,戴着园丁棉手套的手上拖着一根半英寸粗的缆绳。
“克劳德,”她一边说一边摇着头,“你不会相信今天早上我有多烦恼。我要拉尼奥的员工把旧钢琴推到走廊里,但是它底下的轮子卡死了。你只需看他们把地板搞得怎样就知道了。”她用一只手朝地上拂动。地板表面覆盖着有两百年历史的云状蜡层,克劳德认不出哪些是新的损伤。“他们设法把它弄到这条旧的编织小地毯上,我想我可以把它从后门廊拖出来,让它落到院子里。”
他看着她的眼睛,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想把这东西放在小地毯上推下走廊?我们不能自己推吗?”
“试一试吧。”
他把身子靠在钢琴上,但是钢琴调音师并不是一个肌肉发达的人,这乐器纹丝不动。“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看着走廊那头敞开的后门,“我想你说过它会从后台阶上掉下去?”
“不管怎样,需要换掉它们。阿塞门特先生说,下个星期他会用车把那糟东西运走。”她把缆绳拖到键盘下面,通过把手绕过钢琴背,形成了一个环,再安上钩子。当她从调音师身边经过的时候,他闻到她衣服上有股汽油味。他走到后门,想看看她是要把缆绳钩到什么上面。只见后院里有一辆约翰—迪尔720型拖拉机在隆隆地空转,冒出一环一环的烟气,这是一辆大型的双缸拖拉机。
“天哪!米歇尔,那辆拖拉机大得像个火车头。”
“这是谷仓里唯一能够发动开出来的。”她说着把缆绳甩到院子里。
他看着那屋顶生锈的外屋,灰色柏木在细雨中变黑了。她开始小心翼翼地走下千疮百孔的阶梯,看上去它们承受不了他的重量,所以他从前门出去,再绕回到后院。他看见米歇尔把缆绳的钩子搭在拖拉机的牵引挂钩孔里,然后踏着右边的后轮轴壳爬上去。当机械的废气像低音鼓似的砰砰冒出时,她面向后面,看着走廊里的钢琴。他记起这种老式的约翰—迪尔有一根长的离合器杠杆,而不是一个脚踏开关。当一个前胎滑到化粪池盖上引起拖拉机急剧转向时,她正在慢速一点点收紧缆绳。克劳德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但提出要帮她忙。
“我已经全部计划好了,你只要站在那里看着。”她坐在座位上,找到了倒车挡,使拖拉机倒退着离开化粪池的盖子,用一根橡胶带把方向盘绑住,如此它就不会再晃荡了,然后在最低一挡速度下小心地向前移动,直到缆绳被拉紧。接下来她一直保持杠杆朝前推送,拖拉机咆哮着向前爬行。克劳德走到院子的出口,踮起脚尖,看到那台乔治钢琴在沿着走廊滑动,虽然是左右摇摆着前移,但看起来它像是真会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进入后门廊。然而,大约在离门三英尺的地方,钢琴从小地毯上滑出,侧面转向出口通道。米歇尔停住拖拉机,大声说了些什么,在引擎的喧闹声中他没听清楚,可能是要他进去把钢琴扶直。她从驾驶座出来,又站到了轮壳上,然后探过身子朝地上跳。钢琴调音师屏住呼吸,因为觉得她下来的方式不对。她的雨衣钩在长杠杆上,他听到离合器砰地发出了响声,是啮合时的那种声音。米歇尔腹部朝下平跌在地上,在她上方,巨大的拖拉机在移动。克劳德跑过去,当她从挂钩下面毫发无损地滚出来时,他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起来。其间,拖拉机水平地拖着钢琴的共鸣板靠在屋子的入口通道上,卡在那里大约半秒钟时间。当拖拉机的节速器打开,汽油被注入引擎的时候,这台巨大的机器喘起粗气,洽——洽,排气装置爆出响声,硕大的轮胎蹲伏着,滚进了草地,而乔治牌钢琴和屋子的整个后墙一起被拖出来了,三排砖砌的墩子像一叠叠多米诺骨牌倒塌了,厨房、后卧室、后门廊在灰泥粉尘的风暴中土崩瓦解,木板在纷纷爆裂和哀嚎。石板瓦从屋顶泻下格格作响的音乐瀑布,整座屋子在颤抖,几乎每一块窗玻璃都发出叮当的声音。正在克劳德认为崩溃已经停止的时候,走廊一路倒塌过去,一直到前门,前门在摇摆中砰地一声关上。
拖拉机以大约每小时四英里的速度继续向北颠簸而去,钢琴调音师想他是否应该去追,但是米歇尔的哀叫声开始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好像就要晕倒似的。他脑中一片空白,想不出该说什么,他们注视着房屋的残骸,仿佛想要用航模黏合胶把它们重新黏合到一起,这时,煤气燃烧起来,喷射出一股巨大的黄色火焰,在一片废墟中那里应该是炉灶的所在地。
“起火了。”她气喘吁吁地说,眼泪夺眶而出。
“最近的邻居在哪里?”他问,觉得至少现在他可以做些什么了。
“阿尔塞曼家,大约一英里远。”当她用白皙而瘦弱的手臂指着东边时,她的声音细微而嘶哑,于是他拖着她一同走到前门,把她推进他的厢式货车,驾着车冲上柏油马路,向可以打电话的最近地点猛冲。
等格兰德克拉波德志愿消防队赶到米歇尔·普拉塞文特的住宅时,这座房子成了一个巨大的橙色星星,烧得非常旺,几乎不见烟雾。消防队员冲到篱笆边,但是一到那里他们就失去了信心。他们开始为路边的山茶花和更远处的活橡树浇水。在米歇尔那辆林肯的漆面鼓泡之前,克劳德把它抢救了出来,她坐在里面,宛如他在历史频道里看到的一个二战难民。消防队队长米诺斯·勒布朗和她谈了一会,问她是否有保险。
她点点头。“唯一庆幸的是这屋子保了险。”然后她把脸埋到手中,克劳德和米诺斯移开目光,等着她放声大哭。
但是她没有。过了一会儿,她要了一杯水,她看着她的林肯,要克劳德带她去镇上。“我有一个可以和我同住的熟人,但是她在上班,要到五点半之后才回家。”
她抬起眼睛,看见一个光秃秃的烟囱从大火中冒出来。“这些年来,只有一个人会让我借宿。”
“回我家和我们一起吃晩饭吧。”他说。
“不。”她察看自己肮脏的宽松长裤,“我不想让你妻子看见我这副狼狈相。”她看上去几乎吓坏了,她看了看他周围的消防队员。
“别担心。她会很乐意借一些衣服让你过夜。”他让自己挡在她和火场之间。
她用手指摆弄着卷曲的头发,点点头。“好吧。”但是一路上,她都从眼角偷偷看他。大约在克劳德进入他家前面一个街区时,她发出了一阵傻笑,他想,她身上的化学物质开始发力了。
埃维蒂指给她电话,她和几个人通了话,然后走进客厅,克劳德在那里看电视。“六点半以后,我能去我的朋友米里娅姆家。”她说着慢慢让自己沉入到沙发里,脸对着电视。
“我们吃过饭后我会带你过去,”他摇摇头,看着她膝盖上的锈迹和污泥,“唉,我真替你难过。”
她继续面对屏幕。“你看,我无家可归了。”但是她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
六点钟,第十频道开始播放当地新闻,第五个故事是关于一辆大型的绿色拖拉机从比利奥德维尔边缘的甘蔗田里出来,用一根缆绳拖着一架泥泞笨重的钢琴。播音员解说拖拉机怎样犁过一个妇女的院子,进入拉蒙尼卡街往闹市而去,在那里它爬上了路肩,开始挣扎着攀上圣马丁天主教堂的台阶,直到罗莎莉·兰德里——一个正在清扫门廊的妇女圣坛会成员——用扫帚柄敲断了拖拉机火花塞的电线。到五点半为止,弗米利恩教区的警长助理尚不知道这辆拖拉机来自何处,它和那台破烂的钢琴属于谁。
克劳德直直地站着。“难以相信它竟然没有在什么地方被绊住。比利奥德维尔离你家至少有四英里。”
米歇尔咯咯笑起来,她的肩膀轻轻地摇晃起来,她努力想控制住。然后她张开嘴巴,爆发出一阵响亮而游动的笑声,持续了很久,它们在翱翔中化为尖叫和狂飙,在某种情绪的冲击下,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淌下了脸颊。
埃维蒂手拿一只大勺子走到门口,看着她丈夫,摇摇头。
他走过去,抓住米歇尔的胳膊。“你还好吗?”
她试着在笑声的间隙说话。“你看不出来吗?”她哀哭着,“它也逃走了。”在电视屏幕上,一位牧师对着冒热气的拖拉机摇头。她又开始大笑,这次,笑得克劳德差不多能够看到她的喉咙了。
一年后,有一天,他接到电话去拉斐特调四个音。
对他来说,由于学校开学和钢琴课程起步,九月份就是那样忙碌。尤其是锡德急着要他从酒吧的钢琴里取出一瓶坚果。他大约五时三十分到达那里,在动手工作之前,锡德去餐厅为他买了晚餐。
经理穿着他通常穿的深灰色西装,他的黑发被直直地梳向脑后。“你的朋友,”他说,好像“朋友”这个词对他们有一种特别丰富的含意,“你知道,还在这里工作。”
“是的,上个月我还去她公寓为她的斯坦威新钢琴调音。”克劳德说着挖出一块汉堡牛排。
“你知道,甚至经常有一些陌生人进来,只为听她唱歌。”
克劳德抬起头看着锡德。“她是位出色的音乐家,一个好女人。”他停止咀嚼,说道。
锡德又慢慢喝了一口酒,轻轻地放下杯子。“她看上去还不错。”他说。
钢琴调音师意识到这就是锡德的表述方式,不作解释,只是用他的声音暗示无法解释的东西。经理靠近他。“但有时候,她在唱到一半的时候会开始说话。说些奇怪的话。”他看了看他的手表,“今天晚上她会早些开场,为一些特定的人群——一群四只眼睛的英语教师。”
“什么时候?”
“八点左右,”锡德喝了口酒,看看钢琴调音师,“每晚我都捏着一把汗。”
这个房间很凉爽,很精致。一个新的小舞池就在钢琴旁边。米歇尔现身,她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身穿昂贵的黑色女装。那架豪华的钢琴在房间里侧转过来,如此每个人都能够看到她的手。她立刻开始弹奏,是一支优美的老狐步舞曲,克劳德忘了它的名称。接着她弹了一首圣歌,然后是一支拉格泰姆乐曲。他坐在相距两张桌子的地方,欣赏着钢琴发出的音色,那是他的工作成果,体现了他的调音质量。在曲子的停顿中她发现了他,眼睛立刻像皮球似的膨胀起来。她甩起她的细长手臂,对着麦克风喊道:“喂,各位,我看到来自格兰德克拉波德的克劳德,他是行业里最棒的钢琴调音师。让我们给他热烈的掌声。”从酒吧传出一阵掌声。克劳德担心地看了看她,她让自己安静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等着掌声停下,然后把一本厚厚的乐谱放到琴架上。她的手指舒展开来,形成一个个乳白色的拱门,她奏出一支斯科特·乔普林(6)的慢曲,带着隐性的探戈节拍,让忧伤的音符像花蕾一样绽开,这就是她采用的演奏方式。克劳德想起了曲名——《安慰》。
“你们可知道,”她在音乐声中问酒吧里的人,“斯科特·乔普林在妓院弹过一段时间钢琴?”
克劳德看着所有聚集在这里的英语教师,看见他们戴着闪光的眼镜,挂着身份标签,仰起一张张惊讶的脸。他明白米歇尔决无可能调整自己去适应一个艺人的身份,但至少她是勇敢的。
“是的,”她继续说,“据说,在1917年4月的愚人节,他死于梅毒引发的疯癫。”她朝着厚厚的乐谱点头,她是在对里面所有的拉格泰姆曲、进行曲、华尔兹舞曲致意。“一支青霉素或许就能挽救他,再为我们留下几百首美妙的音乐,”她对着整个屋子说,“这有点儿滑稽,同时又令人悲哀,不是吗?”
她从麦克风前退回身子,把难弹的音符修饰得更为完美。克劳德听着,紧张得手臂上竖起了汗毛,当她弹完的时候,他向她挥手,站起来,往大厅走去,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普通的人们。然后听到她开始弹奏一支慢曲,在三对舞伴和谐起舞之际,他回转身朝酒吧里面看去。
(1) 克里奥尔人是指出生在美洲而双亲是西班牙人的白种人。
(2) 洛丽泰·扬(1903—2000),美国童星出身的电影女演员、电视节目主持人、慈善家、奥斯卡影后。
(3) A440,标准频率,钢琴调音时首先将自左第49个琴键的音高定在标准频率440,然后以它为基准调整其他的音。
(4) 弗洛伊德·克莱默(1933—1997),美国著名钢琴乐手。
(5) 佩茜·克莱恩(1932—1963),美国著名的乡村流行歌手。
(6) 斯科特·乔普林(1868—1917),美国黑人作曲家、钢琴家,以其拉格泰姆作品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