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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恋

迷恋

知子从衣柜里拿出和今早刚从洗衣店取回的萨摩飞白和服配套的男式外卦。颜色暗淡、沉稳的蓝色底子上,缝缀着非常醒目的白色丝线。她很想让慎吾马上穿上它,但又忍住了,从它下面拿出了那件有污渍的、皱皱巴巴的家居服。

以后打算陆续送去洗的那些衣服,已经不会在这间屋子里给慎吾穿上了。她想把所有洗干净的衣服带着缝纫店的标牌,都交给他的妻子。加上内衣的话,要装满三个行李箱。她还没有仔细考虑该怎样把它们交给慎吾的妻子。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由自主地将慎吾的内衣和和服拿去洗衣店的呢?

好像是两个月之前的夏末从海边的慎吾家回来后,又好像是近一年来,知子在连自己的内心深处一直在无意识地整理似的。

丹前或半缠也必须尽快送去洗一下。知子的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

这是女人肤浅的虚荣心在作怪。无论如何要把就要离开的慎吾的东西彻底清理干净,不让他的妻子看到和自己同居生活的印记。

他的妻子第一次看到丈夫堆积如山的服装,不得不面对丈夫曾经的外遇的鲜明烙印时,一定会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知子对此很有自信。

慎吾刚开始和知子同居的时候,知子就漫不经心地听一个有着上班族老公的女友对她说过:

“真是恶心死了。老公公司的女办事员也真是的,还给他洗便当盒。这比起他把我精心做的饭菜剩下拿回来,更让我生气,气得我把便当盒还有包便当的手帕都给扔了。”

那时候,知子目不转睛地瞧着朋友坦然自若的表情。知子已经结婚五年了。大概是因为老公从来没有出过轨,她根本没有感受过这种嫉妒的心情。对于后来的外遇对象,她也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尽管她对外遇对象迷恋得很深,心底的情感却很浅,自己的血液浓度或许比一般人都稀薄吧,那时候知子曾经这样想。

知子总觉得慎吾的妻子并非那种性情刚烈的女人,不会因为嫉妒或洁癖而将丈夫的情妇为丈夫准备的浸透了两个人生活气息的衣服烧掉、撕烂或卖掉的。倘若她有那样的洁癖的话,也不会隐忍八年之久的岁月,一句怨言也没有地默许丈夫的出轨。当然这毕竟都是知子的揣测。她不可能了解至今还一次也没有见过面,甚至相片也没有看过的慎吾的妻子的心情。

两个月前,知子突然造访慎吾家的时候,慎吾的妻子带着女儿外出了。

与其说是拜访,不认如说是突袭或不请自来更合适。

关系已经持续了八年之久的知子和慎吾,以及慎吾妻子的关系,如果不去面对的话,似乎可以永远这样持续下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妻子和知子互相默认、妥协基础上的关系,由于被岁月的尘埃埋没,早已搞不清到底是哪一方先做出让步和牺牲的了。

他们作为正常人的敏感神经已经被磨得迟钝了,感情陷入了无可救药的胶着状态。

再加上,知子这边出现了凉太这个曾经的情人,使情况愈加错综复杂,令知子苦恼万分,身心疲惫不堪。

她希望通过尝试着与一直隐没在慎吾阴影里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妻子面对面沟通,来为自己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找到某种解决方法。这是当时的知子最为迫切的心情。

知子的突然来访,使当时一个人在家的慎吾非常吃惊。

而知子所受到的刺激并不比慎吾少。虽说是她自己找上门的,却被亲眼看见的慎吾的家及其生活状态震撼了。她看到的情形远远超出了原来的想象。

近来,知子常常梦见在慎吾家的玄关看到的散乱的黄色塑料凉鞋,墙上挂着的慎吾妻子白地茶色图案的连衣裙。有时还会因为梦见没有脸的慎吾的妻子和女儿吓醒。

她无法忘记,当自己灰头土脸地转来转去找了好久才终于找到慎吾家时,却从中感受到冰冷而荒凉的空气。

无论是门口落满灰尘的八角金盘,还是叶子乱蓬蓬的无人修剪的篱笆墙,抑或是连杂草都畏畏缩缩不敢生长的土地都龟裂了的干旱院子,都仿佛让知子窥视到了慎吾妻子那长期孤独无助的内心的可怕空洞,她惊悚得呆然而立。

知子忘却了乘兴而来时的劲头,反而庆幸起了慎吾的妻子不在家。

她的眼睛哭肿了,含糊其辞地提出了分手,并且鬼魂附体般不由自主地坦白了一直竭力隐瞒的自己和凉太的关系。她只说了这些,就像被随时可能回来的慎吾妻子的幻影追赶般匆匆忙忙回家了。

终于回到家里的知子,那天夜晚在自己的房间里给慎吾的妻子写了第一封信。在信里她首先为八年来自己打扰了她的平静生活表示了歉意。然后请求她务必帮助自己尽早和慎吾分手。这封信用去了半打新买的信纸。

她写得非常投入,天色蒙蒙亮了也没有发现,只觉得体内的毒素呕吐殆尽一般神清气爽,终于睡了一个近来少有的踏实觉。一觉醒来,太阳已经高悬,阳光照到了枕头上。

她躺在床上,伸出手从桌子上拿起昨夜写的那封信重新看了一遍。虽说她觉得绝对没有夸张,但睡醒一觉一看,突然感觉不舒服。

“请你原谅!”

这句话自己写了好多遍。每看到一句,她的心就哆嗦一下。

尽管昨晚心里充满了对慎吾妻子的歉疚,但此刻她觉得自己的道歉过于卑躬屈膝、过于悲惨,这实在无法原谅。无论什么缘由,八年来一直默许慎吾出轨的妻子也应该负一半的责任。明知是强词夺理,知子也要为自己争辩一下。

知子花了很长时间把那封信撕得粉碎,然后花了更长的时间执拗地把它们烧成了灰烬。

将自己和凉太偷情的事坦白给慎吾还没有什么,可是临走的时候,自己为什么要对慎吾说什么“你把今天我来的你家事,我说的话都告诉那个人啊。凉太的事也没有关系”呢?知子为自己的疏忽和单纯懊恼万分。

瞧瞧看,果然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啊。他的妻子可能会对慎吾这样冷嘲热讽吧?或许就像从没有对知子说过妻子的不好一样,慎吾也同样不方便把作为知子的羞耻同时也是自己的羞耻的知子偷情一事告诉妻子吧。知子独自想入非非,为自己的悲惨和丑陋而心烦意乱。

在这痛苦不堪之中,知子屏息静气地等着慎吾和他妻子的反应。

两天后的下午,知子正在伏案写稿子。作为染色专家逐渐被世人所知的知子,也时常有刊物找她约稿了。

“好像要下雨了。”

突然听到慎吾说话声,知子吓了一大跳,腾地站了起来。结果,正在为妇女杂志撰写关于红型染色法的约稿的知子手一哆嗦,钢笔在稿纸上划了一个难看的大道子。

走路像猫一样没有声音是慎吾的习惯。八年来,知子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于这样走路的男人的突然到来。现在的知子,连回忆都做不到了。

由于太过吃惊,抬头看到是慎吾后,知子仍然心悸不止,张大干涸的嘴呼哧呼哧地喘息——这是自从和凉太偷情以来,知子因心里有鬼而养成的新毛病。

即便是已经向慎吾坦白了一切之后的现在,她仍然没能消除受到这种惊吓时的丑态。

“啊,吓死我了。”

知子转过脸一看,不愧是在妻子那里得到了休息调养,慎吾红光满面地站在自己的背后。他也不解开领带,就拿出了一支烟。

“衣服不用收进来吗?”

慎吾轻声问道。不知什么时候,阴沉的天空落起了细细的小雨。在站着的知子背后,慎吾走近电视机,找到棒球频道,然后伸长脖子,把领带拽了下来。这是慎吾在这个房间感到安心而表现出来的一贯动作。知子惊讶于慎吾那一无改变的表现,竟恍然陷入自己去慎吾家或许是做了个梦的错觉。

至少她感觉自己去了一趟慎吾的家,对慎吾而言是毫无意义的,没有收到任何效果。

“她说了什么?对我去你家的事。”

“嗯……”

“放心了吗?还是高兴啊?”

“嗯,差不多吧。”

“都告诉我呀。”

“嗯。”

“瞧不起我了吧?”

“……没有的事,怎么会呢?”

想知道慎吾妻子的反应的知子,从不爱说话的慎吾嘴里,只打听到了这些。

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对于保持一如既往样子的慎吾,知子内心感到松懈下来的同时,又不无被他躲闪了一般的空虚和焦躁。这焦躁逐渐变成了一种屈辱感,在她内心深处酝酿出了近乎愤怒的情感。不知不觉间,这愤懑只针对慎吾的妻子一个人了。我一个人苦恼挣扎,做出了那么大的努力,试图寻找解决这种畸形关系的方法,可是你照样把他送到我的房间来。你这个做妻子的,心到底是站在那一头啊?

知子感觉慎吾的妻子就如同一堵巨大的瓷砖墙壁,挡在自己的面前。墙壁滑溜溜的,根本无处下手攀爬。到头来,知子连慎吾的心到底在哪一方都把握不了了。自己胡思乱想并不管不顾地跑去他家,只不过是自取其辱,知子为自己的滑稽可笑而深感懊悔,并因此自卑自怜起来。

今后,慎吾仍然会像钟摆一样在两个女人之间有规律地摆动的吧。无论是知子找到他家,还是坦白和凉太的事,都不足以打乱他的生活规律。

八年岁月的漫长和沉重,直到此刻知子才深深地品尝到了。想要努力打破岁月编织出的习惯,比起被卷入其中来要困难得多。已经筋疲力尽的知子满眼含泪,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被惬意的倦怠感所淹没时不禁吃了一惊。

慎吾换上了知子给他准备好的和服,紧紧系好了腰带,坐下来喝茶。知子感觉这样和慎吾面对面使用夫妇茶碗喝茶时,手掌里热乎乎的茶碗是那么舒适,渐渐觉得这样的时间似乎今后还会持续下去。

无论慎吾是怎样的态度,知子心意已决,她早晚要和慎吾分手。这个念头越来越坚定了。其结果是自己仿佛比以往更加珍惜和慎吾在一起的时间,尽心尽力地满足慎吾的要求,这令知子感觉自己的内心很不可思议。

就像刚刚开始恋爱时一样,两个人紧挨着肩膀走路,天还很亮的时候,就出去散步,像年轻人那样走进站前的咖啡馆喝咖啡,过节时去逛庙会也反而比以前更频繁了。

在同龄男人大多在公司上班或在看店的时间,身着休闲装带着女友在大街上优哉游哉的慎吾,非常吸引路人的眼球。

知子也是同样,她的穿着很平常,不像是专业人士,但若说是普通吧,她的腰带系得又低又松,显得风情万种,又很是惹眼。

三十多年一直在写没有什么读者的小说的不走运男人,和自愿将全身心浸入这种男人的不幸,靠染色技术养活自己的快四十岁的女人身上渗透出来的,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气质,都显得不像个正常人。或许是这对穿着打扮同样怪异的男女透着的异样色情,常常会引起擦肩而过的行人的侧目或回头。

每当此时,知子都故意一本正经地看着慎吾的眼睛,用只有慎吾能够听见的声音说:“你看,刚才那个人,回头看我的腰带了。”

“对面走过来的那个太太,看阿慎看得脸都红了呢。快看,快看。你有那么好看吗?”

知子净说些天真的话,逗得慎吾苦笑起来,使枯燥的散步趣味横生。

慎吾紧紧贴着知子默默地向前移动着,用自己不带表情的高大身躯为她遮挡这些路人投来的视线,以及驶过的庞大巴士和卡车扬起的尘土。

那一天他们也是为了散步而出了门。刚走到胡同口,一个女人突然向他们鞠躬问好。他们不由自主地也鞠了一躬之后,知子才慢慢认出来,这个女人是住在这条胡同口那栋用黑色木板围墙的宅子里的女人。

记得房东和善的儿媳妇告诉知子:“这个女人以前当过舞女,现在给人家做妾呢。”由于发觉自己无意中说漏了嘴,慌忙把目光从知子的脸上移开去,脸红得显得很抱歉似的。

走到大马路上后,知子思索着那个女人为什么会站在那里。她的胳膊背在身后,站在自家门前的路边,只能认为她一直从正面望着她自己的家呢。

“那个人家,刚才那个女人站着的地方……”慎吾罕见地主动说了话,“昨天我路过的时候,她正在擦墙壁呢。是在擦小孩子乱写的‘鬼屋’呢。”

知子随着慎吾的声音哧哧笑起来。长得不太好的松树将它那些丑陋的松枝伸到开始腐朽的大门上边,更显得房子寒酸。的确是一座阴森森的破败平房。

两天后,路口那个女人的房子开始被拆除了。据说女人昨天悄悄地搬走了。知子想起了这个自从住在这里以来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人,以及前天女人向她默默鞠躬的样子。或许那个女人是在向知子告别。据说她过去曾经是佛罗里达舞厅的首席舞女。实在令人难以置信,那女人的面容朴实无华;知子无论怎样回想,也只能想起她那苍白的宽前额。

原来也可以这样改变自己的生活,这样的感慨匪夷所思地油然而生,知子愣愣地站在胡同口。

转眼间就被破坏了的木板围墙下方,被压倒了一片的紫苑花把地面装点成了缭乱的淡蓝色。

知子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暗暗期待慎吾会不会在妻子派他出来办事时趁机悄悄地来见她。“咱们两个人同心协力,把慎吾关在海边的家里吧!”——她仿佛听见了慎吾妻子这么对自己说。

知子觉得此时,自己和慎吾的妻子比任何人都更能够理解彼此的心情。

知子恍惚觉得,两个八年来把慎吾夹在中间一直奇妙地和平共处的女人,互相听到了彼此的心声。当这样的幻觉消失后,对于慎吾别说是憎恨,就连分手的时机都找不到的知子憎恨起慎吾的妻子来,连同对慎吾的恨一起。天性乐观的知子,毕竟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持续地恨人三天以上。等候慎吾的妻子来访之类的天真期待当然也彻底破灭了。

日子在这种胶着的状态中飞快地过去了。

慎吾的妻子打来电话的时候,慎吾刚巧罕见地从知子这里出去旅行了。和以往不同,把知子的房间当作自己的工作室的慎吾偶然接手了一项难得一遇的工作——去信州探访某位诗人的遗迹。

当听到接线员抑扬顿挫的倦懒嗓音告知是海边来的电话时,知子条件反射般用右手捂住了话筒,她的心怦怦乱跳起来。

慎吾的妻子来电话并非新鲜事。幸运的是,海边打来的电话只能通过接线员转接,没有直通电话。

如果是知子接的电话,一听到接线员的声音,她就会赶紧捂住话筒,尖声地叫慎吾来接电话:“快点,快点,那边来的。”

因此八年来,知子不但没有见过慎吾的妻子,连她的声音也没有听到过。

接线员的声音之后,传来海潮涌动的声音。知子将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耳朵直疼。

“喂喂。”

终于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对方的声音高而有力,知子有些条件反射地像小学生那样规矩地应答起来。

对方突然没有了声音。知子从沉重的沉默中,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对方的狼狈。对方一定以为会像以往那样是慎吾来接电话。

“请问……是相泽女士的家吧?”

对方有些生硬地开口问道。

“是的。”

“我是小杉。小杉先生在吗?”

“昨天有急事去信州旅行了。说是明天回来。”

自己竟然使用了从来没有对慎吾用过的敬语,知子不禁苦笑了。可不是吗,慎吾可是对方的丈夫啊。

“是吗……这可怎么办呐。”

对方说话突然变得很随意,大概误以为听电话的是经常来给知子帮忙的少女吧。有一个刚从附近中学毕业的少女会每周三次来家里帮忙,慎吾应该是对他妻子说过。慎吾的妻子给他买的新的化纤衬衫,曾经被少女不小心熨糊了一次。

知子的声音本来就比较尖,电话里听起来就更加尖细了,常常被人误以为是少女。

“那么,他回来以后可以转告一下吗?老家的侄女得病住院了。让他从那边买些礼物去医院看望一下。”

慎吾老家的哥哥嫂子都早早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女儿陪伴慎吾的老母。这些知子以前也听慎吾说过。也知道慎吾在听说哥哥嫂嫂得病时曾经神经质地害怕过。

“记住了吗?还用再说一遍吗?”

“记住了。”

慎吾的妻子还说干脆把医院的地址也记一下,然后她逐字地慢慢说了一遍。是个东北盆地某街道的地址。知子一边复述,一边记录下来。

说着说着,对方的语调乱了,声音明显地颤抖起来。

“yuuki医院内……yuuki是……?”

对方突然语调变得严厉,居高临下地如同怪罪般质问道:

“你是相泽女士?是相泽女士吧?”

“是……刚才没有来得及说。”

在一瞬间可怕而凝固的沉默过后,话筒里响起了笑声。异常沉闷而平淡的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知子虽然也在笑,眼睛却放射出愤怒的光芒;同样,知子也不可能知道慎吾的妻子笑的时候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笑声消失之后,只剩下冰冷的气氛。对方只补充了两三句,便挂断了电话。

她说,探视礼物还是点心、可爱的睡衣比较好。

知子眼前浮现出了慎吾一个人在百货商店里选择年轻姑娘喜欢的睡衣时的样子。随便你啦,知子朝着慎吾的背影嘟哝道。

放下话筒后,知子觉得喉咙里发干。于是她咚咚咚地跑到厨房去喝水了。

慎吾从信洲一回来,知子就语速飞快地给他传达了这件事。

“我接的电话,没办法啦。”

少有表情的慎吾脸竟然微微发红了。

“说什么了?”

慎吾原本怯懦的目光变得愈加温柔了,说话带有讨好的语气。传达完了他妻子的电话内容后,知子仍然没有闭嘴。

“开始她把我当作阿时了,后来才发觉。也没有什么好笑的,她竟然哧哧笑个没完。”

慎吾也难为情地不出声地笑了。

“上次去你家的时候,为什么还没见到她就让我回去了?我不是告诉你是为了和她见面才去的吗?应该一直等到她们回家就好了。慎吾为什么那么害怕我们见面呢?”

“也没有……害怕呀。”

“可是,看你提心吊胆的样子。上次去你家也是啊,费尽心思不想让我们见面。”

“想见的话,就见呗。”

他这么说并非赌气。完全不抗拒的慎吾懒洋洋地回答,使得单纯的知子无法反驳。

“你好好听我说,回她那儿去吧。那边这会儿估计也气不顺了。”

知子用这话来拐弯抹角地表达自己心里的怨气。

在同居第八个年头,知子终于听到了慎吾妻子的声音,而且两个人还哈哈大笑起来。即便是在和慎吾的爱情中已经变得相当迟钝的知子,这种事对她来说也是相当大的刺激。比起以前,偶尔看到慎吾不小心忘在自己那里的那封妻子写来的出人意料情意绵绵的信,知子感觉更加直接触到了一个真实女人的肉体。

直到某一天,知子意外接到了凉太打来的电话。她犹豫不决地去了站前的咖啡店。

也是在两个月前,两人曾经在激烈地争吵后分别,自然很难心平气和地见面。也可以说,正是因为这次争吵,知子才一气之下闯到慎吾家去的。

凉太坐在靠窗边的桌前,像个忠实的恋人一般等候着她。

“我搬家了。”

凉太一本正经地说道,语气很疏远。他的意思是搬出了那个一站地之隔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住所。那个六榻榻米的房间,木节很多的天花板、房间里被烟头熏黑的痕迹,就连摇曳着的柿子嫩叶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都在那个房间里和凉太一起度过的时光中成了与自己的房间一样熟悉的东西。

从两个月前开始,她一直尽力回避的那些回忆,现在由于凉太的一句话,一瞬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这些回忆以出乎意料的鲜明唤醒了知子在那个房间里经历的纵情爱欲的回忆。

知子慌忙将目光从凉太的脸上移开。凉太搬出了那个房间,等于是宣告了两个人的爱情的终结——不是用语言,而是以行动。

“是吗……那好啊……”

知子觉得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很无所谓似的。

至少凉太可以从他们四个人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丑陋关系之中摆脱出来。她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凉太这回搬去的地方,在距离这里坐一个小时车的城郊,是个如同放大了一般的学生宿舍的地方。合同第一条规定就是禁止女性出入,凉太的脸上露出略带讥讽的微笑。

“看来我想错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以为自己能够把你从那种畸形的关系中拯救出来完全是我一厢情愿。这种行为只能是互相伤害。到头来,我是一个人在玩相扑,而你完全没有改变——不,或许应该说是你们才对。”

“是这样吗?”

每当电车从咖啡店外面驶过时,靠近铁轨的这个屋子就会充满了轰隆隆的声音,两人的谈话便被打断。

凉太的眼珠闪烁着柔和的茶色,知子怀着某种感动凝视着它。她感觉,凉太现在在充满柔情地回忆着两个人一年间的秘密交往。

“我去了慎吾家……”

“……”

凉太显得吃惊,好像不相信似的,然后突然喝醉了一般满脸通红。受他刺激,知子也像决了堤似的滔滔不绝起来。

“后来呢?”

凉太等不及知子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什么后来呢?”

“就是说后来怎么样了呀。你不至于是为了聊天,跑到那么远去的吧?我想知道,你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之后谈到了什么具体的内容吗?”

凉太两口两口地吸着烟,一根抽完了紧接着又点了一根,这是凉太焦躁不安时的毛病。

“还是老样子啊。而且还是和以前一样。该怎么说呢,他们……”

“你说他们……”

凉太仿佛说不下去似的,颤抖着干燥的嘴唇沉默下来。凉太的脸上现出了悲哀的温柔神色。他用低沉而平板的语调,仿佛在从心底挑拣词汇似的说:

“我看你其实根本就不打算跟小杉先生分手吧?我只能这么想。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在其他方面你的头脑都很正常,为什么唯独一到这个问题上就这样怯弱了呢?”

知子声音低沉地说:

“只要面对慎吾,我就说不出分手这样的话,这是八年来的习惯。比起爱情什么的,习惯的力量要大得多,我现在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阿慎和那个人无法分开,也同样是因为比和我在一起的生活来,显然他在和那个家和家人一起待了更长的时间,有着更强烈的生活习惯啊。”

知子知道自己脸上现在一定是迄今为止对凉太做过的最苍老、最丑陋的表情。她并不打算改变。她嗫嚅般慢吞吞地说道:

“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先从你开始。”

凉太表情僵硬,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知子看着他站了起来。对慎吾说不出来的话,对凉太则可以很轻易地说出口,这令她有些伤感。

当知子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已经是独自一人在沿着田地旁的壕沟走着。

壕沟对面耸立着白色的公团公寓楼,静悄悄地反射着午后的阳光。闪烁不定的阳光,以及被公寓楼遮挡的湛蓝如洗的深远天空,都渗进了晚秋的疲惫。

知子和慎吾搬到这来的时候,四周的土地已经被外国人购买,建起了巨大的私人宅邸。

知子从朝北的窗户往那栋宅邸里面看。犹如丘陵一般平缓起伏的草坪,英国城堡式的白色西洋小楼的全貌,都收进了这个小窗户框里。

五月的一个早晨,知子和慎吾脸挨脸地从这个小窗户里凝望着对面洋楼的屋顶。

一个肥胖的外国男人,好像正在拼命地挂鲤鱼旗。一个金发男孩子在男人身边转来转去,急着要看鲤鱼旗升起来。远远望去虽然根本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但从轮廓很像是父子俩。就连那父子俩的心跳仿佛都能够听到似的,知子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鲤鱼旗升起。

萎靡不振地耷拉着的鲤鱼旗,刚被一点点地升到了竹竿顶上就开始迎风鼓胀,井然地排列在阳光闪烁的蓝天下,缓缓地游动起来了。

少年挥动着桃粉色、胖乎乎的小小胳膊,在竹竿下面欢喜雀跃。一头金发犹如皇冠一样熠熠发光。知子两人使彼此的呼吸节奏一致,来感受对方此时此刻心中静静的感动。

仰望面前公寓楼一个个晾晒着五颜六色衣物的窗户,知子回想起五月那个一直鲜活地存在于她记忆中的晴天。

知子觉得在自己内心的隐秘之处,仍然积淀着数不清的那样清晰地和慎吾在一起的时间。如同古典风格的洋楼变成了公寓楼,那个屋顶上飘舞的鲤鱼旗再也找不回来一样,和慎吾一起度过的漫长时间也一去不复返了。知子不禁触景生情,百感交集。

这条河沟边的小路,也是和凉太幽会的场所。每次从凉太的住处回家时,凉太都会送她到这里。从河边到知子住所所在的那个高台的下面,有一片在旧城区内很罕见的约两千坪的土地。

隔着这片土地,远远望见知子的二层房屋高高坐落在崖上,犹如灯塔一般。她房间的窗户偶尔会亮着灯——那样的夜晚,是慎吾一个人在家。知子拥抱着凉太,越过他的肩头远望那灯光,感觉后背犹如被火焰之羽抚弄着一般战栗,指甲不禁嵌入凉太的后背。

她和凉太接吻,眼睛却盯着那灯光,内心朝着灯下的慎吾颤抖。每次分别时听着背后凉太对她说的“保重”,知子总是无法控制地跑起来,朝着慎吾飞奔而去。

知子看着脚下,差一点没有喊出声来。支撑自己和凉太偷情的,不正是掩盖背叛了慎吾这一秘密的恐怖刺激吗?知子现在醒悟到:如今已经向慎吾坦白,所以再也不会感受到那种刺激,再也不会陶醉了。

真正的想独自生活的愿望汹涌澎湃地涌上了知子的心头,变成了两行泪水,无声地落下来。

在这样的时光中,秋天也到了尾声。

知子在房间里踏实地做过冬准备。慎吾回海边的家期间,知子整天都埋头整理他的冬装。分手的话还一句也没有说。知子深感焦虑,只能通过整理他的冬装来排解这种焦虑。需要送洗的衣物和内衣都没有了。知子现在随时可以把慎吾的冬装送回他的家。然而,分手的事却没有丝毫进展。

到现在为止,即便在一个房间里,慎吾也仿佛融化在空气里一般成为透明的存在,不会成为自己的精神负担。可以这样说:房间里有慎吾的话,知子就感到心安;只要一背过身,她就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慎吾悄无声息,动作中看不出如何变化。他曾经一直无言地支持和鼓励着知子,而现在,这一静悄悄的存在变成了沉重的负担令她备感压力。

即便一天到晚面对着桌子,她也画不出一张图来。她将画笔使劲摔在榻榻米上,哇的一声哭起来。

“你怎么了?”

慎吾沉稳的声音,更让知子哭得喘不上气来。

“因为空气不够啊。憋得慌啊,这个房间。”

她如今能够做到的,只有歇斯底里地叫唤。

“慎吾把我的空气都给吸走了,气都喘不上来。”

尽管这是知子发自心底的诉说,但是慎吾依旧波澜不惊地安慰道:

“你太缺乏运动啦。不出去散步怎么行?是不是又便秘了?”

一天早晨,知子一个人出去旅行了。慎吾像往常一样回了海边的家。他会在妻子那边住三天。

壁橱里、衣柜里的东西都已整理好,为分手做好了准备。在这样的房间里等慎吾让知子再也无法忍受了。

知子随意上了一辆去日光的电车。望着单调无趣的平原,知子深深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疲劳到了极点。

沿途都是金黄色的稻浪,许多地方已经开始收割了。

原来已经到了深秋时节了,知子这么想着,把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不知疲倦地眺望着那单调的风景。小河边,成群结队地从空中掠过的蜻蜓,犹如一条鲜红色的透明胶带,在眼前一闪而过。

这两三个月来,知子连季节的步伐、风景的变化都没有注意到,一心只关注沉重的爱情即将终结这一预感,这使她感觉日子漫长得没有尽头。

看着路边昏暗的杉树,知子在游人寥寥的日光站下了车,东京所没有的冷气渗进了皮肤。同一趟车上下来了好几对外国观光客。虽说是第一次来,但知子根本无心去看东照宫,随即在站前上了巴士,直奔出发前旅行社告诉她的位于里日光的白桦林里的旅店。

出乎意外,巴士上外国观光客很少。随着巴士向山上爬去,车窗渐渐被火焰般的枫叶染红。每当巴士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转过一个弯就仿佛又展开了一条豪华的波斯地毯叫人眼前一亮,装点山峦的漫天红叶美景变化无穷。

从中禅寺湖畔开始,不断有乘客下车。在通往白桦林里的旅店入口的开阔道路上,知子一个人下车。那时车上只剩下两三个人了。

道路两旁是一片大海般辽阔的银灰色芒草原,其中还夹杂着龙胆花、黄花龙芽、泽兰、松虫草、地榆等花草随风摇晃着。

秋风令芒草和野花显得风情万种,说是秋风,已然呈现出了冬日之风那样的硬质的寒冷与光泽。在这片芒草的远方,男体山巍峨耸立,支撑着高原的苍穹。

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在冷清的静寂之中,不时会突然听到小鸟的叫声。这条公路被芒草包围得看不到尽头,而在这条白晃晃的公路上,知子忽然产生了自己莫非是为了寻找自杀场所而来的错觉。这是让她出乎意外感觉到甘甜而振奋的伤感。

白桦林中的北欧风情小旅店里,壁炉燃烧着熊熊薪火。

这里的客人也格外少,单身前来的只有知子。在知子眼里,静悄悄地坐在桌前的一对对男女,似乎都属于关系微妙的情侣。

就餐的客人一旦坐在了某个桌子前,以后每次吃饭都会坐在那里。

有一对坐在了距离暖炉最远的窗边,他们最吸引知子的眼睛。一个十六七岁的美少女和一位大学教授模样的男人。少女不说话的时候美得神秘莫测,一吃起东西或说起话来却俗不可耐。尽管她笑声具有穿透力,非常动听,笑容却没有一点品位。

那个男人每次来餐厅吃饭都表现得非常绅士,像外国人那样先为少女撤出椅子。每当男人走到少女背后扶住椅子的时候,少女立刻变得庄重起来,优雅地坐下或站起。在知子看来,这就像是某种仪式一样,异常美丽。那个瞬间,少女庄重的脸上闪烁出的自豪是那么纯洁无邪、摄人魂魄。

知子在那个旅店住了四天。每次去餐厅,客人都不同,只有少女那一对和自己一直没有变。

第三天早晨,知子给慎吾写了封信。

突然心血来潮到这里来了。感觉已经住了一个星期,其实是第三天早晨。整天都在睡觉,身体仿佛要融化了。这里非常安静,静得人似乎只要一来到这个地方就会想去死。

我的脑子什么也思考不了。

只是有勇气把面对面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话写下来了。

我们分手吧。尽管这样做,并不是由于我对今后的生活很有自信。但是,这样下去的话不是也解决不了问题吗?仅仅设想一下失去你以后的生活,我就感到两腿发软。然而我觉得尝试一下是我的义务,哪怕利用凉太的爱情。请你们也帮帮我。

知子也没有再看一遍,就封上了信封。收信人并排写了慎吾和他妻子的名字。

听说邮局在往山上去的一个湖边,于是知子坐巴士去了那儿。

小小的湖底也晃动着火焰般的红叶。

知子把信递进涂着蓝色油漆的邮局窗口之后,就逃跑似的沿着湖边的道路回了旅店。她没有心情等巴士,于是飞快地走起来。自己似乎快要瘫坐下来一般,而她要用走路来回避内心的疲劳与悲哀。

知子用了四十来分钟走回旅店。刚到旅店,就与一辆从玄关开走的急救车擦身而过。

异样的骚动充满了前台和前厅。小卖店的矮个女人和知子已经很熟悉,她那藏蓝色飞白和服的溜肩靠近了知子,对她耳语道:

“他们殉情了。”

“……”

“就是那两个人。”

就是那对少女和绅士。他们没有来吃早餐。当旅店里的人发现他们时,已经晚了。

“他们只带了一千二百元,是事先计划好的自杀。”

“是注射吗啡致死的。两个人的脸色都很好看。”

第二天,知子下了山。

第二天下午,知子翻开报刊上的广告栏,打算寻找公寓了。

这次在山上得到的结论是,知子首先必须从这房子里搬出去——这里渗透了与慎吾同居的生活气息。

走在通往巴士车站唯一的路上,知子远远看见慎吾踉踉跄跄地过来了。一瞬间,她脊梁骨一阵发凉。慎吾浑身缭绕着瘆人的鬼气,以至于知子的脑海里闪过了幽灵这个词。慎吾的脸上凝滞着凶狠又阴沉的表情,这是知子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他的异样在路人的眼里也很明显:有的人害怕地侧目,躲着走过去;有的人走过去后还回过头瞅他。他的眼睛凝视着空中,已经走到了知子跟前也仿佛没有看到她般继续往前走。

看到慎吾这副样子,知子感到浑身被针扎了一般痛苦。知子站在慎吾的面前,用身体挡住了他的去路。

“滚开!”

慎吾吼道。知子都从来没有听到过慎吾这样怒吼过——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其他人;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慎吾因憎恶与愤怒而变得黑紫的脸色。

知子克制着恐怖,感觉自己的脸色也正渐渐变得僵硬而丑陋。

“你上哪儿去?”

“我要去旅行。”

“收到我的信了?”

慎吾充满血丝的眼睛里露出恨不得啐她一口唾沫的轻蔑。

“因为收到了才来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哪怕利用凉太的爱?”

“……”

难道只是这样骂一通,就能够净化吃进了脏东西般的慎吾的心吗?

“我本来想直接去旅行的。”

他的声音里恢复了一些温柔。

“太好了……还能见到你……”

“巴士出了毛病,修理了十分钟。正点到站的话,就和你错开了。”

慎吾的声音更加柔和了,可是他脸上阴沉的影子还是没有消失。

慎吾想去旅行,但是衣服和旅行包都在知子的房间里,知子理所当然似地和慎吾并肩返回。

大概是因为突然间泄了气,慎吾走路时腿总是不听使唤,踉跄了两三次,差点没摔倒。知子也不顾别人的目光,慌忙搀扶住慎吾的胳膊。

知子从洗衣店的塑料袋里拿出洗好的黑灰色西服,给慎吾穿上。为了给分手做准备,她把这件衣服收起来,以为再没有机会给他穿上了。

知子一边给慎吾的旅行包装上零碎的随身用品,一边与涌上心头的恐怖搏斗。

现在把慎吾送上旅途就意味着永别,恐怕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那个在山上饭店里殉情的男人的模样浮现在她眼前。奇怪的是,慎吾的妻子怎么能够放心让悲痛欲绝的慎吾独自出门旅行呢?

行李准备好了之后,知子跟在慎吾身后走出了家门。

“还是不要去了。”她好容易才咽下这句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换成了“我去送送你。”

“送到哪儿?”

慎吾的声音透着他一贯的温情。千万不要被这感觉牵着走,知子心里很清醒。迄今为止她对慎吾有求必应,知子正与这种情感上的习惯搏斗着。

“送到东京站。”

其实她也是想这样告诉自己的。

慎吾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天还早,喝点酒再走吧。”说着,他推了推知子的肩膀,转眼间恢复到她所熟悉的表情和声音。知子感觉刚才一直充满慎吾体内的漆黑毒素仿佛全都被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这回轮到她突感疲劳,脚底下拌起蒜来。慎吾慌忙扶住了她。

到达东京站的时候,路灯已经很明亮了。

下班高峰刚过,车站显得懒散而倦怠。人们仿佛被什么东西驱赶着经过,脚步匆匆。

“你打算去哪儿?”

“走到哪儿算哪儿。”

慎吾赌气般买了去京都的车票。西去的列车在那个时间带一趟接一趟。

已经没有什么该做的了。站在检票口的大厅中央,知子抬头望着慎吾。

人变成了一条宽阔的河流,不间断地在两人身边流淌着。两个人如同被河流冲刷的石头一动不动,互相凝望着。

“我走了。”

“……”

看到慎吾的眼中露出只有知子能够读懂的惧怕,知子已经醉意朦胧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松懈了。终于,知子用惯有的温柔语调说道:

“今天晚上,就不要走了。”

慎吾因醉意而变得愈加苍白的脸上,骤然有了血色。

“陪陪我吧,今天一个晚上也行。”

低沉的嗓音,在人们杂沓的脚步声中犹如绵绵情话一般甘甜。

车站旁边的饭店里,有两张床铺的房间只有一间了。

宽敞的房间布置得就像居家过日子似的不像饭店,这使他们放松了紧张的神经。知子犹如经过长途旅行终于抵达终点般突感疲惫不堪,什么话也没说就瘫坐在了沙发上。

慎吾的脸色好多了,好像终于恢复了活力,又是让服务生送来白兰地,又是调节床头台灯的亮度。做完了要做的事情后,他默默地蹲在知子的腿边,把脸靠在她的膝盖上。

“谢谢你!”

“为什么这么说啊?”

知子把脸埋进慎吾的头,决堤般痛哭起来。

和慎吾在一起分享的八年来的数不清的大量回忆一齐涌上心头,仿佛要把知子淹没。比起欢愉来,和慎吾分享痛苦与悲伤的回忆更令她怀念至深。人在临死前的瞬间会看到一生的幻影,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在山上看到的那对殉情者的样子,在知子闭着的眼里闪过。忽然间,她感受到了想要和慎吾在这个房间里一起赴死的诱惑。

“没有办法呀。对吧?”

知子将不知在心里重复了几十遍的那句话,哽咽着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也都沉默不语,似乎害怕找到话题似的。

慎吾伸出胳膊,握住了知子的手。

两人通过手心可以进行无数的对话。

知子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慎吾就会终止旅行;但是她也知道,这一句话会将他们一下子拉回原来的生活轨道。

把不想走的慎吾送上旅途,知子有种不祥的预感。

因为倘若自己不在慎吾身边,他就会死去的不安,正是这八年来使自己不得不与慎吾连接在一起的最有力的纽带。

即将迎来五十岁的慎吾一直被野心与期待背叛,他那时不走运、不如意的悲惨状态,在知子的内心总是与自杀的幻影连接在一起。

昨天,知子在路上看到的慎吾的悲惨表情,是过去慎吾无论处于多么不幸和屈辱的状态之中也不曾见到过的绝望。

倘若自己在山里写去的信是这样深地刺痛了他,那么现在正是窥探他内心的绝好机会——这是知子心底的想法。

她必须扛过这个坎儿。只要能够坚持到明天早上,这次危机就过去了。那时候,就可以把一切都赌在慎吾踏上旅途了。

知子觉得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加爱慎吾。尽管如此,这至福之爱里并没有肉欲,慎吾的手也没有肉欲的缠绵。

知子刚要开口说话,慎吾却把知子想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你还是睡一会儿的好。我给你站岗。”

百叶窗的缝隙里,渐渐露出了黎明的曙光。

当那光线射入眼角时,知子闭上了眼睛。自己这样做是慎吾最希望看到的,刚这么一想,她就已经被拽入睡梦之中了。

几天过去了,旅途中的慎吾一直没有来信。

到了第五天,知子已经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她的心被恐惧和不安折磨着。

“你还是去吧。”

“嗯。”

“你到没有那个人也没有我的地方去,一个人好好放松一下吧。”

明知慎吾盼望自己挽留他,自己却一味回避,鼓励他踏上旅途。知子为自己如此残忍的企图而备感自责。

“我走了。”

慎吾嗫嚅着,懦弱地微笑着望着知子,然后仿佛被人踹了一脚似地立即被人流吞没,消失在了站台拐角——

横尸于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或水潭底的幻影无穷无尽地膨胀、重叠,甚至覆盖了知子的梦境。

八年间,将自己和慎吾结合在一起的东西的真相就是这个,知子凝视着一天比一天浓厚的恐惧。

到了不安的极限,就在决定第二天要不知羞耻、不顾颜面地去海边小镇找慎吾妻子的那天下午,她收到了慎吾的明信片。

送走慎吾后已经过去了九天。

看到慎吾那熟悉的圆润小字,知子的手颤抖个不停。

明信片告诉了她慎吾行走在山阴地方。

至少这张明信片是还活着的慎吾亲笔写来的。这一事实给知子带来了安心和狂喜,她真想大声欢呼。

慎吾迎风伫立在不知是何处的沙丘上的黑色背影浮现在知子眼前。在他前方是已经进入冬季的黑沉沉的一望无际的日本海。

知子捏着明信片,躺倒在榻榻米上放声痛哭了一阵。

然后,她放下明信片,顺手拿起了报纸。

密密麻麻的公寓广告清晰而冰冷地映入眼中。

1. 产于琉球的及鹿儿岛地方的棉织物。以蓝底白点碎花或白底蓝点碎花为特征。

2.丹前,日式厚棉衣。

3. 半缠,日本男性穿着的和服上衣。

4. 红型染色法是冲绳代表性的染色法之一。起源于13世纪。“红”指整体色彩,“型”指各种图案。

5. 公团,日本法中的一种特殊法人。旨在执行国家特殊目的,由政府或地方公共团体出资组成的经营特定公共事业的法人。

6. 男体山也称二荒山、日光山、下野富士,是位于栃木县日光市日光国立公园内的一座山峰,高2486米。

7. 山阴地方,指日本本州西部,面朝日本海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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