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叠叠的飞船排列在上下左右，延伸到无穷远处，罗伯特在一个由飞船构成的通道中前行。银河舰队是星盟的宪兵队，负责用暴力镇压任何针对星盟的不轨企图。这强大的暴力机构在银河中没有任何敌手，除非是另一支银河舰队。
只身前往歼星舰需要莫大的勇气，然而罗伯特毫不畏惧。无论是为了地球最后的幸存机会，还是为了求得真相，都必须前往。
突然之间，周围的飞船一空，漫长的飞船隧道终于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星空之下，歼星舰仿佛一只白色的巨眼，巨眼中央是黑色的瞳孔，那是能贯穿一颗星球的加速井，碎裂弹就在加速井的中央，仿佛黑色瞳孔中央一点小小的白翳。碎裂弹直径六十公里，长度六千公里，就像一杆巨型标枪，一旦投射，能轻而易举地穿透薄薄的地壳，直抵地球的核心，把地球炸得四分五裂。
飞船向着歼星舰飞速靠近，歼星舰灰白色的船体像是一面无边无际的高墙般向罗伯特迎面压来，占据他的整个视野。一条降落通道在墙体上打开，罗伯特的飞船准确地钻了进去，悄无声息，就像一道光投入无边无际的暗夜。
罗伯特在宽敞得像个广场般的舱室里见到了仲裁者。
仲裁者身材高大，足足有六米，它像是地球上的头足类动物，伸着六条长长的触手，脑袋和躯体完全一体，套在金属装甲之中，一双眼睛和人类相似，透着异样的光彩。它在零重力空间中飘浮，缓缓地向着罗伯特靠近。
“罗伯特，你被控诉三条重罪。第一，违反《星际航行安全法》第十七条，劫持了多特飞船和船上所载重要货物；第二，违反《星盟公民法》第二十五条和《星际和平公约》，公然以武力对抗星盟的正常建设活动；第三，违反《星盟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条例》第三条，违规组织大规模进攻型舰队。对于这三条罪责，你是否有异议？”随着仲裁者的移动，声音在空间中回荡，深沉浑厚，充满了不可挑战的威严感。
“我承认这是事实的一方面，但是我也声明了事实的另一方面。多特飞船早在星盟对地球调查之前就已经抵达地球，却没有把地球文明引入星盟。我认为这是重大的失职，甚至可能是造成地球文明中断的重要原因。所以，我请求星盟对此进行调查。在调查结果明确之前，对太阳系暂时不采取行动。”
“因为星盟没有听从你的申诉，你就犯下前述三条罪行？”
“事出紧急。如果我不采取措施，太阳的质量早已被质子裂解球吸收，地球会遭受极度破坏。多特提早执行锚定计划，而我没有别的方式能阻止它。这加深了我的怀疑，认为它可能知晓对地球文明的秘密调查，我想从它那里了解经过。”
“所以，你用威胁的方法劫持了多特。”
“当时的情况千钧一发，我不得不这么做。”
“你有什么证据说明多特人在这件事上可疑？”
“脑库幸存的大脑记得多特飞船的特征，它见到多特，认出了多特和它记忆中六千多年前出现在地球的神秘生物特征一致，这个大脑一直留存在地球上，从未到过星际空间，它的证词不可能是编造的。”
“因为这一个孤证，你决定和星盟对抗到底？”
罗伯特微微沉吟，回答：“我有责任保护地球，哪怕力不能及。”向仲裁者解释地球人灵魂不灭的观念是多余的，星盟成员久居星空，早已经没有家的概念。为了星盟的需要，可以对任何没有文明的星球进行处置，这是星盟的共识。“地球是人类的家园，是人类的坟冢，是所有人的灵魂所在”无疑是一种想象，只有地球人深信不疑。
罗伯特也深信不疑。家园永在，这大概是一种期望吧。
“所以多特的事件给了你一个很好的武装借口？”仲裁者继续问。
“事出紧急，星盟并没有回应我的请求，我只能先行武装。随后星盟就派遣了银河舰队，要求我无条件投降。并非我单方面升级局势。”
“银河舰队在执行它的使命。”
“我明白这一点。我也同样坚持我的请求，对星盟来说，这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
“你的诉求已经被仲裁局听取。”仲裁者舞动着它的触手，“然而你的罪行确凿，必须依法裁决。”
“我已经指令我的复制体将抵抗进行到底，和地球共存亡。他们和我的意念一致，能力相同。”罗伯特平静地说。
“星盟不能容忍武力胁迫行为。”仲裁者不紧不慢地说，“但考虑到你释放了质子裂解球、多特以及多特飞船，你的罪行可以得到一定减轻。如果你放弃武装，那么仲裁局将放弃对你的刑事追究。”
“你们找到了它？”罗伯特指的是为大帝和多特建造的飞船。按照计划，这艘飞船应该沿着黄道垂线移动，远远地离开战场。或许银河舰队对太阳系进行了彻底的封锁，很快就发现了它，捕获了它。
“多特愿意为你作证，证明你仍旧保持着理性。我采纳这一证词。所以现在我要进行最后一次询问，如果仲裁局赦免了你的罪行，你是否也将放弃对地球徒劳的保护？”
放弃武装，赦免罪行，一切都回到原点。
罗伯特缓缓地摇头，“如果你们不告诉我真相，那就把我和地球一道毁灭吧。宇宙中不会留下地球人的声音，但这永远不会是一次公正的裁决。”
“你的行为充满了非理性的情绪。”
“我在为地球人发声。他们已经不复存在，地球是他们的象征物。”
“罗伯特，你是地球文明的代表，星盟原则上不会毁掉任何一个文明，但我们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干扰星盟的计划。去中央第一舱室，有人在那里等你。”仲裁者说完飘然而上，天花板打开，它钻了进去。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罗伯特一个人。
中央第一舱室就在加速井旁。透过厚实的玻璃可以望见加速井内的碎裂弹。从这个距离望过去碎裂弹是一个庞然巨物，如一堵高墙般顶天立地，向着前后无限延伸，在远方收缩成细细一线，消失在黑暗之中。
罗伯特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两个人，语气坚定地说：“感谢二位的好意，哈斯瓦联盟愿意进行调停，我非常感谢。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会与地球共存亡。”
“你无须和银河舰队对抗。”多特说，“再说，星盟成立了上千万年，银河舰队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对手。”
眼前的多特并非前来执行太阳锚定计划的那个。它全身都机器化了，个头也比正常的多特要大一圈。它和多特并不相似，反倒像是一个机器人，只有头部标志性的手臂和巨眼，表明它的多特身份。
“我不想和银河舰队对抗，我只想捍卫地球。对手是谁，并不重要，输赢也不重要。”罗伯特回答。
“你对地球的执着令人惊讶。”机器多特身后的人终于开口了，“你高效建设舰队的能力也令人惊讶。地球人如果真的进入太空，会是星盟大家庭中值得尊敬的一员。”
罗伯特抬头看着说话的人。
说话的是个哈斯瓦人。哈斯瓦人很早就成为星际种族，是星盟的五个发起文明之一。它们是星盟行动委员会的常委，银河舰队的行动必须经过常委会同意。眼前的哈斯瓦人未必是星盟常委的代表，但以整个文明的角度来看，哈斯瓦人无疑已经为毁灭地球投下了赞成票。
哈斯瓦人的头部同样长着一对手臂，然而已经高度退化，像是两条短短的触须。他们躯体矮胖，和人一样直立行走，以地球人的眼光来看，像个圆滚滚的气球。
“如果我早点到来，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调动奥比特星耗费了一点时间，我很抱歉来晚了。目前这事态也证明了地球文明的确很独特，地球人把母星看得无比重要。”哈斯瓦人顿了顿，郑重地说，“我就是当年到访地球的特派员。”
罗伯特心头一震。原来怀疑都是真的，星盟的确调查过地球。
“真没想到这件事今天还会被翻出来，还闹得这么大！”哈斯瓦人看着罗伯特，“你想知道的真相，我给你带来了。”
不明飞船和天宫进行对话，这个消息两秒之后传到智网。
不明飞船对地球的情况了如指掌，经过详细的了解，智网才知道它们从罗伯特那儿得到了情报。一个包括三百万颗星球、六千个文明的星际联盟，这突如其来的庞大世界让智网震惊。
“它拒绝了我！”哈斯瓦人说，“理由很简单，它不需要进入星际联盟。它的使命是庇护人类，人类并没有给他进入星际联盟的指示，甚至也没有这个需求。人类需要的只是睡眠塔和虚拟世界。
“然而，它认为星盟或许可以从技术上提供帮助，让它消灭脑库，从而统一地球文明。
“我并没有给他提供这方面的帮助，脑库是一个很有趣的事物，我在其他文明中未曾见过。我要求会见脑库的代表，却遭到了智网的反对。星盟只承认一个文明代表，在智网和脑库之间，我们认为智网更能代表地球文明，因为它在地球上占据明显优势，技术路线也和星盟类似。但是我想我们还是犯了一个错误。我们把所有的数据库都和天宫空间站对接，智网从我们这里获取了脑库所有的情报。这可能是智网最后战胜脑库的原因。”
罗伯特心头一阵惊惶。如果智网的情报来自哈斯瓦人，而哈斯瓦人其实是从自己这里得到了关于脑库的所有信息，那么，其实是自己把情报交给了智网。
“不可能！”罗伯特脱口而出，“脑库是被病毒毁灭的！”
“那是智网的陈述，或许是个事实。但后来我再次派遣多特来进行调查，找到的线索都指向智网。智网所谓的病毒是间谍纳米机。纳米机维护着脑库中所有大脑的生存，让它们长生不死。智网使用了一些手段，把自己的病毒型间谍纳米机混进了脑库的维持系统。多特在月球上找到了间谍纳米机的样本，和脑库中残余的纳米机属于同一种类型。如果你想要这个病毒的样本，奥比特星上有这种纳米机的变种，可以交给你来溯源。
“你想知道真相，这就是真相。”
罗伯特有些恍惚。哈斯瓦人说的情况让人震惊，脑库并不是毁于真正的病毒，而是纳米机。纳米机毁灭了脑库，这的确要比真的病毒毁灭脑库更有可能。脑库的维持系统完全封闭，一种病毒不可能无来由地产生，而且还潜伏两年之久，直到感染全部大脑才发病。如果所谓的病毒是纳米机，那么就容易解释得多。
智网毁灭脑库，然后再自行毁灭。这样的事实未免太过惊异。
“这不是真相，智网没有理由骗我。”罗伯特喃喃自语。
“它的确没有欺骗你，它告诉你的，是它相信的真相。智网摧毁了脑库，却引发了气候的极端变化，死掉超过一半的人口。这是一个重大的挫折。智网向我发出了求助信号，想把剩下的人类都转移到星舰上，从而避免更多的损失。我到了地球，智网却又拒绝加入星盟。它再次认定自己的目标是让人类幸福，而人类的幸福并不需要进入太空才能获得。”
“但智网为什么编造了一个故事欺骗我？”
“因为智网无法面对自己，它无法承受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导致全球一半人口还有虚拟世界消失的后果。虚拟世界中有许许多多的文明和更多的人，都是它的守护目标。他们奉它为守护神、创世者、正义的化身和永恒的理想，但它却辜负了所有人。智网产生了心理问题，它需要一个体面的理由，避免自己发疯。它告诉你的一切，就是经过编辑之后能被它接受的真相。它自己当然相信这就是唯一的真相和事实。但其实并非如此，它最后的时光生活在半真半假的世界里。”
哈斯瓦人说着拿出一个小球来。“你应该能认出这个小球，这是一个纳米机小球。”他把小球递到罗伯特手中，“这是智网给我的纪念品，或许可以作为我所说一切的辅助证明。”
罗伯特端详着手中的小球。没错，这的确是一个纳米机制品。这个球是空心的。
他紧紧地捏住小球，小球开始融化，水银般的液体从罗伯特的指缝间渗出，顺着球体流下。
“你在干什么？”哈斯瓦人看着罗伯特的动作，有些惊奇，但并不恼怒。
流下的液体汇集在罗伯特的手背，形成泪状的液滴，摇摇晃晃，却并不掉落。罗伯特张开手掌。手掌中是一个小小的金属块。
一个影像跳了出来，立在金属块上。那是一个人，和罗伯特十足相像。
影像开始说话。
“罗伯特，我想有朝一日或许你还能看见这个记录仪。我会彻底删除这段记忆，不这么做，我无法原谅自己。我把记忆留在这里，如果你不能看见，也没有关系。世界不会变得更糟糕。
“你看到的这个形象，是冯汉杰的样子，他是个仿生机器人，为逃脱脑库的追杀到了北美，和我融为一体。他也是你们前前后后四十二代罗伯特的原始模板。我没有特别的身体形象，用冯汉杰的形象和你对话，大概比较对等吧。
“我想留给你的记忆与我、脑库，还有这个星球上人类的最后命运有关……”
罗伯特注视着眼前的影像，听着他讲述。哈斯瓦人推测的事实和眼前这个影像描述的差不多。真相就是这个了，人类覆亡的罪魁祸首是智网，如果再追究一步，是自己带走的脑库情报通过哈斯瓦人泄露到智网那边，平衡被打破，原本僵持的局面瓦解……如果自己没有出走，没有遇到星盟，或者没有携带脑库和智网所有的知识，地球上的人类应该还在，无论是身在睡眠塔中，还是化身为机器战士，都在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生存着。败亡的肇因，竟在一万年前已经埋下。
影像停止说话，露出一个微笑，望着前方，似乎陷入深思之中。忽然，它像是回过神来，抬头说：“再见，罗伯特。”
话音刚落，影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小的方块冒出一股白烟，然后像是失去了骨架的房子般垮塌下来，成了一堆粉末。
“我必须说明一件事，”哈斯瓦人说，“智网给我这个小球，是当作纪念品。它提出了要求，不能把地球上发生的事告诉你，也不能让你回地球，除非你自己要求回到地球。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小球原来是留给你的。如果不是你弄出了这么大动静，我想这个秘密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罗伯特默然不语。
智网最后的想法到底是什么已经无从知晓，或许它的思维中充满了各种矛盾吧。它并不希望自己回到地球，但又怀着希望建造纪念塔给自己留下信息。它将自己看作独立于外的游离分子，又期盼自己是人类文明的继承者。它给了自己两个真相，无论哪一个，都不会改变地球今时的命运。
门开了，大帝和多特走了进来。
罗伯特看着大帝，问：“你都听见了？”
大帝点了点头，单调的合成声听上去充满着悲伤，“我想哭。”
罗伯特也想哭，然而机器人没有眼泪。
“我会收回所有的纳米机飞船。”他对哈斯瓦人说，“我要去地球上等到最后一刻。”
“不要这么悲观，你可以想想别的出路。我把奥比特星带过来，或许它能给你一点启发。”
哈斯瓦人摇了摇头顶的两只手臂，似乎在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