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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的盛装(第五话·叶子)八

十五年前的九月十四日——那个台风之日的傍晚,丈夫突然开始痛苦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来我应该满心欢喜,因为前些日子吉野给了我杀死丈夫的毒药,可是事到临头,我却总是下不了决心,动手的日子一天天地拖了下来。而现在,不用玷污我的手,这个我名义上的丈夫,除了妨碍我的人生百无一用的男人就快死了。然而,那时我却像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一样,有种类似懊悔的情绪。我为什么不早点亲手杀死丈夫?听着丈夫苦痛的呻吟,我在心里后悔:如果死亡是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不早点下决心动手?

田口医生说过,下次病情发作,他很快就会死去。丈夫却仿佛在抗拒察觉到的杀意似的,拼命痛苦挣扎。可是杀意归杀意,最后我没有玷污自己的手,丈夫自然死亡了。

我不想玷污自己的手,但我想玷污吉野的手。我要让吉野成为罪犯,再以共犯的羁绊让我们紧紧相连永不分离。

那个时候,吉野是我的一切。如果我告诉他“没有用药”,吉野一定很欢喜。同时我也知道,放下心来的吉野必然不再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当回事,要不了多久就会对我厌倦,投入别的女人的怀抱。那时的吉野有泥土的气息,粗犷魁梧,有好几个女人迷恋着他。与我有了密切关系之后,他依旧没少跟其他女人逢场作戏。我不能忍受成为那些女人中的一个,被他像丢纸屑般抛弃掉。我要一种坚实的联系,哪怕是犯罪也在所不惜。不,如果是犯罪的话,吉野就别无选择,只能握紧我的手了。

吉野把药交给我时,我确实很害怕,可是恐惧的底层却是安心感。我知道,这样吉野就属于我了。不管他多想离开我,只要他有罪,就必然会回到我身边。这本来只是叹息般的微小感情,却在丈夫病死后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在我心里迅速膨胀开来。田口医生理所当然地作出病死的判断时,我唯一的不安就是会失去吉野。这样一来吉野就自由了,随时可以抛弃我——

我会对吉野有如此执着的感情,相信不仅先生,任何人都无法理解。停战那年,大空袭后我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女人,站在无边无际的焦土上,四周被黑烟包围,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战后不久,我开始卖春生涯。我不是被生计所迫,而是渴望拥抱别人的身体,无论是谁都好。鲜艳的口红改变了我的脸,第一次站在天桥下的那晚,我低着头不敢看来往的男人一眼。在我心里只有一个祈求:第一个搭讪我的男人身上不要有战争的伤痕。对被孤独地抛在怒海中的我来说,吉野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为了抓住这唯一的救赎,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决定对吉野撒谎说用药杀了丈夫,然后亲手写了一张暗示另有蹊跷的明信片寄给樱井。我与樱井素不相识,只是从跟刑警很熟的朋友那里探得了几个刑警的名字,随便选择了他。单凭那张明信片的内容,不会有被逮捕的风险,事实上并没有罪行发生,我需要的只是刑警稍微调查一下就行了。不过,就算吉野和我被逮捕,我也心甘情愿。我只担心被人发现寄出明信片的人是我自己,所以故意把吉野的“吉”字写错。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心虚。寄明信片虚假告密这件事,比杀死丈夫更令我有负罪感。

得知刑警在查访后,吉野流露出比我想象中还要胆怯的眼神,并且前所未有地向我疯狂求欢。被他碾成碎片般地用力拥抱时,我觉得这就够了。这就够了,从此吉野就是我的了,只要让他畏惧……

我知道自己在做傻事。杀了人谎称没杀的罪犯多得是,而我没杀人却谎称杀了人。可是那个谎言,是我和吉野之间唯一的羁绊。

当时的我做梦也没想到,那个小小的谎言,把我今后十五年的人生变得一团糟。

只过了两个月,我就为那个小小的谎言付出了代价。那年临近除夕的晚上,樱井出现在我们刚开张不久的小酒廊,从口袋里拿出那瓶毒药。我眼前一黑。樱井拿出的药瓶当然是没有开封的。对我们起了疑心的樱井,不明白为什么药瓶没有用过,他来找我就是想知道理由。

我害怕了。吉野用卑鄙手段导致樱井被警署开除后,彻底放下心来,不出三个月就搭上一名少女,他跟我摊牌说:“这间店给你,我们分手吧!”假如被他知道真相,更会弃我如敝履。从初见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樱井是个危险的证人。

我把真相告诉了樱井,以用我的身体满足他的异常性癖为条件,请他扮演恐吓者的角色。樱井不是坏人,他不知道自己被警署开除是吉野做的手脚,对我十分同情,答应了我的请求。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他想在我身上实现战争中尝到的反常兴奋吧。而且只要不时到店里露个面就有钱到手,对正面临失业苦恼的樱井来说,也是正中下怀。

恐吓信是我写的。第一封恐吓信的效果超乎想象,吉野马上和少女分手,回到我身边。尝到甜头的我,其后不断寄出恐吓信。吉野多次另结新欢想离开我时我就寄出恐吓信。吉野虽然莽撞冲动,有时会干出大胆的事来,骨子里却很怯懦,只能乖乖地回到我身边。就这样,樱井、吉野和我三人之间持续了十四年的异常关系。

这种危机四伏的关系,表面上却一直平静无事,至今我都难以置信。竟然过了十四年岁月,才第一次面临破裂。

第十四年——即去年年底,当我从酒保口中得知吉野勾搭上女招待龙子,打算把我赶走,把店交给她时,我觉得这次他是动真格的了。为了留住吉野,我不惜拿起菜刀,威胁他如果抛弃我,我就把杀夫的事全部告诉警察,樱井手里握有药瓶作为证据。吉野却不屑一顾,他说我也是共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事实上,我确实做不出来,因为十五年前并没有发生杀人事件。

时效将近,每月定时寄来的恐吓信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让吉野畏惧。于是我假装樱井要在时效到来前最后一搏,在恐吓信上索要一笔从未有过的巨款。这回的恐吓信奏效了,吉野不再去找龙子,独自沉默。

也许是我要求的金额太大了,吉野担心樱井今后欲壑难填,不久后,他说出让我意想不到的话:“不如索性干掉他!”这时的吉野已瘦弱得像个老人,再无当年的风采,然而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却和十五年前在工厂后面给我药瓶时一模一样。

虽然很意外,可我内心深处却在期待这个提议,于是默默点头。毕竟樱井是个危险的证人,他对吉野其实毫无意义,但对我而言,却是个掌握了充分的秘密,足以切断我和吉野之间羁绊的男人。况且那时我和樱井的关系也已触礁。樱井有了钱,开始厌倦恐吓者的角色,对我的身体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兴趣,打算跟我断绝关系。

但我之所以答应吉野,主要还是想让吉野的手真正被犯罪玷污。十四年来我一直苦恼的,就是吉野不是真正的罪犯,我和吉野之间的羁绊全靠一个谎言支撑。这次我要让他真的杀人,把他牢牢地束缚在自己的网罗中。事实上,吉野把樱井的尸体秘密埋葬后,黎明时分回到公寓,就像野兽般侵犯我。当时他的力气、体味和热度,我至今都无法忘怀。听着窗外掠过的风声,我也在心里喃喃自语:“这就够了。”

杀害樱井后,为何要再寄出恐吓信,我自己也不明白。或许尝过一次恐吓信的滋味后(那也是吉野身体的味道,每次收到恐吓信时,他都会比平常更强烈地索求我),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把我变成一个必须依靠谎言才能生存的愚昧者;又或许时效将近,我怕樱井被杀的事一直无人发觉,失去缚住吉野的网。总之,我决定再次寄出恐吓信。

为了让吉野相信一直以来恐吓我们的不只是樱井,还有另一个同伙,我便假称有陌生男人打电话过来,想知道樱井的消息。我让吉野以为那男人后来还多次打来电话,并且一次又一次撒谎,告诉他从声音听可能是田口医生,而且樱井和田口至今时有往来。其实新的恐吓者不拘是谁都可以,我会选择田口医生,是因为他知道十五年前的犯罪也不足为奇,和樱井有接触也不会显得不自然,而他后来关了医院僻居川崎一隅,形迹也很可疑。

胆小的吉野不会直接去找田口,于是我表示想亲自调查一番,遂出了门。实际上,我确实和田口见了面,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和他闲话家常。这次谈话唯一的收获,就是得知田口还保留着当年的诊疗纪录,而且清楚地记得我丈夫是死于台风之夜。

不知是否因为杀死樱井的记忆还鲜明地印在脑海中,回到公寓后,吉野对我的谎言深信不疑。就这样,直到今年三月收到田口的恐吓信为止,他再也没提过龙子,仿佛只有我一个女人,只索求着我。

假如这样继续下去,也许我会又一次一次不断寄出恐吓信,度过下一个十五年。可是田口的恐吓信偶然被歌江偷看到了,连她也开始勒索。被逼到进退维谷的吉野,想到利用歌江看错字的机会,演出那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戏码,把十五年前的命案和去年的命案同时带过时效。而我这次也默默点头答应,是因为这出戏的目的之一就是杀死田口。无论如何,田口都是个碍眼的人,他和樱井一样是可怕的证人,知道吉野十五年前并没有杀死宫原,宫原纯粹是病死而已。

十五年前的小小谎言,把我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在一个又一个谎言中,我完全迷失了自我。我忘了自己已犯下远比吉野可怕的罪,还怀着满足感,默默注视着一个男人沉迷在自己想出的计划中,一次次犯罪,被我设下的绳索牢牢绑缚,逐渐坠入自我毁灭的地狱。

就这样,我和吉野既是同谋,又各怀目的商量计划的细节。等到九月十五日——十五年前虚构犯罪的时效期来临时,吉野第一次拜访先生。

十五年。好长好长的“罪犯”岁月。那是一个没有犯罪,却又犯下更大罪恶的愚昧女人,十五年来所渡过的岁月。

犯罪有时效,没有犯罪的我所犯的罪却没有时效。只有时光在永无止境地流逝。而我厌倦了这无止境的岁月,所以杀了吉野。

我没有后悔。若说后悔,我只后悔丈夫死后三个月,吉野搭上那个少女时,为何不马上把他杀掉。那样我就不用杀死樱井和田口这两个无辜的男人了。十五年前,当吉野把药交给我,叫我趁他外出期间一个人动手时,我就应该察觉到他是个卑鄙小人。

不,那时我已经察觉了。尽管如此,他依然是我唯一的依靠。如今躺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再没有半分昔日的风采。十五年的岁月也夺走了这个男人的一切。也许,他才是我所犯的罪的真正受害人。望着他透着胆怯的尖细下巴、深陷的眼睛和懦弱的薄唇,我仍然觉得他就是我的全部。我身上有锁链的痕迹,那是我和樱井发生可耻关系时留在肌肤上的烙印。可是真正用铁链锁住我身体的,乃是一个名叫吉野正次郎的男人。

先生——

如今的我,在等待法律的裁判。可是在真正意义上有权裁判我的,并不是法律。

是那时那片小小的天空。

十五年前,那片见证我并没有犯罪的天空。

那片澄澈的晴空,十五年来一直注视着我的谎言。

初见先生那晚,我在先生眼里望见了那片天空的颜色。

我希望先生读到这封写出真相的信,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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