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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一

母亲把我们放在离咖啡馆很近的地方。我几岁了?九岁?桑德罗几个月前就满十三岁了,我记得他的年龄,因为我和妈妈为他准备了一个蛋糕,在点燃的生日蜡烛前,他说假如能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那么他想实现一个愿望。妈妈问他是什么愿望,他回答说是和爸爸见面。就这样,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我们来到咖啡馆。我很惶恐,我对爸爸一无所知。我曾经很爱他,但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已经不爱他了。一想到要见他,我肚子就疼起来了,因为害羞,我不愿告诉他我要去厕所。我哥哥事事都很霸道,母亲总是惯着他,顺着他的性子来,所以我很生哥哥的气,也很生母亲的气。

我就记得这么多,没有其他的了。但坦白说,我也不是很在乎,这只是给桑德罗打电话的借口。我打给他,他手机响了很久,后来转到语音留言。我等了两分钟,然后再打给他。足足打了五次,他才接电话。他恶狠狠地问:你想干吗?我张口就问他:你还记得我们去查理三世广场上那个咖啡馆里和爸爸见面的事吗?我装出小女孩的声音,语气矫揉造作,边说边笑,好像我们之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好像我没有想方设法从他那里搞到贾娜姨妈的钱,好像我没对他大喊大叫一样,我说假如他真的连一个子儿也不给我,那对我来说,他已经死了埋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他一言不发,他肯定在想:已经四十五岁的人了,还像十五岁一样混账。我能感觉到他的所有想法,我心里清清楚楚,我知道他讨厌我。但这不打紧,我一股脑儿地跟他聊爸爸妈妈、我们的童年,还有许多年前我们与父亲的那次见面,聊我记忆的缺失,谈到我忽然想填补这段记忆。他试图打断我,但那不可能,我不允许任何人打断我说话。我忽然说:

“我们见个面吧。”

“我有事。”

“拜托了。”

“不行。”

“今天晚上?”

“你知道今晚上你该做什么?”

“什么?”

“该你去喂猫了。”

“我不去,我从来没去过。”

“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

“你答应妈妈的。”

“我是答应了,但我没法一个人去那屋里。”

我们就像这样闲扯了一会儿,他明白我不是在开玩笑:爸爸妈妈在海边度假的一个星期快结束了,但我一次都没去喂过猫。他说:怪不得我老是发现家里臭气冲天,水碗里没有什么水,食槽里连一粒猫粮都没有,拉贝斯总是很暴躁。他很生气,厉声斥责我自私冷血,不负责任。但我一点也不生气,我继续用那种假装出来的声音,时而爽声大笑,时而表现害怕,亦假亦真,有时候也会自嘲。他慢慢冷静下来,用大哥的语气说:好吧,你跟你最近勾搭的那个男人滚到克里特去吧,从今天晚上起,我来照顾拉贝斯,以后别他妈烦我了。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我开始改变策略,我知道什么时候该换语气,把那种小女孩的声音改成妈妈那种楚楚可怜的声音。我低声说:克里特岛和新男朋友的事是我编的,只是为了不让爸爸妈妈担心;其实今年我不会去度假,我一分钱也没有,我厌倦了这一切。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清二楚,现在他走投无路了。只好说:好吧,我们一起去喂拉贝斯。

我们在父母房子大门前见面,我讨厌马志尼广场的每个角落,这条街也不例外,雾霾和河流的臭味也会蔓延至此。拉贝斯叫得撕心裂肺,楼梯上都听得到。我们上了楼,打开门时我感到一阵恶心,我赶忙去打开窗户和阳台门。我开始和猫说话,说它真是讨厌,这倒让它静了下来,跑来欢快地蹭我的脚踝,但听到桑德罗在给它准备猫粮,它就撇下我,一阵风地跑了过去。我站在客厅里,从十六岁到三十四岁,我一直住在这里。这房子令我很感伤,父母和他们的破玩意儿,好像他们把之前我们住过的房子里最糟糕的东西都汇聚在这里了。

我听见拉贝斯在厨房嘎吱嘎吱地吃猫粮,桑德罗走了过来。他有些不耐烦,完成任务之后,他想尽快离开。但我坐在沙发上,又说起我们的童年:父亲抛弃了我们,母亲伤心欲绝,还有那次我们与父亲见面。桑德罗并没有坐下来,他想让我明白他着急走。他忍不住反驳了我几句,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做个孝顺儿子,他说了几句充满感恩的话,我用讽刺的语气说起之前的事情,这让他很不满。

他大声声明:“你胡说,是爸爸要求我们见面的,不关我的事。还有,我们不是在查理三世广场上的咖啡馆见的面。妈妈把我们送到了但丁广场,爸爸在那里的纪念碑下等我们。”

“我记得是查理三世广场上的咖啡馆。爸爸以前也说,我们见面的地方是咖啡馆。”

“你要么相信我,要么算了,再这样聊下去也没用。他带我们去了但丁广场上的一家餐厅。”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他一直在说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在电视台工作,经常会遇到著名的演员和歌手,离开妈妈是对的。”

我禁不住大笑起来。

“的确如此,我也觉得他做得对。”

“你现在倒是可以这样说,可当时你难过得晚上睡不着,吃什么吐什么。你把我和妈妈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更别说爸爸的了。”

“你撒谎,我从来都不在乎他。”

他摇了摇头,他上钩了,决定坐下来和我慢慢说。

“你至少还记得鞋带的事吧?还有你当时说的话。”

鞋带?我哥哥就是这种人,他喜欢提出任意一个细节,然后在上面大做文章。女人倒是很赏识他这种本事,他先把她们逗开心,然后再上演一场肥皂剧。我觉得他应该继承父亲的衣钵,在电视台工作,假若可能,他可以做个主持人,在荧幕里对电视前的少妇少女谈天说地,而不是学习地质学。我看着他,假装对他要告诉我的事非常好奇。他外表俊朗,举止潇洒,待人彬彬有礼,他身材瘦削,真是天生运气好,他脸蛋像年轻时一样润泽,虽然快五十岁了,但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他要照顾三个妻子。三个妻子,是的,虽然他只结过一次婚。他有四个孩子,在这个年代可算是个传奇:两个孩子是原配生的,还有两个是另外两个女人生的。此外,他还有各个年龄段的女性朋友,他经常与她们往来,他不仅乐意充当她们的倾听者,假如有需要,他还可以提供一些性方面的慰藉。他对女人很有一套,这才是重点。他一分钱也没有,他把钱全花在了女人和孩子身上,他早已将贾娜姨妈的遗产挥霍殆尽,即使找到工作也会很快丢掉。就连他也可以勉强过下去,而我生活下去都成了问题。为什么呢?因为他四个孩子的三个母亲生活都很优渥,虽然她们跟其他男人一起过了,也仍然把他当作一个深情的男人,一位极好的父亲,这就成了他可靠的保障。你要是看到他跟孩子在一起的样子就知道了,几个孩子都很爱他。当然,他有时也会陷入麻烦,因为即便是他,也很难维系一张这么复杂的感情网,那些女人为了独占他,争斗得很厉害。即使如此,他也还是能处理好这些问题,我知道原因:我哥哥是个伪君子,甚至在面对自己时也很虚伪。他能同时关注和安慰很多女人——通常,一些关于道德的陈词滥调,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太虚伪了——那是因为他很擅长模仿各种情深意切,但实际上,他从来没有过这些情感。

“什么样的鞋带?”我问他。

“系鞋的鞋带。当时我们正在吃饭,你问他,我系鞋带的方式是不是跟他学的。”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你是怎么系鞋带的?”

“跟他一样。”

“那他是怎么系的?”

“和别人系鞋带的方式都不一样。”

“他当时知道你系鞋带的方式跟他一样吗?”

“不知道,是你告诉他的。”

我真的不记得这个了。我问:

“他当时什么反应?”

“他很感动。”

“也就是说?”

“他哭了起来。”

“我不相信,我从没见过他哭。”

“是真的。”

拉贝斯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我暗自思忖,它会来到我身边,还是去找桑德罗。我希望它到我跟前来,这样我就可以把它赶走,猫纵身跳到了桑德罗的膝盖上。我带着一丝怨恨说:

“我敢肯定,当时是你想见他。”

“你想怎么说都行。”

“那妈妈为什么会同意我们见面?当时她已经不发疯了,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爸爸的生活,她拒绝爸爸就可以了。妈妈为什么会突然想把一切都打乱?”

“别说了。”

“不,我想知道:为什么?”

“是我要求妈妈的。”

“你看,这件事还是和你有关。”

“是我要求的,因为当时你的情况很糟糕。”

“呵,你真是个好哥哥。”

“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儿。我想,如果爸爸亲眼看到你的情况有多糟糕,他就会明白,你需要他,他会回来的。”

“所以,你觉得爸爸会为我回头?”

“你别做梦了。”

“那后来呢?”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好吧,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们跟爸爸见面的那天早上,妈妈对你说:你注意到你哥哥系鞋带的方式有多可笑了吧?这都是你爸爸的错,他从来没干过一件好事:你见到他时要告诉他。”

“是吗?”

“我们所有人都和鞋带的事情有关。爸爸回家是因为妈妈,因为我和你,我们仨都希望他回来,你明白了吗?”

这就是桑德罗,他能给所有事情涂上一层蜜糖,让人往好的方面想。看看现在他多疼爱拉贝斯,他轻抚着它,拍打着它,拉贝斯一副惬意的样子。他对谁都这样,无论是宠物还是人。他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儿,正经的事儿,爸爸只跟他讲。就这样,他什么都得到了——感情、赞赏、金钱——留给我的就只有残渣。呸!真是太虚伪了,他讲的那件关于鞋带的事情也虚伪至极。他会因为我痛苦就让妈妈带我们去见爸爸吗?我们俩能感动爸爸,使他马上回家吗?妈妈会为了我们想办法让丈夫回来吗?我们美满的小家庭就这样重新团聚了?他把我当什么人了?他的一位爱慕者吗?我对他说:

“对于我们的父母来说,把他们绑在一起的是让他们可以一辈子相互折磨的纽带。”

我站了起来,从他膝上抱起拉贝斯,抱到阳台上抚摸它。拉贝斯起先还在挣扎,后来就安分了。在阳台上,我跟桑德罗说:父母给我们上演了具有教育意义的四幕剧。第一幕:爸爸妈妈正值青春,幸福美满,两个孩子享受伊甸园般的幸福;第二幕:爸爸找了另一个女人,跟她跑了,妈妈变得疯疯癫癫,孩子失去了伊甸园;第三幕:爸爸忏悔,重新回到家里,孩子想再次进入人间乐园,爸爸和妈妈则时时表示这是白费力气;第四幕:孩子发现伊甸园不复存在,而且从来都没存在过,他们要满足现有的地狱。

桑德罗脸上露出一丝不悦:

“你比妈妈还坏。”

“你不喜欢妈妈啦?”

“我不喜欢你:她把所有缺点都传给了你,而你却把这些缺点发扬光大。”

“哪些缺点?”

“所有缺点。”

“举个例子。”

“喜欢列举:第一、第二、第三、第四。你们俩都喜欢设置圈套,把别人关在里面。”

我冷冰冰地说,我这是想让他知道我们都经历了什么。你用得着马上回击我吗——我很懊悔——如果我比妈妈还坏,那你就比爸爸还坏,你从不听人说话;你甚至继承了他们俩的所有缺点,因为你不仅不听人说话,你还跟妈妈一模一样,揪住芝麻小的细节,滔滔不绝地扯出一堆破事儿。他双唇紧闭盯着我摇了摇头,然后看了看表。一则他怕自己说得太多了,二则他寻思跟我说什么也没用,不可能和我好好说话,我只会吵架。在他起身离开前,我回到客厅,重新坐在沙发上。拉贝斯又躁动起来,我亲了亲它的头,安抚它。是时候告诉哥哥我打电话的真实原因了。我小声嘀咕了几句:我们还能做什么,没人能躲过这种血缘关系,这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都是一脉相承,甚至连挠头的方式也一样。我笑了笑,好像我说了什么风趣话。所以我依然笑着,开门见山地说出了在我脑子里酝酿已久的想法。我说,我们可以让爸妈卖掉这套房子:这套房子至少值一百五十万欧元,然后我们对半分,一人七十五万。

桑德罗忽然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有一件事情是确凿的:我们对金钱的执念源于妈妈。爸爸是挣了些钱,但他一心扑在了事业上,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他挣了多少钱。他看重的是工作,是别人的认可,他唯一担心的是失去这种认可。但在钱的问题上,长久以来唯有妈妈在操心。她省吃俭用,把钱存了起来,这栋房子就是她要买的。她教育我们珍惜每一分钱,她对子女的爱也是通过金钱表现的。但她存钱从来不为自己,更不是为爸爸,而是为了能让我们俩现在过得好,将来也有保障。邮局存折、银行账户,还有这栋房子是她向我们表达爱的方式。一直以来,我都相信这一点,也许桑德罗也是这么想的。我爱你们的证据就是——妈妈每天都在我们面前做出这副样子——我不为自己花钱,而为你们存钱。这种方式在我身上造成的结果就是:缺钱让我失去爱的能力,也没办法让别人爱上我。因此,当贾娜姨妈将她所有积蓄都留给桑德罗时,我非常生气。我得知这个消息时,简直有些神经错乱,医生给我开了很多精神药品,他们说这是原因所在。但我很难厘清思绪,总是有一些东西没有办法说清楚。没钱就没感情,可能这话也是真的,但为什么一有钱我就挥霍殆尽,一有人对我动感情我就把他们吓跑?难道桑德罗不也是这副德行?所有那些有钱的女人,那些娇惯的孩子,难道不正说明了那是一个无底洞吗?对妈妈来说,存钱就是她的乐趣,也许是她唯一的乐趣,而我们只有在花钱时才觉得舒服。我和哥哥一模一样。这段时间,我没什么钱,却渐渐衰老,身体发福,皱纹和白发越来越多。桑德罗还是青春常驻,他睫毛很长,眼睛碧绿,五十岁了,不用染发就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不运动就有运动员的身材,真叫我嫉恨。他终于听我讲话了,我扯开话题,给他时间考虑我的想法。我说:他们那一代人很幸运,过过苦日子,后来有了舒适的生活,爸爸甚至还做出了一些成就,他俩都有丰厚的退休金,还他妈想要什么,你不觉得吗?

桑德罗眨眨眼,好像要抹去我为他描述的画面,他问我:

“为什么他们要卖掉这栋房子,把钱给我们?”

“这房子是我们的。”

“房子是他们的。”

“是的,但我们最终会继承过来。”

“那又怎样?”

“让他们提前把遗产给我们。”

“那他们住哪儿?”

“我们在偏远一点的地方租个小点的公寓,两间卧室,一个厨房,我们付租金。”

“你疯了。”

“为什么?你还记得玛丽莎吧?”

“谁?”

“我的一个那不勒斯的朋友。”

“怎么了?”

“她要求父母这样做,她父母同意了。”

“妈妈才不会答应,这是她的房子,她在上面花费了很大的心血。对于爸爸来说,这是他工作成果的某种体现。”

“但他们的生活已经过去了。”

“我觉得他们至少还能活二十年。”

“这就对了。二十年后,我六十五,你七十,假如我们能活到那时候。六十五岁的时候,拿了这个房子一半的钱,我还能干什么?你想想吧,别老让我当恶人。他们都老了,住在台伯河岸的城堡里,这有什么意义?”

他摇摇头,以一种理直气壮、不赞同的姿态看着我。他想让我觉得自己错了,从我们小时候开始,他就这样。钱自然他也想要,从他脸上就看得出来。但我了解他,我知道他肚子里的盘算。他的美梦就是:我一个人完成所有事情——跟父母商量,说服他们卖掉房子,跟他分钱——同时,他则扮演一个操心父母的儿子,大讲伦理道德。我知道如果我要征得他的同意,就不能与他硬碰硬,必须忍受他的语重心长。他已经激动起来了。无论愿不愿意,我都有自己的脸面,我可不是块没有感情的石头。所以,如果他刺激我,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反应。可他不仅刺激了我,还伤害了我。

“要是三十年后你的孩子也这样做,你会怎么办?”他问我。

我气冲冲地回答说,我从父母那儿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不能要孩子。说完后我假装平静下来,用哽咽的声音说:无论如何,你都会伤害到孩子,所以就等着孩子带给你更多伤害吧。我知道他不喜欢这样极端的话,我是故意说的。他不负责任地生了四个孩子在这世上,现在看看他怎么回应。

他自我吹嘘一通,像往常一样说得头头是道。他当然深信他走的路是对的:拥有多个妻子,充当多个孩子的父亲,情感和性生活都分成好几块。角色和身份混乱。总之,传统的夫妻观念已经被推翻了:一夫一妻制是不存在的,一个男人可以爱很多女人,可以爱很多孩子。我——他用一贯甜腻腻的傲慢语气说——会照顾孩子,让他们什么都不缺,我是当爹又当妈。

我尽量不反驳他,任凭他炫耀自己前卫开放的思想。我尽量不受他的影响,但他实在太讨厌了。后来我突然漫不经心地说,他从未真正摆脱掉小时候那些糟糕的经历,他把妈妈传递给我们的痛苦转移到了几个孩子身上:男人变成女人,女人变成男人,爸爸变成妈妈,妈妈变成爸爸,家庭内部的角色扮演,这全都是掩饰,你还是以前那个充满惊恐的男孩。我越说越生气,这股怒火平常都被压抑在内心深处。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支持取缔生孩子,取缔怀孕和生产,绝对要取缔,我甚至想抹去女性生孩子的历史,抹去所有相关记忆,性器官只该用来尿尿和做爱。我对他咆哮着说——甚至是做爱,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我们大声地争吵起来——拉贝斯被吓跑了——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他为了捍卫自己的立场,说了很多陈词滥调:在深夜紧抱心爱的人可以缓解焦虑;爱比信仰上帝更有用,如同一种祷告,能够避免死亡的风险;生孩子能缓解焦虑,啊!孩子真的可以带来很多喜悦和甜蜜,看见他们成长多令人欣慰。你会发现自己是无穷无尽、一代代人中的一个,你承上启下连接着上一辈人和下一辈人,这是唯一的永垂不朽的方式等等。

我听着他说。他的话听起来就像一场仁爱的布道,但实际上却是为了伤害我。他想让我嫉妒他,因为子女给他带来了很多欢乐,他想让我后悔没要孩子,想让我为之痛苦。你——他强调说——没有孩子,你无法理解这种感觉,所以你才信口开河。的确如此,我没法理解——我被彻底激怒了——我没法理解你处处留种,没法理解那些像母马一样发情的女人,她们心急似火地想生孩子,因为这是她们的生物本能。生物本能——多么索然无味的表达,时间悄然无声地逝去,我从没感到过这种生物本能的召唤,这样更好。真是无法想象,我会哀嚎着生孩子,打了麻药后被剖开肚子,最后带着恶心醒来,面临抑郁和恐惧,想着面前的小娃娃再也摆脱不了了。哎,好吧,为孩子而活。无论如何,你把他们生了下来——粘贴和复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得带着他。你有了去国外工作的好机会,或者你要夜以继日地工作,向一个你期待的目标奋斗,或者你想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度过所有时间:但你什么也做不了,孩子在那里提醒你,你不能做这些事情。他们需要你,他们就像一条条凶狠、残酷的小蛇缠住你。你尽你所能,想要让他们满意,但你做的总是太少。他们想把你据为己有,你越是着急,他们越是千方百计给你使绊子。你不仅不属于自己——多么愚蠢、老套的口号——你想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人也不行,毫无疑问,你只属于他们。所以——我大声喊道——生孩子就是放弃自我。你看看你,你好好想想你的真实处境。现在,你跑到普罗旺斯去找科琳,把孩子送回她身边,然后再去看卡拉的女儿,还要去看吉娜的儿子。啊,多好的父亲,啊,多好的爱人。但你开心吗?你一会儿来了一会儿走了,他们开心吗?我依稀记得以前爸爸周末来看我们时的情景。我记不清当时具体的情景,但我一想起那些时刻,还是会觉得难以忍受,真的太难受了,这种感受是肯定的,而且从未消失。我要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爸爸,我想从妈妈和你手中把他夺走,但他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人,他出现在家里,但实际上心思不在我们身上,他放弃了你、我和妈妈。我很快明白,他做得对。走吧,走吧,走吧。他觉得妈妈是一个很扫兴的人,没有任何生活乐趣,我和你也是一样。他没有错,我们确实是这样,很扫兴,真的很扫兴。他真正的错误在于无法彻底和我们断绝来往。他的错误在于,既然已经深深伤害了别人,将别人置于死亡边缘,或者是彻底地毁掉了别人,那你就不该走回头路,就得一不做二不休,坚持到底,作恶也不能半途而废。但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小男人。他觉得自己是对的,周围人支持他时,他还能坚持一阵子。后来,格局变了,波澜和动荡平息下去了,周围的人不再那么支持他了,他就后悔了,退却了。他回来了,把自己交到妈妈手上,任凭她处置。妈妈心里在想:我们看看你安的是什么心,我不相信你,我不会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是为了我和孩子回来的;我不会相信你,因为我心里一清二楚,做出这个决定你会付出多大代价。因为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我都会考验你。我会当着孩子的面,考验你的耐心和决心,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愿意为我们付出你的整个生命,就像我为你们付出的一样,你愿意永远把我们三个放在第一位吗?这根本不是他们爱我们,桑德罗,这也不是一家人和好如初。我们的父母毁了我们。他们盘踞在我们的脑子里,无论我们说什么或做什么,都要继续顺应他们。

我太蠢了,就在这时,我忍不住大哭起来。啊,是的,我号啕大哭,像个白痴一样无缘无故地哭了起来。我为自己的脆弱而生气,我哥哥知道如何利用这一点,但他没有这样做。我的独白好像让他很不安,他想让我平静下来。我强忍着呜咽,揩干眼泪,声音充满哀怨,我抱怨没人爱我,就连爸爸妈妈也不爱我。我说,他们从来没有爱过我。哥哥说,你得心怀感恩,因为他们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来。感恩?我笑了笑,大喊道:我们的父母应该补偿我们。他们伤害了我们的感情,毁掉了我们的脑子。我说得不对吗?我擤了擤鼻涕,拍拍沙发轻声说:拉贝斯,到这儿来。

让我惊异的是:猫纵身一跃,乖乖趴到我身旁。

我很累,哭了一阵子之后我开始头疼,我和爸爸毛病一样。但眼泪发挥了作用,我和桑德罗之间关系拉近了,假如我趁热打铁,他可能就会谈起我的提议。我轻轻抚摸拉贝斯,打算告诉我哥哥一个秘密,那是前段时间我偶然发现的,当时因为工作需要,我查了一下拉丁语词典,我发现了拉贝斯这个名字的真正涵义。我告诉他,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灾难和毁灭。他表示怀疑,他知道爸爸的官方解释,拉贝斯是“家养的小动物”。为了说服他,我随即去书房拿词典,拉贝斯跟在我屁股后面。天太热了,回来后我坐在地板上,我找到那个词,把这个词和它的含义都画了出来给桑德罗看。我想让他说说他的看法,爸爸在这事儿上简直太下作了,他不情愿地看了一眼。他嘀咕说,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他什么也不说了,看起来心不在焉。我继续说:一个人因为自己内心阴暗,想出这样一个玩笑,这算什么事儿?这是因为他很阴险?还是说他只是一个可怜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希望时时刻刻都听到“拉贝斯”这个词回荡在家里,这个词是他内心感受的浓缩,是他选择的,家人都在喊这个词,但他们却不知道这个词的真实涵义。他做了一个我无法理解的表情,我不知道他是否赞同我的看法,但他终于说起卖掉公寓的话题。

“那他们的东西放哪儿?”他问。

“四分之三的东西都可以扔掉。我们搬了好几次家了,妈妈什么都没扔过,还强迫我们俩保留以前的很多破玩意儿。她总是说,这个将来可能会有用,就算那些东西只是会让你们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那也是有用。回忆?谁愿意回忆?我讨厌我的房间,一进去就烦,从出生开始到最后逃离这个地方,什么破玩意都保存在里面。”

“我的房间也一样。”

“你看到了吗?假如我们的房间里塞满了破玩意儿,那你想象一下,如果把他们的东西整理一遍会发生什么吗?我给你举个例子:妈妈保留了从一九六二年结婚到现在所有的购物清单——面包、面条、鸡蛋和水果——你知道吗?爸爸呢?他甚至还保存着他十三岁时写的破玩意儿。还不算他发表在报纸和杂志上的文章,读书笔记,所有他的梦境记录,等等。哎,他把自己当成文豪但丁了。他就为电视台写了些肥皂剧,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假如有人真的对他的那些玩意感兴趣——我觉得应该没有人——可以把那些玩意做成电子版的,这样就完事儿了。”

“这是他们留下痕迹的方式。”

“什么痕迹?”

“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我留下痕迹了吗?你留下了吗?保存东西是妈妈的嗜好,爸爸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笑了笑,眼里露出一丝痛苦,我觉得他这次不是装的。

“你这么认为?”

“好吧。要是我们说服了他们把房子卖掉,他们也可以重新整理一下生活,算是相互帮了一个忙吧。”

“我不这样认为。”

“为什么?”

“这个家表面上井井有条,实际上一团糟。”

“你说清楚点儿。”

“我什么也不说,我展示给你看看。”

他起身,示意我跟着他,拉贝斯跟在我们后面。我们进了爸爸的书房,他指着书架。

“你从来没看过上面那个方块吗?”

我假装对他说的事情很感兴趣,但事实上,大哭了一场之后,我并没有得到解脱和释放,我只感到焦虑和悲伤。假如我哥哥突然摘下面具,露出他悲伤的一面,那我就该开始担心了。我见他迅速爬上梯子,拿下来一个满是灰尘的蓝色方块。他用衬衣袖口擦了擦,把方块递给我。

“你还记得这个吗?”

不记得,我从没对这方块产生过兴趣,我对这房子里的一切都没兴趣。我讨厌这房子里很多这种品位低下的东西,讨厌每个房间,每扇窗户,每个阳台,讨厌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流和低沉的天空。桑德罗说,他一直记得那个方块,从我们住在那不勒斯起,就已经出现在家里了。看它多光滑——他喃喃地说——颜色多漂亮:他觉得这是一个美轮美奂的几何图形。爸爸和妈妈在外面办事时——他说——我就在家里到处翻。就这样,有一次我在爸爸那头的床头柜里发现了安全套,在妈妈那头,我发现了润滑液。真恶心,我忽然说,但马上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四十五岁了,和很多男人女人在一起过,我还有脸觉得父母的性生活很恶心?我不安地笑了笑,桑德罗不经意看了一眼我的手:我们别看了,你在发抖。他真诚体贴的语气让我很惊异。他重新拿起那个方块,灵活地爬上梯子,把它放回原位。我生气了,对他说:别犯傻了,下来吧,你有什么让我看的?他停顿了会儿,有些迟疑。这个方块其实是一个盒子——他说——按这一面就可以打开。他按了一面,盒子真的打开了。他摇了摇方块,从里面掉下来一些宝丽来快照。

我俯身去捡起那些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我和他都非常熟悉的人。我们认识她时她就是这样,她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一天早晨,我们——我、哥哥还有妈妈——站在罗马寂静的街头,她走进了我们的视线。我们特意从那不勒斯去了罗马,我们心头是一片可怕的灰暗,我们等的人正是她。妈妈跟我们说:我们在这里等着,她会跟爸爸一起从那道大门出来。的确如此,等爸爸和那女孩出来时——他们在一起真是俊男靓女,光彩照人——妈妈对我们说:你们看爸爸多开心,那个女人是莉迪娅,爸爸就是为了她离开了我们。莉迪娅:一听到这个名字,我至今仍觉得像被什么咬了一口。当妈妈说出这个名字时,她的绝望传递到了我们身上,让我们仨息息相通。那次我仔细看着那个女孩,她马上俘获了我的心,我不再站在妈妈的立场。我想:她太美了,真是明艳动人,长大后我也要像她一样。那个想法让我马上产生了一种罪恶感,现在我仍能感觉到这种负罪感,它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意识到,我不再想成为像妈妈那样的人,我背叛了她。我当时要是有勇气,我会心甘情愿地大喊出来:爸爸,莉迪娅,我想跟你们一起散步,我不想跟妈妈待在一起,我害怕她。但那时候,就在那一刻,我为妈妈和自己感到痛苦。莉迪娅赤身裸体,光彩夺目。我和妈妈不是这样,我们从没有这样过,这些隐藏已久的照片就能证明。父亲从未和莉迪娅分开,他做到了:他一辈子都把莉迪娅隐藏在他的脑子里,藏在我们家里。而我们呢,即便爸爸回来了,他还是抛弃了我们。现在我比照片里的莉迪娅老多了,也比那时候痛苦不堪的妈妈老多了,看到她,我还是感到羞愧和屈辱。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些照片的?”我问哥哥,他从梯子上下来了。

“三十多年了吧。”

“你为什么从来没给妈妈看过?”

“我不知道。”

“那怎么也不给我看?”

他耸耸肩,意思是他不想伤害我,不想再说服我了。我埋怨说:

“你真好。你们男人对女人真好。男人一辈子有三个崇高的目标:保护我们,干我们,伤害我们。”

桑德罗摇摇头,嘟囔了几句关于我身体状况的话。我跟他说我身体还好,不是很好,是非常好。我给他讲了拉贝斯名字的故事,他讲了那个蓝色方块的秘密,真是太好了。现在,我们对父亲的了解更深入了一点。这是个什么男人啊!他从来不反抗,总是唯唯诺诺,从前是妈妈的附庸,现在依然是。我真是受不了妈妈对他指手画脚,而他则忍气吞声,从来都不反抗。我恨他,因为妈妈折磨我们时,他从来没有动过一根指头帮我们。爸爸,我要这个。你去问妈妈。她说不行。好吧,那就不行。

我仔细看了看这些照片,然后一张一张丢在地板上。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事儿?”我问我哥哥。

桑德罗耐心地捡起照片。

“关于爸爸,我就知道这么多,但想知道得更多,只需在家里翻一翻就可以。”

“那关于妈妈呢?”

他很不情愿地承认,他有各种猜疑,他深信妈妈以前有情人。我说,拿出证据来,别只是空口无凭。他回答说,证据需要去找。他坦诚说,多年来他觉得妈妈跟纳达尔有一腿,纳达尔?我笑着大声说:我连想都懒得想,太荒唐了,妈妈和纳达尔那个癞蛤蟆,名字都那么搞笑?桑德罗继续说:这可能是一九八五年的事儿,当时你十六岁,我二十。我问:妈妈呢?我一直都不会心算年龄。他答道:四十七岁,比现在的我小两岁,比你大两岁。纳达尔呢?算一算有六十二岁?天哪!我惊呼起来,一个四十七岁的女人跟一个六十二岁的男人。我仍然笑着,难以置信地摇头:真恶心,我不相信。

但我哥哥相信这件事儿,我知道他一直都相信。他看了看四周说:早晚会水落石出的,如果不是纳达尔,那就是其他人,只要看看花瓶里、书里或者电脑里就知道了。他列举了很多东西,我是第一次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些。我能感觉到,我的父母亲,他们在寂静的房子里,他们在一起生活,但一直貌合神离。桑德罗嘀咕说:他们两个互相欺瞒,但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这时忽然间他的眼里迸出了泪花。他是一个善于哭泣,而且引以为傲的男人。他读一本小说,你问他那本书怎么样,他会说:我哭了。看部电影也是如此。现在他开始流眼泪,哭得比我刚才还伤心,他总是很夸张。我抱了抱他,坐在他身边,想让他平静下来,而拉贝斯却乱叫起来,它有些迷惑。或许我对桑德罗有些不公,他比我大几岁,记得更多事情。我们父母的那些矛盾冲突会先落在他身上——也许他真的想保护我,承受了更多——然后才是我。我说:打起精神,别哭了。我们寻点儿开心,把事情搞清楚。

那几个小时我们很轻松,或许是我们在这栋房子里过得最惬意的时光。我们到处乱翻,把所有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刚开始,我们只是想把父母的东西都搅乱,拉贝斯很欢快地跟着我们。后来我们控制不住自己了,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天气越来越热,我出了一身汗,很快就累了。我跟桑德罗说可以了,但他仍然不停手,越来越起劲儿。我搬了把椅子坐到客厅阳台上,猫也待到了我身边,我满心欢喜把它抱在怀里,跟它说了会儿话。我脑子里空荡荡的,就连说服父母卖掉公寓的想法也烟消云散了,这是什么鬼念头。桑德罗脱了衬衣,走了过来。我思忖他跟爸爸一模一样。他笑着对我说:

“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了。”

“那我们走吧?”

“好,拉贝斯想跟我走。”

他皱了皱眉。

“这不行,这就太过分了。”

“但我就是要带它走。”

“那你留个纸条给妈妈。”

“不。”

“那她一回来,你就打个电话给她。”

“得了吧。”

“她会伤心的。”

“但猫不会,你看它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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