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多花了一整天时间才恢复过来。医疗默工坚持往他身体内灌满合成生化纳米医生,否则拒绝放他离开。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各种想法同时朝所有方向飞奔。可等他回到家,极度的疲劳接管了身体,他瘫倒在床上睡去,一夜无梦。
休息并未带来任何答案,他满心懊恼地在早餐桌旁坐了很久,透过厨房的窗户盯着外面的世界。义人、窃贼、命时、记忆宫殿,他想弄清每一样东西的位置,弄清缝隙在哪里,它们又是如何整合起来的。墙纸再度变成复杂的埃舍尔式丛林,在明亮的日光中十分刺眼。一条欢快的隔弗罗请求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说:“早上好。”
“唔。”伊斯多哼道。同屋今天的打扮比平时用心,耳垂上还有珠宝闪光。她朝伊斯多微笑,用造物机做早饭。西班牙煎鸡蛋。
她问:“咖啡加食物?”
“好,多谢。”伊斯多发现自己饿极了,热腾腾的食物帮他恢复了少许,“谢谢你。”
“别放心上。看你的样子,很需要吃点儿东西。”
“对了,我给你那小东西取了个名字。”伊斯多在两口食物的间隙说。
“你管他叫什么?”
“夏洛克。”
她哈哈大笑,“好名字。侦探的买卖怎么样了?我简直不敢问你呢。你又上了《先驱报》:派对、窃贼和死亡,你的生活真是精彩呀,博特勒先生。”
“唔。”伊斯多按摩太阳穴,“有高潮也有低潮。眼下嘛,我简直不知所措。一切都那么费解。我实在想不通这个窃贼在干吗,或者他究竟算不算窃贼。”
林轻轻捏捏他的胳膊:“你肯定能想明白,我相信你。”
“你呢?有什么事情吗?你看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
“啊,”林伸出一根手指抚摸桌面的木纹,“我认识了一个人。”
“噢。”不知怎么,他竟有些失望;他无视那种不该出现的感受,“太好了。”
“谁知道呢?走着瞧吧。其实我们彼此有感觉已经好一阵子了,只不过现在才……才决定不再兜圈子。”她笑了,“希望能持续一阵子,坚持到能在这儿开个派对什么的。如果你能带你女朋友来,我们还可以一起做饭。对了,突然想起来,佐酷人也吃饭吗?”
“眼下情况有些复杂,”伊斯多说,“我不大确定还能不能管她叫女朋友。”
“听你这么说我很遗憾。”林说,“真好笑,不管你有多聪明,遇上这种事也照样理不出头绪。我觉得吧,还不如把它当成戈耳迪死结,索性一剑下去。简单明了。”
伊斯多抬起头,连咀嚼也忘记了,“你知道吗?你真是天才。”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又一口喝干剩下的咖啡,飞奔回自己房间。他抓起外套,拍拍夏洛克的脑袋,然后冲出门外。
林喊道:“你去哪儿?”
伊斯多说:“去找人借剑。”
这一次,佐酷殖民地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玻璃大教堂的尖顶、边缘和突起都异常锋利。伊斯多站在门前,努力思考对策。
“哈罗?”毫无反应,该怎么弄来着?琵可茜说过的,“想要”就能得到。
他摸摸大门冰冷的表面,想象琵可茜的脸。手指刺痛。回复来得突然而猛烈,过去使用缠结指环时从没有如此尖锐的感觉。
走开。随之而来的感受仿佛身体受到攻击,仿佛脸颊上狠狠挨一巴掌。
“琵可茜。”
我现在不想跟你讲话。
“琵可茜,我们见见好吗?是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都有时限。比如我。我很忙。
“很抱歉一直没跟你联系。情况有点疯狂。能让我进来吗?或者你出来见见我?不会很久的,我保证。”
二十分钟后我要去劫掠。给你十分钟。现在闪开。
“什么?”
闪开!
一个大家伙破门而出。大门表面微光闪烁,荡起涟漪。琵可茜跨坐在一头巨大的黑色怪兽背上。那东西有点儿像六条腿的马,不过更大。它身披一片片金银盔甲,眼睛充血,利齿雪白;琵可茜则穿着复杂的战铠,肩甲很宽,像日本武士。表情凶狠的面具推到前额上,身侧悬着一把剑。
怪兽喷着鼻息,朝伊斯多猛扑猛咬,吓得他忙不迭往后退,直到后背顶上一根柱子。琵可茜从坐骑上一跃而下,拍拍怪兽的脖子。“没事。”她说,“这是辛德拉,你见过的。”
坐骑大吼一声,震得伊斯多的鼓膜咚咚响。空气中一股腐肉的臭气。
“我知道咱们赶时间,”琵可茜对怪兽说,“但你不必吃掉他,我自己能应付。”怪兽转身消失在门里。
“抱歉,”琵可茜说,“辛德拉非要跟着一起来,想告诉你她对你的看法。”
“哦。”伊斯多膝盖发软,只好在台阶上坐下。琵可茜蹲到他身边,战铠咔嗒作响。
她问:“那么,是什么事?”
伊斯多说:“我一直在思考——”
“真的呀?”
他责备地看她一眼。
“我有权嘲弄你,”她说,“男女交往就是这样。”
“好吧。”他咽口唾沫。想说的话很难说出口,它们卡在他嘴里,形状古怪。他想起了德摩斯梯尼的故事,那位伟大的演说家嘴里含着小石子练习说话。他咬咬牙,往下讲。
“不会有结果的,我们。”说完他停顿片刻,她没吭声。
“我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与众不同。”他说,“但我读不懂你,没法理解你。刚开始这样很有趣,但也仅此而已,不会再有别的。
“而且我从没把你放在第一位。你从来都只是……别的,我脑子里那个让我分心的声音。我不希望这样待你,你不该被这样对待。”
她一脸阴沉地看着他,但他很快发现她只是假装严肃,“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你花了这么久,就想通了这件事?这么大的大发现,你一个人就想通了?”
“事实上,”他说,“夏洛克也帮了忙。”她好奇地望着他,“当我没说。”
琵可茜在伊斯多身边坐下,把剑放在台阶上,自己倚着它。
“我也一直在思考。”她说,“我觉得我最喜欢你的地方,就是你让长老们抓狂,瞧着特别逗,而且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缠结,没有束缚。你这个人脑子又有点儿笨,这些也让我喜欢。”她朝他吐舌头,又拨开他额前的一缕头发,“蠢蠢的,不过挺好看。”
伊斯多使劲抽口气。
“最后那部分是开玩笑,”琵可茜说,“基本上。”
他们并肩坐着,沉默片刻。
“瞧,不难嘛,”琵可茜说,“咱们早该这么干了。”她看着伊斯多,“你伤心了?”
伊斯多点点头,“有点儿。”
她用力拥抱他,盔甲狠狠压进伊斯多胸口,但他不管,还是拥抱她。
“好了,”她站起来,浑身叮咚响,“我得去杀怪了。而你嘛,听说还有个偷儿要抓。”
“对,说起这个……”
“嗯?”
“记得你说过,你能告诉我绅士是谁?这句话也是玩笑吗?”
“爱情和战争这两件事,”琵可茜挥舞长剑,“我从不开玩笑。”
伊斯多走到尘区边缘,传了一段共同记忆给绅士:我知道你是谁。他在一处喷泉边找了张折叠椅坐下。这里靠近佐酷殖民地的边缘,正好是石头变成钻石的地方。
他闭眼听着水声,任自己的心随声音起伏。突然间,他仿佛变成了流淌在石头上的水,像感受石头一样,感受到了之前一直无法捉摸的那个形状。它像一片巨大的雪花,在他脑中展开。怒火充满了他的胸膛。
风乍起,他睁开眼。绅士从一圈热浪中走出来。有片刻工夫,她的功能雾光晕从喷泉的水雾中显现出来,她的面具在阳光下闪烁。
“最好是要紧事,”她说,“我很忙。”
伊斯多微微一笑:“实在抱歉,蕾梦黛女士。不过我得跟你谈谈。”
银面具融化成红发女人长雀斑的面孔。她用一份紧凑的隔弗罗合约将两人锁定。她显得很疲惫,“好吧。”她抱着膀说。她真正的声音仿佛铃声,深沉而悦耳,“我听着呢。你是怎么知道——”
“作弊,”伊斯多说,“我找人帮了忙。”
“琵可茜,当然。那姑娘的嘴巴永远闭不上。原本我还指望你太过骄傲,不屑开口。”
“或许你只是自以为了解我。”伊斯多说,“有些事情比自尊更重要。”
“你要我来总不是为了让我欣赏你的机智吧?也不像是要感谢我保住了你的脑袋。对了,说到这个,不用客气。”她声音冰冷,同时却不肯与他对视。
“不,”他说,“我们来这儿是为了解谜。但我需要你帮忙解开谜题。”
“等等。”她传给他一段共同记忆。他接受了,立刻回想起一股刺鼻的气味,令他联想到父亲有一次留在他工作室的变质食物。
他问:“是什么?”
“很快会传给整个忘川的东西。”她说,“继续。”
“自从你提到地下老大这个词,我就一直在思考。”伊斯多说,“他们操纵外记忆,对吧?”
“对。他们的手段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有种主密钥,能读取任何当过默工的人。”
“而你们跟他们对抗。”
“是的。”
“而且你们一直在跟那个窃贼合作,赌王若昂。当然,那也许并不是他的真实身份。”
她有些吃惊,但还是点点头,“对。可你怎么——”
“等会儿告诉你。他对安如的所作所为,那是在获取证据,对吧?对比他进入复活系统前后的大脑,检查是不是有改动。你们让他帮你们干脏活,一个外星罪犯。”
蕾梦黛用拳头堵住嘴,“是的,是的,正是如此。但你不明白——”
“那就解释给我听,”伊斯多说,“因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而且我能让他永远得不到。我可以把你们的所作所为大白于天下。到那时再不会有人信任义人。”
“信任,”她说,“这已经不是信任不信任的事了。这是正义。我们能打败他们,我们终于有了打败他们的武器。我们处理的所有案子,魂灵儿盗版、异星技术——全是他们。还有更可怕的罪行,其中许多我们甚至毫不知情,涉及民声的每一个决定。革命的梦想不是这个。我们仍然是奴隶。”
她走到台阶上,站在伊斯多跟前,“对你来说这仍然只是游戏。难怪你跟那佐酷女孩合得来。醒醒吧。没错,你赢了,你打败了我,你拆穿了谜底。但我们其他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只是另一个案子,而是正义,为所有人争取正义。”
她目光冷硬,“你从来不需要抗争,从来都被保护着。我与你合作就是为了让你看到——”她咬住嘴唇。
“让我看到什么?”伊斯多问,“你想让我看到的是什么,母亲?”
在他眼中,她依然是个陌生人。那些她不肯留给他的记忆依然封闭着。
“我想让你看到世上有坏人,”她说,“同时确保你长大后别变成——”她的声音中断了,“但到最后,我没法眼睁睁看你受苦。所以我放弃了。”
“在我看来,那些不把真相告诉其他人的人,”伊斯多说,“他们不比地下老大强。”
他露出苦涩的笑意,“你对他们的了解其实算不上深入。他们操纵的不只是民声,而是一切,是历史。你刚才说革命?我认为是他们编造的。安如发现了真相。只要仔细观察细节,就能看出那全是伪造的。他搜集了很多东西,他看出来了。所有关于革命的记忆——都是来自外记忆。你不能相信它,半点儿都不能。”
伊斯多深吸一口气,“我见过王国了。是在佐酷殖民地的一个方块盒子里,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它是什么。那只是个模拟。所有关于王国的记忆都来自那里。建筑、文物——不过是外在的装点。所以其实是这么回事:你为佐酷人效力,他们又为地下老大效力。无论你有什么计划,其实都在为他们做事。”
他看着她,想起了父亲墙上那一排面孔,“所以么,不管你说什么,关于过去、关于未来,我都难免在心里打个大问号。抱歉。”
“我只是想——”
“保护我?”伊斯多几乎是啐出这三个字,“父亲很愿意相信你。为什么要保护我们?”
“免得你们被你父亲伤害,”蕾梦黛说,“你真正的父亲。”她紧紧闭上眼睛,“伊斯多,你说你知道窃贼想要什么。是什么?”
“你不知道?”
“告诉我。”
“迷宫区有九栋建筑,他还是保罗·瑟九的时候设计的。它们跟巨型默工连接,可以通过某种机制合为一体。他找人做了九块命表,目的就是这个。就好像他之前那次一样:在下界做点儿手脚,默工就会动起来。那些建筑都是一台机器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但应该跟外记忆脱不了关系——”
“九栋建筑,上帝啊。”她抓住伊斯多的肩膀,“你什么时候想通的?”
“刚好就在魂灵儿盗版引擎攻击我的时候——”
“也就是说,”她说,“地下老大也已经知道了。马上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我得走了,咱们以后再接着谈。你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佐酷殖民地最好。留在那儿,跟琵可茜一起。这边很快会有大麻烦。”
“可是——”
“这事儿没商量。去,现在就去,否则我亲自送你过去。”
她又变回了绅士,不等伊斯多回答就升到空中。
伊斯多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坐下。他已经习惯大地在脚下移动——永不停息的轻柔摇摆,但现在的感觉更像是面前突然裂开巨大的深渊,而他就在深渊的边缘蹒跚。他努力抓住脑中的形状,但心脏跳得太快,很难集中精神——
大地颤抖起来,发出可怕的碾磨声。小广场的鹅卵石开始蹦蹦跳跳。他摔倒在地,用胳膊护住脸。下界的巨大机器隆隆作响。那一瞬间,城市仿佛只是一层挤满生物的薄薄表皮,盖在巨怪粗糙的皮肤上,而巨怪被蜜蜂蜇了,正在晃动身体。一切很快归于平静,和开始时同样突然。肯定是窃贼的机器,它发动了。
伊斯多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眨眼赶走眩晕感。然后,他朝迷宫区跑去。
剧震虽然消失,其影响却仍然在城市中回荡。这里的建筑物均以智能物质为骨架,所以损伤基本都只在表面。但城市停止了移动。嘈杂的人群涌上稳固大道,数以千计的人类发出不安的低语,声音在空气中弥漫。迷宫区变了:一团灰尘盘旋升起,飘浮在房顶之上。在它背后矗立着一个新结构:一根黑针,好几百米高。
伊斯多拼命想从人群中挤过。混乱中,许多人松开了隔弗罗防护,到处都是圆睁的眼睛、紧张的笑声和无声的恐惧。
“又是该死的艺术创作。”说话的是个脸皮粗糙、戴蛛网面具的男人,此人正靠在他的蜘蛛的士上,“要我说,肯定又是什么该死的艺术创作项目。”
伊斯多问:“能带我上去吗?”
“没门儿,”那人说,“义人把它封住了。瞧。”
伊斯多顺着对方的目光往上看,只见一大群义人悬浮在迷宫区上方,制造出某种护盾。热腾腾的烟雾包裹着他们。
“义人全都疯了。”的士司机说,“知道他们刚刚干了啥?我收到了他们发来的共同记忆,味道真恶心。那边还有一个。”
一个义人——妖妇——悬浮在附近一处广场上空。她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响起,从空气本身中间响起。
“别相信民声!”她说,“我们受了欺骗!”
她说到地下老大,说到民声如何被操控,说到幕后的统治者。她向大家提供可以保护他们不受那些人伤害的共同记忆。她说到魂灵儿盗版,心灵控制的证据,安如大脑的数据。她说义人会确保外记忆保持完整,他们会找到地下老大,将其绳之以法。人群中发出愤怒的低语。
她说话期间,伊斯多瞬目大道的公共外记忆,查找广播源。外记忆里没有她,只有听众,倾听着空气。
“该死。”他们把她封杀了。
民声的记忆突然出现,带着压倒性的力量与情绪,压得伊斯多险些当街跪倒。他记起来了:义人在散播谎言。他记起他们是佐酷的帮凶,记起佐酷人企图摧毁忘川的生活方式。民声向来只是提出建议,像一个微弱而烦人的声音,让你记起还有什么事情没做。但这一回——这一回它直接而暴力。记忆烙进他的大脑,无法忽视。他记起他应该回家去,开启完全隐私模式,直到事态平息,记起无论城市机器发生什么故障,都不过是轻微的虎怖机感染引起的,有关方面正在妥善处理。
他摇摇头,用力将自己从这些记忆中扯出来,就像逃离流沙。
“不对啊,”的士司机揉着太阳穴,“不对啊,我明明听见她刚刚说的话了。”
不远处传来叫喊声,广场边缘有人斗殴。一群穿革命军装的男男女女推搡着一个模仿佐酷打扮的男青年。“佐酷的狗腿子,”他们吼道,“量子奸细!”愤怒与暴力如涟漪般在人群中扩散。此外还有另一种动静:一股缓慢的人流静静涌来,其步调完全一致。一对中年夫妇从伊斯多身旁走过,眼里有种奇怪的呆滞神情。她说对了,伊斯多暗想,这不是游戏。
他抓住的士司机摇了摇,“马上载我去尘区,我给你一个百万秒的命时。”
那人眨巴着眼睛,“你疯了吗?这些人正往那儿去呢,准把佐酷殖民地撕个粉碎。”
“那你最好比他们先赶到。”
司机眯起眼睛打量伊斯多,“嘿,你是那个义人的小跟班,对吧?你知道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伊斯多深吸一口气,“一个星际窃贼正用我们的城市建造超微技术机器,与此同时,地下老大正操控人们去摧毁佐酷殖民地,好阻止义人破坏自己的统治。”他说,“这两方我都想阻止。”他顿了顿,“另外,我觉得那个窃贼是我的亲生父亲。”
司机满眼茫然地看了他一秒钟。
“噢噢,”他说,“上车!”
蜘蛛的士仿佛魔鬼附体的昆虫,蹦蹦跳跳地离开大道,抄小路切进迷宫区,发疯般跃过一条条街道。黑针矗立在迷宫区上方,还有几个义人飘浮在它周围。迷宫区仿佛变成了孩子的拼图,被巨大的手抓住、移动,随处可见坍塌的建筑和破损的街道,满眼都是黄色的救援与医护默工,其行动缺乏统一调度,毫无章法可言。整个外记忆里时常震荡,不断闪现出似曾相识的画面。
尘区活像雪景球。一个Q粒子气泡将它包裹,扭曲了里面的一切,让佐酷建筑仿佛被拉长了一般,显得极端超现实。一切都在动,在折叠,在改变着形状。
狂暴的人群正从下方的街道向这里前进,不过他们的努力看样子注定徒劳无功。地下老大的计划肯定不止这么简单,伊斯多暗想,他们总不会指望一群暴徒就能弄垮佐酷——
“喏,没办法了。”司机说,“要我掉头吗?咱们可没法穿过那东西。”
“把我带到附近什么地方就行。”
司机把他放到一条偏僻的小巷,正好在Q粒子场之外。Q粒子场跟肥皂泡一模一样,只是大到不可思议。它弯向天空,仿佛直立起来、五彩斑斓的地平线。
“祝你好运,”司机说,“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士再次跃起,在脚在人行道上擦出火花。
伊斯多摸摸气泡。感觉非常光滑,没什么实质,但他越是用力推,气泡的反作用力越大。他再怎么推也只是从它表面滑开。他想到琵可茜。让我进去。然而没有回音。“我要跟大长老说话。”他大声说,“我知道王国的事了。”
起初一切如常,但没过多久,他手下的气泡屈服了,差点害他摔倒。他走进去:气泡留在皮肤上的感觉跟肥皂泡完全一样,又湿又痒。
佐酷殖民地里一片忙碌。钻石建筑不断折叠,越叠越小,还改变了形状,仿佛它们只是纸折的城堡,正被人拆解、装箱。满眼都是佐酷生物,形状各式各样:有的用功能雾构成云状面孔,有的是绿色怪兽,都在用手势操控物质。
他面前出现了一个成人大小的Q粒子圆球,出现过程就像肥皂泡破裂的倒带镜头。琵可茜走出来,仍然披甲佩剑,一脸不快。
“外面是怎么回事?”她问,“我们的劫掠被取消了,整个佐酷都准备离开。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只不过——”她无助地摸摸自己的佐酷珠宝。
“我懂,我懂,资源最优配置。我们这儿好像要革命了。”伊斯多说,“我得跟大长老谈谈。”
“哦,妙极了,”琵可茜说,“也许这次你能彻底惹毛她。”
Q粒子气泡把伊斯多和琵可茜带进藏宝的洞穴。这里同样忙成一团:一个个黑色立方体腾空而起,消失在一座座银色传送门里。大长老置身于一切活动的中心,呈闪光的女巨人形象,无数悬浮的珠宝环绕着她宁静的面庞。
“年轻人,”她说,“无论何时都非常欢迎你来拜访。但我得说,你选了一个特别糟糕的时机。”她的声音仍然是伊斯多见过的那个金发女人的嗓音,深沉而温暖。
伊斯多抬头看着大长老,在这位后人类面前尽可能聚起内心的全部愤怒,“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要帮助地下老大?”
琵可茜瞪着他,满脸难以置信,“伊斯多,你在说什么呀?”
“你知道地下老大和义人今天在外面说什么?还记得那个虚无空间吗,你说是德雷斯朵拼凑的?好吧,那就是王国。忘川人对革命和革命之前的记忆全部来自那里。你们佐酷帮忙做到的。”
“胡说!”她眼冒火星,瞪着伊斯多,“无稽之谈!”她转向大长老,“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大长老沉默不语。
琵可茜道:“怎么可能?”
“我们别无选择。”大长老说,“协议战争之后,我们垮了。我们需要一个能躲过索伯诺斯特的地方疗伤。于是我们跟他们合作。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不了:我们自己就总在改写自己的过去和记忆。所以我们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琵可茜抓起伊斯多的手,“伊斯多,我发誓,我根本不知道。”
“我们创造你就是为了要与他们相像,为了能走进他们中间。”大长老说,“所以你也必须和他们一样蒙在鼓里。”
伊斯多问:“你们就任他们为所欲为?”
“不。”大长老说,“看到后来发生的一切,我们有些……后悔。于是我们创造了义人——把技术和支持给予忘川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希望他们能成为反制力量。显然我们错了,而你的那个窃贼又来把水搅浑了。”
“告诉我一件事,”伊斯多说,“这里过去是什么地方?”
大长老顿了顿,平静的脸上闪过悲伤的神情。
“不是很明显吗?”她说,“忘川是座监狱。”
希腊神话中的神谕,解开此结者可以为王。亚历山大大帝用剑砍开了这个死结。
佐酷殖民地不同于忘川其他地方,是用钻石打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