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宵待草夜情

未完的盛装(第五话·叶子)三

赤松刚到事务所不久,吉野就打来了电话。寒暄了两句之后,他急切地告诉赤松,今早有个疑似樱井的人打电话到T 警署,上午刑警已经上门找过他了。樱井在电话里揭发了两人十五年前的罪行,并将他们用过的药瓶寄去了警署。

“那你怎么跟刑警说的?承认了吗?”

“是啊,没法子嘛。刑警提取了我们的指纹,只要跟药瓶上的指纹一比对就知道了……不过时效已过,我想不用担心,只是……”

吉野担忧地说出樱井打给T 警署那通电话最后的奇妙警告。

赤松挂掉电话后立刻冲出事务所,前往北新宿。

吉野住的公寓很寒酸,不像是拥有高级酒廊的老板该住的地方。公寓共有四个房间,进门的房间摆着沙发,墙上挂着画框,收拾得很像客厅。吉野大概是在睡梦中被叫起来的,头发乱蓬蓬的。

叶子一身朴素的洋装,和昨晚判若两人。阳光下毕竟隐藏不住实际的年龄,可是依然有种动人心魄的美。她站在惊慌失措的吉野身边,微垂着眼,似乎有意避开赤松的视线,给人十分文静的印象。

“樱井说时效还有三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她老公肯定是九月十四日死的,十五年前的九月……”

说到这里,吉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向叶子确认:“是吧?叶子,不会有错吧?”

赤松觉得奇怪。听吉野的口气,记得正确日期的只有叶子一个。一问才知道,十五年前的罪行是由叶子一个人进行的,当时吉野去北海道旅行了。他知道结果时,已经是九月二十五日的事了。

“不过,肯定是十四日,错不了的。”

“先生,樱井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一个月前他来店里时,还明确说过时效到十四日。”

“大概是想骚扰你们吧。时效使你们获得了法律上的自由,但并不代表所犯的罪也消失了。你们经营着那样一家高级酒廊,自然也有社会上的地位。假如过去犯下的罪被世人知悉,难免会有麻烦事——樱井的目的也许就是这个。不过樱井明知自己会因恐吓罪被追诉,还是下定决心走出这一步,恐怕不只是骚扰这么简单。除了勒索之外,他对你们两位有没有特别的个人恩怨?”

叶子转头望向垂头丧气的吉野,似乎担心他说出什么话来。她的眼神有些冷淡。

“完全没有头绪。”吉野低着头回答。

“不必担心。只要查一查,很容易就能知道时效到十四日。”赤松安慰道。

一个小时后,赤松就知道自己太乐观了。

赤松正想起身回事务所时,敲门声响起,早上来过的刑警们再度登门造访。

“听你们说了经过,我想是那个叫樱井的男人有所误会——”

赤松抢先开口。不等他说完,刑警就打断了他的话。

“误会的好像是这两位啊。”

刑警说完,取出一张纸来。看到纸上写的文字,吉野惊叫一声,叶子也吓得捂住嘴角。

那张纸是十五年前杀人事件的被害者——宫原定夫的户籍誊本。死亡年月日一栏清楚地记载着:昭和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下午五点三十分。

“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叶子的声音在颤抖,“我记得当时田口医生在群马县的家人遭了水灾,所以忘了写死亡诊断书,立刻赶回老家……等正式申报死亡,拿到埋葬许可,已经是四五天后的事了。不是医生就是区政府的人搞错了。”

“死亡申报书是你填的吗?”

“不是。医生说耽误了时间很对不起,拿了我的印章亲自去办的……因为我闻到尸臭就恶心。”

“那位田口医生现下在什么地方?”

“很久以前就听说他搬家了,不过不晓得搬去了哪里。”

“你丈夫去世时,还有其他人在场吗?”

“有位邻居大婶村田美津在。已经很久没见了,但她应该还在车站前做生意。”

“可她是个局外人,怎么可能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发生的日期?”刑警冷冷地说道。

“那晚凯瑟琳台风登陆,大婶还说怎么死在这样一个晚上,她应该记得的。”

凯瑟琳台风的确是那年九月十四日到十五日之间登陆的,给关东一带造成严重的损失。

刑警离开后,吉野一脸怒气地问:“叶子,不会是你记错了吧?”

叶子猛烈地摇头,似乎不是在否定吉野的质问,而是表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第二天下午,刑警带着村田美津的答复再度来访。由于村田美津昨天出门去温泉旅行了,所以迟了一天。当时赤松正在和吉野夫妇谈话。

刑警以公事公办的语气告诉他们,村田美津证明,宫原绝对不是死于台风之夜,而是台风过后三四天。

“怎么可能……”

叶子再次忍不住双手捂嘴。刑警趁势追击似的又说,还有一名证人断言,命案不是发生在九月十四日台风之夜。

今天一早,樱井再次打电话到T 警署,让警方调查一个住在池袋的男人水野辰夫。

水野辰夫是当年在吉野手下做事的年轻人,离开吉野后,曾一度正经做事,但最后还是沉沦为黑社会,如今过得跟小混混没两样。水野加入黑社会后还不时出现在吉野的店里,去年跟吉野大吵过一架,从此断绝来往。据刑警表示,水野承认十五年前的夏天受吉野之托,替他弄来那瓶有问题的药。而且水野知道吉野和叶子的关系,怀疑那瓶毒药是用来害死叶子丈夫的,便对叶子的动向格外留意,因此清楚地记得叶子丈夫是在台风登陆四五天后死亡的。

“叶子,你……”

吉野死死地瞪着叶子。若是这样,叶子记错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茫然失措的叶子,突然一把抓起手袋,梦呓般地低喃着:“我要去见村田太太,我要当面问她,是她记错了……”

赤松拦住企图冲出门去的叶子。

“等一下。对了,刑警先生,田口医生那边情况如何?他不是目前最重要的证人吗?”

刑警表示,田口十年前搬家后去向不明,现在正在寻找他的下落。然后表情不快地告辞了。

樱井的电话随后打来。接电话的吉野脸色剧变,回头看向赤松,赤松马上知道是谁打来的了。

吉野对着话筒激动地说:“你现在在哪儿?”“你不也说过是十四日吗?”“你连辰夫也收买了?”“还有田口医生,他一定可以证明。”

见吉野色厉内荏地嚷个没完,赤松说服他让自己来听电话。才报出律师的身份,对方就说:“律师先生吗?这两人的事你最好别管,他们输定了。”

不等赤松开口,电话已经挂断。那是个没有特征的低沉声音,但在电话挂断前,男人爆发出一阵刮喉咙般的痛苦咳嗽声,直到搁下话筒,咳嗽声依旧在赤松耳边萦绕。


临近黄昏时,赤松陪叶子去见了村田美津。可这一趟也是徒劳。美津乍见叶子时还很亲切地招呼她,后来发现叶子绷着脸,她的态度也冷淡起来。

“可是阿叶啊,我不能跟警察说谎呀。是你自己记错了吧!台风那晚,你老公确实很危险,可好歹把命保住了。我不是说过,幸好没在这样的晚上死去么?”

美津翕动着干涸的嘴唇,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团。叶子还不死心,拼命地追问,美津不高兴地闭口不语,最后说:“我又不晓得你老公是被谋杀的。”

叶子只能沉默作罢了。

两人没有马上叫车,沿着美军基地的铁栅栏走了一会儿。十五年过去,这一带也已焕然一新,虽然不如新宿繁华,但也是大厦林立,装点出新时代的风貌。许是快要下雨了,黄昏的天空比平时更暗沉,低低的,与长长的跑道相接。跑道尽头的地平线上,闪着最后的微弱白光,搅碎了周遭的云彩。一架战斗机不知要飞往何处,正朝着最后的光前进。

叶子突然停下脚步说,只有这个基地没有变。

“经过了十五年,一切都变了……包括人的记忆。”

“不,村田美津和水野辰夫也许是被樱井收买了。倘若你的记忆没错,他们不是记错了,就是故意撒谎。”

“收买……不错,樱井干得出这种事。他想向我们复仇。”

“复仇?”

“吉野昨天跟你撒了谎。其实樱井很恨我们。当年他被警署开除,表面是因为对普通市民动粗,实际上跟他吵架的是黑帮的小混混。樱井一直认定是吉野在背后捣鬼,让黑帮成员故意寻衅闹事。”

“这是事实吗?”

“吉野对我一口否认,不过他做得出来。那时的吉野就是个流氓,他害怕刑警到处调查我们……至少樱井深信自己是因为吉野被署里开除的。”

叶子仰望着天空,迷茫的眼神似乎在寻觅着什么,然后说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先生,我身上有锁链的痕迹。樱井要求的不只是金钱。他做过特高警察,尝过捆绑、殴打罪犯的滋味,便也那样要求我。十五年来,我一直被迫用身体偿还杀夫之罪。我的身体最清楚樱井的可怕。那个男人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夺走我们的一切。”

叶子嘴唇苍白,语调却出奇地平静。见赤松惊异地注视着自己,她用右手遮住和服后领露出的肌肤,迈步向前。

“吉野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但是假装不知道——吉野就是这种男人。”

听叶子的口气,相对吉野,她更鄙薄自己。赤松想起刑警出示的宫原定夫的户籍誊本。除了死亡日期外,还有一件事令赤松讶异。户籍誊本上叶子的名字赫然在目,她在户籍上依然是死去的宫原的妻子。经过了十五年,她和吉野仍旧只是姘居关系。望着走在前头的叶子行将消失在夕照中的背影,赤松不禁想起歌江对她的评价:“可怜的女人。”

回到公寓后,吉野表示刑警刚刚又来了,不过他们还没找到田口医生的去向。如果户籍上的死亡日期属实,那么时效只剩下明天一天了。单凭村田美津和水野辰夫的证言,警方就完全有可能实施逮捕。更何况从药瓶上检出了吉野夫妇的指纹,当事人也已供认不讳。

正在商量善后对策时,叶子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赤松摊开的记事本上,蓦地脸色一变。就在她嘴唇微张,似乎忍不住想问什么时,正好与赤松四目相对,她赶忙逃避似的起身去了厨房。赤松拿过记事本来看,摊开的那页上只写了“九月末”三个字。他不明白叶子为何会如此吃惊,但一时也无暇细想,因为他的心头别有一种不安。

下午接到樱井的电话时,吉野脱口说出田口医生这名证人的存在。如果樱井是为了向吉野复仇而策划了这次的事,并且收买了村田美津和水野辰夫,当然也不会漏掉这位医生。说不定他早已做好手脚,若今天的电话才让他得知还有这样一个证人,他很可能立刻设法对田口医生下手——赤松就是为此感到不安。

田口医生的记忆,是眼下唯一的希望。


当晚九点多开始下雨。神奈川县川崎市的工厂街笼罩在散发着初秋气息的蒙蒙细雨中,远离白日的喧嚣,死一般的寂静。工厂街后面是一排看似机关宿舍的屋宇,当静悄悄的雨声突然变得激烈,像要连暗夜一并敲碎时,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其中一间屋舍前,全身淋得像落汤鸡。脖子上的绷带成了灰色,紧紧贴住喉咙。或许是因为受寒的缘故,男人的左手一直掩着嘴角,极力压抑咳嗽声。确定了简陋名牌上的名字是“田口太造”后,他伸手揿下门铃。

不久,玻璃门上映出人影,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你是田口医生吧?我是刚才打电话过来的警察。关于十五年前的那起事件,想向你请教一些问题……”

不待田口回答,男人已闯进屋里,并反手锁上门。这期间,男人的眼睛片刻也没离开过田口的脸。他的动作十分敏捷,紧盯着田口的眼睛很冷静。

看到男人从湿透的外套口袋里取出的东西,田口终于发现了对方的意图。他想要呼救,但还没来得及出声,男人已经扑了过来。

急骤的雨声湮没了男人的声响,屋里静谧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