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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雉

幼雉

每当必须拿着又重又大的行李走路时,牧子总是不自觉地把行李抱在胸前。

“牧子拿东西的样子太搞怪了。跟你的打扮不搭。”

直到被久慈指出来,牧子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毛病。

“可是,这样拿东西最轻松嘛。”

牧子抬起头,满不在乎地回答着。

“这可能是我以前抱理惠的时候养成的毛病吧。你看,像抱小孩一样抱着行李的话就感觉特别轻。”

牧子用有些厌恶的眼神打量自己全身。挺着胸和肚子,重心向下岔着双腿抱东西的姿势,被自己的过去打上了明显的烙印。和孩子分开已经十几年,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改掉这毛病。牧子有些害怕。

比起这个毛病来,生过孩子的痕迹更加明晰地留在牧子的身体上。

牧子跟男人同床的时候总是习惯朝左睡,使左边的乳房在下面。这是她在晚上睡觉给孩子喂奶时养成的习惯。

“你看,这个白色的疤痕是给那孩子喂奶,得了乳腺炎切除后留下的。从那以后,给孩子喂奶就只给这边了。”

牧子一边说一边指着右侧的乳头,那里正被久慈爱抚着。

手掌能完全覆盖过来的小小乳房,左右两边不一样大。

还是少女的时候,牧子的乳房是现在的三倍大。她那像拧紧的毛巾一样毫无风情可言的尚未成熟的棒状身体上,只有丰满的乳房相互簇拥、挺立着。

本想把这些也都顺带告诉久慈,但牧子还是忍住了。因为她意识到谈论自己胸部的缩水很愚蠢。

“你的奶水一定很多吧。”

“嗯,胀疼胀疼的呢。”

第一次给小理惠喂奶的时候,由于她还不会吸吮,嘴唇和舌头也都不会蠕动,牧子非常焦急,就从上往下使劲推挤发胀的乳房。只听见一声爽快的吱声,纯白的乳汁擦过理慧的脸,以及旁边的床,猛地喷到对面的墙壁上,弄湿了一大片。

自从小学毕业的那个春天来了初潮之后,牧子的生理期一直非常规律。即使快到四十岁的现在,也基本上没有紊乱。尽管她是小骨架,骨盆却很宽。

结婚后到北京的第一个月,她就怀上了理惠,整个过程都顺顺当当,没怎么遭罪。她感到阵痛的时候,丈夫慌慌张张地用人力车把她送到医院,又回家去拿忘了的东西。就在那段时间里,牧子已经轻轻松松地生下了孩子。由于生得太轻松了,简直就像动物产子,让牧子感到很丢人。

牧子的身体似乎比一般人具有更丰富的母性机能,与丈夫分开后也很容易怀孕。但她没有告诉那些男人,快速的处理掉,毫不犹豫。

第一次与久慈欢爱的时候,牧子躺在他怀中,只说了一句“尽量注意别让我怀孕,我很容易怀孕的”便彻底放了心。牧子只可以有理惠一个孩子。即使想要孩子,她也不会再生了。这么做至少对理惠是个交代。每当感伤的时候,牧子就会对久慈这么说。然而,事实上恐怕她自己很难相信,仅仅是对分别的女儿的一个承诺竟然使自己毫无畏惧地去做了人工流产,而其实这种行为本身并不具有那么深刻的反省或值得犹豫的意义。

久慈和妻子之间有一个女儿。与文学同好会的前辈久慈的交往,起始于下面这番对话:

“我女儿正在读你写的童话。”

“您女儿,多大啊?”

“小学三年级,名字叫li hui。”

“哟,我女儿也叫li hui啊。”

对于拥有与自己已分别的女儿年纪相仿,名字发音相同的女儿的久慈,牧子从一开始就对他毫不设防。与久慈的关系一直持续了八个年头,这或许因为从一开始久慈就触碰到了牧子的痛处。

牧子说起理惠时的语调,丝毫没有一般做母亲那样,说起自己女儿时拼命掩饰自豪或溺爱的卑俗。相反,明明是自己经过阵痛后生下的女儿,却奇妙地像评论他人行为一样表达看法,用词郑重。每次久慈笑她的时候,牧子就辩解说:

“可不是吗,那孩子虽然是我生的,但我没有为她做过一件母亲该做的事呀。而且,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楠本家的小姐,不是我的孩子啊。”每次提到前夫时,牧子一定会用尊称。

“那孩子,长得像楠本,是个美女哟。但是,刚分开半年左右时,我从那个人那儿拿到了照片。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孩子竟然变得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真让我失望啊!”

“小孩子的长相还会变?还有那张照片吗?”

“有,给你看看吧。”

空蛋糕盒子里胡乱塞满了未整理过的照片,牧子从盒子的最底部,把那张已经变色的四寸照片拿了出来。

“你笑什么呀?嗨。”

看着久慈掩饰不住的笑意,牧子自己也强忍着笑,捅了一下久慈的肩膀。

“像我吧?真不讨人喜欢。”

可爱的娃娃头发型衬着理惠圆圆的小脸,粗粗的一字眉下面,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浮现出小孩子的愤怒,小嘴唇紧紧地闭着。拍照片之前,一定是因为什么事不高兴并且哭过吧。理惠那双好像很生气地瞪着前方的眼睛里,还闪烁着泪光。那是被母亲抛弃的四岁小孩的忧伤。

那之后不久的一天,像往常一样来到牧子房间的久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默默地放在桌子上。

照片里有一个梳着发辫,露出光秃秃的奔头的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她穿着带垫肩的红梅图案浴衣,瘦瘦的腰身上系着三尺带。她那宽宽的额头,笑吟吟的大眼睛,对于孩子来说过高的鼻子,薄薄的肩,纤细的身材,这些都是久慈的容貌特征。

“长得太像你了啊!真有意思……就算是你的孩子,也太像了。”

“牧子的理惠,差不多也这么大了吧。”

啊,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才拿了照片来给我看啊,牧子怅然若失。确实,理惠的照片已经是多年前的了。当时四岁的理惠,现在应该也有这个女孩这么大了。

“难以想象啊,长这么大的理惠什么样,我简直想象不出来。”

牧子不悦地自言自语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久慈女儿的照片。她的眼神已经不是一个因少女容貌的改变而感慨其成长的母亲的眼神了,而是一个想要从情人孩子的容貌中探寻情人妻子相貌的女人嫉妒的眼神。

渐渐地牧子开始让久慈给他的li hui带一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过去,诸如少女杂志、二十四色彩笔、围巾、八音盒……

偶尔会收到来自li hui的幼稚的感谢信。

牧子每次都侧过脸去,不让久慈看到自己焦躁的表情。大概地浏览一下,她就把信扔掉了。

看样子就连久慈也把牧子对他女儿的关心,看作是慰藉她无法对理惠表达的母爱。这不禁令牧子觉得可笑。

牧子从来也没有把久慈的女儿当作理惠的替代品。

倒不如说,给久慈女儿买东西的时候,牧子会黯然神伤,心里也必然会产生极不舒服的感觉。无论是给久慈女儿买东西,还是喜欢和久慈谈论他女儿,都是因为牧子对久慈已爱到无法自拔,以至于无法想象没有久慈的生活了。因此,这么做只不过是出于体察久慈的内心,无论多么细微的欲求也要尽快满足他的体贴之心罢了。

牧子沉溺于男人之爱,她的情感无论怎样的场合都会因无穷无偿的爱获得满足。这与娼妇愚钝的如牺牲般的爱很相似。

和牧子相识的时候,久慈正处于失意与背运的谷底。他选择为毕生事业的文学一直没有结出果实,几乎没有任何收入。加上身体极度衰弱,还得了一种盲点不断扩张的怪病,甚至有可能失明。不幸犹如剥大蒜皮一般一层又一层向久慈袭去,牧子也愈加投入了充沛的爱。

“成了盲人也不要紧。我可以写各种杂文来赚钱,你也可以养活你的家。不是可以口述吗?即便是没有读者,也要写出好小说来。”

牧子真的相信了这一点。

牧子曾向很多男人自我放弃般地付出爱,久慈并非第一个。和离了婚的楠本相亲,订了婚后她为了改变腺病体质的楠本嫁给他,竟然给他实行了一个月的断食治疗,令大家瞠目结舌。后来,她抛弃了楠本和独生女儿理惠,投入了年轻的田代的怀抱。

无论哪个男人,都被牧子富足的爱所压倒,误以为这是牧子的母爱。然而,这并不是母爱。牧子这些无穷尽的付出,只限于恋爱对象,而对待亲人或女儿则和普通人是一样的。牧子的爱是为了满足对方,而不是获得满足。几乎每个男人都招架不住牧子那汹涌的爱,不免沉溺其中,被这爱情的波涛所吞没。从结果来看,牧子爱过的男人们最终都是不幸的。

牧子自己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总也无法释怀。

直到年近不惑时,牧子才恍然大悟。自己命途多舛的根源在于,在自己有着与生俱来的超乎常人的母性本能的身体中,还栖息着过于强烈的淫荡情欲,而自己的人生就是在这样的矛盾中狼狈不堪地走过来的。这样一想,牧子突然意识到,最近会因为某件事而想到女儿理惠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在此之前,就连做梦都很少梦到她。

理惠出生后只和自己一起生活了不到四年,再怎么绞尽脑汁去想,只要连续回忆三个晚上,再细微的琐事也能一个不落地回忆出来。

在那些极少的见到理惠的梦里,理惠总是被包裹在红绿相间,有着颜色鲜亮的红叶图案的铭仙绸襁褓中。那襁褓还是牧子在北京时,拆了自己学生时代最爱穿的和服外褂,按着自己的风格缝制而成的。孩子全身都能够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的袋状襁褓上,还用同一块布料缝了一个三角形的兜帽。裹在娇艳似火的襁褓中的理惠,只露出一个心形小脸。那时常有一些中国的家庭主妇,围着牧子怀中的小理惠一个劲儿地瞅,都说这小模样太可爱了。

杨柳吐青时节,夫妻俩时常抱着裹在襁褓里的理惠出去散步。有时候沿着那僻静的什刹海畔漫步,有时候在傍晚时分走过弥漫着油烟味的幽静小胡同,也曾在拂晓时分把生病的理惠裹在那个襁褓里,紧紧地抱在怀中,忐忑不安地坐着洋车穿过依稀可见的楼门去医院。

在刚分开的几年里,牧子梦见理惠的次数屈指可数。刚分开那会儿,每晚都想梦到她,却不能如愿。可是当她渐渐地不再想起理惠时,理惠却毫无征兆地屡次出现在牧子的梦中。

在梦里,牧子的心因思念之情而激荡;可是醒来以后,那眷恋之情、欢喜之意却被侵袭而来的苦闷、不祥的预感所取代,整整半天都无法从这种郁郁不乐中缓过来。

除了仅有的一张被收藏在空蛋糕盒底很少拿出来的照片外,还有两幅理惠在画面中的风景画深埋牧子心中。

其中一幅是三宅坂一带的犹如版画般的优美风景。左边有皇宫的石墙与护城河,右手边可远眺议事堂的白塔,遥远的前方波浪一般林立的高楼大厦,一直延伸到大地的尽头。

沿着护城河畔叶子落尽的光秃秃的樱花街树,楠本与牧子裹着大衣,一左一右牵着小理惠的手一起散步。理惠边走边在两人中间双脚离地,荡着秋千。在旁人看来,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在幸福地散步。

只有理惠欢快的笑声在朗朗回响。夫妇二人却一直表情严肃,谁也不看谁。

那时,牧子他们并没有自己的家。婚姻濒临解体,两人维持着紧张而冰冷的关系,寄住在老家的熟人家里,去年年末被赶出来后,连个去处都没有。相互都不说破分手,整天面对对方的这种心理战,令楠本和牧子都已筋疲力尽,就连寻找栖身之所这件最紧要的事情也漫不经心起来。恰好那时,楠本工作的议事堂里有个地下理发店,只有正月期间是空着的。于是他们获得允许可以在理发师回老家休假的这段时间悄悄住到那里。

放假期间的议事堂里虽空无一人,但地下室里还住着保洁女工、电工以及工作人员等。有时还会有肥大的老鼠突然窜出来,横穿过走廊而去。

理发室的屏风后面有个三叠大小的和室,还有做饭用的洗碗池,足够一家三口临时栖身了。

牧子他们在那里住了十天,度过了一个奇妙的正月。由于墙上四面都是镜子,不管愿意不愿意,所有的表情都会被照在镜子里。至少在镜中,楠本和牧子会强作欢颜。有时候也带着百无聊赖的理惠,在宽阔的殿堂里周游。

铺满深红色地毯的走廊两侧,无数的房间一个挨着一个。那些房间里挂着天鹅绒窗帘,悬着耀眼的枝形吊灯,摆放着奢华的红木家具。小理惠如同在童话王国或是魔法城堡里探险般万分高兴。

“爸爸!妈妈!”

理惠的声音穿过没有尽头的走廊,激起了无数回声。闹腾过火的理惠还曾在几乎将她那小鞋子埋没的松软地毯上拉过便便。

楠本和牧子都想回避那一说话就会发生争执的气氛,在这梦幻般的童话王国中放松一下疲惫而尖锐的神经。

一天散步时,一家人朝着三宅坂的樱花街树往下走去。议事堂清晰地矗立在晴朗无风的天空下。拉着两人的手荡秋千的理惠突然放下了脚,挣脱开牧子的手,举起小小的胳膊指着议事堂说道:

“妈妈,理惠的家,能看到理惠的家。”

楠本和牧子一齐笑出了声,这种情形有几个月没出现过了。

另一幅风景画的色调是更加阴沉的灰色。

从三宅坂搬出来已经过了两个月。天空阴沉沉地低垂着,好像快要下雪了。

在尾久町潮湿的洼地里,有一排临时搭建的简陋的都营住宅。一家人寄居在海归友人仅有的两间房中的一间。依旧是寄人篱下,而没有自己的家。

在郊区一般荒凉的景象中,冻雨下个不停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笼罩在四周的空气一天比一天阴沉而潮湿,使人心情焦躁不安。

那天早上,因为一点连起因都不清楚的小事,楠本发了脾气。等牧子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右眼被楠本狠狠地打了一拳,鲜血从眼中流出来。

小理惠整个身子撞向楠本,不停地打他。

当牧子看到镜中自己岩石般高高肿起的脸颊,终于下了决心。

牧子在离家两站地的朋友家住了两晚,把伤口处理好后,一大早回到尾久,楠本还在家里。牧子戴着眼罩,一只眼睛看到理惠笑着扑进自己的怀里。

牧子站在门口,也不打算进去,把楠本和理惠叫到外面来。那天也是个阴天,天空低垂。

“我和你再也过不下去了。还是……让我走吧。”

经过昨晚一晚上的思考,牧子的语气很冷淡。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

“让我走吧。都是我不好。”

“理惠可不会给你的。”

“……”

“你要走就走吧,自己一个人走吧!”

“妈妈。”

理惠想要追过来。

“妈妈要去医院,理惠过来。”。

楠本抱起理惠,第一次大声地吼道:“把大衣什么的都脱下来再走。”

牧子看也不看楠本的脸就把大衣脱了,围巾也摘下来,把它们放在路边的石头上,然后鞠了个躬默默地走了。

“妈妈,再见。”

理惠大声叫道。牧子回过头朝她挥了挥手,但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女儿的脸。

眼前的两条铅灰色的电车轨道延伸向远方。牧子把钱包落在大衣口袋里了。她一直往前走,想要走到能够步行到达的地方。眼泪已经干了,她看清了铅灰色铁轨反射出的冰冷的光,这铁轨看上去仿佛没有尽头。

铁路两旁都是荒凉的近郊街道。

这就是自己今后的路。

牧子好像听到了理惠的叫声,她咽下一口唾沫,停了下来。风吹着牧子的后背,推着她往前走。

牧子又面无表情地迈开了步子,没有回头看。

死去的孩子在母亲的心里,永远是他们死时的年龄,不会长大。牧子心中的理惠也是这样,分别时她只有四岁,无论过多少年,她还是那么小。一想到理惠,牧子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都是一起生活时,她那张酷似爸爸的面庞,虽然还是个孩子,却显得相当老成而寂寞。

牧子一看到三四岁的小女孩儿,就本能地把视线移开。但是即使那么短暂的一瞥,那孩子的模样和衣服也会清楚地映在牧子眼睛里。

牧子感到惊讶,这个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多三四岁的小女孩。她们时时刻刻都会突然从各个街角、各个建筑物后面蹦出来,出现在牧子的眼前。她们小脸上挂着亲昵的微笑,撒娇似的缠着她玩儿,张开胖乎乎的小手搂抱她。

牧子不可思议地招孩子们喜欢。无论是在电车上,还是去别人家,小孩子们马上会以其特有的能够嗅出同类的狡猾眼光,向牧子表现出亲昵。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牧子越来越讨厌小孩子。尤其是当孩子们毫无缘由地跟她撒娇、缠着她时,她甚至会感觉讨厌的动物扑上自己身来,出于本能的厌恶感起一身鸡皮疙瘩。

尽管如此,牧子的手心里依然残留那种令她浑身颤抖的快感的记忆——小女孩那胖乎乎滑溜溜的胳膊,和湿漉漉、光滑细腻的后背,还有一把就能抓住般惹人怜爱的细嫩脖颈等。那些快感到了现在反而在幻想中变得越发敏感,已经贴在了她的手掌上。牧子不想触碰其他幼儿的身体。被手掌上残留的记忆背叛时的那种寂寞感,光是想象就令她感到厌恶,而且她能够预感到,万一真的与幻想的感觉不一样的话,自己会感受到比失望更可怕的恐惧。

牧子和年轻的田代之间那般不顾一切的恋情的结局,竟然如此简单而悲惨。

一个还没有碰过女人的二十二岁年轻人,在他对爱情的主观想象中,无论什么样的冒险之举或是不伦之恋都能描绘出来。但是,在现实中,当一个二十六岁的有夫之妇,抛夫弃子身无分文地离家出走,面无人色地来投奔自己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面前的女人蓬头散发,泪痕满面的脸上带着脏眼罩,没有涂口红,满脸绝望。以前那身边缠着可爱的女儿的雍容优雅的太太,现在不见了。田代就像面对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一样感到慌乱,心情沉重,但是他出于年轻人的虚荣心拼命地掩饰,不让对方察觉出来。

他们离开了牧子丈夫所在的东京,也离开了两人家乡,住进了古都一个街角的寒酸旅店。两个人在旅店房间里才初次忐忑不安地抱在了一起。

田代摸到牧子的乳房,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肌肤的温暖和柔软,不禁用力抚摸着,颤抖地说道:

“好软哪,像要化了似的。”

“……傻瓜。姑娘的乳房应该是硬的呀。”

牧子温柔地说道,她突然觉得田代很可怜,觉得自己无依无靠,说着说着剧烈抽泣起来。把这么一个单纯的年轻人拖进残酷的命运之中,牧子感到害怕和后悔。这种感觉已经沉重而阴郁地在她心里蔓延开来。

从怜悯田代联想到心里一直残留着的对理惠的怜爱,牧子失声痛哭,一发不可收拾。田代惊慌失措起来,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会永远爱她。可是他越发誓,牧子越发对这份爱情有种不祥的预感,后背直冒冷汗。

经常有人向牧子打听理惠的事,或是出于好奇,或是出于同情,或是出于礼貌。

他们或是同情理惠,或是称赞牧子行事果断,敢想敢做,或是批评牧子的薄情。在牧子听来,没有一个人说中她的心事。

牧子听说楠本又迎娶了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她没有孩子,理惠作为独生女集宠爱于一身。虽说只是传闻,牧子总是以此作答,且言之凿凿,宛如亲眼所见。

于是接下来人们必定会这样问:“同住在东京,你竟然没有去看看她?”。

“即使见了面,现在也不可能把她领回来,那边养得好好的,怎么好意思再去打扰人家,所以只好忍着了。”

牧子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

十几年来,牧子一次都没有尝试过去看看理惠,连见面的欲望都没有产生过。虽说她认定楠本决不会放弃理惠的抚养权,然而就连为了理惠的抚养权,都不曾与楠本激烈争执过,当然更不可能去拼命争取了。楠本坚决地表示不会把理惠交给牧子抚养的时候,牧子正好借此理由独自远走他乡了。从那以后,牧子也从未尝试去夺回理惠。

由于是同乡,牧子总能听到些有关楠本的消息。听说楠本从幼儿园开始就让理惠在美国人办的学校上学。牧子对此深感忧虑,如果自己还在孩子身边的话,是绝对不会让她接受那种教育的。不过一想到自己已没有说这些话的资格时,牧子便泄了气,就连听到这样传闻而产生的担忧也一并被打消了。

只要牧子想去看孩子,即使只是在暗地里看一眼,她也是能够创造机会见到长大成人的理惠的。但是不知为何,牧子完全没有和长大的理惠相见的想法。就连正视自己内心深处不想和理惠相见的想法,牧子都没有勇气。牧子一直在无意识地逃避。到底是从何时开始逃避的呢?

在和理惠分开后的一年多时间,牧子总是看到理惠的幻影,痛苦万分。在路上、剧院里、交通工具上,牧子有时会突然控制不住呜咽起来,无法继续待在原地。

从儿童用品卖场或者婴儿用品专卖店的橱窗前经过的时候,牧子看到店里的商品,全身就会突然下意识颤抖起来。

但是,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牧子掌握了不去正视向自己袭来的痛苦这一窍门,尽可能自我安慰。再加上岁月的冲刷,不知不觉间牧子变得不需要刻意努力就能忘掉曾经必须去忘却的东西了。

而且,应付现实生活中随时袭来的惊涛骇浪已使牧子根本无暇再顾及其他。

乘坐列车或者公交车的时候,牧子会不经意地想,理惠会不会就站在自己面前或者左右呢?这么一想,她会罕见地感到害怕。这个想象让牧子觉得比期待见面的想法更可怕。对于没有信仰的牧子来说,将来与变成了陌生女人的理惠相见的那一瞬间,或许是最令她畏惧的。

如果说有什么期望的话,那就是还想再见到一次分开时年幼的理惠。并重温手心里的那些记忆。

牧子离开楠本大约一年后,曾经回去看过一次理惠。

那个时候,理惠被寄养在比故乡小镇还要远几里地的乡镇上的楠本的姐夫家。

听说疏散时姐夫一家住在小镇尽头的一个寺院里,直到现在也没有搬走。到达这个寺院之前,牧子脑袋里一直一片空白,什么也思考不了。以不得不抛弃家庭和理惠为代价得到的那段轻率的爱情也以失败告终,后来牧子一直住在离家出走后住惯了的古都,孤零零地勉强度日。

牧子没打算在见了理惠后做些什么,只是想见理惠一次。这情感像着了火般强烈,所以她不顾一切地来了。

她很快就找到了寺院。刚过中午,寺内一片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牧子顺利地悄悄进入庭院内。

这个时候,在镇上当中学校长的姐夫,以及他的孩子们都去学校了。应该只有姐夫最小的女儿和理惠留在家中。

来寺院的路上,牧子一边走,一边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间小道上,或是小河边,仔细地寻找理惠的身影。

牧子在后院池塘的前面,找到了寺庙的厢房——估计姐夫家住在那里。池塘到偏屋之间长着繁茂的竹林。牧子没有遭到任何人盘问,就得以悄悄地潜入昏暗的竹林中。氛围幽深静谧,池塘里的鱼儿在跳跃。牧子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朝着偏屋的外廊附近靠近。这时,从白色拉门里面传来老婆婆的声音:“喂,喂,快到外面去好好玩儿吧。”这是牧子记忆中婆婆的声音。婆婆对牧子很好。牧子伤感起来,耳畔突然响起小孩子稚嫩的歌声:

你们在哪里呀,

我们在肥后呀,

肥后在哪里呀,

肥后在熊本呀。

听得出是两个孩子在唱歌。响亮的高声中,跟随着一个慢半拍的显得没有自信的柔弱声音。

两个孩子的声音掺杂在一起,慢慢地远去,消失在了客厅深处。牧子急忙从竹林里爬出来,绕过假山,来到寺庙后面。她顾不得长筒袜被破栅栏刮破,就从栅栏钻出去,到了大路上。

理惠的歌声,那柔弱的、没自信的歌声一直回响在牧子的耳畔。牧子回忆起,别说教理惠唱歌了,就连说话自己都不曾用心教过理惠。

从北京到家乡,再从家乡到东京的这段时间,正好是理惠学说话的年龄,却被父母带着辗转各地,还没来得及熟悉一个地方的语言,又被带到了下一个地方。所以和一般的孩子相比,理惠很晚才学会说话。而且,那时正赶上牧子陷入情网,每天都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跟不大爱说话的理惠好好说话。已经开始懂事的理惠,有时会被不明缘由而哭泣的妈妈放在背上摇晃几个小时,有时会突然被妈妈歇斯底里地抱紧,大半天也不跟她说一句话。在牧子的记忆中,她从没有安静地翻开一本童书给理惠讲过故事,或者教理惠唱过一首歌。牧子甚至带着理惠去跟田代见面,把理惠像三明治一样夹在两人中间,有时还会捂住理惠的双眼,偷偷和田代接吻。也是在那个时候,入睡很快的理惠会半夜醒来一哭就是几个小时。如果牧子不是把她放到背上摇晃着在皓月当空的小路上走很久,就无法入睡。

牧子一边咀嚼着内心邪魔祛除后的空虚感,循着歌声,从麦田走到油菜田里去寻找两个孩子。

只见两个小女孩手拉手,沿着麦田和油菜田之间的小路,一边唱歌一边走过来。牧子忘却一切地朝她们走过去。这个泪流满面的奇怪女人的出现,吓坏了两个小女孩。她们惊恐地呆住了。紧接着,姐夫的孩子一边大叫着什么,一边转身撒腿往回跑。理惠一直呆立着,一动也不动。牧子在理惠的面前跪了下来, 双手把理惠拉到自己跟前。

理惠的脸上没有表现出想念,也没有露出惊讶,没有任何表情,任由牧子摆布。直到出走那天早上,理惠始终穿着牧子给她编织了很久的那件毛衣。那时很长的毛衣的袖口,现在只到长大了的理惠的胳膊中间,与那张长得很像牧子的照片相比,理惠的脸更像她爸爸楠本了,小巧而标致。

“小理惠!”

牧子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了。

“你爸爸呢?”

两个人之间也就只有这个共同话题了。

“东京。”

理惠像是在模仿大人说话一样清楚地回答道。牧子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妈妈呢?”

牧子很清楚自己的表情是在讨好小孩子。

“她死了。”

小理惠毫不犹豫地回答。理惠的声音在牧子变得寂静清澄的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

就连那一刻,牧子也没有想过要带理惠走。

曾经是三年级小学生的久慈的女儿,渐渐长大,不知何时已经考上了大学。在与久慈相爱的漫长岁月里,久慈时常给牧子拿来小li hui不同年龄的照片,从而目睹了他女儿的成长过程。牧子看到了在最初寄来的照片上的li hui单薄而清瘦的身体上,纤细脖子支撑着一个不协调的大脑袋,但是随着她不断长大,脑袋逐渐与身躯协调起来,小li hui出落跟她父亲一样,成了个身材窈窕、两腿修长的淑女。与小学时代相比,li hui的脸蛋更丰满了,脸颊柔柔地凸起,鼻梁也没有原先那么离谱的高了。也许是一直以来深藏在基因里的像母亲一样的美貌显现出来了吧。如此说来,不管是丰满的嘴唇,还是圆润的脸颊,都不是遗传自父亲久慈的。

一日,久慈像往常一样来到牧子的家里,和服上还系着腰带,嘴里念叨着,“我们家li hui来了噢。” 

“啊?谁来了?”牧子问。

“是那个来了……”

看到系好腰带,转过身来的久慈的大眼睛中流露出柔柔爱意,牧子才弄明白久慈这句话的含义。

li hui迎来成为女人的初潮时间,属于比较晚的。牧子立刻回忆起自己的青春期,想起这么个说法,母亲和女儿的女性生理功能会很相像。女儿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她可能已经成为亭亭玉立的女人了。这样的想象,唤醒了出乎牧子意外的庄严和感动。她感觉自己的血脉突然间变大了一圈似的,感到了生命的水流汹涌澎湃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流过。

牧子沉浸在记忆中的脊背上那甘美的陶醉,鲜活地复苏了的错觉中。

还记得理惠第一次能够本能地吮吸乳头的时候。理惠突然之间用力吮吸起乳头来,牧子只觉得从坚挺的乳房深处,乳汁被嗞嗞地吸了出来,快得几乎感觉不到,那发胀的乳房渐渐柔软下来的快感一直传到了脊柱。酥痒的美妙感觉流过后背,全身上下的细胞都飘飘欲仙般放松下来。

从大约二十年前的遥远岁月的雾霭中,凭借管风琴发出的宽音域波长唤醒的这种感觉,让牧子切身感受到了与十多年未见面的理惠之间的骨肉深情。

自那之后,又过去了三四年。

全然不了解父亲和牧子间关系的li hui长大后,不知什么时候,似乎知道了包括母亲在内的三个大人之间的微妙关系,突然中断了来信,新年贺卡也不寄了。

牧子清楚地记得,li hui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是她上高中一年级时的正月,一封收到牧子送给她一套盛装和服的感谢信。由于那套和服蕴含着牧子特有的思念,所以li hui的那封信,牧子看得非常认真。

与久慈两个人在银座的和服店为li hui挑选和服的时候,牧子会不知不觉地将理惠的面容重叠在li hui的脸上。

在北京生下理惠一年之后,牧子和理惠两个人在西单的胡同深处迎来了战败。

那个时候,楠本被就地征了兵,牧子抱着刚出生不久的理惠,走投无路。楠本在应征前更换了就职的大学,由于来自日本本土的征兵令随时可能到达,他无法从新的大学领取工资。积蓄已经没有了,而且与日本本土的通信也几乎断绝。靠着生理惠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少女的阿妈说的“不要钱,我也帮你照看孩子”这句话,牧子连日在烈日下为找工作而奔波。好不容易找到在城墙边的货运行的工作。牧子去报到的那天,便是日本战败之日。

在海外赶上战败这种预料之外的事情,令牧子惊慌失措。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突然跑出货运行,背对着城墙,在宽阔的宣武门大街上发疯似的狂奔起来。

紧接着,她感到本能的恐惧,不知会发生什么动乱让她和理惠分离。

牧子冲进家门,扑向跟往常一样被阿妈抱着站在院子里的理惠。她紧紧地抱着理惠,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

第二天,牧子就开始变卖了所有的和服。为了筹措生活费,等待不知归期的楠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行李中塞进了六七件作为嫁妆的和服,假缝还没有拆开,大部分一次都没穿过。

牧子在女佣的帮助下将和服都拿出来,在房间里晾晒了一天,很是不舍。有着“亜”字形窗棂的中国式的昏暗屋子中,霎时间色彩泛滥,摇曳的丝绸辉映着阳光,艳丽夺目。这是一幅不同寻常的华丽景象,连小理惠也欢闹起来,叫唤着在和服帷幕下爬来爬去。

“妈妈以后也给理惠买衣服呀。等理惠长大了,到了新年就穿上它。咱们摆上玩偶,穿上漂亮的和服,好不好?”

当时连活到第二天都没有保证,因此牧子这样的许诺,既像是殷切的祈盼,也像是虚无缥缈的梦呓。

自从生下理惠后,牧子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受过和理惠两个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刻。

当少女的绚丽礼服在和服店里一件又一件在眼前铺展开来的时候,牧子不由得想起了在北京的那个胡同深处的晾晒和服的那一天。

紧紧抱着天真的小理惠,不断重复的那个约定,在牧子的记忆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件很不错哟。”

牧子毫不犹豫地指了指那件白地料子上染有五彩竹的,华丽之中蕴含着品格的和服。牧子记忆中的理惠那年幼的脸庞,终于初具了妙龄少女的娇美面容。她陶醉地想象着理惠穿上和服的样子。那一刻,牧子全然忘记了是在给久慈的女儿li hui买和服了。

“请看我穿和服的照片。感觉突然长成大人了。但是妈妈说,女孩子要时常注意让自己的后颈显得很漂亮,不然的话,还是算不得成人。”

同li hui的和服照片一起寄来的,是li hui的最后一封信。

牧子对着灯光,异常仔细地端详着腰身还未发胖的li hui穿着和服的清纯模样。

必须在这个女孩上大学之前让久慈回到她身边去。这个想法悄悄地浮现在牧子心中,并不觉得有任何唐突。牧子发现不知何时起,她已将跟久慈分别那天的场景,浓重地记录在了自己的内心,只不过她一直没有正视罢了。

有一天,牧子因工作去了某家医院,是为了写一篇有关人工流产手术的现场报道。

贴满瓷砖的手术室大概有二十坪左右,明亮得让人不知所措。

正午过后,晚秋耀眼的阳光射入南面的玻璃窗,明晃晃的,一直照到手术台上。

手术台被置于房间中央,那是一种就像斜放着个巨大的盘子一样的最新款式。患者的阴部已经对着阳光张开了一道粉色的口子。腿被抻长了,黄色皮肤已然松弛——她已不年轻了。

患者被蒙上了眼睛。眼罩下面露出瘦削的脸颊,微张着的嘴里金牙闪着光。尽管已经被麻醉,患者还像个孩子一样大声数着数。她应该是个朴素直率的女人吧。

牧子回想起了自己也曾经在意识变淡的瞬间感到大脑一阵空白,陷入不安的困倦。自己在门诊的手术椅上,两腿大大分开,不得不摆出下流姿势的形象,与眼前的产妇重叠了。

牧子全身渗出黏糊糊的汗水,“不来就好了”的悔意从变得冰凉的脚底蔓延上来。然而,她的双眼却仿佛被束缚住了似的,怎么也逃离不了患者的下身。

从女人的身体内被猛然揪出一个肉块儿。那犹如海葵一样收缩着出口,又圆又厚的粉红色肉块儿,是宫颈口。满是血污的手术钳一个接一个地排放在手术桌上,子宫口不断冒出了鲜血。血一直不停地溢出。从干枯的黄皮肤女人身体里涌出的血流,眼看着就填满了一盆。牧子仿佛看到了还没有意识也没成形的胎儿,在昏暗的子宫里畏缩地逃避着冰凉的手术钳。

牧子的嘴巴很干,后脑勺越来越冷。患者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无意识地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叫声。牧子听来,这叫声即是自己的悲鸣。难道说,迄今为止自己的人生就是为了接受这样的惩罚吗?牧子想要逃跑的心情变得麻木了,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牧子已经没有丝毫的好奇心了。此时,她代替没有意识的患者,承受着所有的痛苦和屈辱的拷问。

血块中冷不丁出现了一块像鸟一样脂肪似的白色物体。那是胎儿的碎片。

连眼睛和鼻子都没有的无数胎儿,宛如墓地里的灰色墓碑般密密麻麻排列着、蜂拥而来——幻影使得牧子差点儿发出恐怖的尖叫声。牧子就像临终的人竭尽最后的力气呼唤光明那样呼喊着理惠。突然,牧子格外清晰地听见了,在北京胡同深处的产科医院里呱呱落地的小理惠那响彻黎明前夜空的啼哭声。

“这是眼睛。”

医生低声说道。

他的手术钳尖端夹着两个连在一起的像小豆一样黑色的东西。

牧子身子一软,蹲了下来。

她看见从肩膀处长出了一对翅膀的婴儿理惠,一边朝她挥手,一边缓缓地飞向空中。

1.肥后是日本旧国名,即现在的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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