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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潮

渠潮

李迢穿一件厂办发的背心,胸前红章洗得发白,松松垮垮,底下卷着边儿,肩膀搭一条凉水里浸过的毛巾,拧得半干,趿着皮色的塑料拖鞋,不紧不慢地从院内走回屋里,给自己倒上半杯开水,又敞开柜门,折叶发出一声悠长的声响。李迢揉揉眼睛,拧亮立柜里面的电视机,调小声音,坐在炕沿上看节目,没两分钟,便有些犯困,头脑昏沉一片,忽然听见门外有响动,偏头望去,一道模糊的青白身影闪过,虽已是夏天,但窗上糊着的塑料布仍未揭去,李迢慌忙起身,刚将背心掖好,满晴晴便推门而入,先不讲话,提着眼睛四处巡视,又坐在木头椅子上,向后倚靠,伸展双臂,对着电视抬抬下巴,问李迢,演啥节目呢?李迢说,电视剧吧,译制片。满晴晴接着问,叫啥名字,讲的是何方神圣,一一道来。李迢说,鬼片,《高楼轶事》。满晴晴说,光天化日,还想吓唬我。李迢说,不骗你,不信你坐下来看,这里面的人,一只手弯起来,在墙上敲三下,就能穿墙而过。满晴晴说,崂山道士。李迢说,民主德国拍的,东德道士。

两人坐着看了十几分钟,本集结束。满晴晴眨了眨眼睛,说道,没看明白。李迢说,都有前因后果,光看半集怎么行。满晴晴说,那你讲一讲,到底怎么回事,一字不落。李迢想了半天,不知从何谈起,便说道,那样就没意思了,还是得看他们演,活灵活现。满晴晴拍了下脑袋,说道,差点忘了,李漫呢,我新学个戏法,特意来变给你们看。阳光狡猾,四处窜动,满晴晴的额头上沁出细微的汗珠,轻轻闪烁,李迢抬眼扫去,一时有些恍惚,但很快便回过神来,说,估计在看书,等我喊他出来。满晴晴说,快点儿,我还得回家帮我妈洗衣服。

李迢走在前面,李漫紧随其后,从院儿的另一侧走下三层台阶,满晴晴等在门口,脚踢窗沿,神态焦急,倒像是房间的主人,进门之后,又迅速安排他们兄弟端坐正中,并摆好姿势,双手扶膝,目光直视,再从口袋里摸出半把扑克,开始洗牌,两摞对插,从后往前捯牌,反复数次,扣起手指,谨慎抬起一角,昂首展示。她清清嗓子,模仿播音员的口吻讲道,观众朋友们,请记住您眼前的这张扑克牌。李漫和李迢目不转睛,满晴晴又补充道,你们看好,我后面也没翘起来,这副牌也没记号,对不对,也就是说,你们知道这张是什么,但我是不知道的,对不对。李漫推推眼镜,说,对,你不知道,这张牌我记住了。满晴晴说,好,现在由你们来重新洗牌。满晴晴闭起眼睛,向前拱手,李漫接过扑克,又捯几轮,再递给李迢,李迢撇着嘴摇摇头,直接交还给满晴晴。满晴晴接过来,摆在缝纫机上,用手缓缓抹开,每张间距平均,思量许久,口中念念有词,指头来回点算,最后从中抽出一张,表情坚定,反手甩到桌板上,尖声喊道,草花儿钩,对不对。李漫和李迢愣在那里,没有回应,满晴晴着急地问,对不对嘛,给个动静。李漫用手遮在嘴边,咳嗽了一声,然后说对。李迢也附和道,对了,有一套。满晴晴笑着收好扑克,边往外走边说,是吧,新戏法儿,次次准,不带差的,师傅今天刚教我的。李迢忍不住跟上去问,哪个师傅啊。满晴晴说,还有哪个,我们街道厂子里的徐立松呗。李迢不屑地说,他啊。满晴晴说,你有意见?李迢说,没有。满晴晴说,走了,回家干活。走出几步,又转回来,两根手指拈起李迢的背心,拉成帐篷形状,又弹回到他身上,然后说道,礼拜六晚上,能不能别穿这件来。李迢摸摸脑袋,说道,那当然,那当然,今天我主要就图个凉快儿。

满晴晴哼着曲子往家走,几个孤零零的起伏声调,不成篇章,李漫和李迢站在院子里,腰板笔直,平视凝望,直至她迈开大步,转过弯去,消失在絮语般的流水声里。已有将近一年,地下自来水管还没修好,房子与房子之间形成一道清澈的、散发着氯气味道的溪流,蜿蜒而行,日夜汩汩流淌。李漫回到房间里,又立刻走出来,掏出一包烟,递给李迢一支,自己嘴上也叼起一支,分别点着,二人坐在窗台上默默抽着,天空划过几道雨丝,细长而温热,远方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春天的最后两道闪电在彼处降临。他们将烟反掐,收至手心,以防淋湿,烟头忽明忽暗,烧得很快,雾气呛眼,猛吸一口,便有白灰散漫地飘落在红砖上。

黑色的二八横梁自行车,永久牌,链子盒儿刚用小壶机油蹭过,夕阳一照,熠熠生辉,后挡泥板有些掉漆,但不影响整体美观,车踢子像一道笔直的光束,伸入湿软的泥土里,车把歪向一旁,没挂车筐,白塑料布套在鞍座上,上面还有几道滚动着的雨水。

这辆车在街口一停,便意味着李老师下课归来。最后一堂课四点半结束,讲的是焊接电工,基础课,黑板上写好公式,让学生计算直流电和交流电,又介绍几句弧焊变压器,传阅布满霉斑的教学图片,最后安排作业,回家观察电器标牌。下课铃响后,李老师推着车去食堂门口买豆腐,塑料袋装,挂在车把上,卤水在里面来回动荡,出了校门,他紧蹬几下,跨步上车。

李迢回来得更晚一些。待雨停后,他出发去市场买菜,时间不早,各家基本已经收摊,只有零星几户,路灯放着暗淡的光,满地纸壳和菜叶,李迢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声清脆,使他想起另外一个时刻,李老师常在酒后对人讲起,翻来覆去,不厌其烦。那时他的次子,也即李迢,刚刚出生,妻子产后身体虚弱,下不来床。当时有说法,腰肝汤能进补,功效显著,李老师便总来这里搜寻猪腰和猪肝,集市尚未成型,只有一些推车进城的散农,有好几次,他刚赶过来,便听见喊声,“大盖帽儿来了”,只一瞬间,农户四散,人与马皆疯跑而去……商店里都是凭票限量供应,这些俏货更是不好买到,李老师走在满地的菜叶上,咯吱咯吱,响声清脆,一不留神,滑倒在地,许久未起,仰天叹息,家庭原因是一方面,此外,也适逢学校搞风潮运动,轮番起义,李老师每日睡不安稳,战战兢兢,上班就是批评自己,反思不存在的问题,也写检举材料,权衡利弊,两眼泛黑,内心煎熬,眼看着同辈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该说的,不该说的,他根本分不清楚,骑在车上经常是两腿发软,踹不动脚蹬子,像一片落叶,在风里左右飘晃。

有一次,东西还是没买到,正准备回家时,看见有人摆摊算命,李老师骑车转过去,单脚点地,有气无力地问,准不准。那人说,算着看。李老师说,你算算我,什么时候能买到猪腰和猪肝。那人抬起头来,仔细端详,说道,今天买不到,明天也买不到。李老师说,放屁吧。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叹口气说,我瞎讲的,我也不是张屠户,不管这个。李老师说,那你管什么。那人说,我管讲故事。李老师说,来讲一个听听。那人说,五分钱一个,保管对你有用处,听完再给也行。李老师说,讲吧。那人说,我看你这一身儿,带毛料,至少机关干部吧,坐办公室的,我给你讲个你的同行,也是当官儿的,钟馗,认识吗。李老师说,听说过,古代人,会捉鬼。那人说,对,长得丑,谁都嫌弃,考试合格了,皇上也不要他,一头撞死,有点脾气,阎王爷怜悯,让他帮忙捉鬼。说有一次,正月十五,钟馗在灯会上闻到有阴气,腾挪闪展,来到近前,走马灯一照,嚯,果然,发现一只野鬼,想上去降伏,但灯会上游人太多,暂没打草惊蛇,静步跟在后面,走过集市,穿过房屋,来到郊外的一片树林里。李老师说,故弄玄虚。那人接着说,那只鬼走到暗处,摘下衣冠,猛一回头,展现面貌,双眼看着钟馗,钟馗大吃一惊,嘿,你知道这鬼是谁么。李老师说,故弄玄虚吧,还能是谁。那人说,想你也猜不到,这是个女鬼,原来与钟馗同住一镇,三代贫农出身,成分还可以,曾介绍给钟馗做妻,但当年嫌弃钟馗铁面虬髯,相貌难看,死活没有同意,一段姻缘就此作罢。钟馗见是故人,好奇便问,你怎么变成野鬼了呢,她就说,我后来嫁与一官宦做妾,被大夫人日夜折磨,最后遭陷害致死,过程曲折,讲得情真意切,字字滴血,戏里怎么唱的来着,夜色静,寂无声,故园热土一望中,物是人非倍伤情。钟馗听得也心生几分哀怜,想上前安慰两句,她叹了口气,又变换脸色,严正说道,但你今天也不用放过我,我是鬼,你是来捉鬼的,各司其职,我老远就看见你,特意引你来此,不要惊扰世人,请将我拿去吧,钟馗不解,问她,你既然知道是我,为何不逃,她说,逃不过命,都有定数,再活一次,我也不会嫁与你为妻,你也只能去捉鬼。我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做人做鬼时都一样,挨打也都一声不响,你不用同情我,我也不用你同情,别的鬼怕你,但我不怕,我知道你也是鬼,你我一样,相互折磨而已,各有劫数。钟馗听后,心头仿佛中了一箭,不捉了,踉踉跄跄,掉头离去,行在长夜里,捂着胸口,几步一停顿,明知那女鬼在身后,却也不敢回头去看。李老师听得入神,说,坏了,坏了,中了奸计了,苦情戏,一世英名。那人说,没有奸计。李老师说,然后呢。那人说,没有然后,钟馗睡醒一觉,眼泪沾襟,躺了半天,起床继续捉鬼,驱除邪祟,雷厉风行,保佑一方平安。李老师松了口气,说,原来是梦。那人说,你说是就是。

李老师往家里骑,想来想去,迎风流泪,到家时,妻子躺在床上,声音虚弱,看他眼眶通红,问他说,是不是又没买到。他点点头。她说,去了大半天。他说,听人讲了一个故事。妻子问,什么故事。他复述一遍。妻子想了想,说道,好故事,现在也都是自己人,互相折磨,各司其职,要宽忍,不要记恨。李老师说,我不记恨。妻子说,能不打扰的人,就别打扰,一觉醒来,该上课上课,该捉鬼捉鬼,一场梦而已。李老师说,我懂。李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摸着他妈妈的脸。李迢睡在床上,鼻息平缓,黄疸尚未退尽。李老师忽然想起火炕还没烧,便提着生锈的斧头,推门走出房间,去后院打出两天的劈柴。

李迢蹲在地上择菜,切好豆腐,洗干净一把小葱,李老师炸好鸡蛋酱,炒了一盘土豆片,又焖好一锅米饭,解开围裙,兀自拎着半瓶白酒上桌,给李迢扔下一句,喊你哥来吃饭。李迢不太情愿,走到李漫的房门前,轻敲两下,之后便坐回位置,捧起饭碗,望向不远处垂落在半空中的天线。

餐桌摆在院子中央,过堂风吹过,十分凉爽,不时有路过的邻居望过来,李老师跟人点头打招呼,来喝一口?那人摆摆手,改天,今天家里有菜,李老师喝好。李老师点点头,他的一位学生也住在附近,送来一袋虾皮儿,说是家人出差,特意从大连带回来的,鲜灵儿,李老师推辞几番,最终收下来,摊在桌上,卷好塑料袋,用手捻过几粒虾皮儿垫在舌头上,再抿一口白酒。

小半杯落肚,李漫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间,叉开腿坐在板凳上,自顾自地吃起来。李老师问,李漫,今天复习的是什么?李漫说,均值不等式,也背了一点古文。李老师说,还有一个多月了,这次好好考。李漫不耐烦地说,知道。李老师说,晚上还去同学家里吗?李漫说,得去。李老师点头,又问道,这次报哪里,想好没有。李漫说,等等再说。李老师说,要我看,锦州医学院。李漫没有说话。李老师继续说,刚成立不久,分数不高,离家近,渤海湾,日出日落,风景不错,另外,学医的话,毕业工作好,去医院上班,铁饭碗,朋友邻居以后也都能照应到,借得上光。李迢在一边接话,他咋能去锦州,报哪儿还用问吗,肯定是上海的学校啊,施晓娟写信说在上海等他呢。李漫放下筷子,盯着李迢,说道,你看我的信了。李迢不敢直视,轻声说一句,不稀得看。李漫说,侵犯隐私,在国外,你这就是犯罪,要判刑几年。李老师插话道,你去上海,我也不是不同意,但那边人生地不熟,毕业以后怎么办,分配到哪里,都是问题。李漫说,不用你操心。李老师又说,反正我是不同意。李漫说,我都说了,不用你管。李老师说,好,以为我爱管呢,你们两个,他妈的,我早都管够了,要不是你妈生前有话在。李迢抱怨道,说啥都非得带上我。李老师说,我恨不得天天烧高香,盼着你们滚远一点,我自己落得清闲,真的,我现在就这么一个愿望。

听完这句,李漫起身而去,回到房间,取出褐色公文袋,驼着背,夹包出门,几页油印的卷子露出白边儿来,桌上的饭还剩下一半,粒粒稻米在空气里变得透明,并重新发硬。李迢也随之离开,抽屉里翻出一副扑克,握在手里去找满晴晴,想去问问她的那个戏法到底怎么变出来的,琢磨了一下午,仍觉奇妙。只剩下李老师,独自坐在逐渐袭来的黑暗里,屋里的日光灯没关,炽烈的白光朦胧地映到外面来,镇流器嗡嗡作响,蚊虫乱飞,他一边驱赶,一边自己吃了很久,半截小葱搭在碗边,白酒喝得也慢,最后竟还剩下一些,他重又仔细倒回瓶中,拧紧铝盖,收拾碗筷,回到屋子里,打开半导体,沏上一杯茶水,准备听新闻,但还没等开水放凉,便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李迢跟着李老师去铁西副食品商店,也名圈儿楼,呈环形盘踞在齐贤街与六马路的交会处,李老师很喜欢这条窄街的名字,齐贤,取自《论语》,见贤思齐,能自省,有上进心。门口挂着塑料布,齐齐落下,李迢锁好车后,直接掀开钻进去,没顾得上后面的李老师,几缕帘子遮在李老师的脑门儿上,他皱紧眉头,用手一一拨弄开来。

李迢和李老师转了一圈,人挤着人,贴着前行,胳膊打架,眼花缭乱,出了一身热汗,品类繁多,不知从何入手,正发愁时,迎面碰上一位李迢以前的同学,此时正穿着工作服站在柜台后面,胳膊上箍着花套袖,朝他摆手示意,面露微笑。李迢稍稍回忆,才记起她的确切名字,冯依婷,从前极瘦,皮包骨,脸色泛黄,看着营养不良,总请假,不怎么爱说话,但语文学得不错,能造句,成语用得恰当。李迢挤着过去,跟冯依婷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你在这里上班。冯依婷说,是,毕业就来了,家里安排的,顶我妈的位置,给人抓糖。她一边说着,一边拎着簸箕一样的小杆铝秤,撮起一堆糖块儿称重,动作娴熟,然后用牛皮纸包好,细绳勒紧,有棱有角,方正得体,双手递给顾客。趁着空闲,她问李迢,你来这里是要买啥?李迢说,准备进厂子,要拜师,想送点礼物,不知道买什么好。冯依婷说,怎么才拜,一直没上班啊?李迢说,没有,厂子刚开始招工,去年也没招人啊,在家里硬挺一年。冯依婷拎着秤杆想了想,说,来吧,我给你安排,拜师跟结婚差不多,四样礼,烟酒糖茶,意思到位即可。李迢很高兴,如遇恩人,连忙说道,那我可全靠你了,这几样你帮我买好。冯依婷摆摆手,笑容依旧,解下工作服,嘱咐同事两句,便从柜台里绕出来。李迢和李老师跟在她身后,穿梭在人群里,逐个击破,先取来两瓶鸭溪窖酒,又拿上一条大前门,两包牛皮纸茶叶,最后回到柜台,称了两种糖果,一包司考奇,一包运动糖,合并打起包装,拿在手里沉甸甸,颇有分量。李迢完全听从指挥,二人配合默契。东西置办齐备后,冯依婷将李迢父子送出门去,李迢挠着头说,不知道怎么感谢。冯依婷说,老同学,小意思,举手之劳。说完跳着走回商店,意气风发,李迢伸个懒腰,单手提着买来的礼物,跨上自行车,时间尚早,他们父子骑得很慢,浑身热汗逐渐被风吹干,抬眼是晴空万里,几只鸽子从头顶的电线上掠过,双翼扑动,鸽哨唿唿作响。

说是五点正式开饭,满峰还是迟到了二十分钟。刚一进门,先朝着空气敬了个礼,同时哼哈一声,以表歉意,中气十足,然后摘去前进帽,扔到沙发上,帽檐一圈油黑,又低头脱胶鞋。李迢起身,始终站在一旁,不敢言语,待到满峰整理完毕,才被满晴晴的母亲介绍一番,从小看着长大,品性好,心也诚,想去厂子里上班,学门手艺。满峰点点头,伸出粗糙的手,来回揉着李迢的肩膀,捏得关节咯咯直响,盯着李迢的古怪表情,满峰问道,我这手劲儿,你觉得怎么样。李迢说,厉害,咱们工人有力量。满峰敞开衣襟,坐下来边吃边谈,像一座落地摆钟,沉稳坚固,声音震耳。

满晴晴说,叔,夹菜,特意给你做的红烧肉,放的红梅酱油,高档次,不是散装的货。满峰摆了摆手,说,中午刚吃的风味楼,徒弟请客,四菜一汤,还没消化,暂时吃不下去。满晴晴又说,这个李迢,你好好带他,他笨,你多踢多打,随便收拾,不要钱。满峰靠在椅背上,举起筷子讲道,厂子里上班,三点最重要,第一,听话,第二,勤快,第三,孝敬,朋友用心交,师傅拿命孝,技术都是可以培养的,但这三点,是胎里带来的本性,缺一不可。李老师一边应承着,一边递去眼色。李迢转回身去,将备好的烟酒糖茶客客气气地双手奉上,没有说话,笑得十分腼腆。满峰接过来,质问说,这是啥意思啊,要让我报销呗。李老师连忙打圆场说,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孝敬满师傅的,日后多多关照。满峰哈哈一笑,说,我开个玩笑,这孩子我看出来了,挺含蓄,有内秀。李老师说,靠您栽培,不成气候。满晴晴的母亲从厨房里拎出一瓶白酒,递给李老师拧开,满峰在一旁说,老龙口绿磨砂,口感好,醉不口干。李老师说,满师傅识货,我都不认识这些,平时只喝点散白。满峰说,你们知识分子,现在待遇还没上来,这个有徒弟给我送过,红磨砂和绿磨砂,毛玻璃酒瓶儿,两种新产品,远销海内外,沈阳风味名品。李老师先给满峰倒满一杯,又给自己斟上,满峰手指敲了敲桌子,又点一下李迢的杯子,李老师说,他就不喝了吧,没有量。满峰说,锻炼锻炼,厂子里上班,不会喝酒要挨欺负。李老师说,也是,得听师傅的话。于是酒瓶递给李迢,李迢看看李老师的脸色,抖着往杯里倒了二两,满晴晴在一旁喝饮料,提着杯子,斜李迢一眼,李迢匆忙站起身来,双手握杯,毕恭毕敬,走到满师傅面前,杯口碰杯底,由下至上,仰脖喝下一口,辛辣力道直冲头顶,李迢龇牙咧嘴,险些流出眼泪,满师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行,有诚意,以后看你的工作表现。

两杯白酒下肚,李老师和满峰找到共同话题,同样中年丧妻,都是苦命之人,李老师有情有义,越讲越辛酸,半夜里,借着板车推到医院,还是没救回来,生命里最漫长的一个晚上,一分一秒,记得清清楚楚,此后多年,独自拉扯两个儿子,来回算计,行事小心翼翼,艰辛不必多提。满峰膝下无子,更开明一些,劝他说,这回你儿子也有工作了,你也可以再踅摸一个。李老师说,不敢想,还有个大儿子,在准备高考。满峰问,第几年了。李老师说,第三年。满峰说,那得小心一些,我邻居家的孩子,恢复高考那年开始,一直到现在,三十多岁,满脸胡茬,也还在考,年年托关系报名。李老师说,怎么一直没考上,许不是那块材料。满峰说,那你可说错了,从第二次起,他就考上大学了,每次考的还都是不同学校,天南海北,但他就是不去读,去年考上的是天津南开,英国话专业,驰名中外吧,录取通知书上午刚发下来,他下午就给撕了,说是还不满意,今年要继续考,想上清华。李老师说,怕是魔怔了。满峰说,我看也像,他就是考上清华,也未见得能去念书,现在是每天点灯熬油,吃完饭后,碗也不捡,地也不擦,直接在圆桌上铺开几本书,打开台灯,埋头苦读,我去过他家两次,他都是低头写写画画,谁也不理,没有礼貌,我一眼瞥过去,那几本书上全是各种颜色的笔记,密密麻麻,看着瘆人。李老师说,家里人也不管一管,这很危险,有过先例。满峰说,知识分子家庭,处事太文明,没法儿管,这要是我的孩子,二话不说,上去两个耳光,直接扇个跟斗,我看你他妈还考不考。李老师附和道,你还别说,有时候就得这招儿,管用,有个古代典故,范进中举,考试通过,疯癫了,最后也是一巴掌抽醒的,做回正常人。满峰指着李老师对桌上其他人说,听见了吧,不愧是老师,头脑清醒,我就愿意跟明白人唠嗑,对付不同的人,你得有不同的办法,我们车间主任开会也经常讲这个,因材施教。

晚上八点半,李老师已经微醉,拄着脑袋凝视桌沿,满峰喝得兴起,大嘴一撇,继续讲个不停,海陆空三栖,为主席献计献策。满晴晴吃完下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迢几次想起身,活动一下筋骨,陪她说几句话,却无奈师傅还在桌上,不好躲去一旁。他一直想着要去提醒满晴晴,她的师傅徐立松不太正派,蔫坏,当年在学校时,曾因扒眼儿进去过,要不是因为他爸徐卓是警察,估计直接就判流氓罪了,侮辱妇女,道德败坏,但这个事情,他又没想好要怎么开口,满晴晴比较单纯,委婉地讲,没有效果,直说的话,也不合适,怕是最后又落不得好脸色。

正在犹豫之间,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满晴晴的母亲念叨着,这么晚了,能是谁呢。满峰拍着桌子说,好几个大老爷们儿在这呢,怕啥,把门打开,看看到底是哪位不速之客。满晴晴的母亲拉开外门,惊叹一声,钻进来个大盖帽儿,李迢歪过身子,探出去看,心里一惊,怎么想谁谁就到。原来是四牌楼的片警徐卓来访,李老师也认识,连忙打起精神,招呼徐卓入座,徐卓的胡子花白,身板笔直,面容严肃,勉为其难地坐下来。满峰为之倒酒,说,热烈欢迎,初次见面,我是变压器厂的,搞生产。徐卓说,今天夜班,不方便喝酒。满峰说,来了都是客,警民一家亲,你不喝,显得我们招待不周。徐卓摇摇头,举起杯子,舔一口白酒。刚想说话,满峰一把搂住徐卓的脖子,喊道,这就对了,俗话说得好,交警队,树荫底下等机会,刑侦队,案子没破人先醉,不喝点酒,没有灵感,没法破案。徐卓又摇摇头,没有说话,板起面孔。李迢小心地问,徐叔,你过来是不有啥事儿啊,找满晴晴,还是找我姨,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和我爸先回避一下。徐卓说,不找她们。然后拽了两下李老师的胳膊,低声说,李老师,喝不少了吧,跟我出来一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李老师趴在桌子上,刚要睡着,此刻又被推醒,眼神涣散,扶着桌子起身,跌跌撞撞,走到门外。

满晴晴家的院子狭窄,磨不开身,两人跨过溪流,来到巷尾,身后是配件七厂的两排厂房,再后面是铁西体育场,刚种上青草,四周沉寂,风吹过来,仿佛身处旷野之中。徐卓划亮火柴,点着一根烟,吸了两口,递给李老师,李老师接过来,没塞进嘴里,徐卓转身回去,将自行车推了出来,立在一旁。李老师问,有事儿。徐卓说,有。李老师叹了口气,说道,跟李漫有关吧。徐卓说,是,李老师没醉,头脑清楚。李老师说,不然的话,也不会知道我们今天在满晴晴家里。徐卓说,是他讲的。李老师颤抖着问,事情大吗。徐卓说,可大可小。李老师说,谁说了算呢。徐卓说,谁说了也不算,看政策。李老师问,人在哪里。徐卓说,所里关着。李老师说,有什么办法,帮着想一想,走动一下,花钱也行,还有一个多月,考完再说。徐卓说,这就别合计了,赶的时候不好,一个月内,肯定是出不来。李老师点点头,说,都是造化吧。徐卓说,他进来的时候,我吓一跳,李老师有素质,不慌,我佩服。李老师说,不然又有啥办法,到底什么情况。徐卓说,没查清楚,不方便讲,我想了半天,到底要不要今天来告诉你,其实是有点违反纪律的。李老师说,心意领了。徐卓说,再抽一支吧,李老师,这次一定要吸取教训了。李老师说,喝多了,嘴麻,吸不动,先回去了。徐卓又说,看开一些,人各有命,李漫这孩子,脑瓜儿够用,有点可惜了,你看我那个儿子,虽然学习不行,调皮捣蛋,但没犯过大错误。李老师说,是,不如你教育得好。徐卓接着说,不全是教育问题,也看天性。李老师说,总之我得向你学习。

徐卓骑上自行车离开,身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李老师踉踉跄跄回到满晴晴家,满晴晴的母亲焦急地问,啥事儿。李老师说,没事,徐卓在单位打六家儿,输了半宿,手头紧,管我借点零钱。满晴晴的母亲说,厉害,还能找来这里。李老师抬高嗓音,说道,满师傅收徒,徒弟是我儿子,这么大的喜事,邻居没有不知道的,能找来也不奇怪。满峰听后高兴,说,李老师,儿子交给我,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带他在厂子里站稳脚跟。李老师感激的话说了几遍,又深鞠一躬,说,既然有满师傅这句话在,那我死也瞑目了。满峰连忙起身,扶稳李老师,说,不至于,也不用行礼,咱不讲那套,工人阶级,有活干活,有话说话,再者说,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明白。李老师给自己倒上一两白酒,一饮而尽,杯口朝下,扣在桌子上,两滴挂在内壁上的白酒缓缓落下。李老师咂咂嘴,又给李迢倒上大半杯,然后说,满师傅,我今天不胜酒力,先回家休息,李迢,来,替我跟满师傅喝完这杯酒。满峰说,用不着,太见外了,李老师,以后机会有的是。李老师摆摆手,难得今天高兴,难得,难得。

说完之后,李老师起身,准备先行告退。满晴晴说,李老师,没喝多吧,用我送不。李老师说,两步道儿,送啥,喝得有点急,但没醉,问题不大。满晴晴说,您自己加小心,路上没灯。李老师站在门口向众人奋力摆手告别,像极了狼牙山的五壮士,慷慨激越,门外仿佛就是万丈深渊,而今万事俱备,树石呼啸,只待纵身一跃。

学校分房那一年,李漫即将出生,李老师未雨绸缪,头脑活络,背后走关系,校长主任全部打点一遍,最后分得一套老日本房,旁人羡慕不已。所谓日本房,即用日本青砖所砌,建筑有一定历史,但不耽误住,冬暖夏凉,古朴耐火,分上下两屋,上屋宽敞、通风,铺红地板,墙里掏空半壁,作为立柜,底下也挖一部分,以前是防空洞,战备所需,现在可做菜窖;下屋盘火炕,里面斜堆陶瓷碎片,形成一道坡,倒骑驴拉来一车保温土,均匀铺撒,三面靠墙,棚顶立烟囱,冬天烧起来,全屋弥漫着一层热浪,火气缭绕,直冲头顶。李老师和妻子原来住在下屋,刷一圈蓝色墙围,挂钟高悬,纪念奖章簇拥四周,旁边是几张黑白旧照,每日放炕桌吃饭,一凉一热两道菜,标准家庭;李漫和李迢住在上屋,一张大床,两人蜷着身体各睡一角,这两年因为李漫准备考试,有时要集中精力,熬夜复习,不愿被打扰,所以李迢搬出去,自己住到改造后的洗澡间里。

洗澡间狭长一条,三五平米的面积,摆下一张床后,基本上没有剩余空间,李迢手巧,自己画线刨板,贴近墙壁,打出一张折叠小桌,侧立门口,桌子下面堆着洗净叠好的衣物,上面摆收音机和日常用品,屋内不透风,只在最高处有个极小的气窗,边缘已经锈死,半握拳头轻敲半天,才能将其抵开。夏季炎热,洗澡间如同蒸笼,半敞着门,昼夜开窗,也不起作用,睡不踏实。李迢经常在半夜大汗淋漓地醒来,内心烦躁,周身黏腻,无法安眠,这时,他往往会去院子里透口气,慢走几步,扬起双臂,等待从灰蓝色的天空里吹来的那一阵风,风裹挟着黑夜的气息与贫瘠的凉意,总能在被呼唤的时刻迅速赶来,它是暗色的,嗓音低沉喑哑,从房屋与房屋的缝隙里升起来,并凝聚在一起,李迢在朦胧之中甚至能看见它奔袭而来的路径,这令他心生几分感激。闭起眼睛吹过风后,李迢心满意足地回到屋里,地上的蚊香已经烧尽,他续上一盘,划开火柴燎透一端,躺在浸湿的凉席上等待天明。

告别之后,李迢独自从满晴晴家里离开,眼前一片潦草,很难聚焦,他开始有意控制自己的步伐,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满晴晴也许就在身后,默默注视,所以每迈出一步,他都十分紧张,仿佛要下很大的决心,结果反而变得艰难,走出一段之后,他擦去头上的汗,扭头回望一眼,发现背后只是一片空空荡荡的黑暗。他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失落感持续上升,又被翻涌着的酒精所遮蔽,他扶着墙壁,裤脚垂在地上,歪着身子蹭回到家里,掌上都是生灰的味道。

下屋并没有开灯,李迢像是在做最后的冲刺,三步两步,直奔厕所,拧开水龙头冲洗,泵压十足,水流猛冲倾泻,他张着嘴,伏在水池上,任一部分甘甜的凉水流入口中,另一部分慢慢浇透后背,再从水池底下取出一个塑料盆,走回自己住的洗澡间里。他将塑料盆放在地上,以防半夜起来呕吐,然后上床躺好,这时,他发现整间屋子开始转动,时快时慢,不由控制,从气窗里透过来的微光,映照着这纷繁的黑暗,影迹斑驳,地覆天翻,墙壁、木箱与窗子轮番向他压迫袭来,一次又一次,即便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

李迢睡到第二天上午,阳光斜射进来,直晒在他的脸上,他用胳膊遮挡,眼前仍是通红一片,像是血的倒影,在这样的背景里,他又做了几个短暂的乱梦,现实交织其中,昨夜的话语与情景历历在目,他本想这样一直睡下去,终究抵不过盆里秽物散发出来的腐败气息,如溃败的逃兵一般,抱着脑袋下床,拾起塑料盆走向厕所,刚走没几步,便又是一阵眩晕,他低着头,靠在过道上,不敢再迈步,内耳嗡鸣,浑身冒着虚汗,咬牙坚持着来到厕所,冲刷几遍,便又躺回到床上,做次深呼吸,一切才又重归平静。

直至中午,李迢的精神稍稍恢复,趿着拖鞋走进厨房,发现没有早饭,于是想叫上李漫一起出门吃碗抻面,来到上屋门口,敲了几声,没人答应,推开门后,发现屋中无人,窗帘拉开,被子叠得十分规矩,紧贴在墙角,书桌上的参考书也摞得整齐,他心想李漫大概又去找朋友复习,毕竟考期将至,于是套上背心,独自一人骑车出门。

李迢口干舌燥,捧着面碗,先喝下半碗老汤,这种抻面多是以一勺浓重的酱油与肉渣铺底,鸡骨熬的清汤浇上去,味道咸,喝下去也能暖人心胃。李迢喝完汤后,碗里的面却一口也吃不下了,挑起几根,又放了回去,他坐着不动,却仍在不断地出汗,鬓角始终是湿的,闪着光芒,他感觉得到,昨夜的酒精也正在随之缓缓挥发。

结完账后,他慢悠悠地骑车回家,路边有下象棋的,他停下车来看了一会儿,但精神并没有专注在棋盘上,而是回想着那场简陋的拜师仪式,提前离席的李老师,看电视的满晴晴,变压器厂工人满峰,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他可能要跟这位粗犷、酒量极好的师傅朝夕相处,他没有读过技校,没有经历过专业实习,所以对于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毫不知情,想到这里,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下个周一,他就要去厂里正式报到,以后怕是不会再有现在这样的悠闲时光,那么在这最后的几天里,李迢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应该去做的事情呢,他觉得总要去一次观陵山,看看母亲的墓,扫掉落叶,摆上供品,但去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跟母亲离世时相比,似乎并无本质上的变化:夏季的白日漫长并且炎热,雨后的院内贮着淹没脚踝的积水,收音机的信号极不稳定,时好时坏,父亲仍在学校里教课,重复着同样的话语,李漫在复习高考,听半导体,给远方的朋友写信,而他自己呢,依旧不知所措,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必须去做的。半裂的木头棋子啪的一声甩到胶合板棋盘上,楚河汉界,马后有炮,李迢双手扶着自行车把,眯起眼睛,地上的灰尘扬起又落下来。

李迢回到家后,依旧头昏脑涨,踩不稳脚步,便又躺在床上,睡去半个下午,醒后,去下屋看一眼挂钟,已经将近五点,在厨房烧一壶开水,碗架柜里掏出一盒茶叶,给自己的杯里装上几片,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正准备看电视,忽然注意到缝纫机的罩布上摆着三沓证件,摆放规矩,间距齐整,李迢上去翻看,第一沓红皮儿,是房产证、工作证、技能达标手册等;第二沓黄皮儿,通用粮票和零存整取储蓄存折,里面盖着模糊的公章;第三沓没有固定颜色,大小不一,是他和李漫自出生以来的相关证件,夹在一起,鼓鼓囊囊,印痕错乱,红戳模糊,其中很多李迢从未见过,有不少老照片,还有几张崭新的连号纸币,边缘锋利,他正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何时,满晴晴推门进了屋子,悄无声息,一身灰蓝工作服,映得脸色发沉。

李迢抬头看她,然后继续翻看证件,说道,也不敲个门。满晴晴魂不守舍地说,啊。李迢说,下班了。满晴晴说,嗯。李迢说,又学新戏法了吧,要变给我们看。满晴晴说,没有。李迢说,昨天喝醉了,回家难受,抱着脸盆干呕,半夜想吹吹风,见见凉儿,死活起不来,遭罪,再也不喝酒了以后。满晴晴说,都这么说,下次又要喝。李迢说,那是别人,我是我,说到做到。满晴晴说,嗯。李迢说,你今天话少,奇怪。满晴晴说,是吧,我妈喊你过去吃饭。李迢说,不了吧,还能天天去你家吃饭,那不像话。满晴晴说,天天来,也不怕。李迢说,今天不去了,等我爸回来。满晴晴说,李老师一般几点回来。李迢说,快了吧,今天有点晚,估计在批改卷子。满晴晴坐在床边,挨紧李迢,眼睛盯着窗外,屏住呼吸,又忽地松一口气,跟李迢说,看会儿电视吧。李迢说,这才几点,没啥好节目。但仍去将电视机拧开,按几个频道,里面放音乐,穿插着文字广告,雄厚的男性嗓音将广告从头念到尾,喜讯之后,是特大喜讯,然后又念第二遍,第三遍,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绿底儿黄字,黑边描线,满晴晴盯着看,双眼发直,李迢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满晴晴说,李迢。李迢说,我就说吧,没有好节目,这广告怎么也看得这么认真。满晴晴也不看他,自顾自地说,我告诉你个事情,这个事情是不是由我来说最合适,也不知道,我妈不让说,但我想了半天,还是来跟你讲,你先不要打断我。李迢转头看着满晴晴,心悬起来,说道,好,你说。满晴晴说,我今天早上听徐立松讲,他是听他爸说的,他爸昨晚来过我家,你还记得吧,是找李老师来了,徐立松说,李漫昨天去补习,在一个朋友家,总共三人相约,又请来一位朋友帮忙辅导,这位朋友以前是李漫的同班同学,成绩不错,早他两年考上大学,在东北工学院读机械系,还是学生会成员,头脑聪明,学习不错,但嘴不好,讲话难听,又喜欢四处打听,补习期间,并没有专心给他们答疑解惑,而是反复问李漫的那个上海女同学的事情,问来问去,李漫有点不耐烦,张罗着要走,那个同学又劝下来,说不开玩笑了,继续补习,没过几分钟,又跟李漫要起那个女同学的地址,说很久没联络,也要写个信叙叙旧,李漫气血上头,笔摔在桌上,提了包转身离开,这个同学很坏,拉过板凳,在李漫脚下使了个绊子,李漫摔倒在地上,模样狼狈,大家都在笑,太阳穴磕在椅子角上,许是碰到神经了,李漫爬起来后,就有点反常,摇几下脑袋,忽然脸色一变,从包里掏出来一把美工刀,推开刀刃,直奔着过去就要往脸上划,从脑门斜着割过眼睛,另外两个人根本不敢上去拽,那个同学被逼到角落里,举着胳膊顶着,喘着粗气,不敢作声,李漫没有收手,上去又划了好几道……后面我不敢听了,这些我都是听徐立松说的,他讲得邪乎,有夸张成分,其实可能没那么严重,许就是皮外伤。满晴晴不再说话,看向李迢,李迢低着头,身体发抖,说道,昨天晚上的事情吧。满晴晴说,是。李迢说,后来经官了。满晴晴说,我听他讲的是,那个同学后来跑掉,李漫没有去追,面目冷静,用水龙头冲过刀片,又洗了把脸,拎出拖布,来回擦地,洗净一地的血迹,然后将辅导书和卷子留给另外两个始终没敢说话的同学,他的包里只留了两根油字笔,说进去后写材料用得上,就出了门,自己走路去派出所投的案。李迢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道,那现在怎么算,有结果没有。满晴晴说,还没有,估计是故意伤害罪。李迢又想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他也不是故意的吧。

天色渐暗,李老师仍未回家。满晴晴端来的饭菜摆在炕桌,土豆炖豆角,高粱米水饭,纱网笼屉扣在上面,李迢斜倚在炕柜上,外面传来阵阵虫鸣,室内十分闷热,没有开灯,电视机一直没关,此刻正播着什么节目,声音极小,散发出微弱的单色光芒,映得屋内更加幽暗。李迢的后脊梁上不断渗出冷汗,一层又一层,他想着,大概是宿醉的缘故,今天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滞在半空里,像一场磕磕绊绊的旧梦,绵长延伸,没有颜色,模糊一片,这里面的许多人在逐渐失踪,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李迢收拾好缝纫机上面的各种证件,分开装进铁皮月饼盒里,然后去上屋,坐在李漫的书桌前,拉亮台灯,再从折起来的草纸里抽出一盒烟,揣进兜里,来到院中央,划亮火柴,将烟点着,火的气息温暖着他的手心。他想,周一上班,先去报到,跟满峰师傅打个招呼,再去办公室里领工作服和手册,统一参观厂区,然后进行劳动纪律和规章制度的培训,他经常会根据他人的描述来想象焊接车间的情景,到处都冒着幽幽的蓝光,气焊气割,焊枪穿梭,人们拿拳头当锤子,直接往铝板上打钉子,一拳一拳凿过去,叮叮当当,哗啦哗啦,闪着强烈的银光,像处于高空里的云海,人徜徉其中,却无法聚视。

冷汗逐渐消散,李迢的身体慢慢热络起来,外面不断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那是有车行过那条颠簸的砖瓦小路,开始几次,李迢竖耳聆听,内心偶有波动,他期望那是李老师的自行车铃声,却总是事与愿违,直至夜幕如铁般沉沉垂下,他抽完小半盒烟,手握拳头,捏紧烟盒,奋力抛向屋顶。

在一册语文课本里,李迢发现了施晓娟的三封来信,信封各不相同,邮票尚未撕下,他挑出日期最近的那封,轻轻展开,三页印有学院名称的红格信纸,行隔宽阔,施晓娟的字写得颇为潇洒,笔画饱满,旁溢斜出,仿佛要以锋利的枝杈去挣脱某种束缚,他读道:

李漫你好:

展信佳。最近复习得如何?课业繁忙的话,可暂不复信,前程要紧,这次请全力准备,机会不会一直等你的。上次来信,除境况之外,你说的一些话,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也就无法回应,望见谅。那么这次只说说我最近的一些经历吧。

前几天,有位先生来我们学校做一次演讲,我本想自习备考,但被室友拉去聆听,在学校的千人礼堂,座无虚席,气氛热烈,我本来比较反感这类活动,结果当天很受震撼,这位先生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语调谦和,抑扬顿挫,很具感染力。他也是东北人,家乡是某个县城,童年饱受贫寒之苦,刚刚成年,准备参加工作,其父却被横行的苏联军车撞死,当时有关部门非但没有提及赔偿问题,反而认定他的内心必定憎恨苏联,早晚会变成现行反革命,影响团结,于是不由分说,将其打成“右派”,送进监狱,后转至劳改农场。在遥远的边陲,他毫无依靠,每日重复劳作,身体日益衰弱,看不见丝毫希望,一度想要轻生,被一位当地女孩所救,几次接触后,他发现这个女孩质朴、善良、纯真,与他身处相同环境,都在一片贫瘠寥落的天地里周而复始,但在人生态度上,却跟他形成巨大反差,这个女孩热情充沛,对待生命有着无尽的向往,这一点深深地打动了他,也改变了他。他说,他的人生是被这个女孩所唤醒的,第二段生命正始于此处,对于任何人,他都没有恨意,包括以前草率行事的那些官员,正是这次艰苦的经历,使其人生得以彻底展开,从而寻觅到真正的自我。这个女孩如今变成了他的妻子,据说当天也在台下,流泪不止。

后来还讲了许多其他事迹,但只有这个故事最令我感动,也使我羞愧。无法身临其境的人,始终体会不到那一份绝望,想不出在无比严苛的注视之下,牵挂和眷恋是如何转化为勇气的。我内心十分敬佩,敬佩这位先生,也敬佩他的妻子,但自己却无法做到。对不起。我不知道是在向谁道歉。同时,我也很清楚,我是无法唤醒任何人的,也不值得成为任何人为之坚持的理由。

我始终在权衡,在躲避,在逃离,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究其本质,不过是借口而已,别人反复开解,这种情况下,你只能这样选择,但我内心清楚,只能这样选择,意味着我做出的就是这样的选择,自私是无须进一步解释的。我没有可以再为自己辩解的话了。

之前的休息日里,我陪同学逛过几次上海,路街交错,热闹纷繁,但我唯独喜欢江边,现在,我自己偶尔也会出去走一走。上海被黄浦江分成两个部分,我看不出有何区别,在岸边漫步时,天空布满层积云,连缀成片,形似诗行,偶有帆船缓缓驶过,很美,桅杆倾斜,帆荡在水上,与我并肩摇晃前行,轻微的波浪在水中旋开。你问我是否想念沈阳,也想过,想念漫天大雪,以及走在冰上的人们,但那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便过去了。

昔日的身影犹在,回想起来,仍是自然、亲切,于我而言,已是颇为浪漫的事情,我对此没有更多奢望,一切顺其自然,望你也能调整好心态,毕竟道路漫长,还有许多未曾领略的风景。另,最近我也开始担心毕业分配问题,留在上海并不容易,我可能要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望你这次一切顺利,考出理想成绩。

友施晓娟 于地质楼

李迢把这封信来回读了两遍,仍然没有完全读懂,他折好信纸,放回信封里,又把台灯关上,打开窗户,正对着的是黑暗狭小的后院,冬天里剩下的木柴仍堆积在地上,雪浸没这些枯枝,风又把那些水分带走,它不分昼夜地吹拂,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那也像是再次生长的声音。李迢很久没来过夜晚的上屋,已经忘记了这里是如此凉爽。

他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脱去上衣,直接躺在床上,这曾是他和李漫共同的床,当时他们各睡一角,使劲贴向两侧的栏杆,互不打扰,中间反而留下极大的空隙。但现在李漫不会回来了,至少这几天不太可能。李迢心里想,从今开始,他要回到这张床上,等候李漫归家,而这是他的第一个晚上。床上没铺凉席,被单刚刚浆洗过,干燥并且粗糙,躺在上面,仿佛在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脊背。他伸出手去,想从被摞里拽条毛巾,却在旁边摸到斜挂下来的绝缘皮电线,一侧系在床头,另一侧系在顶柜,他在黑暗里顺着摸上去,发现电线上穿着的是李漫的半导体,红灯牌,黑色外壳,中间有波段档,右侧两个旋钮,悬在这条电线上,用力一拽,半导体由上至下,沿着电线滑下来。李迢躺在床上,伸手正好可以拧动它的开关,他的手臂举向半空,缓慢仔细调台,沙哑的小提琴曲从里面传出,像从前的一些时光,陈旧而朦胧。听到的第一首,他觉得旋律十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名字,第二首则完全陌生,时而婉转,时而激昂,每一颗即将到来的音符都令他惊奇,也是在这种惊奇之中,他蜷缩在一侧,紧靠床栏,沉沉睡去。半导体独自演奏许久,直至最后发出空白的长音。

相约苗圃见面,李迢先到,自行车立在一旁,远远望见冯依婷款步走来,衣着鲜艳,头顶绑了黑色发卡,透着深色花纹。冯依婷走到近前,李迢踹开脚撑,推着自行车跟在她身边,共同前行,草叶发亮,深处有蛙鸣,古怪而低沉。冯依婷说,迟到了几分钟,不好意思。李迢说,没关系,这里风光好,看看景儿,心事也就忘掉一半。冯依婷跟他讲,她小时候,这里面还有蛇呢,她过来串门儿,老舅非要带去捕蛇,她有点害怕,站在水草边上,不敢进去,手里拎着小竹篓,里面装的是刚给她抓的扁担钩儿,两头尖儿,绿莹莹的,不蹦也不叫唤,她看了一会儿,腻了,又试探着往里面走了走,水漫过鞋底,波纹荡过来,凉快儿,但瞧不见人影,又往前走几步,水过膝盖,她心里发慌,便大声喊道,老舅,老舅,你在哪呢。结果老舅就在她前面不远处,忽然起身,戴着迷彩帽子,穿着胶靴,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嘘气,意思是让她安静一些,不要大声叫喊,然后老舅缓缓抬起左臂,上面裹着好几层厚毛巾,打扮得像战场伤员,几股水绺从毛巾里坠下来,滴个不停,透过间隙,看见一条小蛇正死死咬住,不肯松口,后半截左右摆动,老舅右手拽紧蛇的尾巴,运足气力,往后使劲一扽,砰的一声闷响,小蛇的尖牙便都留在毛巾上了,还挂着几道血丝,老舅假装要把蛇扔给她,并说道,小水蛇,拿着玩去,没牙了,咬不了人,有意思。她当时吓得哭出声来,跌坐在水里,老舅立马把蛇扔了,抱着她上了岸,不敢再开玩笑了。李迢说,你怕蛇啊。冯依婷说,其实本来也不怕,见过好多次,在脚下来回蹿动,互不侵犯,也不知道为啥,那次看见小蛇的牙都没了,反而害怕,张着大嘴,里面通红一片,不敢回想。

冯依婷说,老舅停薪留职后,跟舅妈也分居了,自己搬去公安农场,帮朋友守过几年大棚,说是想图个清静,每天弯腰干活,后来舅妈来找他,发现他的腰直不起来了,背驼得厉害,脑袋顶着舅妈的裤腰说话,舅妈要离婚,老舅死活不同意,假装消失,自己搬回丁香湖旁边,削了长杆,挂上花钩儿,每天弯着腰钓鱼,条件得天独厚,每天不用低头,脸跟湖面平行,水里有啥动静,看得是一清二楚,那阵子咱们放暑假,我总来找他玩,他在那边钓鱼,我就在旁边看书,学校图书馆借的,一天能看两本,天黑了老舅就给我炖鱼吃,小二斤的鲫瓜子,活蹦乱跳,劈柴生火,上面架铁锅,一点儿土腥味也没有,炖得差不多了,用手当菜板,切一块豆腐扔进去,慢慢咕嘟着,时间越长越好吃,老舅说,千滚豆腐万滚鱼,都有数的。

李迢说,没想到,你的经历还挺丰富,以前在班级里,也没咋见你说话。冯依婷笑着说,公共场合,我不怎么爱吱声,总怯场,但跟熟人话也挺多的。李迢说,给老舅带条鱼好了。冯依婷说,老舅现在不吃肉了,只吃素。李迢问道,为啥呢。冯依婷说,没细打听,好像说是对功力有影响。

老舅穿着一身旧中山装,双手背在后面,戴着粗框眼镜,站在房门口向远处望,背后是湖边孤零零的砖房,上面刷着白字广告,冯依婷和李迢赶紧走过去,冯依婷说,老舅,等挺长时间了吧。老舅笑着说,没有,发功算了一下,感受到你们的能量了,这我才出来的。李迢连忙递过去两盒点心,说,老舅,听说你烟酒不沾,也不知道给你带点啥好,就让她帮我装了两盒天津糕点。老舅表情严肃,接过点心,又打量一番,说,小伙子,进屋吧,坐一坐。

屋内发暗,桌椅泛着黑光,几个破旧的笸箩立在一边,一套茶碗摆在炕上。冯依婷想拽开灯绳。老舅说,大白天的,不用打灯,电流有干扰。于是冯依婷又缩回了手。

老舅盘腿上炕,李迢和冯依婷并排坐在对面的条凳上,像两个准备听课的学生。老舅拽开纸绳,点心盒的纸壳已经被渗出来的油脂浸透,他用两根手指拈起来一截碎掉的麻花,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了一阵儿,指着李迢和冯依婷说,你们也来吃。冯依婷摇头,说,天天摆弄这些,看着就饱。李迢也推托说,实在不饿,老舅你自己吃吧。老舅吃完麻花,又吃半张凤元饼,一块佛手酥,脆渣掉落一地,老舅说,有点噎,我去做壶水。说完去外屋烧水,李迢说,老舅不驼背了。冯依婷说,不驼了,听了两场带功报告,第一场还没啥反应,第二场坐在第一排,听完后直起腰背走出影剧院,出来才发现驼背好了,给自己吓了一跳,然后追着听讲座,翻山越岭,从沈阳到广昌,几双皮鞋都磨没了底儿,走了大半年,回来时就带功了,浑身充满能量,总有人找他看事儿,但也不是谁都给看,老舅不图钱,就是乐于助人,关爱同胞。李迢说,还是得感谢你,这次多亏你,不然我都没主意。冯依婷说,先找到李老师再说吧。

老舅往暖壶里面加茶叶,然后倒进去一壶滚烫的水,立即堵上瓶塞,说,得闷一会儿,不然香味儿跑了。冯依婷说,老舅,你帮帮忙,李迢他爸,走一个月没回家了,你看看在哪,情况怎么样,他比较担心。老舅说,别着忙,我先问问你这个朋友的基本情况。李迢说,老舅你问。老舅说,在哪单位上班呢?一个月能开多少钱?李迢想了想,然后从兜里掏出来一张字条,递过去说,老舅,这是我的饷条儿,上面写得一清二楚,我这是头一个月上班,以后还能多点儿,属于特殊工种,保健费高。老舅接过来,戴上眼镜,看了两个来回,然后还给李迢说,你们现在还有洗理费,不错,家住哪里,什么情况。李迢说,住兴华大合社附近,平房带前后院儿,家里三口人。老舅说,挺实诚,我这个人,帮人看事儿,必须得先问明白,你也别见怪,主要是我得分辨一下,帮忙可以,违法乱纪的事情不能参与。李迢说,老舅,我懂,还有啥想问的。老舅想了想,说,没啥了,你等我喝点热水,把淤积之气打出来,发功感应,就会更准确些。冯依婷说,老舅,你快点的吧,天黑之前我还得回家呢,我一出来,我妈就不放心。

老舅抖落双手,对李迢说,你帮我排气,顺便见识一下我的功力。李迢说,老舅,信得过,不用见识。老舅说,别客气,我有没有功力,你试试便知,不骗人的。说着,老舅伸出双手,将李迢的左手拽出来,说,我现在把体内的淤气逼干净,我的食指和中指是泄口,你别紧张,来,手掌打开,五指并拢,眼睛闭上,感受一下我的真气。李迢闭上眼睛,挂钟嘀嗒作响,老舅举起两根手指,骨节突出,置于李迢的手掌前方,大约半寸的距离,开始循环画圈儿,也像在写书法,频率不快,稳准有力。冯依婷在一旁不敢说话。画了几分钟,老舅闭着眼睛问李迢,怎么样,感觉到一股凉风儿没。李迢惊诧道,没有啊,哪来的凉风儿。老舅说,你心不静,效果没达到,不要乱想,再继续感受一下,要有静气,每临大事有静气。

李迢单掌伸在半空里,像是要跟谁握手的姿势,他闭着眼睛,尽量什么都不去想,老舅的手指还在画圈儿,频率越来越快,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迢真的感觉到凉气从他的手心里灌入,像一阵微风,开始是一点点,随后逐渐形成规模,像一场小型的风暴,盘踞在他的掌心里,来回旋转。李迢倒吸一口气,把手抽回来,老舅也不再发功,递给冯依婷一个眼色,说,你也摸摸看。冯依婷好奇地过来,抓住李迢的左手,说,怎么这么凉。老舅说,我没发全功,不然容易起冻疮。冯依婷说,夏天还能生冻疮。老舅说,信不信由你。冯依婷兴奋地双手握着李迢,来回翻看,李迢愣了片刻,又赶忙抽回手来,哆哆嗦嗦,相互搓动,说,老舅,厉害,帮我看看我爸的情况吧。

老舅长吁一口气,说道,给我一点寂静。冯依婷说,啥意思?老舅解释说,寂静,是我们发功时所需要调整到的状态,一切诸法本来寂静,非有非无,寂静分两个层次:一个身寂静,闲居静处,避免精神刺激,祛除一切不良习惯;另一个是心寂静,远离贪嗔痴,意识保持稳定,不做任何伤情志的活动,我达成寂静之后,神游物外,宇宙通透,尽在眼前,想看谁就看谁。冯依婷说,好,这要我们怎么办。老舅说,你俩在外面待一会儿,不要大声说话,别惊动,我调整一下状态。

冯依婷跟李迢一并出门,靠着墙根坐下来,天色渐暗,风将青草的味道吹过来,然后仿佛停驻在他们面前,之后又吹走,如此反复。李迢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说,寂静。冯依婷问他,你的手刚才怎么那么凉。李迢说,我也不知道,一瞬间的事情,感觉真有风灌进来。冯依婷说,老舅还是有功夫。李迢说,佩服,给我个大致方向就行,我自己慢慢找。冯依婷说,放心吧,相信老舅。李迢说,发功一般需要多久,你还要着急回家吧。冯依婷说,我也不知道具体多长时间,有点急。李迢说,晚上我请客,下饭馆,感谢你。冯依婷说,今天不行,改天的吧,常来常往,机会有的是。

冯依婷等得着急,忍不住起身向屋里看。李迢蹲坐在地上,用碎瓦在地上勾画,斜着望上去,看见冯依婷不断地踮起脚,双臂微张,身子极轻,像是要飞起来。

又过一会儿,老舅推门出来,皱紧眉头,说,今天不行,环境复杂,什么都没看出来。冯依婷问,到底是什么情况。老舅说,惑星失联,金木水火土,五颗星星,少了一颗,目前联系不上,看啥都模糊,累,改天继续。李迢有点失落,说道,辛苦老舅。老舅说,但是你这个名字,我刚才分析了一下,不是很好,迢,拆开怎么讲,行在刀口之上,危机四伏,慢慢显露,我看你家里最近不止这一个事情吧。

李迢让冯依婷搂住自己的腰上车,这样坐得稳些,冯依婷低着头,只拽紧李迢的衣角,上车之后又慢慢放开,衬衫上的褶皱也逐渐摊平,车胎半瘪,李迢蹬得吃力,冯依婷坐在后座上,二人沉默,各怀心事。路上有积水,李迢弓着腰加速骑车,轮子滑过去,后座颠簸,激起一点水花,落在他们身上。

冯依婷低声说,对不起,白忙活半天,耽误你时间了。李迢摇摇头,言语里有怨气,说道,也属正常,谁能想到,星星也能失踪,跟我爸一样。冯依婷说,什么意思,不怪我吧,我也是一番好意,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李迢叹了口气,说,怪我,最近家里事情多。冯依婷说,谁家事情不多,我也多,帮忙也落埋怨。李迢说,没这意思,你误会了,我感激你的。冯依婷说,用不着。李迢说,别生气,我这个人不大会说话。冯依婷说,未必吧,话都让你说了。

骑过铁道时,忽然响起警报声,红白栏杆挡在他们面前,仿佛从天而落,一辆火车自远处驶来,冯依婷下了车,站在后面不说话,李迢回头看她,仍没有表情,便苦着脸说道,我诚意道歉,掏心掏肺。冯依婷仍然不讲话,火车开过去,她走在前面,李迢推车轧过铁道,咯噔乱响。

李迢说,我心太急,其实老舅说得挺对,算得也准,我还有个事情,之前没有告诉过你。冯依婷望一眼火车远去的方向,说道,都不容易,互相体谅吧,世上的活人,没有一个容易的,问题之后又是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李迢说,是。冯依婷缓了口气,说道,古今中外,全都一样,刚才我情绪不好,也道歉,我给你讲个故事,最近看的一篇小说,法国人写的,叫福楼拜,名字好听吧。李迢说,我哥李漫,不知道你有印象没有,比我瘦,也比我高一些,也是咱们学校的,往前几届。冯依婷说,主角叫啥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是个孤儿,女的,自幼寄人篱下,无父无母,命运比较惨。李迢说,李漫本来一直在复习高考,想考去上海,也是一个月前吧,跟几个朋友补习时出了点事情,捅伤了人,目前关在分局,具体情况未知。冯依婷说,你讲完了吗。李迢说,差不多了。冯依婷说,等你不讲我再讲。李迢说,那你讲吧,我不讲了。冯依婷又说,这个主角毕业后,有个男的追求她,跟她处上对象,海誓山盟的话讲了许多,最后还是屈从现实,为了逃避兵役,跟别人结婚,离她而去。李迢说,没遇上好人。冯依婷说,她自然是很难过,跑到一位贵妇家当女仆,全心全意照顾贵妇家里的孩子们,自己不搞对象了,所有的爱奉献给下一代。李迢说,是个寄托,人都得有个寄托。冯依婷说,不幸的是,几个孩子也相继离世,再后来,别人给她一只鹦鹉,她与鹦鹉共同度日。李迢说,也能互相说说话。冯依婷说,最后鹦鹉也死掉了,做成了标本,总之,身边的事物全部离她而去,怎么讲呢,悲痛欲绝,推开大门,人们穿着盛装,街上熙熙攘攘,但没有一个是她爱的人,她孤身一人,临死之前,把鹦鹉标本奉献给教堂祭坛,随后,她的心脏越跳越慢,离世的那一瞬间,她很恍惚,在敞开的天幕里,看到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她的头顶上飞。李迢说,鹦鹉接她来了。冯依婷说,你猜猜这个故事,名字叫啥。李迢说,这我怎么猜得到。冯依婷说,总结一下嘛,中心思想。李迢想了想说,鹦鹉圣女吧。冯依婷说,不对,叫淳朴的心,但你说的这个也不错。李迢说,李漫的事情,你刚才听到了吧,那天我在圈儿楼,本来就想买两盒点心,提着去问问他的情况,当时你问我,我没好意思全讲,就先说了我爸的事情。冯依婷说,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前半生跟我妈的经历基本一致,唯一的差别是,那个逃避服兵役的男人给她留下来一个孩子,也就是我,我的身体也不太好,现在,她的下半生要开始了,这个小说看完之后,我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辗转反侧,闭上眼睛就有鹦鹉飞过来,像来做接引的大天使,心里很害怕,淳朴的心,一颗淳朴的心,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我快到家了,你哥的事情,我不太想知道,最近总是头疼,不愿意想事情,记忆力不行,你说了我也记不住,最后这段儿不用你送了,我自己走回去。

徐卓翻开黑皮记事本,上面字迹缭乱,他将眼镜挂在鼻梁上,仔细辨认,低声说道,突击抓捕,计划一共搞三次,第一次是五月四号,青年节,夜里集中实施抓捕,也叫“五四行动”,抓的都是带案底的,从前在派出所登过记,此次行动取得较大成功,缉拿犯罪分子若干。李迢说,李漫没有案底。徐卓合上记事本,说,但是时间相近,归到同一类别里了,都关在一起。李迢说,徐叔,那咋办。徐卓说,也只能从侧面打探一下,不归我们处理,目前应该在分局那边。徐立松从屋外走进来,说,李迢来了,今晚在我家吃饭,喝点小酒,别太上火,我妈在厨房炖鸡呢。

徐卓家里的物件整洁、规矩,屋前展开一张折叠桌,桌面印着松鹤延年的图案,上面有几个烟烫的痕迹,泛着黄黑。徐立松光着膀子,从厨房往外面端菜,一碗榛蘑炖鸡,一盘芹菜炒粉,两沓折好的干豆腐,半碗炸酱,还提了一只水桶,里面横竖摆着几瓶黄牌啤酒。

徐立松横握瓶起子,开了啤酒,递给李迢,说,来一瓶,凉快一下。李迢接过来,低着头说,谢谢,就一瓶吧。徐立松仰着脖子喝了一口啤酒,问他说,《青春万岁》你看没呢。李迢说,还没,听说是不错。徐立松说,我看了,一票难求,礼拜天早上排队买的票,困得眼睛睁不开。李迢说,是吧,哪里看的。徐立松说,和平影剧院。李迢说,跟对象去的吧。徐立松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跟满晴晴,她非要去看,我本来是没多大兴趣的,片子拍得不够真实。

李迢心里的事情放不下,愁眉苦脸,举着筷子不知道该夹哪道菜,徐立松说,李迢,别客气,该吃吃,事情已经发生了,尽力就好,结果也不受咱们控制。徐卓从里屋走出来,也坐在桌旁,说道,李迢啊,我又想了想,主要是你哥赶上的节骨眼儿不好。李迢说,什么节骨眼儿?徐卓说,反贼层出不穷,听说没有。李迢说,厂里听说了个大概,具体不太清楚,到底咋回事,叔。徐卓说,广播电视还没展开报道,有个机电设备厂的计划员,平时不务正业,有点小权,心术不正。李迢说,听说是出事儿之前就犯错误了。徐卓说,对,贪污一笔公款,搞了一场腐化。徐立松问,爸,什么是腐化?徐卓说,说白了,婚外恋,非法同居,那女的也有家有室。徐立松说,算个能耐。徐卓白了他一眼,继续讲道,我听同事说,事情败露,涉及数额不小,连夜奔逃,还弄来两把枪,十几发子弹,买好飞机票,第二天准时登机,进机舱坐稳,开始时相安无事,在天上看故事书,喝葡萄酒,有礼有节,后来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对了个眼神,结果在万米高空之上,男的接过来化妆盒,咔嚓一开锁,直接掏出两把枪来,一男一女,在飞机上,直接往头顶上一举枪,夺命枭雄,跟演电影一样,告诉大家,谁也别说话,都老实点儿,说一句话,打一条腿,说两句,打两条,照着波棱盖儿瞄准,直接粉碎,也不要你命,就让你痛苦后半生,拖累朋友家人,全机没人敢吱声,只能听之任之,这一下子闹得很大。李迢说,不敢想象,疯狂,什么样的胆量。徐立松说,也正常,现在的情况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一战,青史留名了。徐卓放下筷子,骂道,这是什么狗屁话。徐立松嘟囔一句,本来就是。

李迢说,徐叔,这个事情,跟李漫的案子有啥关系。徐卓说,怎么没关系,一环扣一环,领导听说这个事件后,气得直拍桌子,说,怎么搞的,二月份里,在四六三医院开枪的兄弟俩,那个案子还没破,又冒出来个上了天的,这回可好,全国人民都在看笑话,然后下来一份红头文件,非常时期,一切严肃处理。李迢抱着脑袋,叹了口气。徐立松拍着他的肩膀,喊他喝酒,然后劝慰说,没事儿,应该没事儿,一码归一码。徐卓说,要是真能那样,也还好,顶多是个伤害罪,目前不好讲,这个条文很关键,处理不好目前的这几个事件,谁都没有好日子过,上级要全部换掉,压力颇大,压力颇大。李迢举着杯子,往底下沉,磕了一下徐卓的杯沿,说,徐叔,我也不知道该说啥,但李漫的事情,我也不认识别人,真的只能靠您。徐卓说,这话我不敢打保票,偶尔我去分局,条件要是允许,能帮你问一问情况,但也没法疏通,目前这是风声鹤唳,成典型了,按照上边报告里的话,叫作犯罪行为屡禁不止,但又能咋办呢,害群之马太多了,两只手抓不过来,抓过来了也教育不过来,老百姓总结得好,有道是,站在高楼往东看,一帮穷光蛋,站在高楼往西看,全是少年犯,妈了个逼的,世界看沈阳,那是越看越彷徨啊,再来一瓶,再来一瓶。

两瓶啤酒喝光,李迢告辞往家里走,徐立松从后面追上来,喊道,李迢,等我一下。然后递过去一支烟,又说,我陪你往家走走。李迢说,不用,歇着吧。徐立松给李迢点上烟,然后说,我知道,你从前对我有一些看法,但我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李迢没有说话。徐立松接着说,怎么说呢,我过去,在有些事情上,做法是欠考虑,可能让你比较反感。李迢说,没有的事,立松,想多了。徐立松说,这个其实也不要紧,你对我的看法呢,我全盘接受。李迢说,我能有什么看法,这其中有误会。徐立松说,但是我这个人呢,也有优点,心肠热,待人比较真诚,这个不是我自封,朋友们都这么说,受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谈不上,但总归会报答的。李迢说,立松,今天的这些话,我听不懂啊。徐立松说,李迢,那我也不见外了,我想求你个事情,我和满晴晴过几个月可能要摆酒,目前手表和电视都买好了,差一些家具,知道你手巧,会做活儿,你看能不能帮我们点忙,抽点时间,打一套家具。李迢愣了一下,然后说,你跟满晴晴啊。徐立松说,对,满晴晴跟我,我跟满晴晴,处了有一段时间,说出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李迢说,恭喜啊,立松,好事情,不早说。徐立松说,好是好,但也发愁,囊中羞涩,家具不说,满晴晴她妈,还总嫌我工作不好,我得抓紧时间往高层次上走一走,天天糊纸壳子不是办法。李迢说,家具别担心,我答应你,喜欢什么样式的,画个图纸,有个轮廓就行,我琢磨琢磨,材料我来安排,你们摆酒,大喜事儿,家具算我随的礼,说到做到。徐立松说,李迢,怎么说呢,谢谢了,哥们全记心里,李漫的事情,我会催着我爸去盯着。李迢说,立松费心了。徐立松说,到时候一定来喝酒,千万别客气,在薄板厂食堂,鞍钢请过来的厨师,提前几个月预订的,技术顶级,上级领导来视察时,都是他做饭,焦熘虾段那是一绝,外酥里嫩,回味无穷啊。

倒骑驴是向满峰借的,不过没有说明用途,满峰特意从屋里多拎一条链锁,跟李迢说,加一道锁,挂电线杆子上,安全起见,现在偷车的挺多,车丢了,我又不好让你赔。李迢笑着说,师傅,放心,我还车时,连本带利息。满峰点点头,望着李迢跨步上车,一路左右晃荡,脊梁扭出好几道弯。李迢直接骑向九路市场,挑了几根东北红松、水曲柳和半张榆木,几块胶合板,一并拉回家里,堆在院子中央,照着徐立松画的图纸琢磨起来。

第二个周末,天还没亮,李迢睡不着,便起床去归还倒骑驴,车板上摆着两把新打的椅子,上了高漆,乌黑圆润,又用两层破袄裹好,以防磕碰。满峰见了高兴,说,这俩,是你打的。李迢说,对,我打的,周末劳动。满峰说,还有这一招儿,没看出来。李迢挠挠头说,以后师傅家里缺啥,吱一声。满峰说,他妈的,我缺个师娘,你也打不出来,别走了,中午留家喝酒。李迢推托说,实在不行,下午还有事情。满峰关切地问道,你爸还是你哥,都没个动静呢。李迢说,我爸是没有消息,我哥那边有动静,估计是要判。满峰说,有缓儿没?李迢摇摇头说,够呛,最近咬得紧,赶上关口了,听天由命吧。满峰说,看开些,总会过去。

院子里已经堆了一层木屑与刨花,风吹过来,满地乱飞,轻盈细密,像一层雪。李迢每天回来便对着图纸反复试验,又买几件新工具,精雕细琢,一套组合柜的雏形已经出来了,连绵数米,高矮错落,梳妆台打一道弧,以后挂圆镜时用,各个柜子之间有两道写意的曲线,像书法,一起一伏之间,染蓝白漆,相互交错,又融为一体,再挂亮油,低处隐隐闪光,像是半幅天空图景。

柜子里的茶叶已经基本喝完,一茶缸白水摆在木板上,李迢午饭也没吃,耳朵上夹着铅笔,对着胶合板横竖画线。满晴晴穿着珊瑚衫,哐啷拽开外门,看着满头大汗的李迢抿着嘴乐,又递过去半根滴着水的黄瓜。李迢抬眼看她,说道,心里高兴吧,要结婚。满晴晴说,心情一般,我来看看我的家具怎么样了,这个比较重要。李迢说,凭票供应,不接受退换。满晴晴说,行呗,你办事,我放心。李迢放下尺子和木刨,说,这么大个喜事,咋也没早点儿告诉我啊。满晴晴说,不爱说,没啥意思。李迢说,婚后你俩怎么考虑,还在一个单位,我听说徐立松在想办法调走。满晴晴说,他调个屁,最新决定,我们以后不去上班了,街道工厂,干一辈子能有啥出息。李迢说,那去干啥?满晴晴说,徐立松他爸出钱,送我俩去南边见见世面,来回倒弄点儿东西。李迢说,准备下海了。满晴晴白了他一眼,继续说,他爸的战友在那边,做买卖,据说整个南方都在做买卖,没人上班,街边都是椰子树,椰子垂到你面前,随手摘下来就吃。李迢说,是吧,改革开放,成果斐然。满晴晴说,可不,听说去那边的人,都不愿回来的。李迢说,那这套家具用不上了,我白费心思。满晴晴说,我又不是总也不回来了。李迢靠着墙坐在刨花中间,说道,没心力了,你也要走,过得没劲儿。满晴晴说,打起精神,来,去买两瓶八王寺,然后带我上房。李迢说,上去干啥。满晴晴说,坐一会儿,吹吹风,到时你就知道了。

李迢在底下扶着梯子,还没立稳,满晴晴三步两步便爬了上去,动作敏捷,身手矫健。在梯子顶端站住之后,横劈开腿,一只脚侧挂在房檐上,双手一撑,来到房顶,毫不吃力,然后拍拍双手的灰尘,低头看着李迢,此刻,阳光正好晒在她的头发上,李迢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眼睛被周围的光芒刺痛,他赶忙低下头,拎着两瓶汽水往上走,翻身过墙,跟满晴晴并肩坐在屋顶上,一阵风吹过,他们轻轻闭上眼睛,互不说话,直至风彻底离开,他们才又缓缓睁开,眼前的景象像被冲刷一次,陌生而清澈。

满晴晴指着瓦片上的无数烟盒,说道,这些,你抽的吧。李迢点点头。满晴晴笑着说,给我来一根儿。李迢说,你也会啊。满晴晴说,学习一下嘛,新鲜事物,不能落后。李迢从后兜里掏出半盒烟,抽出两支,分别点着,两人坐在屋顶上,用牙咬开汽水瓶盖儿。满晴晴用夹着烟的手指着东面说,看见没。李迢说,看啥。满晴晴说,铁西体育场,今天下午有球赛,中国男足,跟外国队比,友谊赛。李迢抻着脖子望过去,说道,怪不得,刚才干活时听见有哨声,还以为哪个单位今天开运动会。满晴晴说,你家的位置挺好,不用买票,虽然远了点儿,但也能看个大概,你能看懂足球吗。李迢说,懂一点儿,知道什么叫越位,但球星不认识几个,李漫比较喜欢,从前总看转播。满晴晴说,那你等会儿给我讲讲。

待到比赛开始时,附近的屋顶上已经挤满了人,一声长哨,两队正式开始交锋,你来我往,李迢想学着电视里的解说,却怎么也学不像,阵容打法看不懂,球衣号码也看不清楚,说得十分吃力。满晴晴说,累啊,看着他们,跑来跑去,这么热的天儿。李迢说,就是这么项运动,我师傅说过,干哪一行就是要遭哪一行的罪。满晴晴说,怪道理。李迢说,慢慢体会。满晴晴忽然扭过头来,说,我走了以后,别太想我啊,想也没啥用。李迢斜着眼睛看她一眼,不在乎地说,你走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没人烦我。满晴晴说,嘴硬吧。李迢说,汽水儿喝没了,我再去换两瓶。

下半场的哨音响起,双方队员继续拼抢,中国队场面被动,好不容易送出一记妙传,正当此时,球场的西面一侧忽然轰隆作响,像是爆炸,一阵浓重的烟尘平地升起,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场上队员也愣在原地,四处张望,不知所措,球停在脚下。几分钟后,人们分辨出来,西侧那一排房由于爬上去太多人,房顶不堪重负,直接造成坍塌,烟囱、瓦片和看球的人一并栽下来,卷在烟尘里,声音四起,纷乱复杂。李迢和满晴晴坐在房顶上,底下人来人往,血是黑的,染在砖上,两位伤者从里面被翻出来,抬至板车,面容痛苦,拉去了医院,也有人蹲在那条自来水溪流旁边,自己清理伤口,衬衫破烂,脸色灰暗。灶台塌陷,铁床斜倾,各种物件掺杂在灰黑的废墟里,难以分辨,盆碗散碎一地,一只燕子形状的风筝落在上面,迎风微微摆动,像是从里面生长出来的,此刻正在等待适当时机,振翅飞行。满晴晴有些害怕,头靠过来,搭在李迢的肩膀上,李迢一动不动,两人不再低头去看下方的情形,转而望向空无一物的更远处。直到天黑,人群散去,周围才稍稍安静下来,尘土回落,油烟升腾,吃过饭后,每家打开电视机,微弱的电流声在上空凝结,成为夜晚的背景音,有人在废墟里捡拾物品,居民变成拾荒者,静悄悄地踩在砖块上,又弯下腰去,艰难地维持着平衡。满晴晴是什么时候起身回家的,李迢完全没有印象,也没人知道那场比赛最后到底是以何种比分结束的。李迢回顾整日,只记得对方卷发守门员向前探身的模样,紧皱眉头,喘着粗气,双手撑在膝盖上,满脸不解,他相信,在那一刻,乃至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位守门员都不会相信这一幕真的发生过。在他的视角里,那些爬上房来看球的人们,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消失不见,变成滚滚烟尘,又随风散去,真像一场伟大的戏法。

一条痩窄的索道贯穿南北两端,半空拉开一张大网,中间部分垂得极低,快要触碰到头顶,像是抛撒在海洋里,随时准备收拢,将经过的人们与震颤着的车床藏至深处。涂在两侧墙壁上的生产口号日渐斑驳,到处蒸腾着机油的味道,已经是午休时刻,厂区内安静下来,但仍亮着刺眼的黄灯,李迢提着工具箱从一侧走过,热风不断从头顶灌入,他有点口渴,想先回到休息室喝一缸茶水,等高峰期过后,再去食堂吃饭。还没走出厂房,师傅满峰便从后面追过来,走在他身边,问道,李迢,你哥的事情处理得如何。李迢说,判完了,已经转监,我下个月去马三家子看他。满峰说,倒霉吧。李迢说,一点办法也没有,对方不肯松口。满峰说,赔钱也不行。李迢说,钱也要赔,人也要判。满峰说,他妈的,把把都要胡啊,又不是人命案子,谁还没有两道疤了,不给活路。李迢叹了口气,说道,毕竟犯错在先,证据确凿。

满峰说,对了,我过来找你,是想问个事情。李迢说,师傅,有话您讲。满峰说,那我就直说了,你有没有对象呢?李迢说,师傅,我现在这种情况,这个条件,上哪处对象去。满峰说,车间调度特意来跟我说的这个事情,他的二女儿,情况我比较清楚,大你三岁,也还没对象,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我见过几次,长得文静,也是咱们厂子的,面相上来讲,十分旺夫,眉长过眼,锦上添花,属相跟你也配,你看要不要认识一下,可以先做个朋友,谈谈看,你也没有损失。李迢说,师傅,调度的女儿,我不合适吧。满峰说,我还没说完,这个女儿呢,哪里都好,就是脾气一般,性格急,另外,身体也有些小缺陷,走不了道儿,得坐轮椅,不过也不用你常年推着,她自己也能轱辘,动作比较灵活,目前在工会的办公室里上班,填填单子,发发劳保用品,待遇不差,至于未来,生儿育女方面,我看也应该问题不大,你们要能一起过,那不用我多说了,一辈子不用操心,前面的路都有人铺好。李迢犹豫了一下,说,师傅,还是算了,最近实在没有心思。满峰的脸拉下来,说道,李迢,时不我待,机会不等人,想介绍你们认识,主要是觉得你人品不错,勤勤恳恳,手也挺巧,你要是觉得不行,我就要介绍给你师兄了。

李迢在家里收拾半宿,整理出来几件衣服和两条毛毯,其中一条还是全新的,上面印着建校周年纪念品的字样,估计是李老师从前攒下来的,压在箱底一直没有使用,李迢决定也带过去。第二天早上,他将这些物品塞入编织袋里,用玻璃绳儿扎紧封口,扛着去坐车,车上的人很多,极其拥挤,李迢身边的妇女掏出粉饼,趁着停站时,不时往脸上扑,粉的香味与车里的汽油味混搅在一起,李迢闻着有些反胃,只觉周身汗液黏稠,呼吸愈发重浊,索性把编织袋扔向前车室,自己后退几步,悬在无轨电车的转盘中央,身体被动地来回扭摆。这一路上,车开得很慢,到达南站时,已经将近十点,李迢跟着人群走下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忽然想起还没吃早饭,便在附近买了个面包,一瓶汽水还没喝完,便听见售票员要发车的呼喊声,于是又紧跑几步,换上前往太平庄的小客车。

小客车的内部设施较旧,只在司机头上有一顶电扇,棚顶黑黄,铁皮拉门摇晃不停,四角螺丝显然已经松动。车开得倒是飞快,十分颠簸,李迢睡不着,将车窗打开,任城郊的风剧烈拂过,没过多久,便在脸上结了一层尘土。沿途的景色极为生疏,许多平房似乎无人居住,满是杂草,大门前的对联已经褪成白色,字迹难以辨认,门口的水缸倒在一旁,盖帘散落;火车在另一侧与他们同行,窗户半敞,水汽腾腾,经常有人低身探出脑袋,与他对视,之后又缩回去,半闭眼睛,故意不看。随着小客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少,李迢一人占据两个位置,抵达终点之后,他立即提着编织袋下了车,有的乘客仍蛰伏于时断时续的鼾声里,直至司机走过去轻轻摇晃,他们才醒过来,打着哈欠,眼神发直,仿佛正在回味刚刚做过的那场大梦。

满地都是水坑,人的倒影在其中积聚,青草埋伏在一旁,没有一条好走的路。几辆三轮车停在附近,车夫向他们挥手,李迢跟着人群走过去,问车夫,要多少钱。车夫比画了一个数字,李迢点点头,然后将编织袋塞进后车篷里,三轮车也装着简易马达,车夫拧足油门,一串如同鞭炮的声响过后,车便在草丛里跃动,冒着难以散去的泥泞烟尘,途经几个岔口,有喜鹊低飞环绕,李迢心里想,这里的空气不错,风景也鲜艳、生动,人迹罕至,正是李漫喜欢的地方,可惜他不再自由,无法经常出来看看,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安排进行劳动改造,翻沟挖桥,抬土搅泥,去建设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地方。

远望过去,高耸的围墙刷着两行白字:积极改造有前途,脱逃抗改无出路。三轮车不送到门口,车夫说,这是规矩,门口有巡逻的,全天候,脖子上挂着枪,容易走火,以前出过类似的事情。李迢下车之后,挽起裤腿,从高高的野草之间穿过,那些草的边缘都如同锯齿一样锋利,他小心躲闪,草丛间的雨水还没有完全蒸发掉,踩在上面十分松软,泥水有时也会渗到鞋里面,传来一阵舒适的凉意,直抵心肺。

他将编织袋递过去检查,每一样东西都被摆出来,所有人都在看,李迢觉得有点难堪,便去账上存钱,然后在食堂里等待李漫,过了有一段时间,李漫才从另一侧走出来,他梗着脖子,剃了劳改头,眼镜腿用胶布缠着,变得更加黑瘦,但精神不错,李迢刚开始没有认出来,随后连忙起身,冲着李漫点点头,然后走上前去,跟管教握手,并向其口袋里揣进去一张纸币,管教轻轻按了按口袋,然后跟李漫说,不该讲的,一句都不要讲。李漫说,是,政府。管教又说,就半个点儿啊,快吃。李漫说,记住了,政府。

窗口堆过来几盘菜,标准餐,价格是外面的几倍,李迢自己端上桌,有素有肉,热菜罕见,多是凉菜,香肠丸子拼成一盘,李漫埋头不看他,也不说话,搛一满筷菜,直接送到嘴里,奋力咀嚼。李迢吃不下东西,几次想询问近况,但那些话又吞了回去,食堂不通风,且始终有一股消毒液的异味萦绕,李漫根本不在乎,只顾吃喝,吞咽的动作很大,额头上不断冒出汗珠,整整吃了三十分钟,没有停歇,到后来速度渐缓,还剩下小半桌子菜,他擦擦嘴,推推眼镜,愣一会儿神。直到管教过来提醒,他又打了个饱嗝,起身原路返回。刚走出去两步,李漫跟管教说,报告政府,刚才光顾着吃了,还没说话。管教说,你又要干啥。李漫说,我申请,跟他说最后一句话。管教看看他,又看看李迢,说,有屁快放。李漫低头说道,谢谢政府。然后转过身来,变换语调,对李迢说,从今往后,要是有我的信寄过来,不要看,直接撕了,以前的信,你帮我翻出来,全部烧掉,一封不留,还有,没事儿的话,也不用过来看我,管教对我都很好,不用担心,这里讲的是以法管人、以理服人、以情动人,我改造好后,就能回家了。

李迢整个上午都在轨道里干活,戴着手套推大桶,没到中午,便饿得受不了,跟同事出去抽了根烟,再奔去食堂吃饭,饭后回到休息室,里面吵吵嚷嚷,好几个人围坐在沙发上听人讲话,那人背对着他,头发花白,驼背,声音洪亮,元气十足。李迢没有上前,离得较远,搬板凳倚在角落里,闭上眼睛准备眯一会儿,但声音不断地传入他的耳朵里,抑扬顿挫,颇有节奏,犹如敲击一截干木。

他说,满师傅,你姓满,应该懂得一个原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万事都要讲求一个度,物极必反,所以说,你的那位朋友,每天练习,已然是走火入魔,方法不对,一切白费。满峰说,你讲的有些道理。他又说,不过有时,坚持也是必要的,这个很有奥妙,以我为例,从前一直练习,没见效果,忽有一日,任脉和督脉重新连接起来,也就是说,我的小周天通了,那一刹那,天地万物,其中隐藏着的规律,运转的流程,全部清明起来。满峰说,厉害。他继续说,层次不同,天外有天,我还见过一位高人,俗话叫开了天眼,实际上是百会穴贯通,什么体验呢,就像用水舀子从深缸里提一股凉水儿,慢慢从上往下注,一道白光垂下来,你走进去,那是一条记忆通道,什么都能看见,从婴儿到青年,从青年再到老年,前世今生,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以为已经忘了,其实没有,需要等到合适的机会,一旦被激发出来,你会发现,原来什么事情都记得的,你本来是谁,谁对你有恩,你跟谁有仇,吃过的苦,享过的福,你的灵魂都去过哪里,最终又停在何处,他妈的,历历在目,但是,记得又能如何呢,各有痛苦,最后也只能是一声叹息。满峰说,您是高手,我受教育。

听着听着,李迢靠在墙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过了一会儿,满峰把他摇醒,对他说,几点了,还睡。李迢说,到点儿上班了啊,睡着了,不知道。满峰说,我批准你接着休息一会儿,高手是来找你的。李迢精神恍惚,然后发现,刚才说话的那人正藏在师傅身后,驼着背,双肋凹陷,表情凝重,李迢又揉揉眼睛,才记起来,原来是冯依婷的老舅。

李迢跟老舅走出厂区,递了根烟,说,老舅,腰又不好了。老舅说,老毛病,最近没练功,有点荒废。李迢说,老舅有心,能来车间里找到我,也有本事,都爱听你讲道理。老舅摆摆手,说,嗨,午休时间,我跟他们说点闲话,主要是过来找你,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有空就去看看冯依婷,正住院呢,成天孤单,话少,老皱眉头,我看着有点心疼,别说是我让来的。李迢拍着脑袋说,怪我,上次分开之后,一直忙事情,没有联系。老舅说,看着办吧,我的话今天是到位了,你们同学一场,有情有义,不难吧。李迢连忙说,不难,老舅,我这两天就过去。老舅又说,这不是强求,知道你家的事情也多,但怎么说呢,都是历练,俗话讲,大起大落看清朋友,大喜大悲看清自己,这也正是一个认识自我的好机会,好好把握,还有,上次你让我帮着看你爸在哪,那天没看清楚,后来我又观察几次,模模糊糊,还是找不到踪影,只好托一位功力更高的朋友,一目千里,他帮我看了半天,最后说是在东边,没出沈阳,具体位置不清楚,你要是有心的话,就往东边去寻,兴许有戏,但也别抱太大希望。

李迢请了半天假,坐车去职工医院,走进病房时,冯依婷正在看书,她的妈妈在一旁打着算盘记账,戴着花镜,李迢走到近前,冯依婷才发现他,面露惊讶,笑着说,老舅告诉你的吧。李迢说,对。冯依婷的妈妈起身让开座位,说,是李迢吧,听依婷提过,你们聊,我去打水买饭,一会儿在这里吃。李迢略有羞怯,连说不用,然后把水果递过去,小声对冯依婷说,也不知道你生病,一直忙,忘了联系,听说之后,赶忙过来了。冯依婷的头发剪短,脸色发白,但精神很好,说,这种事情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最近怎么样。李迢说,老样子,没变化。冯依婷说,家里的事情怎么样了?李迢说,也是老样子,没进展。冯依婷说,李老师还没有找到。李迢摇摇头。冯依婷说,我前几天陪人去小南教堂,里面发油印的小册子,我看见一句话,觉得有道理,特意记下来,你等我找出来。冯依婷双手撑起身体,往后靠了靠,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记事本,翻到其中一个夹页,然后念道: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要叫你施舍的事行在暗中,你父亲在暗中察看,必在明处报答你。李迢听完后,想了想说,没听明白,你解释一下。冯依婷说,意思就是,不管你去做啥,李老师是都知道的,不要做让他失望的事情,更不要轻易放弃,往深了说,我个人的理解,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相互努力维系着,鼓励对方多走几步,仿佛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终点,答案也就在那里,实际情况到底是不是这样,没有把握,说不好,也没别的办法,就只能这么去做。李迢叹了口气,说道,你这话赶着话,高深。冯依婷说,其实我也不太明白,算了,不谈这些,太沉重。

两人静默半天,李迢说,我给你打个苹果。然后起身走向水房,洗干净苹果,又回来,问冯依婷是否有水果刀,冯依婷从抽屉里掏出来一把折叠小刀,递给李迢,看着他削皮,然后说道,这也太像电影了。李迢没有听清楚,说,什么?冯依婷说,像电影里演的,典型场景,看望病号,帮着削苹果。李迢说,下一步呢,剧情怎么安排。冯依婷说,说几句闲话,笑一笑,镜头便转移开了,外面天高草绿,鸟儿歌唱,一片好风景。李迢说,确实都是这样。冯依婷说,所以说,医院这地方,就是个过渡,没啥人在意,患者永远也是配角。李迢说,苹果削好了。冯依婷说,我话太多了吧。李迢说,不多,你接着讲,我愿意听。冯依婷说,你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要告诉我?李迢想了想,说道,我有个好朋友,上个月结婚,结完婚去了南方,那边天气热,满街椰子树,熟了垂到你面前,随便吃,不要钱。冯依婷说,早听过,不算稀奇。李迢说,我还没讲完,水果随便吃,但瓜果皮核不能随便扔,这个你听说过吧,我朋友在那边吃了个香蕉,香蕉皮也没有随地乱扔,拿在手里,走到一个垃圾桶前面才丢掉,还觉得自己很讲文明,结果忽然冲过来好多人,噼里啪啦,句句方言,听不懂。冯依婷说,什么情况。李迢说,后来才知道,那个不是垃圾桶,说是那边家族祭祀用的,拜祖先。冯依婷说,亵渎了。李迢说,反正就那意思。冯依婷说,好玩,长见识,工厂里有什么新事情。李迢说,我的师兄,最近处了个对象,车间调度的女儿,先天残疾,两个人去逛公园,师兄推了大半天,好几站路,才到地方,天气热嘛,她就派师兄去买两根雪糕,自己在树下乘凉,师兄回来,发现人不见了,找了半天,来来回回,也没找到,最后傍晚时候,在假山后面发现她了,旁边还有个男的,穿一身戏服,扮得像孙悟空,俩人手拉着手,缩在假山的石洞里,轮椅摆在一边。冯依婷说,这又是啥情况。李迢说,原来俩人是对象,从前在舞厅认识的,偷着交往许久,情投意合,但是双方家里都不同意。冯依婷说,用你的师兄去打掩护。李迢说,对,借力让师兄推着去公园,然后偷摸约会,那男的正在公园里搭棚,晚上准备演出,没有正经工作,杂耍演员,会变戏法,也能唱三打白骨精。冯依婷想了想,说道,骗人的吧,坐着轮椅怎么跳舞啊。李迢说,这你有所不知,照样能跳,不要小瞧,他们在朝馆,当年那是一景儿,快四慢三,来者不拒,顺逆时针,轮子滴溜乱转,双人配合,乐队都跟着他们走,据说能达到国际标准。

凉风习习,李迢继续讲着他们在舞厅里的情景,一高一低,两只手臂拉缠,合为一体,再斜摆下来,多姿多彩,一曲跳毕,掌声四起。冯依婷听着听着,身体往下滑,然后便睡着了,头歪向一边,呼吸匀畅,李迢不知道是应该悄悄离开,还是等她醒来告别后再走。外面有低沉的雷声,从大地的另一侧传来,李迢拿起床头旁倒扣着的文学杂志,一字一句读起来,动物小说两则,旁边是作者简介,阿雷奥拉,墨西哥人,只上过四年学,一九三六年,他回到故乡当了一段时间的店员,终日在柜台后面用包装纸写诗。李迢想起冯依婷用过的那些包装纸,瓦片一样的灰色,粗糙油腻,钢笔在上面几乎无法写字,墨水洇成一片,李迢想象着柜台后面的冯依婷,她也会写诗吧,至少应该尝试过,但个人的诗句终归只能记在个人的心里,然后再慢慢忘记。

冯依婷的几丝头发垂在枕头旁,湿润的风帮着李迢翻至下一页,动物们的故事开始上演,走廊里有人开始低声说话,由远及近,言谈克制,像一封简略的电报,后又逐渐离去,消逝在尽头。一道暗影从窗外飘进来,李迢没有抬头追随,但他知道,此刻它正在头顶上,绕着日光灯低飞,掠过病痛与苦难,室内忽明忽暗,这是鹦鹉的影子,也是那颗淳朴的心。窗外的天空渐渐抬升,云如洪流一般席卷其间,李迢想着,雨就要来了,鹦鹉就要来了,大天使就要来了,来接引她,或者我们所有人。

两个月过后,已是深秋,李迢原路乘车前往,去给李漫送过冬衣物,另提一包满晴晴的喜糖,透明塑料袋封装,糖纸色彩缤纷,外面绘有一盏红灯笼。这次,李迢已经预先想好要告诉李漫的事情。他准备讲一讲满晴晴的那场婚礼,她在秋天刚结的婚,跟徐立松,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两人赶时髦,举办自行车婚礼,一台飞鸽,一台凤凰,比翼双飞,都是新车,漆面反光,二人骑车,并肩而行,穿街走巷,满晴晴穿着大红旗袍,下摆拘束,单脚沉不下去,每次只敢蹬半圈,来回晃悠,速度不快,绕着他们的新房骑好几圈,新房在永善里,板式三楼,格局不错,楼下就是市场,生活便利。结婚这一路上,围观亲友较多,不时有人上前扰乱,随手放炮的,生拖硬拽的,拦路喝酒的,十分热闹,早上七点不到出门,来接新娘,各种仪式折腾一番,两人八点半从娘家启程,直到十点,还没在饭店落座。当天结婚的很多,不止这一份,满地红纸,几份典礼相互交错,队形全部打乱,等快到饭店时,发现新郎徐立松居然消失不见,所有人都很着急,满晴晴已经换好另一身礼服,死活等不来新郎,后来集体出动,逐街搜寻,最后还是我和另外两位朋友找到的,在路官巷那边,身后是煤厂,卡车正往里面送煤,翻斗向后一扬,黑烟滔天,徐立松蹲坐在煤厂门口,明显已经喝醉,穿着西服,领带歪向一边,靠在电线杆子上,看门口的两个老头儿下象棋,自行车也不知道哪去了,眼神发直,半睡半醒,讲话前言不搭后语,我们带他走时,他还跟其中一个老头儿说,叔,你为什么不跳马,喊声凄厉,震慑人心,老头儿吓得瘫坐在地上。我们连忙搀起他,送回家里,徐立松倒头便睡,怎么叫都不醒,当天的仪式也没有搞,我们回到饭店,递上红包,简单吃喝几口,便散场了。

周日来探视的家属较多,中午时间,许多人都来就餐,犯人列队进入,李漫排在队首,形容憔悴。进入食堂之后,队伍解散,李迢在桌旁喊他的名字,李漫连忙走过去,眼神警惕,点头示意,还是那些菜,没有变化,刚吃两口,不等李迢开讲,李漫便故意咳嗽,李迢皱眉不解。李漫神神秘秘,使了眼色,低声问道,后面有人在看我们没。李迢向李漫的身后望了望,所有人都在聊天,声音嘈杂,狱警跷着腿抽烟,没人留意他们,便也小声对李漫说,没有。李漫说,接下来,你不要刻意看着我,继续低头吃喝,我要给你说个事情。李迢说,好。李漫说,要是有人过来,你就假咳几声,提醒我一下,我住嘴。李迢说,好。

李漫一边用筷子轻敲菜盘,一边讲道,我刚进来时,先是集体过堂,排队脱裤子检查,合格之后穿好衣服,这时,我感觉身后有人拽我衣角,我转过头去,是个五六十岁的长辈,两道鹰眉,鼻梁鼓起,毛发茂盛,我没有搭理,继续往前走,结果他又拽上来,我回过头去,怒目圆瞪,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咱俩以后是一个号儿里的,听你刚才说话的口音,像是沈阳市内的,我说我是铁西的,他说我也是,标准件厂一带,然后问我怎么进来的,我说打架斗殴,他点点头,说,第一次进来吧,我说是,他说你等会儿跟着我走,我说,凭啥,你是哪位,他说,我们俩人,不要讲话,进去就开打,这里的规矩你不懂,要占把角儿的位置,打不过也要打,头破血流更要打,这样以后不挨欺负,你跟着我,长长经验,我把大角儿,你以后就是二板,不遭罪,我假装点点头,心里当然没打算听他的,他妈的,无稽之谈啊,我俩一前一后,走过长廊,狱警开锁,我们进屋,牢门一关,四周黑下来,静了几秒,我忽然感觉到有人来扯我的手,刚想发力反抗,却被按在墙上,灯光拉亮,三个人围着我,那位长辈也被按在墙上,物件已经备好,准备砸盆儿,进来的第一道手续,凉水浇头,来一个下马威,刚要动手,旁边有人喊道,且慢,天圣哥,是天圣哥吗,我转过头去,看见几个人围着那位长辈,他舒一口气,说,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认得,之后便被请到墙角,倚靠着坐下来,他也把我拉在一起。李迢说,到底是谁呢。李漫说,这我也是后来知道的,听里面的朋友讲,曲天圣,标准件厂子弟,年轻时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在卫工街抢过粮票,送给困难户,后来失手被抓,刚进去时,不服管制,弄残一位狱警,加刑一次,五九年,按照盲流标准,发配去青海开拖拉机,在当地见义勇为,与官员起冲突,掏出自己削尖的半截钢筋,扎在对方大腿里子上,好几个窟窿,汩汩冒血,结果又被加刑,本来注定此生无法离开,但他不气馁,天性乐观,跟着上海过去的工程师学技术本领,也学数理化,会做土炸弹,每天坚持锻炼身体,精力十足,后来在沈阳的家人去世,他没有收到消息,一年之后才知晓详情,万念俱灰,一气之下,准备报复社会,开始计划越狱,有志者,事竟成,辗转反复,最终成功逃离。李迢说,以前恍惚听说过,以为是传说,没想到真有这么个人物。李漫说,属实,人不错,对我极为照顾,他当时所在的劳改农场,基本算是荒原,海拔三千米,沙地环绕,进去出来就一条道,寸草不生,没人知道他怎么逃出来的,我问过好几次,他微微一笑,拍拍肩膀,也不对我讲,我听有人提过,不知真假,说他逃跑前,舌头底下垫着一块糖,补充能量,然后在外出作业时,趁着间歇,憋紧一口气,开始狂奔,两腿不停歇,他妈的,简直是夸父逐日,喝干黄河水,两天一夜后,遇见第一个活人,他喘着气,停下脚步,对着那人,舌头往前一抵,那块糖竟然还没全化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李迢说,神了,瞎编的吧。李漫说,无从考证,反正在此之前,他沿途游历一番,祖国的大好风光看过一遍,最后扒上油罐车,回到沈阳,皇姑屯站跳下来的,到了市内,反而困惑,家人朋友均无踪影,他离开的时间太长,旧房拆掉一片,完全无法辨识,标准件厂也已搬走,之后停留数日,风餐露宿,也没有遇见熟人,最后两天,他坐在卫工街的水沟旁,看着里面的工业油污漂过,顶着太阳观赏两个下午,五彩斑斓,起身拍拍屁股,前往派出所里自首,所长亲自接见,说,上午刚接到治安通报,说你已越狱,让家乡附近人员注意,下午你就来自首,你跟电报速度一样快啊,神行太保转世。李迢听得愈发困惑,说,李漫,你到底想说啥。李漫说,你听好,我要说的是,这个月初,这位长辈死在里面了,肺病,咳嗽吐血,临走之前,告诉我一个事情,说他在卫工街的水沟旁边,埋着一包东西,我问他是啥,他开始闭嘴不说,后来说是一包炸药,还有金条,再后来又说不过是几页笔记,我想来想去,始终觉得蹊跷,你这两天帮我去找一找,在卫工街的水沟旁边,从北数第七根电线杆底下,左跨五步,紧挨着是一棵钻天杨,你朝着西面先磕几个头,拜一拜,喊一声,曲天圣前辈,多有得罪,以示尊敬与礼节,再往底下挖,刨地三尺,挖出来的东西,直接捧回家,不要张扬,挖的时候不要抽烟,禁止明火,然后你等我回去,我们共同研究,无论是什么,以后都能派上用场。李迢看着李漫,眼神困惑,时间已到,有狱警走上前来,李迢连忙捂着嘴咳嗽几声,李漫冲他点点头,表情严峻,被架走之前,又对李迢说一遍,谨记谨记,弟弟,后会有期。

李迢怔怔回到家里,越想越不对劲,次日夜里,他从后屋收拾出来一把铁锹,扛着走去卫工街的水沟,来到最北方的天桥之下,开始数电线杆,默数到第七根,做好标记,左跨五步,掀开两排地砖,脚踩铁锹往下挖,刚开始比较容易,半米过后,泥土如铁一般坚硬,他累得满头大汗,又捡来啤酒空瓶,从水沟里灌满水,倒入洞里,等待泥土被慢慢浸润,再继续挖掘,不断有卡车在路上飞速驶过,喇叭声撕裂整夜。到后半夜,李迢仍一无所获,便将卷边的铁锹丢在河道,骑车回家,留下一汪浑水在身后。晨幕幽蓝,有光出现在天空的边缘,李迢回到家里,从水龙头里接出大半盆凉水,端到院子中央,双手翻扬,往脸上扑着水,地面逐渐湿润。他双眼红肿,喉咙发出咯咯的响声,本来准备起身,却双腿发麻而滑倒在地,水盆也被顺势掀翻,盆底生锈的喜字转了几个来回,最终跌落在红砖上,发出一长串琐碎而急促的连音。

管教说,你想好了就签字,出了门,关系就算撇清,不走也行,留在这里的话,有啥说啥,遭罪,受不受委屈,我们不好控制,政策紧缩,最近又抓一批,满坑满谷,全是犯人,新来的都要关在防空洞里,不可能面面俱到,我们照顾不了。李迢说,我理解。管教说,出去之后,抓紧时间带他看病,最近我听说的情况是,他每天晚上都在大声喊话,天上地下,前后不搭,影响他人休息,虽然相互之间也有体谅,但很多人还是意见不小。李迢点点头,说,添麻烦了。管教说,记得定期带他过去报到。李迢对着笔尖呵一口气,在文件的末尾签下名字。

李迢将李漫接回家来,用的也是满峰的倒骑驴,从马三家子骑回铁西,大风使得路上的景色变得沉寂,李迢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李漫被绑着坐在一角,白寸带儿捆在腰间,底下是破烂的棉被,他也不挣扎,一动不动,如同雕塑。李迢从白天骑到晚上,中途他们只停过一次,在抻面店里吃饭,李漫吃到嘴里一半儿,漏下来一半儿,老汤洒在前襟上,李迢扯出一截手纸,揉作一团,探出身子,用力擦拭,纸屑纷扬,不断地落在他的衣服上,李漫吸着鼻子,眨眨眼睛,一言不发。

李迢跟厂里请假半个月,在家里照顾李漫。李漫回家之后,情绪日渐平复,忆起许多事情,但有两点仍跟从前有所不同:一个是头发,他再不留发,必须刮得精光,不然便要做噩梦,大声喊叫,为此,李迢特意去商店买来一把手推子,一把刮刀,套上报纸,每周一剃;二是不知冷热,已是初冬,李漫却披单衣站在巷口,不言不语,看着令人难过,不过身体倒是很好,连站三天也不生病。其他行为方面,李漫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糊涂时要写信,邮去上海,在信纸上肆意乱勾,字迹杂乱,根本没法读懂,思维清楚时,他能收拾屋子,择菜烧水,递他一把扫帚,他站在院子里,能从早上划拉到晚上。

春节前夕,李迢所在的车间生产计划没有完成,开了一次动员大会,全车间的职工都要连夜赶工,三天三夜,吃住都在单位,做最后冲刺。当时李漫在生活方面,基本可以自理,但李迢仍不放心,便委托满晴晴的妈妈抽空帮忙照看。李迢工作一天一夜之后,眼睛睁不开,吃过早饭,喝碗豆浆,回到休息室,准备睡一会儿,此时,满晴晴的妈妈急匆匆来找李迢,对他说,昨天晚上,她本要给李漫送饭,去了两次,结果都不在家,她不太放心,今天起了大早,发现李漫仍未回来,更加担心,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来厂里告知李迢。李迢听完之后,脑袋嗡的一声,也没顾得上请假,直接回到家里,搜寻一圈,没任何线索,空腹灌下两杯凉水,打起精神,骑车出门去找李漫。

从重工街骑到卫工街,又从卫工街到保工街,从保工街到兴工街,李迢呈十字形每条街巷寻找,漫无目的,几个他能想到的李漫常去的地方,一一经过,没有寻到任何踪影。直到晚上八点,他准备去报案,此时天色全黑,路灯微弱,他骑得极慢,力量耗尽,双腿无力,忽然两眼一黑,倒在路边。半夜时候,温度骤降,平地起风,李迢被冻醒过来,眼冒金星,他缩紧领口,额头滚烫,坚持着推车回家。在门外时,李迢看见下屋里仿佛亮着灯,塑料布里透出一层光,也有声响传出来,他连忙冲进去,看见李漫正在屋子里,衣衫破烂,坐在床上,满脸黑印,表情凝固,满晴晴的妈妈守在他身旁,对李迢说,你回来就好,李漫今天晚上回来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摔过多少次,像刚从战场下来,浑身是口子,我给他做了饭,也不吃,只喝自来水,怕是要生病,你明天记得买紫药水,给他涂上,别再感染。李迢谢过之后,帮着李漫擦脸洗手,换好衣衫,像伺候襁褓中的婴儿一般,之后,二人对坐无言,拧开收音机,在哗哗的响声里等候天亮。

不知何时,他们都睡着了,李漫先醒过来,伤口凝结,精神恢复,李迢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他去了厨房烧水,炒了半棵白菜,两人坐在院子里,各吃一碗水饭。李迢问他,你这几天去了哪里。李漫说,我去了爸爸的学校,很久没见他了,我很想他,结果没有找到,许多人跑出来,要赶我走,我出去后不甘心,悄悄返回,躲在侧楼里,想等他出现,却又被撵跑,后来有人小声告诉我,说在文官屯见过他,但也不敢确定,于是我边骑边问路,去了文官屯。李迢重复一遍说,文官屯。李漫说,对,我骑了很久,边骑边喊他的名字,从中午找到下午,再到晚上,都没有找到,我太困了,蹲在墙角里眯了一宿,第二天凌晨,我去附近的早市买口饭吃,当时很多人还未出摊,刚走进市场,就看见了他,从我身边经过,骑着横梁自行车,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手背有斑,后座上还有一个孩子,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攥着几个嘎拉哈,来回数着玩。李迢问,那孩子是谁。李漫说,不知道,不是他的,长得黑瘦,脸盘尖,跟我们完全不像,他骑着骑着,在街边一间店铺门口下了车,推着走过去,孩子放在地上,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顺势拉起挡在玻璃上的白帘,两个美术字显现出来,原来是个豆腐坊,我在旁边盯了很久,过了一会儿,又有个女的打着哈欠走进去,换好一身白褂,推了两板豆腐出来,我看着眼熟,想了半天,终于回忆起来,她从前是在校办工厂里卖豆腐的,为人热情,童叟无欺,我见过几次,据我推测,目前他们应该是在一起生活。李迢说,好,过起新生活,那他见到你了吗。李漫说,见到了,我开始不想过去打扰,后来实在是没有忍住,三步两步,走进豆腐坊,他正在劳动,孩子在地上玩,看见我后,愣住片刻,也不说话,搬来一把凳子,让我坐下,自己继续做豆腐。李迢说,你没讲话。李漫说,开始没说,后来问了几句,问他为何不辞而别,他跟我讲,主观来说,并不想走,完全是情势所迫,逼不得已,有件事情,之前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们,在他年轻时,学校里搞运动,开始内部搞,后来转移到外部,从校园里走出去的几个小兵,还是他的学生,手狠心黑,在上课的路上,拦住两位老师,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棍棒,血流遍地,人也没了呼吸,他在旁边藏起来,吓得要命,那天全市都在大闹,伤亡不计其数,他回到家里,躲进上屋的防空洞,睡到半夜,内心不安,想到尸体被弃街边,无人处理,即将腐败,心里过意不去,便推车去拉来冰块,敷在尸体上面,血水逐渐化开,半条街道染成殷红,十分骇人,恰巧此举被其中一位死者的家属看见,误以为事件与他有关,从此结下仇怨,因果报应循环,如今这位家属当上领导,刚来学校视察过,双方对视,那一瞬间,彼方的恨意外涌,他避之不及,想到日后被报复在所难免,偿命倒不要紧,糊涂时代,怎么算都是一笔糊涂账,但要再搞起运动,牵连到家庭,那就相当麻烦,毕竟下一代的前程要紧,所以决定暂时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来跟我们会合。李迢听完之后,低声叹道,也好,不管是真是假,算是换了个人。李漫说,不用我们挂念,新生活过得蛮好,充实,老来有子,自得其乐,看着老,其实更年轻了。李迢听得将信将疑,又问,到底在哪里看见,具体哪一条街道,什么市场,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李漫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弟弟,你不要去找了,《桃花源记》背诵过吧,最后一段怎么说的,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弟弟,无论你多么高尚,去找的话,那也是永远都找不到的,我们的爸爸,在桃花源里。

来帮忙搬家的人里,李迢是第一个到的,穿着工作服,精神十足。满晴晴刚刚起床,正在水池子旁低头洗漱,睡眼惺忪,听见李迢的说话声,立马冲出来,不顾头发滴水,上下打量了李迢一圈儿,大声说道,你咋也没个变化,不见出息。李迢笑了笑,说,我能有啥变化,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满晴晴说,来,你看看我。李迢由头到脚,仔细观察一番,说道,头发烫了卷儿。满晴晴说,还有呢。李迢说,皮肤好像白了点儿,气色不错。满晴晴说,是吧,南方空气湿润,比较养人,不像咱们北方。李迢问,立松没回来啊。满晴晴说,他啊,忙呗,找借口不回来,你是哪天搬走的。李迢说,拆迁通知下来之后,就去签了字,一点一点开始搬东西了,我自己一个人,蚂蚁搬家。满晴晴说,住哪呢现在。李迢回答道,单位的独身宿舍,条件可以,就是爱跳闸,保温杯煮个面条都要断几次电。满晴晴说,还总吃面条呢。然后向外面喊了一句,妈,我不在家吃早点了,跟李迢出去。于是拾起毛巾,擦干头发,拉着李迢走出巷口。

满晴晴深吸一口气,说道,北方的清晨。李迢说,假装外宾。满晴晴说,你不懂,咱们北方的早上,有种特殊的味道,一闻就能闻出来,但说不好是什么感觉,说是空气清新吧,又稍微带点呛。李迢说,好闻吧。满晴晴说,好闻。他们来到一家早点铺门前,满晴晴点了两根馃子,一碗豆腐脑,李迢推托说已经吃过,只点了碗浆子,加了几勺白糖,两口喝光,胃里涌上一点暖意,他坐在一旁,盯着满晴晴发愣,满晴晴有点不好意思,笑着问他,没见过我吃饭咋的。李迢说,以前见过,最近没见。满晴晴说,有啥不一样。李迢笑着说,没啥,还是狼吞虎咽。满晴晴说,处对象了吧。李迢说,处了,不见得能成。满晴晴说,眼光太高。李迢说,高啥,我自己啥条件,心里有数。满晴晴说,也是你们单位的吧,长啥样。李迢点点头,又说,不是我们单位的,同事介绍,普通人,一般长相,比你矮些,跟咱们同龄,在电影院上班,画广告牌。满晴晴说,不错,画家啊,有手艺。李迢说,也刚上班,还是学徒,帮师傅用尺子打方格。满晴晴说,以后让她给我画一张肖像,我挂在你打的家具上面,好吧。李迢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

吃过早点,铁西体育场大门敞开,满晴晴说,时间还早,人没到齐,搬家的车也还没来,我们过去再走一走。李迢说,好。体育场里的草坪已经荒芜,变得十分不均匀,球门两侧杂草成堆,其余大部分区域则已变得光秃,露出本来的土色,有人围在球场四周跑步,一位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在讲述规则,嘴里叼着哨子,孩子们摆好姿势,双臂夹紧,在起跑线上跃跃欲试。

李迢说,你过得怎么样?满晴晴说,对付着过,徐立松那人,你还不知道,三天两头有新把戏,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迢说,那还要继续过下去。满晴晴说,南方不像这边,比较自由,顾得上自己就行,两口子也讲合作关系,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在做。李迢说,是吧,环境不同,社会在变。满晴晴说,李漫的事情,我听了个大概,我妈没讲清楚,到底什么情况,不是已经接回家了吗。李迢说,非得讲吧。满晴晴说,非得讲,我这次回来,两个目的,一是帮我妈搬家,二就是回来看看你,解解心结。李迢说,有时候不爱提。满晴晴说,我又不是看热闹的外人,跟我讲讲,能好过一些。李迢说,李漫接回来之后,我请假照顾一段时间,怕出事情,结果见他有所好转,逐渐宽心。满晴晴说,有没有异常表现。李迢说,基本还好,主要是称呼方面,跟以前有点不同,你知道,一直以来,我们都互称对方姓名,这次回来之后,他开始叫我弟弟。满晴晴说,更亲近了。李迢说,听着像是,后来回忆,有点古怪,当时我认为他会慢慢康复,有一次,我单位连续加班,他彻夜未归,四处找不到人,两天一夜后,自己回来了,满身伤口,对我说,找到了李老师,说他正在卖豆腐,两人详谈一番,那副情景,说得有板有眼。满晴晴说,真找到了吗。李迢说,我也心存疑问。满晴晴说,在哪里看见的。李迢说,文官屯附近。满晴晴说,你后来没去找过。李迢说,去过两次,都没找到,文官屯那边到处在挖坟,墓碑全部掘开,黑土翻涌,说是要盖殡仪馆,骨灰统一管理,大白天,也是阴风阵阵,别说卖豆腐的,人都很少。满晴晴说,说得吓人。李迢说,是,后来李漫的病情也有所反复,时好时坏,说话半真半假,不好分辨。满晴晴说,吃过药吗。李迢说,坚持在吃,但效果一般,吃多了便睡得很久,愈发没精神,六月入夏,我觉得总这样不是办法,应该与人多加交流,回归社会,于是求了师傅,他帮我找到以前的师兄,给李漫帮忙安排了个临时工作,在第一粮库新成立的门市部,他负责推平板车,从厂内来回抬运米面,早晨起来推过去,晚上清点数目,再推回来,这个工作不用讲多余的话,比较适合他,上班之后,李漫的情绪不错,能交流,吃喝正常,每周还自己洗工作服,我逐渐放心,没出俩月,有一天晚上,李漫回家较晚,我问他原因,他说遇见一位老同学,请他吃了饭,聊了许久,我问他具体遇见的是谁,叫啥名字,他也没有讲,第二天是周日,我们休息,吃过午饭,李漫要去散步,我跟他走到卫工街的水沟附近,发现正在改造,新名字已经刻在石碑上,四个大字,卫工明渠,两岸正在栽新树,我问在种的是什么树,工人师傅告诉我说是樱桃树,外国品种,能开出来两种不同的花,俩色俩味,我又问明渠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工人师傅说,光明的明嘛,以后沿岸全挂着霓虹灯,晚上一闪一闪,歌里唱的,听过没有,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很快就要实现了。满晴晴说,改天我也要去看看。李迢继续讲道,李漫听完这两句歌词,愣住半晌,仿佛想起什么,开始小声哼唱,那天,我们在岸边坐了很久,水沟的东侧是工人文化宫,夏天一到,露天游泳池也开始营业,场地里撑开几把大伞,用水泥砌了个三五米的高台,不断有人踏着台阶走上去,再跳入水中,不像电视上那种,大头朝下,而是双臂抱胸,直挺挺地向前蹦去,落下时激起巨大的水花,旁边人抹抹脸,看着跳水者笑,我们盯着看了半天,李漫问我,游泳池跟明渠是不是相通的,那些跳下去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游过我们身边,我说,不是,我们背后是泳池,面前是明渠,以前叫臭水沟,化工厂、卷烟厂、冶炼厂和味精厂都往这里排放废水和油污,加了许多漂白剂,但还是有味道,这里是不能游泳的,李漫说,不对,你看里面,植物茂盛,我往里面一看,确实有一层厚密的水草,藏于油彩下方,全部倒向一侧,轻微摆荡,若隐若现,李漫又问我,那这条明渠,通往哪里,我说,绕城一周,进入浑河,最后流向大海吧,他也没有说话,后来又下起小雨,我们就回家了,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回家时等不到李漫,有些心急,四处找寻不见,报了失踪人口,三天之后,派出所来通知,凌晨环卫工人发现的,半悬在明渠里,上身浮动,下身被水草缠住,我当时完全愣掉,不会走步,瘫倒在地,脑子一片空白,现在都回忆不起来,到底是怎么把他送走的,毫无意识,后来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骑车出去,还以为能找到他,走在马路上,没有目标,视角却越来越窄,像要经过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隧道,黑夜极大,我极渺小,偶尔会有一点亮光,孤零零地浮在高处,分不清是火还是灯,白天晚上都像在做梦,随时都要倒下去。这段时间过后,我又去了几趟派出所,询问警察,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有没有被害的可能性,警察让我翻查记录,说没有其他痕迹,明渠里面是倒着的梯形,两侧浅,坡度平缓,半大孩子掉下去也淹不死,能自己爬上来,不说百分之百,但最大的可能,李漫是自己一点一点走下去的,一步又一步,直到深处,双脚被水草缠住,无法用力,越挣越紧,最后跌在水中。

满晴晴的眼角有泪,说,李迢啊。李迢说,事情过后,我想起一位朋友,她曾告诉过我一句话,说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这句话我反复琢磨,也一直认为自己是这样做的,可惜的是,我本以为我是右手,默默照顾,其实不对,李漫才是右手,以为自己是我的负担,一步步走下去,我这个左手,反而什么都不知道。满晴晴说,不要自责,由不得你。李迢说,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我可能要花很久的时间去想这个事情,有时跳出来,换个角度来看,更不明白,前一分钟,马上要考大学,活蹦乱跳,吃饭摔筷子,跟我吵架,后一分钟,人就不在了,泡得浮肿,失去人形,理解不了。满晴晴说,你要接受现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过阵子你来我这边,带着对象,一起散散心。李迢说,李漫刚走的时候,我夜夜失眠,有时候会做很浅的梦,梦见他在里面跟我说,弟弟,不要怕,我游到终点了,原来卫工明渠直通黄浦江,这里到处是帆船,漂得很慢,岸上的人都很有礼貌,天气闷热,我尚未完全适应,不过倒也不孤独,这里有一些旧相识,也有新朋友,人人不一样,有意思,我也很想你和爸爸,等一有机会,我就会回家看你们,然后他轻轻地哼起了那首歌,闭着眼睛,唱得缓慢,但好听,一字一音,轻轻诉说: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回到我久别的故乡,我和亲人就欢聚在一堂,共度那美好的时光。

李迢扛着最后一件炕柜,从巷里出来,溪流结冰,地上很滑,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蹭步,好不容易抬出巷口,满晴晴看了一眼,说,这个不要了,以后都是楼房,床上铺席梦思,没地方放。然后拍拍李迢的肩膀,又说,辛苦了,忙完了一起下饭馆去。李迢摆摆手,说,改天吧,今天有安排了。满晴晴说,要去约会吧。李迢笑着,没有说话。满晴晴说,那也行,今天先放过你,等我回去之前再找你。李迢说,好,好。

半截货开走之后,李迢点了根烟,坐在炕柜上,望向旧屋。屋墙斜切,拆得只剩一半,如同一道陡峭、曲折的阶梯,却只能通向半空。油漆剥落,青砖显露,缝隙里杂草滋长,半枯半绿,上一个夏天的时候,李迢便注意到它们了,只是没想到生长得竟然如此迅速。

门前的小路上埋着无数碎砖,那是当初建房时剩下来的,不成形状,无法使用,便被大家埋在地里,天长日久,磨光棱角,形成一条暗红色的甬道。许多年前,李漫、李迢和满晴晴,经常在这条甬道上游戏,那时候,李迢的妈妈身体不好,一直没有上班,在家里办起简易托儿所,附近的几个孩子都由她来帮忙照顾。他们玩累了,便回到院子里,李迢的妈妈坐在板凳上,给他们念书,读卡片,阳光晒过来,有鸟在叫,叽叽喳喳,雨后的潮气上升,每个人都被暖意环绕。绿叶使大地变暗,李迢坐在树影的中央,种种温柔的声响传入耳畔,他总是觉得很困,睁不开眼,摇摇欲坠,仿佛马上就可以睡去。

烟抽完之后,李迢便起身离开,炕柜的双门半敞着,里面空空荡荡。雪花在李迢的身后飘落,悄无声息,这是冬天里的第一场雪,下得极其安静,几乎没有风,大朵的雪花从云上直接落下来,仿佛它们也是云的一部分,天空逐渐变得稀薄、清透。这些雪花,伴随着远方微弱的歌声,穿越北方的部分天空,落在烟囱上,落在碎石与瓦片上,落在沉寂的溪流上,落在所有人的身前与身后。它们将不再融化,在这个冬天过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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