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是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
倘若步子迈得快,从北至南走过太古,大概需要一个钟头的时间,从东至西需要的时间也一样。但是,倘若有人迈着徐缓的步子,仔细观察沿途所有的事物,并且动脑筋思考,以这样的速度绕着太古走一圈,此人就得花费一整天的时间。从清晨一直走到傍晚。
……
上帝在太古的中央堆了一座山,每年夏天都有大群大群的金龟子飞到山上来。于是人们把这山丘称为金龟子山。须知创造是上帝的事,而命名则是凡人的事。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太古的时间”
这是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的开篇。
在这里,托卡尔丘克虚构了一个名叫“太古”的地方。我们从这个名词本身,就能体会到作者在其中寄寓的“回归原初和本真”的含义。太古位于宇宙中心,四面都有守护天使庇佑,远离城市,边缘有森林,呈现典型的波兰村庄风貌。太古的规模并不大。需要注意的是,从第一句开始,作者就在这个方寸之地上叠加时间概念,整个空间因此陡然增大——并不是指面积,而是指维度。
整部小说分成八十多个小节,每个小节的标题都统一格式:由一个名词加上“时间”,比如“太古的时间”、“米霞的时间”和“恶人的时间”。也就是说,“太古”这个地方的故事由八十多段“时间”构成,每段“时间”的主人都不相同,大部分是生活在太古里的人,也有植物、自然现象、日用物品或者人们想象中的鬼魂、神灵、天使。还有一些是非常抽象的概念,比如“游戏的时间”其实是一套虚构的支配天地万物的游戏规则。甚至,小说中还几次出现了“上帝的时间”。“上帝”在这些段落中,既“创造了一切可能的事物”,但他本身又同时是那些“根本就不可能发生,或者很少发生的事物的上帝”。与《圣经》里的“上帝”相比,这部小说里的上帝虽然着墨不多,却要具体得多,也生动得多。我们知道,在小说叙事中,“上帝视角”是个很常用的术语,专指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视角,但在小说中,上帝本人一般是不会出场的。而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上帝常常会忍不住打破沉默,在小说中的人物行动或者思考的时候跳出来评点一番,似乎总在提醒你,这部小说始终存在着一个近乎平行的上帝视角。
“时间”在这部小说里,几乎是一种无所不能的存在,一种神奇的能装下一切的容器。在这八十多段“时间”里,作者既描述事件,也阐释概念、捕捉情绪,精神层面和客观实在都容纳于其中。段落的排列顺序基本按照时间先后,并没有把时间线打乱。不过文本中常常故意模糊时间,很少出现清晰的时间标志,比如在全书进行到大约四分之三的位置,出现了这样一句话:“他走到栅栏的小门旁,又对帕韦乌说,在黑市可以弄到抗生素。这个词听起来带有一些不可思议的意味,就像童话中的活命水,于是帕韦乌骑上了摩托车。在塔舒夫他听人说,斯大林死了。”我们可以根据这个标志推断,当时正是1953年,而书中描述的这段时间,正是苏联主导的波兰人民共和国时期。
把书中的所有时间标志连起来,我们大体上能理出一条时间线,可以看到小说里的故事基本上对应了波兰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20世纪80年代的历史进程。但是,在大部分时间里,历史的风云变幻只是作为一个遥远的背景,透过含蓄的描述,你可以看出第一次世界大战、大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占领波兰,以及二战之后的苏联统治的影子。那些在历史书上浓墨重彩的重大事件,那些烙在民族记忆里的深深的伤痛,在这部小说的文本中,总是用异常简洁而恬淡的口吻娓娓道来,就像是不经意间随口提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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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打算驻扎在农民家里。他们征用了海鲁宾的果园,自己动手搭建简易木头房屋。其中的一栋要用作厨房,由库尔特管理。格罗皮乌斯上校用地方上的小汽车载着他去耶什科特莱,去地主府邸,去科图舒夫和附近的村庄。他们买木材、奶牛和鸡蛋,以他们自己定的非常低的价钱付款,或者根本就不给钱。那时库尔特便从近处看到这个敌对的、被征服的国家,跟这个国家的人民面对面站在一起。他看到从储藏室里拿出来的一篮篮鸡蛋,奶油色的蛋壳上还带着鸡粪的痕迹。他看到农妇们不怀好意的凶狠的眼神。他看到那些笨拙、瘦骨嶙峋、孱弱的奶牛,他惊诧人们竟以如此的温情照料它们。他看到在粪堆上觅食的母鸡,在阁楼上风干的苹果,一个月烤一次的大圆面包,赤脚、碧眼的孩子,他们尖细的叫喊声使他想起自己的爱女。然而这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或许是由于人们所操的纯朴、刺耳的语言,或许是由于面部线条的陌生。有时格罗皮乌斯上校叹着气,说该把这个国家夷为平地,再在这个地方建设新秩序。库尔特觉得上校言之有理。若是果真如此,这里或许就会更干净,更漂亮。有时,他脑子里也会产生一种令人难堪的想法,以为他该回家,不要去打扰这片沙质的土地、这些人、这些奶牛和这一篮篮的鸡蛋,让他们过上安生的日子。夜里他常梦见妻子白皙、光滑的胴体,梦中的一切都散发着习惯、自如、亲切、安全的气息,与在这里感受到的大不相同。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库尔特的时间”
小说里讲到一个叫库尔特的军官来到太古,我们从他在对话里直接使用的德语判定这是个纳粹军官,进而判断此时已经进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库尔特出生于德国的大城市,起初来到这个波兰的乡村,他心里牵挂着故乡和亲人,眼前的日常生活让他不无亲切之感,惊诧当地的人们“竟以如此的温情照料奶牛”。他听到上级叹息,说应该把这个地方夷为平地,然后再建立新秩序。他有时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有时又觉得自己应该回家,不要去打扰这片宁静的土地。他多次帮助党卫军镇压犹太人,将抓获的犹太人装上汽车,为此而闷闷不乐,却又说服自己相信那些人“去的是对他们更好的地方”。
小说文本循着舒缓的节奏向前延伸,突然间,布尔什维克的炮弹落了下来,库尔特的士兵开始射击。节奏骤然加快,在一系列轰炸和射击之后,库尔特的精神状态走向疯狂。他觉得自己身为指挥官,理应结束这种愚蠢的射击,但有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困扰了他。“他想,这是可怕的,但必须如此。他想,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个世界注定要灭亡。”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便是库尔特枪杀了一个老妇人,而且,他还清晰地记得以前“那老太太见到他时总是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巴,默默无言地冲他微笑”。
寥寥数笔,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如何被搅进战争机器、在瞬间变成魔鬼的过程,便令人信服地跃然纸上。紧接着,那个平行世界的上帝视角插入文本,上帝之眼见证了库尔特的突然死亡。因为肩负着监视太古的任务的库尔特每天都要观察这里的一草一木,他怀着愉快的心情做这件事,甚至开始憧憬有朝一日能带着家人到这里定居。于是,“上帝像看地图一样看到了库尔特的思想,而且也允许他永远留在太古。上帝从那些一颗又一颗的偶然巧合的子弹中给他选定了一颗。人们常说,这种子弹是上帝送来的”。这是这部小说典型的写法。在别人可能会反复渲染的地方点到即止,不纠缠在具体的现实细节中,以简洁、漂亮的而且往往带有强烈的反讽意味的笔触转过历史的旋涡,跳出平常的视角,选择新的切入角度重新审视历史。读托卡尔丘克,会不断感叹:为什么她可以把复杂的事情写得那么简单,同时并不损失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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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卡尔丘克生于1962年,除了是个小说家之外,还是在波兰很有影响力的左翼公共知识分子、女权主义者、素食主义者。在攻击者眼里,她的这些政见等同于不够爱国,反基督教,以及倡导生态恐怖主义。托卡尔丘克对此当然坚决否认,并且宣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总体上看,托卡尔丘克的小说创作之路稳定而自信,一步一个台阶。数量上,她二十多年写了十几本小说,算得上比较高产;质量上,国内国外都有很拿得出手的得奖记录,并且逐渐确立了稳固的市场地位——她并不是那种彻底走曲高和寡路线的作家。不过,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很确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作家。从第一部作品开始,她的个人风格就异常鲜明。诺奖的授奖词里特别提到了她在叙事上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表现为“怀着百科全书般的激情,穿越种种边界”,甚至说,她把“穿越边界”变成了一种生命的形式。
怎么理解这句话?我们只要稍稍翻翻托卡尔丘克的作品,就能发现她的小说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各种神秘主义元素。她在现代心理分析与古老的神话之间,在科学与宗教之间,在碎片化叙事与理智的思辨之间,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总是能做到穿梭自如。也就是说,从这个选择中,我们可以看出,诺奖仍然追求高超技术与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主题的统一。对于托卡尔丘克小说主题的解读,通常指向这些宏大的词语:时间,世界的理智和秩序,生命,对抗父权,等等。虽然她一直是波兰本土叙事的代表人物,下笔却常能轻盈地升腾起来,超越地域与民族的界限——不得不说,这正是诺贝尔文学奖一向重视的特点。
比如出版于2006年的《世界陵墓中的安娜·尹》借用了苏美尔人的神话,却把时空放置在未来世界,形成了既具有叙事难度又极具审美新鲜感的张力。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出现了很多新鲜而陌生的意象:触摸世界边界的少女、沉溺于解谜游戏的地主、寂寞的家庭主妇、咒骂月亮的老太婆,等等。但是,很多波兰读者却从中读出了熟悉的历史和生活。所有的隐喻都具有独立的生命力,你可以把它们仅仅看成是美丽的梦话,也可以思索梦话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暗码。
在整个20世纪,波兰这个国家的经历之跌宕、苦难之深重、历史原因之复杂,一向都是作家笔下经久不息的话题。我们略微翻翻波兰的历史,就能得到一些粗线条的印象,看到各种一以贯之的尖锐矛盾。比如,波兰境内主要生活着斯拉夫人,世界上大部分斯拉夫人信仰东正教,但波兰有90%以上都信仰天主教,所以“上帝”这个角色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显得那么特殊,那么微妙。再比如,在波兰历史上曾影响深远的“贵族民主制”,导致国王与贵族之间的关系非常纠结,长期处在谁也不服谁的矛盾中,由于重大议题委决不下而错过了不少国家发展的机遇。此外,更为直观的是,由于地理位置正好夹在德俄两大强国之间,一度自己也曾称霸一方的波兰逐渐沦为四战之地,近代一直在悲剧性地重复着从被占领到独立到再度被占领的命运。民族之间的矛盾冲突,战火蔓延带来的生灵涂炭,意识形态的长期混乱和割裂,都成为波兰人苦难的根源。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波兰的现实主义文学往往具有强烈的政治意味,受冷战时期意识形态斗争的影响很深。无论是代表官方意志的作品,还是反对派的文学,作者所持的政治立场往往过分鲜明地体现在文本中,非黑即白,难免削弱其文学性。而以托卡尔丘克为代表的年轻一代,希望另辟蹊径,力图淡化刻板的、符号化的历史,不再纠缠于清算波兰历史的功过,转而从神话和民间传说中汲取养料,进而创造出自己的一套亦真亦幻的语言体系,并通过这种新的方式来书写波兰人历史。
在这样的文本意图下,《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仿佛始终笼罩在一层神秘而暧昧的薄雾中。种种原本熟悉的凡俗事物,都被优美地陌生化。在这部小说里,一栋房子有其灵魂,衣服有其记忆,动物有其梦境,蘑菇被描述成在地下有一个壁垒森严的王国。这不仅仅是将生物或者非生物拟人化的手法,也不是在纯粹模仿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某种程度上,托卡尔丘克打通几乎所有事物界限的努力,是要在她的文本中营造出一个仿佛“众生平等”的幻象。在这样的世界里,上帝也会有烦恼,而凡夫俗子倒不时焕发某种神性,人类和动物植物甚至很多没有生命的物体,共同分享着太古的空间和时间。作者试图通过这样的平等的叙述方式,恢复人类对这些司空见惯的事物的感受力,强调“体验”本身的重要性——无论那是对物质的,还是对精神的。怀着这样的态度,这部小说对于历史的叙述就获得了某种格外平静而超然的口吻,那些在战场上、官场上轰轰烈烈展开的历史,似乎既残酷地控制着太古众生的命运,又始终被隔离在太古之外。历史成了倒影,成了梦境,成了虽然强大却始终发生在别处的背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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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走到镜子前面,反复观察自己。他看到的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围着水磨走了一圈,抚摸着转动中的巨大磨盘。他拈了一小撮面粉,用舌尖尝了尝味道。他把手浸到水里,将一个手指头顺着栅栏的木板儿溜了一遍,又闻了闻花的香气,发动了铡草机。铡草机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把一饼压缩的荨麻叶子切碎了。
他走到磨坊后边高高的草丛中,撒了泡尿。
他回到住屋,大着胆子冲格诺韦法瞥了一眼。她没睡,望着他,说道:
“米哈乌,没有任何男人碰过我。”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米哈乌的时间”
从战场上归来的男人与妻子的对话,总共没有几个字,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隐衷与冰山下涌动的暗流。
即便是与其他生物、非生物交织在同一个层面上,人类的命运终究还是在这部小说中占据最大的篇幅。发生在太古中的人类的故事,大致历经了三代人,这些人物主要集中在两个家庭中。作者对每个人物出现时的身份和前情往事并没有太多的交代,我们往往需要根据人物的某些细微的行为和心理活动推测各种相关信息。小说一开始,出场的第一个人物是青年男子米哈乌,他在1914年被沙俄士兵抓去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留下正在怀孕的妻子格诺韦法。不久,格诺韦法生下女儿米霞。在暗无天日的战争年代,格诺韦法一度与米哈乌失去联络,并与一个叫埃利的犹太小伙子互生情愫。米哈乌最终在战争结束后奇迹般地回来了,但格诺韦法此时已经怀上了埃利的孩子,两个人只能在心照不宣中继续把原本的家庭模式延续下去。儿子伊齐多尔很快在这种暧昧的局面中降生。
另一个家庭的状况要清贫得多。老博斯基一生都在别人的屋顶上安装木瓦,他的儿子帕韦乌却不甘心子承父业,从小想当个“有地位”的人物。他努力上进,想用知识改变命运,也想通过追求富裕的米哈乌家的长女米霞走上捷径。米哈乌眼看着女儿逐渐成为“帕韦乌雄心勃勃的生活计划的一小部分”,也只能接受他成为自己的女婿。两个家庭因此联系在一起。
时光流逝,先是德国军队来了,接着俄国军队也来了。二战带来的一系列灾难席卷波兰,也裹挟着小小的太古村。战争中的米哈乌收留过被德军追杀的犹太人,而战后的帕韦乌努力在人民共和国的机关里谋生——昔日的雄心勃勃变成实用主义和浑浑噩噩的寻欢作乐。他在外面跟各种各样的女人混在一起,与给他生了好几个孩子的米霞渐行渐远。这些人物一个接一个衰老,死去。小说的最后一幕,是帕韦乌的女儿阿德尔卡从远方回到家乡太古村,看望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父亲。阿德尔卡喃喃地说:“若是需要我留下……”但帕韦乌把脸转向窗口,透过肮脏的窗玻璃望着果园,说:“我已经什么也不需要啦。我已是什么也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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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穗儿是个已长大成人的健壮的姑娘。她有一头淡黄色的秀发,白皙的皮肤,她那张脸太阳晒不黑。她总是肆无忌惮地直视别人的脸,连瞧神父也不例外。她有一双碧绿的眼睛,其中一只略微斜视。那些在灌木丛中享用过麦穗儿的男人,事后总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们扣好裤子,带着通红的面孔返回空气浑浊的小酒店接着喝酒。麦穗儿从来不肯按一般男女的方式躺倒在地上。她说:
“干吗我得躺在你的下面?我跟你是平等的。”她宁愿靠在一棵树上,或者靠在小酒店的木头墙上,她把裙子往自己背上一撩。她的屁股在黑暗中发亮,像一轮满月。
麦穗儿就是这样学习世界的。
有两种学习方式:从外部学习和从内部学习。前者通常被以为是最好的,或者甚至是唯一的方式。因此人们常常是通过旅行、观察、阅读、上大学、听课来进行学习——他们依赖那些发生在他们身外的事物学习。人是愚蠢的生物,所以必须学习。于是人就像贴金似的往自己身上粘贴知识,像蜜蜂似的收集知识,人们有了越来越多的知识,于是便能运用知识,对知识进行加工改造。但是在内里,在那“愚蠢的”需要学习的地方,却没有发生变化。
麦穗儿是透过从外部到内里的吸收来学习的。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麦穗儿的时间”
除了两个被卷入历史漩涡的家庭之外,太古村里还有很多让人过目难忘的人物,其中“戏份”最多的人物有两个。一个叫麦穗儿,在某个夏天从远方流浪到太古。她漂亮性感、桀骜不驯,性格里含有某种朴素的对平等自由和独立思考的追求。她与太古的男人谈情说爱,却又不愿意受到任何束缚,连躺在地上的姿势都要挑战既成的秩序。麦穗儿几乎成了太古所有妻子的敌人,她们发现她怀上了不知哪个男人的孩子,就劝说她生下孩子之后送到“收养院”,却被她断然拒绝。麦穗儿宁愿永远背负着伤风败俗的骂名,带着孩子终日游荡在森林和田野。在整部小说中,麦穗儿的反叛性格,她那仿佛与天地共生、傲视世俗观念的形象,具有特殊的魅力。
另一个有趣的人物是地主波皮耶尔斯基。1910年代,他的宅院横遭哥萨克洗劫,他本人在虚无悲伤中患上了忧郁症。小说中写道“1918年,百废待兴”,实际上指的是一战以后的波兰社会民主党人建立的波兰共和国。波皮耶尔斯基一度热情地投身于社会变革,希望通过工作和行动,“有效地治疗忧伤”。然而,在他生了一场肺炎之后,第一次走出家门,就重又看到了“丑陋的灰色世界”。他发现,“去年重新建设一切的努力付诸东流”。这部小说里充满了这样语焉不详的陡然转折,不铺陈事实,而是着力调动隐喻、捕捉情绪。不过,如果我们查一下史料,就能发现1919年波兰又被推入了苏波战争。总而言之,波皮耶尔斯基的梦想再度破灭,他顿悟“青春时代最大的骗局是乐观主义”。此后,我们再见到这个人物时,他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矛盾体,时而在疯狂的性中寻求寄托,时而又一头扎进书房,在浩瀚的知识海洋中麻醉自己,在永远没有答案的哲学思考中打发漫漫人生。
诸如此类的一段段被分割开的时间,各种排列得错落有致的人和物,风格化的史诗和寓言,以及将它们包裹在一起的那团迷雾,便构成了《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作者搭建结构和拿捏文字的能力是那么突出,使得阅读这部小说的感受相当奇妙,画面和音乐总是会恰到好处地在脑海中自动呈现。也许描述这部小说,引用托卡尔丘克本人的说法是最为准确的:“我总是想写一本这样的书。一本能创造和描述一个世界的书。这个故事关乎这个世界的出生、成长和死亡——一如所有生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