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亡被安排在第二天早上,地点是“时光消逝广场”。这里是公共广场,树立着代表死亡、枯骨和痛苦的深色黄铜雕像。命时乞丐都来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这种行为同时也是一场演出,意在为表演者再赢取宝贵的几秒钟。
“命时、命时、命时一去不复返。”我晃动造物机打印的骨头乐器,朝一对路过的夫妇大喊大叫。在我背后,两个乞丐正在雕像的阴影下绝望地做爱。一群脸上涂着油彩、身上一丝不挂的将亡人疯狂舞蹈,苍白的身体扭曲、颤抖。
我们的大部分观众都是异星客,我朝他们嚷嚷,嗓子都喊哑了。一个木卫三来的游客满脸迷惑,似乎完全误解了舞蹈的含义,不停地朝我们抛洒小段命时,跟喂鸽子似的。
别太夸张。米耶里在我脑子里说。她混在人群中观察,假装欣赏广场上的死之舞。
我告诉她:总得让人信服嘛。
你已经够可信了。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好,行动。
“时间是最伟大的毁灭者!”我吼道,“哪怕我是雷神索尔,衰老依然会将我按倒在地。”我朝观众鞠躬,“女士们、先生们,请看——死亡!”
米耶里遥控关闭了我。我两腿一软,肺停止了工作,同时体会到仿佛溺水般的可怕感觉。荒唐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整个世界依然显得无比清明。身体其他部分关闭后,大脑依然在这具索伯诺斯特身体里运转,不过进入了隐藏模式。过去两天,我一直在跟黄泉路上的其他同伴排练。现在,随着眼前一阵摇晃,我栽倒在地,按照死之舞的造型要求倒下。我和同伴的身体在广场地上形成拉丁文单词:勿忘死亡。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参差不齐的欢呼声,声音中混杂了惭愧与着迷。片刻的寂静之后,广场上响起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音越来越近:复活师来了。
人群分开,让他们通过。这些年来,整套表演已经演化成了仪式,连复活师都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他们三人一排通过广场,总共大约三十人,红色外袍,仪杖挂在腰带上,隔弗罗收得很紧,掩盖自己的面容与步态。一队复活默工紧随其后,模样跟人类差不多,但体型庞大,约莫三四米高,面部是一块亮闪闪、空荡荡的黑色外壳,身体上长出一大堆胳膊。我能从身下大地的震颤感觉出它们接近的脚步。
一个戴红色兜帽的人影出现在我上方,将仪杖伸到我那破解过的命表上。我突然感到一阵非理性的恐惧:这些冷酷的收割者,肯定见识过企图欺骗死神的各种把戏。然而黄铜命表发出了呼呼声,紧接着钟声响起,只响了一记。复活师弯下腰,指尖轻拂为我合上眼睑,动作精确而迅速。一个默工把我抱起来,缓慢敲击地面的脚步再度响起,我被带往下界。
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告诉米耶里,还有别的感官能打开吗?
我可不想让他们发现。再说你该演好自己的角色。
被抱着穿过隧道进入下界,听着脚步声在城市之下的城市回荡,闻着默工那奇特的海草味——这种感觉十分古怪。行走的节奏让我少见地忧郁起来。活了这么多个世纪,我还从没死过呢。也许忘川人是对的,这才是应对永生的正确方法:时不时死一次,学会珍惜生命。
还觉得好玩吗?培蝴宁问。
那是当然。
这种态度真让人担心。该起床了。
我第二次从阴间回到人世。我飘浮在狭小的空间中,裹在黏糊糊的凝胶里,眼睛仿佛被一层灰尘覆盖。只花了几秒钟,我就吐出小巧的量子石工具,打开了棺材盖。它没用隔弗罗锁闭,只有机械锁。复活师真是传统得不可思议。门向旁边滑开,我爬了出来。
然后差点掉下去:棺材在高高的墙上。这是一间巨大的圆柱形房间,四面的金属墙上布满一排排小舱口,让我联想到储物柜。许多根缆线从上到下贯穿整个房间。下方有个默工挂在缆线上——一大堆机械和胳膊,活像章鱼,正把新死的身体放进储物柜。我关上舱门,只留一条小缝往外观察,等它离开才好行动。它像蜘蛛一样沿线缆往上爬,从我身旁垂直上升。我再次冒险探出头去,凝胶从我皮肤上滴落。我寻找着把手。
好了。培蝴宁说,我已经收到图像了。底下有几口维修井,你可以从那儿把米耶里弄进去。
我重新设置了皮肤底下的Q粒子层,帮自己抓牢墙壁,然后爬下一排排盛放熟睡的死者的棺材。
嘶嘶声、隆隆声、砰砰声,远的近的,汇成持续不断的背景音。城市的内脏都在这儿:活塞、引擎、生化修复细菌流通的管道,以及让城市迈开腿脚的巨大人造肌肉。
房间尽头有好些透明的管道,顺着几道竖井向下蛇行。竖井的大小刚能容我挤进去,里面还有间距均匀的横挡,显然是为体积较小的默工准备的。培蝴宁根据我的WIMP信号建立图像,又将图像拷贝反馈给我:我的四周布满房间、隧道和机械,好一幅杂乱的解剖图。
我往下爬了五十多米,皮肤与管道和竖井墙壁相互摩擦,听见默工急促的脚步就停下来。有一次,一大群甲虫大小的默工从我身边蜂拥而过。它们似乎没看见我,一窝蜂爬了我满身,小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发出尖叫。
终于又有一条横向的隧道,材质类似陶瓷,墙上的孔里滴下散发苦味儿的液体,让隧道内壁十分滑溜。周围一片漆黑,我打开红外线灯,注意力集中在目的地上,努力忽略视野边缘那个鬼影幢幢的世界和那些来来往往的巨大怪物。
黑暗中的爬行仿佛永无止境,好容易隧道终于变宽,形成向下的斜坡,我险些直接滑下去。远处终于出现一点橙色的微光,还有彻骨的寒风。借了这光,我看见隧道变宽、成为倾斜的竖井,尽头是细细的铁丝网,透进外面的光线。
我通知培蝴宁:告诉米耶里,我这边准备就绪。
她跟着你的信号,随时会到。
为了走到这一步,我们花费了无数心血。包裹城市基座的隔弗罗异常厚实——忘川可不想为魂灵儿盗版分子提供便利。想要突入,唯一的办法就是从里面运作。
我再次掏出量子工具,在铁丝网上开洞。它轻易咬开了铁丝网的材料。我往下看,瞬间有些眩晕。随着一股热风,米耶里出现在开口下方,翅膀展开,悬浮不动。
我问:“干吗去了,这么久?”
她看着我,满脸不以为然。
“知道了,知道了。”我说,“下次从阴间复活,我一定穿好衣服。”
米耶里领路,我们追随Q蜘蛛发送的信号,前往存放安如身体的地方。隧道和通道黑漆漆的,我很高兴有她同行。好几次,大块头默工从我们身边经过,发出呜呜隆隆的声音,带来大海的腥臭。每到这种时候,米耶里都用隐身功能雾将我们包裹起来。
我们终于来到了墓穴间。每个房间都是圆柱形,手术室般干净,表面镀铬,与黑暗的隧道形成鲜明对比。棺材舱口上刻着名字和代码。安如在第三间。
头顶突然传来嘶嘶声。我们被章鱼殡葬默工发现了,它顺着线缆朝我一头扎了下来。
米耶里把我推开,用摄魂枪朝它射击。片刻的碾磨声过后,它停在我头顶几米高处,像木偶一样挂在线缆上前后摇晃。我看着它如同昆虫般的口器直咽唾沫:那也算脸吗?
“别担心,”米耶里道,“我的魂灵儿只是接管了它的运动神经,大脑不会有问题。我可不想伤害你那了不得的职业道德。”
“我担心的不是那个。”我说。米耶里给我带来了智能材料外套,可我还是一阵阵发冷。她打个手势,默工乖乖爬上去取安如的身体。棺材摆到我们面前的地板上,我用量子工具把它撬开。
“劫富济贫,”我说,“我跟蕾梦黛就是这么说的。”
曾经的千年富翁肤色惨白,除了命表的黑色表盘,全身赤裸。动手,我告诉培蝴宁。离子波束出现在我经过增强的视线中,一束铅笔粗细的白光拨弄着命表。这是量子传输,传输内容就是我们偷去的那一分钟。强化视觉中的景物爆炸开来,化为一片白噪音——周围的复活系统开始工作了,从外记忆读取安如大脑最后同步的版本,把它放回他的体内。
安如的身体开始颤抖。他颤巍巍地深吸一口气,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然后一面咳嗽一面猛地睁开眼。
“怎么——哪儿——”
“抱歉,安如先生,不会耽搁你很久的。”米耶里把上传头盔递给我。那是一顶毫无特色的黑帽子。我将它放在他头上,它立即紧紧抓住他的头骨。
安如大笑起来,但笑声很快被咳嗽打断。“又是你?”他摇摇头,“真让我失望。没想到你不过是个寻常的魂灵儿盗版分子。”
我笑道:“我保证,你的隔弗罗我半点儿没动,偷你的东西也已经悉数奉还。不是盗版,这是别的事。别动。”
这是显而易见的解决方案。想知道是不是有某种隐藏势力在暗中操纵大家的大脑,你会怎么做?很简单:找一块干净的模板,做之前/之后的对比。安如很年轻,从未被复活,从未成为默工。就整体而言,他的大脑之前从未进入复活系统。而现在,他进入了这个系统;如果有人在他的大脑上动了手脚,我们马上就能知道。如果没有——唔,不就是参加个派对吗,我以前参加过的聚会,有些比安如的及时行乐派对差多了。
“动不动已经由不得我了。”安如叹口气,“我明白了。之前你偷了我一分钟,现在又把它还给了我,对吗?就是为了在这里接入我的大脑?有意思,但我实在想不出这是为什么。真是古怪的犯罪,赌王先生。真希望我能继续活着,看我那位年轻的朋友博特勒先生怎么逮住你。”
“你的问候我一定代转给他。”我说,“顺便说一句,很抱歉让你在这种地方醒过来。要是能给你准备一杯酒就好了。”
“没关系。我刚刚经历的不适比这厉害多了。”
“既然大家正好有空,”我说,“不知你能否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去你的派对?”
他挥挥手,“那封信。”
“有封信?”
他一脸纳闷儿,“不是你送来的?噢,多么错综复杂,超出了我的想象。可惜我要错过这一切了,真遗憾啊。我图书室里冒出一封信,署名是你。我们想不通它是怎么来的。博特勒先生认为外记忆出了问题——”
数据开始快速接收了。培蝴宁说,看来的确有一些变动,尤其是在——
安如的面孔扭曲成可怕的怪相。他朝我的喉咙伸出手,白色的手指陷进我肉里。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恐怖尖叫,用前额猛撞我的脸。痛楚将我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了红色。
米耶里拖开他,将他的双臂反剪在背后。“赌王!”他叫喊的声音与平日大相径庭,“他会来找你的!国王会来找你的!”
说完他就瘫软在米耶里手里:命时再一次耗光了。
我按摩着喉咙。“唔,”我说,“关于忘川人的大脑是否被人动过手脚,要我说已经证据确凿了。”
数据传输完成。培蝴宁说,非常奇怪。
米耶里侧着脑袋听着什么。“有人来了。”她说,接着我也听见了:远处的脚步声,不断逼近的默工。
“老天爷,”我说,“多半是那个小侦探看穿了咱们的计划。”
米耶里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要玩游戏等以后。”她说,“咱们该走了。”
培蝴宁根据探测器的数据拼凑出了三维地图;米耶里收到地图,开始寻找逃生路线。
偷儿问:“咱们是不是该赶紧跑起来?”
“嘘。”超脑皮质提出建议,计算与对手遭遇可能性最低的线路。她可没兴趣一路打出去。成了:一条可能的路线,从这间屋往上,然后穿过——
地面与墙壁在颤抖,传来巨大的呻吟声。地图变了。她这才明白地图上的热源和能量,还有大块大块的人造肌肉是什么意思:巨型默工。它们负责平衡城市的平台和内部结构,肯定就在迷宫区正下方,变化最多的部位。复活师想用这些默工堵住他们的出路,困住他们。也就是说只能战斗,除非——
“这边!”她朝偷儿大吼一声,领头顺着隧道往前跑,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说起来,”偷儿道,“我们不是应该避开它们吗?”米耶里懒得跟他争辩,干脆通过生理信号链接轻轻给了他一拳。
“你这是干吗?压根儿没必要!”
贯穿地穴的隧道是宽阔的圆柱形,越往前越宽。她的超脑皮质探测到了前方默工和复活师的回声,但她对他们不感兴趣。
他们跑进一间低矮的房间,直径足足一百米。合成生化管道中透出黯淡的荧光,此外再无照明。其中一堵墙是有机物,表面粗糙,不断脉动,那是活物带鳞片的外壳:巨型默工身体的一侧。米耶里召唤战斗孤独症,描绘出周边下界的几何图形:平台、接缝,以及所有的碎片是如何结合到一起的。
一个声音喊道:“住手!”房间另一侧进来一群戴兜帽的复活师,体型庞大的战争默工侍立两侧。
米耶里用摄魂枪朝巨型默工体侧射击,发射的是最简单的奴隶魂灵儿,几次迭代后就会自毁。墙和地面开始颤抖,默工墙痉挛起来,鳞片破碎。随着巨大的破裂声,房间一分为二,阳光从地板张开的缝隙射上来。米耶里抓起偷儿,纵身跃下。
两人从城市身体的伤口下落,鲜血般的合成生化溶液飘洒在周围。他们很快就到了室外,朝明亮的日光眨眼,城市的腿像树林一样围绕着他们。
坠落时米耶里张开翅膀,将两人包裹在隔弗罗里,飞回活人的城市。
回到酒店,我情绪高涨。
在隔弗罗底下,我满身污泥,再一次被米耶里的飞行吓得浑身发抖,同时却又兴高采烈。我的一小部分大脑仍在思考是谁控制了安如,但想要庆祝的多数派很快便将它压制下去。
“来吧,”我对米耶里说,“咱们非得庆祝不可,这是传统。而你已经是荣誉窃贼了。说起来,这本来应该是窃贼落网的时候:因为分赃不均起了内讧,或者搞砸了逃脱计划。可咱们居然成功了,简直难以置信。”
我脑子嗡嗡响。过去的几个钟头,我当过小行星带的移民,还当过侦探、命时乞丐和尸体。过去的生活肯定就是这种感觉。我简直静不下来。
“你干得漂亮,真像亚马逊女战士。”我在胡言乱语,但我不在乎,“你知道,等这一切结束,说不定我会回这里定居,回归平淡的生活。种玫瑰,偷走姑娘们的心,再时不时偷点别的。”
我要了酒店造物机能提供的最昂贵的饮品:用真葡萄酿造的王国葡萄酒。我递给米耶里一杯,“也敬你,飞船!量子魔法玩得漂亮。”
培蝴宁说:从今往后,我要把自己想象成喜欢炸飞东西的疯子科学家了。
我哈哈大笑,“她还懂流行文化!我爱上她了!”
顺便说一句,我从数据里找到了有趣的东西。
“别急!以后再说,我们先得把自己灌醉。”
米耶里神情古怪地看着我,我再次为读不懂她而遗憾。真可惜,我们的生理信号链接是单行道。不过她接过了我递去的酒杯,倒让我吃了一惊。
她问:“对你来说每次都是这样吗?”
“亲爱的,等我们花几个月工夫策划闯入固伯尼亚大脑你就知道了。这算什么,小火花而已,那才是真正的焰火。不过现在的我是沙漠里饥渴的迷路人,有这个就不错了。”我用酒杯碰碰她的杯子,“为犯罪干杯。”
偷儿的狂喜很有感染力,米耶里发现自己也高高兴兴地醉了。过去她也曾实施过需要精心策划的行动,比方说劫狱那回,可她从未体验过偷儿这种狂喜。他的表现也确实不错,就像她的柯多兄弟。现在他身上找不出任何反叛的迹象,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种生物。
“我还是不明白,”米耶里靠在沙发椅背上,任凭酒精带着她飞翔,“它的乐趣在哪儿?”
“这是游戏。你在奥尔特从没玩过游戏吗?”
“我们赛跑,还比赛手艺和瓦奇歌。”她突然思念起了过去的生活,“做手工,用珊瑚制作,我很喜欢这个。你构思出一个形象,找到表达它本质的语言,然后对着瓦奇把它们唱出来。它会生长、制造出你唱的那东西,最后你就得到了一件真正属于你的东西,世上从未有过的新东西。”她转开视线,“培蝴宁就是这样做出来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知道吗?”偷儿道,“对我来说,偷东西跟你这个完全一样。”他突然严肃起来。“可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你为什么不回去,回去创造?”
“不过是在做不得不做的事,”米耶里说,“从来如此。”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不想让阴暗的情绪吞没自己。
“好吧,但今晚不是这样。”偷儿说,“今晚,我们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要去找乐子。你想吗?”
“唱歌,”米耶里说,“我想唱歌。”
偷儿说:“我知道一个地方,再合适不过了。”
肚皮区。该区位于反转的高塔之间,尽是地下小街与通道,低头就能看见默工的点点光亮。报纸智能机在贩卖消息,讲的都是白天早些时候城市的地震,还有之前一晚及时行乐派对上的怪事。
小酒吧名叫红丝巾。墙上贴满音乐家人生投影的招贴画,将闪烁的光线投射在一张张小圆桌上。店里还有一个小舞台,向客人开放。听众是几个年轻的火星人类,一脸什么都见识过、永远不会被打动的表情。但偷儿坚称这就是目的地。他给她报了名,然后压低嗓门跟店主喃嘀咕咕。她在吧台等着,味道古怪的酒精饮料装在小酒杯里,她喝了一杯又一杯。
偷儿坚持要她换身打扮,培蝴宁也跟着起哄,于是她同意了。造物机吐出一身套装、一双松糕鞋和一把雨伞。偷儿取笑说她活像是去参加葬礼。她说完全可能是他的葬礼。见他吓得一缩,她居然笑了。奇装异服仿佛盔甲,她感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无所畏惧。她知道这一切都有假装的成分:一旦发现麻烦的苗头,超脑皮质会立刻冲刷掉所有醉意和不必要的情感。但装一装感觉也挺好的。
情况如何?她对培蝴宁低语,你真该下来跟我们一起。我要唱歌呢。
台上有个戴超大号墨镜的姑娘正在表演,她的创意是把诗歌、抽象临时物质图像和自己的心跳结合起来,把偷儿看得直打寒战。
抱歉。飞船说,忙着跟一千个数学魂灵儿合作,解决高维度格子密码问题。不过你能开心我就高兴。
我想她。
我知道。我们会把她带回来的。
“米耶里?该你了。”米耶里有些畏缩。走了,该我唱歌了。她压下一个酒嗝。
“我竟被你说动干这事儿,真不敢相信。”
“这话常有人对我说。”偷儿答道,“你知道,在这里我真正能信任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别担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米耶里点点头。她觉得自己喉咙里似乎堵了什么东西,又或许是他的喉咙。她走上舞台,脚步略有些踉跄。
歌声倾泻而出。她唱的是冰、唱的是伊尔玛塔从燃烧的世界走出来的漫长旅程、唱的是翅膀带来的欢乐以及居住在阿利内中的祖先。她唱起创造飞船的那支歌。她唱起封印柯多之门、挡住黑神的那支歌。她唱起家乡。
她唱完之后,台下一片寂静。然后,一个接一个,观众开始鼓掌。
很久很久之后,两人一起走回酒店。偷儿挽着她的胳膊。不知怎么,她觉得这种举动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回到酒店房间,该说晚安了,可偷儿并没有松开她的手。生理信号链接传来他的兴奋和紧张。她摸摸他的面颊,将他的脸拉近自己的脸。
接着,笑声像之前的歌声一样,从她体内不断涌出。他脸上深受打击的表情越发让她笑不可遏。
“抱歉,”她笑弯了腰,眼里满是泪水,“我忍不住。”
“我向你道歉,”偷儿说,“因为我看不出哪里好笑。”他满脸自尊心受伤的表情,米耶里觉得自己一定会笑死在当场。“好吧,我去给自己倒杯喝的。”他猛一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她一边抽气一边抹泪,“对不起。谢谢你有那种想法,只不过……太逗了。不过真的,今晚谢谢你。”
他面露微笑,只是一点点。
“不用谢。没错吧,有时候就该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说:“但不是随时随地。”
“没错。”偷儿叹口气,“也许不是随时随地。晚安。”
“晚安。”米耶里压抑住又一阵笑意,转身要走。
她的隔弗罗突然波动,一段突如其来的记忆:房间里还有别人。
“天哪,”一个声音说,“希望我没打扰什么好事吧。”
阳台上,一个人坐在偷儿平时爱坐的地方,正抽着一支小雪茄。突如其来的浓烈烟味仿佛一段令人不快的回忆。那人很年轻,一头黑发向后梳。他的外套搭在椅子上,衬衣袖子卷起。他咧嘴微笑,露出一排尖利的白牙。
他说:“我觉得是时候了,咱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