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十七年 。
这年夏天即将结束时,一个男人来到赤松开在新宿车站西出口后巷的律师事务所。
事务所位于一栋战后不久建起的六层大厦里。在当时是栋引人注目的高楼,如今已淹没在林立的现代化大楼中,老旧而落伍,独自伫立在道路一侧。
男人年约四十五岁,带着K 议员的介绍信。
“你和K 先生是什么关系?”
“呃……我……我在歌舞伎町开了家小酒廊,叫‘叶子’。叶子是我老婆的名字,她是店里的妈妈桑,我是老板……K 先生是我们店的常客……”男人结结巴巴地说。
赤松没听说过这家店,但若是K 常去的地方,不难想象应是相当高级的酒廊。事实上男人穿的衬衫确实价格不菲,体格也算魁梧,但可能身体不太好,肤色灰暗,贴在与年龄不相称的瘦削骨头上,给人的整体感觉是寒酸而没有生气。
“那么,你有什么事呢?”
“老实说……有人恐吓我们……我和我老婆。”
“恐吓?”
“有个名叫歌江的女招待,去年十月来我们店里上班,今年三月,她偶然掌握了一个秘密……这女人本来就品行不端,我们原打算很快辞掉她的,但自从掌握了那个秘密,她就在店里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我们也不敢叫她走人……”
“她向你们要钱?”
“是的,半年间拿了将近一百万……这个月初,我们又给了她二十万,说好是最后一次,拿到就从店里辞职……可是三天前,她又打来了电话。”
男人说话的方式像把话闷在嘴里咀嚼,听来好似老人在嘟嘟囔囔地抱怨。赤松暗想,他名义上是酒廊老板,实际上恐怕是靠老婆开店赚钱的软饭男。他似乎害怕和赤松的视线相交,总是怯生生地四下张望着。
“那个秘密是……”
“呃,歌江那家伙以为……我们在十二年前犯了罪。”
“请你再讲清楚一点好吗?”
“只是歌江这么以为啦……她认为我和我老婆叶子十二年前杀了人。”
“等一下。你说只是那个女招待这么以为,意思是你们过去并没有犯罪喽?那又何必害怕对方的恐吓?”
“这个嘛……”
男人想说什么,舔舔嘴唇又把话咽了回去,沉默不语,似乎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的样子。
“你们当然没有杀过人吧?”
“呃,这个……”
“有吗?”
“不是……嗯……”男人尴尬地咂咂嘴,才说,“好,我全都坦白了吧。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事情是真的。我和我老婆杀了一个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都快忘了……”
“没有破案吗?”
突然听到他承认杀人,赤松一时不知所措,禁不住大声问道。男人轻轻点一点头,为难地咂了几次嘴,抚着脸颊说:“也没有谋杀那么严重啦。我老婆以前有个老公,应该战死了的,战后很久又突然跑回来,跟着就得了腹膜炎病倒了。医生也说已经无可救药,那人在床上躺了快半年,痛苦得要命。我们看他那么受罪,商量着不如让他解脱算了……刚好那时弄到了一种药,可以让他死得轻松点。”
“可是用了药就是用了药啊。”
“是啊……所以要说杀人,也确实是杀了人。”
“医生没发现吗?”
“没有……反正是个随时会死的病人嘛。”
赤松把椅子往后移了移,以便从稍远处观察男人。男人逃避他的视线似的歪着低下头,太阳穴上浮现的毛细血管在神经质地颤抖。这个胆小的男人应该不会说谎,可是他的话里还有许多难以理解的地方。
“你确实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作为律师,我的职责是维护犯罪者的权利,可是有人坦白自己杀了人,我就必须采取法律行动。我不得不报警。”
“是啊,我也觉得应该去找警察。不过在那之前,我们想先跟先生你商量一下。”
“也就是说,因为受够了歌江的恐吓,你们打算自首?”
赤松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一点。就算那个叫歌江的女招待再怎么作威作福,也不过在半年里敲诈了一百万而已。难道就因为忍受不了这样的勒索,就把隐瞒了十二年的犯罪这么简单地招认出来?
“不,不是这样的。”男人似乎看出了赤松的疑问,连连摇头,“这件事跟歌江没有直接关系,我们无法忍受的是另一个男人的恐吓。”
“你是说,还有一个人知道你们的罪行而恐吓你们?”
男人点点头。这回他不住地叹气,然后一点一滴地说了出来。
男人和现在的太太杀害其前夫没多久,一名刑警就对前夫的死起了疑。刑警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足以揭发他们的罪行,却刚好在那时因一件小事被迫辞职。为了生活,他换了种方式利用那份证据。那年年底,前任刑警出现在店里,出示证据敲到了第一笔钱。直到目前为止,他陆续敲诈两人近六百万。他每年来店里一两次,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哟,店越开越大啦!”“赚这么多钱,很头痛吧!”说完就离开,然后每个月寄一次信来要钱。信上要求他们把钱寄到指定的邮局,金额逐年增加。就在两人对前任刑警的恐吓忍耐到极限时,歌江偷看了收在手袋里的敲诈信。
“我们跟歌江说那种信是乱写的,可是歌江大概以前就感觉到那些信见不得光,态度很强硬,我们毕竟做过亏心事,终于还是一次次给了钱……光是那个刑警的勒索就已经让我们走投无路了,到了现在这地步,我们觉得不如把一切告诉警察,落个痛快。”
说到这里,男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厚信封,递给赤松。
“这是一点小意思。”
“不用。”赤松向来除了辩护费外分文不取,他把信封推了回去,“除非是预先支付的辩护费,我才会收。”
赤松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男人意外地抬起头。
“我想应该用不着辩护费……”
赤松不明白他的意思,露出询问的表情。
“我们杀人的案子,应该不会被审判。”
“可是,你不是打算去自首吗?”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突然问道:“今天几号?”
赤松扭头看了一眼挂在门口墙壁上的日历。
“九月十五日。”
男人自己也扭过头去,像是要确认赤松的答复似的,以阴冷的眼神注视着日历。
“那么,我们的罪行已经过了时效……我们杀人是在那一年的九月十四日,也就是昨天。”
赤松禁不住探身向前。
“等等……你刚才不是说是十二年前杀的人吗?不管什么样的案子,既然杀了人,追诉时效应该是十五年。”
“不,那是个误会。刚才我不是说只是歌江那么以为吗?那个刑警的字很烂,歌江是趁我老婆暂时离开的工夫匆忙偷看的,所以看错了。信上写的是:‘如果不想让警方知道十五年前的杀人事件,就把钱寄到指定的邮局。’十五年来,樱井寄来的恐吓信内容都一模一样,所以可以肯定……歌江看到的‘五’字笔画不太清楚,连我们看着也像‘十二年前’……我们就让歌江这么误解着,一直等到今天。若是被她知道时效已近,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不过到了昨晚十二点,时效终于结束了。”
直到这时,男人才第一次正视吃惊的赤松。他皱着眉头,脸上是又想哭又想笑的样子。
“我想请先生将这件事告诉歌江。时效一过,她的恐吓就没用了……当然也可以由我们来说,不过我们觉得由先生这样的法律专家来说更有效……”
说完,男人再次把半悬在桌上的信封推给赤松,这回他的态度很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