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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地之露(第二话·杉乃)




杉乃小姐……不,嫂子——请让我仍如往昔这般称呼你……自那之后过去二十年了,光阴流逝如此之快,令人只觉宛如一梦。但那是大正日本年号,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二六年。 三年发生的事,至今确已过去了二十年的漫长岁月。

嫂子,或许你未曾察觉,但这二十年间,我曾见过你三次。

第一次是那件事过后六年的某个春日。樱花烂漫的斜坡上,与阳光一起飘落的缤纷花瓣令你的脸颊微微泛红,你牵着年纪幼小、刚上小学的晓介的手,嘴里愉快地哼着歌儿,步上斜坡。

之后又过了数年,大正末年的冬天,我因生意上的事回来,穿过品川火车站之际,意外地看到你和家人一道从火车上下来。你落后一步,跟在丈夫——也就是我哥哥村田晓一郎——魁梧的肩膀后,雪白的脸裹在深蓝色的披肩里,随他一起走来。你那副样子完全是个贞淑娴静的妻子,看起来甚至很幸福。

与你并肩而行的晓介,像是对自己已经高过母亲的身材感到害羞似的,将学生帽低低压至眉眼,遮住半张脸。因为我也听说过许多有关哥哥与晓介这对父子的传言,因此,看到晓介仿照你的样子退后一步,像要藏在父亲背后似的走着,仿佛被孤单地弃置于父亲的阴影下,我感到心痛难耐。

第三次就在十天前,没错,就是发生那起事件的那天早上。我看到你在仙觉寺的墓地,在村田家祖先的墓前献上花束,合掌拜祭。你已年逾不惑,发间也掺了银丝,但嘴唇和脖颈仍是二十年前的模样,纤细的面部轮廓如同用笔轻描出来的……对我来说,你依然是个遥不可及的女人。

我在下町做着琐碎的药材买卖,躲在你们一家人看不到的地方,试图忘记你……我告诫自己,绝对不能接近你和晓介。这二十年我都是这么度过的。

这样的我,如今却突然下定决心通过书信与你对话,不用说,是为了十天前,即十月六日的那起事件。据报纸报道,晓介“晚上九时大醉归家,径自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抓起菜刀,刺杀了在茶室里醉卧的父亲村田晓一郎”。

据说当时突发不测,连身为母亲的你也来不及阻止。晓介嗣后醉倒昏睡,巡警赶来时依然呼着酒气,手握染血的菜刀沉于梦乡。

报纸和号外纷纷对晓介大张挞伐,指责他身为帝国大学学生,戴着高材生的面具,行径却如恶魔一般。从报道上只提及“与咖啡馆女服务员的自由恋爱遭父亲责难”来看,很可能晓介已做好准备,要将出生以来父亲一直虐待自己的真正理由,以及哥哥对身为不义之子、罪孽之子的晓介的冷漠态度全部隐瞒,不吐露一丝一毫。这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你……也是为了身为叔父的我……

可是嫂子,事实果真如此吗?此刻,牢房里的晓介也许心中坚信自己就是凶手,喝得酩酊大醉之下杀害了父亲,之后毫无记忆,并为此深感痛苦,但真的是这样吗?不,十天前的那起事件里,隐藏着一个连当事者晓介也未曾察觉的真相。为此,有件事无论如何我都要告诉你……嫂子,在阔别二十年的今天,我终于决定和你谈一谈……


二十年前,嫂子你对我来说就是个遥远的女人。我立志学医,为了上京进大学而努力学习时你已经是哥哥的妻子,与哥哥结下了幸福的——不,是乍看很幸福的——羁绊……哥哥年长我六岁,我们幼时父母双亡,由小田原的叔父夫妇收养。与耿直不谙人情,头脑不怎么灵活的我相比,哥哥从小做什么事都聪明机智,才华横溢。他明治末年上京,大学一毕业就当上官吏,娶了你——东京屈指可数的纺织品批发商的独生女为妻。我来东京读大学后,租住在小石川,那时已是你们结婚翌年。

我经常去哥哥家,与你会过面,也交谈过。做了官吏的哥哥,比在乡间时看起来魁梧了许多,这是因为他得到了你,如此重要的人。即使在结缡当时,你的神情举止与其说是天真烂漫的新婚妻子,不如说是长期支持丈夫的贤妻,以过于沉静的目光在哥哥身后凝视着他。尽管如此,你微笑的时候,唇边还是会偶而流露出天真的羞涩。在刚来东京不久的我眼中,你美得沁人心脾。

之后想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你我之间起到牵线搭桥作用的,正是哥哥。

一年时光平安无事地过去,大正三年夏末,哥哥在享受马术之乐时落马骨折,必须住院治疗半年。住院数天后,哥哥对前去看望的我说:“顺吉,不好意思,这段时间你从大学过来时能不能顺便去一下我家里,看看杉乃的情况?虽然有个女仆清在,但到底是个小姑娘,指望不上……实际上上个月底,杉乃试图自杀过一次。”哥哥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我吃惊地追问事情经过,哥哥以少见的黯淡神情说,自己前年开始在谷中的杂院蓄了一妾,今年春天,那女人产下一男孩。此事在杉乃面前败露后,她看起来只是默默地忍耐着,不过问丈夫的品行不端,但八月底时突然试图用剃刀割腕。哥哥恰巧发现,才未至大碍,但他非常担心会不会再度发生同样的事情。

虽然惊异,我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八月末,一场阵雨过后我回到租来的住处,听说有个自称我嫂子的人冒雨来访,一直等到刚才才走,堪堪与我交错而过。我走进房间,榻榻米上还留有水迹,矮饭桌上有用雨水写成的杉乃的名字。那时我只以为你是为了避雨顺路歇脚,听哥哥说同一时间你曾企图自杀后,我猜想你来访是为了坦陈痛苦的心情。那用雨水写成的名字若断若续,行将消逝,仿佛在诉说生命的脆弱。

翌日,从大学回家的路上我立刻去拜访你。哥哥当然不用说,他全心信任我才会将你托付给我,而那个时候的我,也还没有察觉到沉睡在内心深处的对你的心意,更未想到我是个多情到甘愿背叛哥哥、投身于罪恶之焰的男子。

你和哥哥的家在本乡的僻静之处,可能因为黄昏时分还未点灯,令人更觉主人不在的寂寥,不禁联想起结于某处野地上的草庵。或许也因你偏爱铃虫又名金钟儿、金琵琶,鸣声为“铛、铛、铛”,如风拂铃铛,清脆而带颤音,十分美妙。 的音色,为了吸引秋虫聚集,特意不修剪庭院中的芒草和芭茅,任由庭院荒芜、杂草丛生的缘故吧。

我透过方格篱笆向里窥望,只见你穿着白底碎花的夏衣蹲在庭院一角。我出声唤你,却没有回音,直到我踏进庭院,你蹲着的背影依旧如睡着般安静。我忽然感到害怕,仿佛只要伸手一拍,你那微微发白的身影就会化为虚无,消失在笼罩四周的暮霭中。我只得沉默着伫立不动。

过了很久,你终于站起身来,十分自然地回头看着我说:“我知道你来了。我听到你叫我和你的脚步声……但你的脚步声听来就像在梦里一样,我突然害怕起来,没有勇气回头。”

然后你又说今天头痛,希望我明天再来一次。不,不止明天,你问我能不能这段时间常来走动。“一个人很寂寞,顺吉你若能来,或许可以为我解闷。”

你的话就像和哥哥商定好了似的,我用力点点头。

“很荒凉吧?”你像是突然想起一般,环顾着庭院说,“不过,有一只铃虫在暗处鸣叫,你听见了吗?”

被你一问,我侧耳倾听,似乎从某个杂草丛生、宛如野地之处传来轻轻的虫鸣。在这夏日还未过去,仍会沁汗的傍晚,那声音冲淡了杂草犹带绿意的夏日气息,令庭院骤然加深了秋意。

“你知道那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吗?”

“不清楚……感觉相当遥远。”

你舒展眉头,微笑着说:“这里……”将团扇贴在胸前。

接下来的刹那,你突然将手伸向我,拉住我的手引导着穿过白底碎花的和服衣襟,落入你的怀中。我还来不及吃惊,指尖已触到铃虫薄薄的羽翼,小虫铛铛地细声回应。我的手指摸索到的,仿佛是藏在你柔软胸怀里的暗之铃铛,正轻轻地摇动。我慌忙抽出手,将发烫的手指藏到背后。

一直纯洁微笑着的你,看到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害羞似的呢喃了句无意义的话:“真热啊!”然后停下不断扇动暮色的团扇,遮住胸口。团扇表面描绘的流水,微微泛起涟漪,藏起你的胸膛。流水的波纹上浮起银粉,或许是傍晚暮色中仍存有夏日的余晖,闪着耀眼的光芒,看起来宛如一道流自你胸口的梦幻河流。关在你怀里的铃虫继续鸣叫着,传来缥缈的虫音……

“你知道回去的路吧?”黄昏分别时,你唤住我问。

“只要回到来时的路不就好了?”

“嗯,可是你会不会忘记来时的路?”你提出个令我难以理解的问题,将脸藏在团扇后,只露出眼睛,眼神投向远方。

那是我走惯了的路。当时我觉得你问得很奇怪,以后想来,你才是对的。嫂子,那天黄昏时走来的路,我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茅草根下最幽暗的深处,覆着黑色潮水般的黑暗,有一只铃虫在那里鸣叫。那是只羽翼白得近乎透明的铃虫,连鸣叫声也澄澈得仿如透明。我向它伸出手,一触到它的羽翼,铃虫就化为一团纯白的小小火焰,燃烧起来……太热了,我醒了过来。黄昏时由你胸膛传来的温度变得滚烫,与梦中火焰的余温一起留在我越发灼热的指尖,在那夜骤然加深的秋意中燃烧……当我碰到你的胸膛,铃虫的鸣叫声便缠住我的手指,摇醒了长久以来沉睡在我心底的对你的思慕……


“总觉得好寂寞……八月底拿起剃刀时也这么觉得。那时候万籁俱寂,就想毫不犹豫地用剃刀结束生命。”在我为了替你解闷而去看望你的第十天,你自言自语似的如此呢喃着。

说是替你解闷,但夜复一夜,你只是无言地闭上眼睛,倾听着秋色渐浓的庭院里传来的虫鸣。我则透过庭院里的虫鸣,默默倾听藏在你怀里的那只铃虫缥缈的鸣叫……在女仆清学针线回来前的约一个小时里,我们就只是这样坐在无灯的窄廊上。那个黄昏留在我指尖上的灼热,被初秋的凉风包围,不但没有冷却,反而像埋在灰里的炭火,热度凝聚在最深处。我注视着你过于宁静的侧脸,好几次不得不将手指藏在袖兜里。

“你听说了吧,我曾经企图自杀……我知道,你是忧心我的生命才来看我的。”

“还是不能原谅哥哥吗?”

“不是那样的……顺吉,我不是因为爱你哥哥才嫁给他。我生活在城市里,从小不谙世事,只是遵从父母之命……然后,在我一次都还没爱过他的时候,那个人就死了。”

“哥哥还活着。到过年时身体就会恢复如初……”

“但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在我一次都还没爱过他的时候……想到这里,忽然就寂寞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寂寞的应该是我哥哥。”

“不,寂寞的是我……我和你……”从你唇间自然流出的声音,像是把你自己也吓到了。你不禁回过头,想从我的眼神中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说出了那样的话。我用眼中的笑意掩饰过去。

你忽然拿起我手上的德语字典,翻着书页,冷不防地问:“‘接吻’怎么说?”

我找出你问的单词指给你看,手指禁不住颤抖。

“怎么念?”

“……KUSS 。”

“怎么说得好像呼吸困难的样子?”

“没有……”

“为什么?”

“只是……有点难为情。”不知所措的我脱口说出了真心话。

“又不是什么可耻的词……在相爱的男女之间,毋宁说是个美丽的词。”说着,你用小指指端沾了沾唇上的口红,缓缓在我的下唇上涂着。

薄云不断地流动,夜影的衣摆被月光揭开,转瞬又笼罩在淡淡的黑暗中……庭院的样子在光的浓淡中不断变化,随着光的波涛,庭院里的虫声涌向我们坐着的窄廊。

“怎么样,很美吧?”你咬着收回的小指,眯着眼睛,似在确认我唇上口红的模样。你那透明的影子渐渐融入微光中,我凝视着你,沉浸在不真实的静寂中,小指擅自动了起来。

我沾了沾你涂在我下唇上的口红,让它回到你的下唇。就这样,我们借着一抹口红交换亲吻。我心中那紧绷的东西冲破小指,流淌出来。

“为何表情这么难受?”

“手指很热……一直很热。”

“是痛,那是……痛到发热。那个黄昏,你的手指被切断,落在我怀里……是我切断的。”说着,你带着苦涩的神色破颜一笑。

“我很狡猾呢。明明一点也不爱那个人,却假装了三年……在我心里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月前下阵雨那天,我想见你,去了你租住的地方。”

我无言以对。

“然后,十天前的黄昏,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真的很狡猾。你为什么总把手指藏在袖兜里,原因我也早就知道了。”

“你察觉了却沉默不语?”

“不……”你轻轻摇头,“我怀里的铃虫鸣叫声应该已经代替我清楚回答了。借着藏在袖兜里的手指和潜在怀里的铃虫声,这十天来,我们不交一语,却一直在秘密相会……”

我意外地知道了你的心意,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被突如其来的悲哀所侵袭。我用更加难过的目光凝视着你。你避开我的眼光,将视线抛向庭院中的黑暗。

“顺吉,你是为守护我的生命而来的吧?那么请你此刻也守护我……守护此刻,这一瞬间的生命……你第一次来的那个黄昏我也想自杀,是你的脚步声救了我……你能不能再救我一次?为此你或许会失去一切……但能挽救我此刻的生命。”

过了许久,我点点头。或许我回答的不是你的话,而是你怀中溢出的铃虫鸣声。我的最后一滴灵魂从手指的伤口流了出去。

不久,月儿隐入云间,你的脸湮没在黑暗中……然后你说:“我已经吩咐清从今晚起迟点回来。你进来吧!”

我那变得空空荡荡的身体被你的声音牵引着,迈过窄廊,跟在你身后。我正要踏进没有亮光的房间时,你突然背手关起近在我眼前的拉门。

“为了我的生命,你真的能舍弃一切吗?”隔着拉门传来你略显紧张的声音,“若是做得到的话,就请打开拉门。不过……不过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我毫不犹豫地打开拉门,之后背手将门缓缓关上。庭院里的虫声远去了……只有你怀里的铃虫还在黑暗中铛铛作响……“是我引诱你的,请你记住这一点。”你流下泪来。我默然摇头,将手探入你怀中。那被你切断的手指自行寻找着我的手,将它牵向你的胸膛……就这样,我背叛了胞兄,犯下了可怕的通奸罪。

“那个人已经死了。在我的心里已经死了。”那一晚,第二晚,第三晚……你都这样喃喃低语着,仿佛在为罪恶作辩解,然后委身于我。

苍白的月光在榻榻米上漾起涟漪,映出你的几缕黑发。铃虫的鸣叫声听起来就如同埋在你身体深处的铃铛在摇动。

“到那个人出院之日为止……”你要我坚定地发誓。我也想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一直欺瞒哥哥和世人的耳目。事实上,当清学针线回来时,我又回到了窄廊上,佯装无事地看书。之后去医院看望哥哥时,我也厚着脸皮笑着告诉他嫂子很好。那一夜,在打开拉门的同时,我已舍弃了迄今为止的自己。原本从不会撒谎的我,为了对你的爱,可以坦然说出任何谎言。

而实际上,如果没发生那件事,年底时我们就会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断绝关系,我的余生都将只为忘怀这个美丽的秋天而活。但我能欺骗哥哥,欺骗世人,欺骗一切,唯独无法欺骗命运——随着秋意渐深,从你身体深处流淌出的铃声越发清澈,我侧耳倾听着,却未曾发现那是栖息在你体内的小生命的声音。


嫂子……就这样,晓介作为我和你私通的证据来到这个世上。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忍耐着身为父亲却不能接近晓介的痛苦……但至今为止,我一次也没后悔过大正三年的那个秋夜所做的事。让我后悔的是接下来那个月里过于美丽的夜晚。

又过去了一个月,进入腊月不久,你脸色苍白地告诉我你有了身孕。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担心,肯定不会有错。这时的我也没有后悔。尽管吃惊,但即使因通奸罪遭到起诉,在世人面前出乖露丑我也忍耐得住。如果是刚好三个月大的胎儿,就不可能假称是哥哥的儿子,因为在受孕怀胎的半个月前,九月中旬,哥哥就已经住院了。

“但我会骗过那个人,当作他的孩子生下来。”听你这样说,我也只能默默点头。你说从春天知道丈夫另有女人开始,晚上就没再和他同过床。但就在他摔断腿骨前不久,曾有一晚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地回来,当晚不用说也是分居而睡的,但你可以推说是那晚有的,设法欺骗过去。你说以前丈夫也曾好几次喝得迷迷糊糊地向你求欢,应该不会怀疑。他是九月中旬住的院,虽然受孕时间上有半个月的差异,但找个地方异地生产的话就不会被发现了。

我们两人都脸色苍白,但你尽管嘴唇在发抖,语气却十分急迫,显示出作为母亲一心想守护腹中生命的决心。我一横心,低下头说:“那就这样办吧。”

事实上,哥哥曾经一度相信你的谎言。腊月中旬,你前往医院告诉哥哥有了身孕时,他笑逐颜开。可几天后,他就知道了真相。

那天上午去医院的清样子很反常,哥哥便盘问她,于是得知深秋的一夜,清比平时提早学完针线回来,透过黑沉沉的拉门看到了什么。不仅如此,哥哥还从清口中得知,烂醉而归那晚,自己是和太太分开睡的。

清从医院回来后样子很可疑,这次轮到你去逼问,问出了哥哥已经知悉一切。恰好那时我偶然来访,站在玄关,你让哭倒在榻榻米上的清退下,用像要把我贯穿的眼神盯着我,突然问:“顺吉,你说过愿意为我而死,若有那样的心意,能不能为我放弃大学,舍弃从医之路?”

等我点头后,你将刚才从清那里问出的事和盘托出。“不过不要紧,那人唯恐这么羞耻的秘密被世人知悉,肯定会把我腹中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生下抚养,他就是这种人。就算他会恨我一辈子,只要能把我们的孩子养大成人,我可以忍受那样的一生。但不光是我……那个人也会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你说哥哥一定会停止支付我的学费,逼我从大学退学,把我的前途毁得一塌糊涂。不如在那之前主动退学,在下町你认识的经营药材店的老夫妇那儿暂时帮忙,顺便考虑将来。

“我知道了。”我沉默地低下头。既然哥哥已经知道了真相,我也无颜再与他相见。

你被推入绝望的深渊,反而镇定沉着,眼神平静得过分。“现在是我们最重要的一刻,可能我们一生都不能再见面了。”

确实如此,但我们似乎不能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别离,只是默默地坐着,垂下视线望着榻榻米。庭院里的冬草已枯萎失色,我蓦然想起不过一个月前的晚上,你离开我的身体时,宛如自言自语般念的一首和歌:“相思多烦忧,此身宁化为夜露,野地逝无踪。他年草叶青青处,临风谁复有余愁。”

我不知道那晚你为何会念起这首和歌,也不知道为何分手之际会想起这件事。从秋末最后的铃虫鸣声消逝时开始,我已预感到我们的关系将会以不幸告终……“我会把生下的孩子当作是你,生活下去……我现在也爱着你。”我站起身时,你的眼神缠绵不舍。你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土制的铃铛,放到我的手上握住。我再度沉默地低下头,离开了你的家……就这样,我和你之间结束了。

我依照你的安排,放弃学医,投靠药店老夫妇。收到即将出院的哥哥寄来的信时,已将近那年除夕。哥哥在信上简洁地声明要和我断绝兄弟关系,并说小田原的叔父和杉乃的娘家都传话来,说因为我在大学不检点,害他们走到哪里都颜面无光。今后不光自己一家,所有亲戚我一律不得接近。哥哥的笔迹不衬他的体格,有点神经质般的纤细,看起来就像是气得发抖写下的一样。

看到这封信,我下定决心,就如那首和歌一般,成为人生野地上的一滴露珠,做一个见不得光的人,不为任何人所关心地生活下去。事实上,几年后,把我当作亲生儿子般疼爱的老夫妇去世后,我依旧在这下町的一角做着琐碎的生意,没有娶妻,也没有接近任何亲戚,孑然一身,活到如今。

听别人说,翌年初夏,你在伊豆平安生下孩子。哥哥终日流连妾侍的家,不把你和晓介放在眼里,只疼爱妾侍生的儿子,对晓介则冷漠苛刻。

在樱花烂漫的坡道上看到牵着你的手、迈着小步子上坡的晓介时,我也曾有一阵割舍不下的血脉羁绊。我在放学时间藏身于学校的隐蔽处,偷偷看那孩子走出正门的样子。但也只是远远地窥看而已,不久后连这也放弃了,只为坚守对哥哥的誓言。实在太寂寞的时候,我就摇动你送我的土铃,单凭铃声的慰藉活过了二十年。

不……嫂子,让我说出事实吧,我就是为此才提笔的……我所写的二十年,是指到今年夏天为止。可能你不知道,今年七月初,我见过晓介一次。不,不止一次,从这次的事件发生前六天起,我瞒着你和哥哥,每晚和那孩子见面——但我并未违背对哥哥的诺言。今年七月,一个闷热的盛夏午后,晓介自己突然来找我。


“我听家母说过叔叔的事。”晓介说着,舀起一勺刨冰送进嘴里,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微笑着。刚才他突然拉开玻璃门走进来,手里拿着类似海军士官的学生帽,很有礼貌地低下头说:“你是叔叔吧,我是村田晓介。”我一时没认出他是谁,茫然地站在门口。那时他也向我露出同样的微笑,仿佛是再次打招呼似的。他比我上次在品川火车站见到时又壮实了一圈,皮肤晒得黝黑,个子已比我高出一头,完全长成了一个健壮的青年。我甚至来不及惊喜,一心只想着不能让他干站在屋里,于是慌忙趿上木屐,把他带到附近的刨冰店。

“是你母亲告诉你我住在这儿的吗?”

“是的。好多年前她就说叔叔住在这里……我还听她说,虽然你和家父因为争吵而分开,断绝了兄弟情分,但你是个非常和善的人,错的是家父。我很早就想和你见一面,今天刚好来这里看朋友,就顺便过来了。”

“不,错的是我……”

“可家父是那样的一个人啊……”晓介的眼里蒙上了阴影。

前年,我在街上偶然碰到清,她想躲开,却被我捉住,硬逼着问出许多事来。清在大正末年结了婚,之后每天上午到本乡的哥哥家里帮忙。听清说,哥哥对晓介的苛待比谣传更甚。从小只要犯了一点错就劈头骂去,扬手就打,不是关到壁橱里,就是不给饭吃,要不就是罚在院子里站到深夜。清曾被派到妾侍家里做过事,哥哥对妾侍的孩子百般娇惯,每天都买玩具和衣服给他。而这十几年来,从未听哥哥对晓介有一句好声气,晓介无论做什么事他都一律反对。前不久听到晓介说想学习医术,哥哥气势汹汹地大发雷霆,说“不准学什么德语”,还把字典和书都摔到了院子里——知道内情的清这样说。

哥哥一定是想借晓介向我报复。听到晓介想学医,看到晓介钻研德语的身影,哥哥想到的是我的血,而他憎恶这样的血。

清说:“每当这个时候,太太就无可奈何地躲在里间,一个人默默忍耐。”她说因为太太一直在背地里流着泪庇护,少爷的性格并不乖僻,正直开朗地长大成人了。

确实,眼前的晓介虽然眼中不时蒙上寂寞的阴影,但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时,给人的印象却是个明朗的青年,比一般人更魁梧、更出色。

“你多大了?”

“二十岁了。”

“那已经接受过征兵检查了。”

晓介与那时的我同年,但比当时的我壮实一圈,细长的眼睛像极了我。与我不同的是,他的眼中充满精悍之色。我怕提到我和哥哥、和你的话题,便问他大学生活的种种情形。

“我听到了铃声呢。”晓介忽然说。

我从磨破的斜纹和服袖兜里拿出土铃,摇给他听。

“很好听的声音。”晓介像是被铃铛的声音吸引住了,目光也澄澈起来。

铛铛……铛铛……这清脆的音色真像铃虫的鸣叫。在我的手指上摇动的小铃仿佛一条细线,联系起二十年前那个遥远的秋夜。

是的,这是你生命的声音——我很想这样说,但拼命忍住了。不久后,我最后摇了摇铃,像是作为分手的讯号。

“我还会再来的。”晓介站起身来。就在这时,刨冰碟子掉到地上摔碎了。晓介想捡起碎片,却不小心割到小指,指尖上渗出鲜红的血。我急忙想去拿药,晓介却在这时咬住了指端。这个细微的动作顿时将我的记忆带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一夜。之前因为晓介黝黑的皮肤和精悍的眼神,我一直没注意到,但此时凝神细看,才发现他的嘴唇有着如同女性的柔和线条,就像原封不动地摹下了你的面影。经过了二十年,本应消失的东西蓦然在我的小指上复苏了。这时,我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动了起来。

“能不能让叔叔来施个咒?”说着,我用自己的手指沾上晓介指上的血,像涂口红一般,伸手将血描到他的下唇上,“就这样数到二十吧。”

晓介把学生帽低低地压到眉眼上,只看得到他的嘴唇在动:“一……二……”

我望着他数数,他的唇和二十年前那一夜的你的唇渐渐重叠在了一起,尽管太阳还挂在西边的天空,我却感觉到苍白的月光照射进来……

“十……十一……”晓介还在一个一个地数数。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够了,二十年来的忍耐,已经全部得到了回报。

“以后不能再来了。我和你父亲已经断绝了关系,和你的缘分也断了。”我从店里拿来药替晓介涂上,送他到昏暗的小巷,对他这样说。

目送着他随着木屐声远去的背影,我想,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不管他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的,那时,哥哥一句话就可能葬送在黑暗中的生命竟然得以来到这个世上,而且长得这么大了……从还残留在我指尖上的那孩子的血,我感觉到了生命的尊严,也生出对哥哥的歉意。不管怎样的痛苦,那孩子都能忍耐,并且出类拔萃地生活下去吧。我在心里坚定地发誓,再也不和晓介见面了……

嫂子,就这样,夏天过去,秋风又起,秋色日渐深浓……事件发生的六天前,晓介又一次突然来见我。他从夏天起和银座咖啡馆的女服务员相恋,这当然遭到哥哥的激烈反对。他也曾想姑且遵照父亲的命令就此作罢,但想法和感情却是两回事,他在想忘而无法忘怀的思念中饱受煎熬。他说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强烈地顶撞哥哥,哥哥把茶杯朝他扔过来,他的眉端还留着一道伤痕。

我惊异于如此雄健的青年竟也有无法割断恋情的软弱,但这也正是曾迷恋过一个女人的我的血。哥哥反对未必是因对方身份卑微,而是从晓介的激情上看到了我的血——再一次地,我推测着哥哥的心情……与女服务员相恋并不是不道德的事,想到二十年前自己那段恋情的苦涩滋味,我很想设法成全他们。可以的话,我甚至想向哥哥下跪恳请。但纵有此心,不用说,我的立场也不容许我那样做。

“我也想过干脆离开这个家,但一想到母亲,我就做不到了。”我默默地聆听着晓介的牢骚,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尽管如此,或许因为向我倾诉后心情多少畅快了一些,第二天,第三天,晓介也来了。

这样一来,不知不觉间我也一心期待着那孩子到来的时刻。尽管背叛了哥哥的负疚感不断折磨着我,但一看到那孩子站在玄关我就禁不住喜形于色。在狭窄的单身汉家里,连一杯茶也招待不了,我就去附近的粗点心店买来孩子吃的扭麦芽糖和金平糖作为补偿……

这是事件发生前两天的事。已近黄昏时分,晓介依旧恋恋不舍,忽然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要是叔叔是我的父亲就好了。”

我正用纸捻儿通烟袋的手停了下来,回过头眯起眼睛,以异常恍惚的视线望着晓介,问:“如果叔叔是你的父亲,会怎样?”

晓介没有回答,回以与我一模一样的恍惚眼神。

“叔叔来说个有趣的谎言如何?晓介,你是叔叔的儿子啊!”一句而已……我真的只说了这一句,紧接着就用笑声否定了。

“叔叔一直一个人生活,哪怕是谎言,也想这么说上一次,就是这样而已。”

然而,我的话音还没落,晓介就用寂寞的声音说:“有时谎言说的也是事实。”

清理烟袋的小贩的汽笛声这种小贩名为“罗宇屋”,用小型锅炉冒出的蒸气清除烟袋内的积油时,会响起类似汽笛的“bi——”声。 掠过小巷,后院的围墙下,一只红蜻蜓停在花朵已凋零的牵牛花枯枝上,扇动着翅膀……我们长久地默默注视着榻榻米上彼此朦胧的影子,下町的黄昏,只有汽笛声随着秋日的晚风远去……只有寂静……那是第一次,我和那孩子以父子相称。不,说到底,只有那孩子这么称呼而已。

“我知道叔叔是我真正的父亲。上大学前母亲告诉我的。还有二十年前叔叔和母亲之间发生的事……父亲为此对我冷淡的事……但母亲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去见真正的父亲。父亲把身为罪孽之子的我当作自己的儿子抚养长大,这是莫大的恩惠……”

“不,那是谎言。你母亲是因为同情你被管教得太严厉,才会说出这样的谎言……绝对是假的。”直到最后我还在装傻,让晓介回去了。

晓介回去时说他明天还会再来,我也点点头。我已经下定决心,明天将是最后一次和晓介见面,这一次是真的终生不再和他相见了。不是因为他知道我是他父亲了,而是他知道却不恨我,还对抚养自己成人的父亲怀着歉意。直到今天,他一直装作一无所知地叫我叔叔,但在这称呼的背后,却把我当作真正的父亲来敬慕。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这孩子真可怜,不为别人,就为了这孩子,今后也不能再见面了。为此我甚至想,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但那天晚上,我想起了一件事。翌日清晨,我留了一张字条给晓介:“今天突然有事要出门一整天,明天再来好吗?”我把字条夹在玻璃门缝里,离开了家。我拜访了听说住在汤岛的清,又坐上开往新桥的火车,第二天一早再度回到东京。

那是事件发生当天的早上。


那天恰好是已故双亲的忌日,我从车站走向仙觉寺,在那里见到了你。你从寺里出来后,我也去扫了墓。然后为了替傍晚来的晓介买酒而走到附近的酒铺,刚好再次看到你从那家酒铺出来。目送着你抱着酒瓶离开后,我也买了酒回家。因为今天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从附近的洋食店买来现成的料理,像招待客人那样摆在脱了漆的矮饭桌上,等着那孩子来。

秋日的暮色低垂时,晓介来了。我请他喝酒,然后缓缓说出那句话:“以后还是不要再来这里了。”听了我的话,晓介并不太吃惊,只是隐约泛起泪光,点了点头。和我约定今后不再相见后,他拿起酒杯,喝了一杯又一杯,还故作开朗地唱宿舍之歌给我听。没过多久,当没有灯罩的电灯泡将秋夜映得发白时,他喝得酩酊大醉,躺在榻榻米上。我不可能留他过夜,便向附近的车夫雇了辆双座的人力车,将他送回本乡的家。

二十年不见,你的家一如往昔。夜影重重,庭院里的铃虫也与二十年前一样,铛铛地唱着秋歌。但我无暇沉浸在怀念中,背起醉得不能动的晓介壮硕的身体,把他送到玄关处。

然后,以那一夜为界,我决心与你、哥哥,和那孩子……永远断绝缘分。为此,我还准备将那个土铃也还给你,于是放在坐在玄关玻璃门下、酩酊大醉的那孩子手里。但他已醉得全身软弱无力,铃铛好几次掉落在石板上,我只得放弃,将土铃放回袖兜。

这时,可能是听到了动静,玻璃门内侧亮起灯光,浮现出一个看似是你的身影。我慌忙离开那里,在回家的路上,我把土铃丢进了河里。二十年来一直鸣响的土铃离开我的指尖,曳着最后的铃声划过河面,沉没在黑暗的流水中。我的人生也一无所有了。嫂子……那时是晚上九点。据报纸报道,晓介“大醉回家,径自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抓起菜刀,刺杀了醉卧在茶室里的父亲村田晓一郎”时正是晚上九点——所以嫂子,晓介绝对不可能刺杀哥哥。烂醉到那个地步的晓介,怎么可能走到厨房?连土铃都握不住的手指,怎么可能握住菜刀?是别人……别的什么人杀害了哥哥,然后把烂醉的晓介搬到他旁边,制造出晓介双手染血握着菜刀的假象。再叫来巡警——嫂子,这个别人,不用说,就是你了。

……那天早上你拜祭坟墓时,必定已经计划好杀害哥哥,然后嫁祸于晓介了。为此你买好了酒,但那晚晓介刚好烂醉而归。你自然不可能知道,是我请晓介喝的酒,替你的计划省了功夫。我在偶然间为你可怕的罪行助了一臂之力。

那天晚上我请晓介喝酒是另有理由的——还有一个我判定晓介无辜的原因是,事发前几小时,我把那件事告诉了他。知道那件事后的晓介,明白了这二十年来真正错的不是哥哥,而是嫂子你。所以他可能会杀你,但不可能去杀哥哥。

……在晨雾中冲着坟墓合掌拜祭的你,宁静而逐渐老去的侧脸真的很美。但同时,那样的你也比任何女人都要污秽……都要丑陋。

前些日子,听到晓介偶然低语“有时谎言说的也是事实”时,我想到了一件事。为了查明那件事,我去见了清,又访问了二十年前你生下晓介的伊豆旅馆,从当时的经理口中问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那个经过二十年才查到的事实,因此我决定用晓介的身体作个试验——请他喝酒。我知道这不足以成为证据,但必须一试。

然后……晓介如我所料,酩酊大醉,躺在了榻榻米上。我从他的样子上清楚地看到了哥哥——酒风差,一喝醉就人事不知的哥哥。我清楚地看到了哥哥的面影——是的,嫂子,晓介不是不义之子……他不是我的孩子。就如世人所相信的,那孩子是……嫂子,是你和哥哥所生的孩子。


那是嫂子你对我哥哥村田晓一郎持续了二十年的报复。结婚仅一年,他就背叛你这个新婚妻子,在外蓄了一妾,还和那个女人生下孩子,你要对这样的丈夫进行报复。那是你对一个让你痛苦到以剃刀割腕、企图自尽的男人的复仇。你小心谨慎地退到丈夫背后,举止如同一个贞淑的妻子,但在你那美得透明的容颜背后,一直燃烧着对丈夫的憎恶。我和晓介都被你那如蛇信般燃烧不止的憎恶所利用,成了牺牲品。

“有时谎言说的也是事实。”晓介这样低语时,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你说过的话。“我和丈夫一直分床而睡,但有一天晚上他喝得烂醉而归,就说那天晚上他抱了我好了。”那个时候,你也是假装说谎,实际上说的是事实。你不肯原谅丈夫,一直拒绝与他同床,但哥哥那晚借着醉意侵犯了你。你可能抵抗过,但无力抗拒丈夫那强健的体格。哥哥对那晚的记忆模糊不清也是事实。

可称为谎言的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一晚并不是哥哥入院前不久的某天,而是再前一个月,八月中旬夜里的事。那一晚的事让你更加憎恨丈夫,一时想不开以至于试图自杀,但没死成。如同被强暴一般发生关系后一个月,你发现自己体内孕育了一个生命。不,对你来说,那不是生命,是肮脏的那一夜的烙印,是污秽男人的血。

如果……如果你早于哥哥纳的妾侍怀上孩子,或许你还会原谅他,把孩子当成一个生命看待。但妾侍那边先生了孩子,之后你才怀孕,就好像自己反而是妾一般,沉溺于丈夫施舍的爱情残渣而怀了孽种。这对身为大家闺秀、心高气傲的你来说,是很难饶恕的吧。腹中那块肉与其说是自己的孩子,不如说是与那个女人怀的一样,都是丈夫污秽的种。你无论如何都想把那孩子葬送于黑暗之中——不是在出生以前,而是在出生之后。

世上常有丈夫把不义之子当作自己的儿子抚养的事,而你要反其道而行,将丈夫的亲生儿子当作不义之子、罪孽之子来抚养。你看透了哥哥的性情,知道他会畏惮世人的眼光,将那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来抚养,也知道他会终其一生都憎恨那孩子。让他苛刻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就是你对丈夫最大的报复。

但如果那时你身边没有青年适合当罪孽之子的父亲,你一定会打消这个念头。可你身边正好有个适合的青年,木讷纯情,只要稍微一点火,他就会连灭火的办法都忘掉,引火烧身。你用铃虫的音色当小道具,巧妙地引诱了那名青年,九月底时制造出有不义之子也不足为奇的状况……那个青年就是我。

九月中旬,我第一次去拜访你的那个傍晚,你蹲在庭前,那是因为你有了怀上哥哥孩子的征兆,觉得恶心吧。然后到了十二月,你告诉我有了孩子,并假称“三个月了”。与此同时,你又故意让清目击到我们的私情,藉由清的口让丈夫知悉一切。我最后一次来访时,清哭着说已经把事情告诉老爷了,那时的你想必正暗自欢喜,已经巧妙地把私情传入丈夫耳中了吧。

我和哥哥都被你轻松骗过,但你的谎言还需要一个重要的证人。那不是别人,正是你腹中的孩子。你与我共度的那夜,和你与哥哥共度的那夜有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差,临盆之际,任谁都会发现这个差异。对我,你假装爱我,把我支到下町就行了;而你最需要瞒骗的是哥哥……但这也很容易。站在哥哥的立场,他不愿被世人知道这是他入院以后才有的孩子,因此你提出去外地生产时,他想必也会赞成。而对你来说,你担心哥哥发现这是入院以前就有的孩子,是他的亲生儿子,因此你动身去遥远的伊豆,以便让他认为孩子比实际晚出世。

历经二十年才第一次起疑的我前往伊豆,从旅馆经理那里打听出那孩子是五月底梅雨将至时节出生的,他说是个健康的足月婴儿。如果那是我的孩子,时间也太早了些,从你我第一次“犯罪”那晚算起,只过去了九个月——那一个半月的差异被你在外地修正过来了。然后你将孩子带回东京,开始了这将近二十年的报复,直到最近那件事发生。

我听清说,每当哥哥打骂孩子时,你就把自己关在里间。听着丈夫虐待自己亲生儿子的声音,躲在谁也看不到的隔扇背后的你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你那美丽娴静,仿佛很爱孩子的面孔下,还隐藏着一副怎样的面孔,我想象不出。你是准备找个时机向丈夫公开真相,在丈夫发现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事而惊愕时,欣赏他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还是打算一直骗到他死为止,一个人冷眼旁观丈夫冷漠对待亲生儿子的模样?我也不知道。

总之,你把我、哥哥和晓介一直骗了二十年,因为某件事的契机,你要将大正三年以来拖得过于漫长的憎恶作个了断。这个契机不是别的,正是晓介爱上一个女人的事。一无所知的哥哥把晓介的激情看成是我罪恶之血的延续,但在你眼中,晓介迷恋一个卑微少女的样子却映出了完全不同的意义。那是多年以前,一个结缡未几就背叛了新婚妻子,在外渔猎女色的污秽男人的血。你在晓介的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丈夫的影子,对自己亲生的晓介残留的一丝感情也消失了。你决心利用晓介继承自父亲血脉的酒癖埋葬丈夫,同时也埋葬晓介——这就是本次事件的真相。

或许你想把二十年的憎恶以这样的形式作个了断,然后独自一人安静地度过短暂的余生。那天早上,你在村田家祖先的墓前合掌拜祭,为的是向丈夫和儿子相连的那条血脉永久告别。那张在晨雾中过于宁静的脸,以及隐藏在那背后的一张谁也不知道的脸,嫂子,那都是你……是你杀了哥哥。

但从真正意义上说,被埋葬的与其说是哥哥,不如说是我。我相信了你的谎言,二十年来一直过着不属于自己的虚假人生。我全靠你送我的那虚伪铃声苟活于世,这样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如今,铃声已沉没在黑暗的河水中,可我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相思多烦忧,此身宁化为夜露,野地逝无踪。”如今,我终于明白你呢喃这首和歌的含义了。你用这首和歌愚弄了我,我只是你这片广阔原野上的一滴露珠而已。“他年草叶青青处,临风谁复有余愁”——真的是这样吗?实际上,你是假装爱我,其实只将我的人生看成一滴露珠,连一丝怜悯都不曾给予吧?还是说……在你的计谋背后,对我多少也有点真心?对于腹中的生命,你多少也想把他当作所爱男人的孩子,而不是憎恨的丈夫的孩子?

不,这些都不重要了。虽说是你引诱了我,但我是自己伸出手拉开了那道关起的拉门,踏进了罪恶的房间。我和哥哥理当受到各自罪孽的报应。

可是……可是……嫂子,晓介是清白无辜的。是你给他生命让他来到这个世上,而他忍受着不幸的命运活到如今。他究竟有什么罪,非要遭到这样的报应不可?

嫂子,你成功地骗过了所有人,如果说你犯了一个错误的话,那就是你忽略了,如果二十年来一直相信着一个谎言,无论怎样的谎言也会成为事实。在知道了事实的今天,我依然无法割舍对那孩子如亲生骨肉般的眷恋。如果说如今的我还剩下什么,就只有作为父亲对那孩子的情意了吧。

晓介从我这里得知了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此刻在牢房里的他深信自己因过失杀害了真正的父亲,并因此痛苦不堪。一想到这里,我就难过得无法言喻……唯有那孩子,我不愿让他如一滴露珠般了此一生。

不,晓介已经背负了二十年的黑暗成长经历,纵然冤情得雪,或许也会和我一样,不得不在这人生野地的一角,孤独地生活下去。但即使如此,我也希望至少用我的手给这滴露珠一点光亮,让它发出耀眼的光芒……为此,在过去了二十年的今天,我终于要向你说了:嫂子,希望你忏悔你的罪行,并拯救晓介。这件事,只有这件事,是因为你而失去了一切的我,唯一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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