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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夏日

第四章 夏日

随着天气渐渐回暖,情况似乎也在慢慢好转,即使公寓里没有电,水也被停了,他们再也不用担心公寓的生活被人发现,也发现来来去去反而不容易引起他人注意。似乎完全没有人关心,自己周遭有四个孩子自力更生,仿佛这些孩子是隐形人似的。

平日的游乐场总是空荡荡的,那里有厕所与公共喷泉,可供他们盥洗与洗衣。小茂和小雪可以坐旋转木马和荡秋千,树荫下舒适凉爽。他们找寻蟋蟀的踪迹、追着毛茸茸的白杨树种子跑,种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地飘着,小雪管它们叫太阳仙子。

结束之后他们便会回家,阿明提着水桶,里头装满公寓里要用的水,京子则提着衣物,两个较年幼的孩子则已经累倒,太阳下山后就准备好就寝。

有那么一阵子,这里就像是他们的私人游乐王国。

直到有一天,他们注意到另一个女孩。

这位女孩是纱希,阿明在学校外见过她,其他女同学都对她很恶劣,也没有人喜欢她。她独自坐在公园边的长椅上,书包放在她的身旁。她穿的校服总是干干净净,黑色的皮鞋闪闪发亮,她会坐在那儿,用拇指按着手机,然后盯着手机瞧,却从未与人打过电话。

小茂是第一个主动跟她说话的人。

“你在做什么?”他问。

女孩没有抬起头来。她看起来就像个洋娃娃,静止不动地坐着,白色的水手衬衫白得发光。

“你不去上学吗?”

“不去。”

“怎么不去呢?”

“我讨厌学校。”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她耸耸肩:“因为没其他地方可以去。”

“我也是。”他玩弄着脚上的凉鞋,鞋子在沙里来回摩擦了一会儿,但她并未接话。

于是他便默默离开,在附近的树后摸索着。

“喂,你知道这里有个蟋蟀洞吗?”他蜷曲着身子,用一根棍子翻掘着泥土。

这时她抬起头,看见他正从树后窥视她,他灿烂的笑容挂在他那张圆滚滚、脏兮兮的脸蛋上。

她忍不住回他一个笑容。

能有一起玩乐的同伴很有趣。纱希和他们猜拳,当小雪喊出草莓和飞机,而不是石头和剪刀时,纱希也完全不介意。当小茂到处游荡,停在一个又一个电话亭或贩卖机前,寻找遗落的零钱或糖果时,所有人都得停下来等他,可是纱希仍旧不介意。

小茂这么做的时候,纱希只是微笑着,这让阿明和京子也跟着笑了。

她不会问他们尴尬的问题。

甚至连初次看见他们的公寓时也是一样。

但是她仍然注意到了——堆积如山的垃圾、里面只有一瓶水的冰箱、堆满肮脏碗盘的水槽、角落的电视被拿来当毛巾架使用、水果的标签贴纸装饰着门框、墙壁和柜子上则贴满像是账单的纸张。

有许多图画上都标记着“妈妈”。

她看见桌子上堆满广告单、蜡笔残块和类似官方通知的纸——您的房租已逾期;最后用电通知,我们已停止对您供应水源服务。

她看见阳台摆了好几个旧泡面汤碗,里面长着凌乱的野草。

她能做些什么?她也无能为力,所以只有走到阳台,帮两个年幼的孩子浇花。

之后,纱希便时常到公寓找他们,她会和小雪一起画画,与京子在小红钢琴上编曲,弹着二重奏。

有一天,公寓门忽然旋开,房东太太手里抱着她的黑白色小狗出现,公寓里只有她们三个女孩。

“不好意思,”她说,“因为你们的门没锁。”两个大女孩抬起头看她,她们一句话也没说,小雪已经睡着了,她的头靠在纱希的腿上,数绺发丝贴在她的脸颊上,让她看起来格外娇小。

“我是住在三楼的房东。”女人开口,她跨了一步走进公寓,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尽管纱希已经稍微帮他们打扫过,屋内仍旧是一团混乱,就像场灾难一般。

“我来是要跟你们收……房租的,”她继续说道,“你们的母亲在哪里?”

“她外出工作了,”经过长长的沉默之后,京子说,“她人在大阪。”

“那你们是他们的表亲吗?”房东太太问,几乎就在她们两人同时点头之前,她已步出公寓,仿佛她害怕听见或看见不该知道的。

八月火伞高张,即便是东京也一样。白天炙热难耐,夜里则更糟糕,他们在公寓里难以呼吸,仿佛空气都已被抽空。

尽管如此,大多时刻京子和小雪仍待在室内,饥饿疲惫的她们连公园也不太想去了。阿明会带着小茂出门,带着他着实麻烦,但这阵子以来,如果小茂关在公寓里的时间太长,就会变得有些不可理喻。

他们通常会到便利店,那位和善的店员已经离职,但阿明和另一个新店员发展出一套新的常规。阿明会提着一个蓝色的空水桶走进商店,佯装在书籍区看漫画。如果店员与他四目相接,阿明便随即走到商店后面,然后安静地等候。有时他必须等上好一段时间,但店员最后仍会走出来,往阿明的桶子里倒入几盒隔夜寿司,接着便赶紧溜回店里,动作快到连阿明都来不及感谢他。

一如往常,小茂在商店门口等待,他正望着一群男孩,围在他们崭新的自行车旁,舔着冰激凌,抱怨炙热的炎炎夏日。小茂的脸蛋灰扑扑的,污秽的短衫黏在后背上,他的视线紧紧黏在他们的冰激凌上,这些孩子却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阿明得呼喊他两次,他的视线才能从男孩们的身上移开,然后跟着哥哥走在街上。

“里面有鲑鱼吗?”小茂问他,想一窥桶子里的寿司。

“没有,只有桶子里的这些而已。”

“不公平。”

纱希来家里做客的时候,阿明都会陪她走路回家。京子偷偷注意着他们。她注意到,只要纱希来家里,她的哥哥都会到游乐场洗头发、嗅嗅他的衣服,然后找出一件相对干净的短衫穿。她也注意到有时他的声音变得怪怪的,像是感冒还是不舒服似的。

步行回家的路上,阿明和纱希通常都慢悠悠的,仿佛两人都不急着回家。

在某个闷热的夏日,纱希停在一台贩卖机前,买了两罐汽水,是那种昂贵的蓝色铝罐汽水。

“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吧?”她说,将汽水轻贴在阿明的面颊上。

他的笑容在脸上漾开。饮用贩卖机的汽水是一大享受,冰冰凉凉的,很清爽。

纱希住在一栋整洁的小型建筑里,建筑的大门紧锁着,通往前门入口的走道上,有一排修剪整齐的绿色灌木丛。她从未邀请他进去,他也从未期望她邀他入内。

“你妈妈什么时候会回家?”就在转身道别时,她忽然问他。

“她不会回来的,”阿明说,“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纱希停下脚步看着他,千百个问题在她眼底打转。

“也许吧,”他声音粗哑地说,“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当日夜里,他坐在家里,手指拨弄着纱希买给他的那罐亮蓝色汽水的瓶盖。他用上衣擦拭着瓶盖,他很喜欢瓶盖在街灯的微光下发亮的模样。

公寓又热又闷,但在他身边的弟弟妹妹皆已进入梦乡,他们就像是累坏了的小狗,手臂和大腿裹挟着棉被。

阿明凝视着他们,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他们的母亲不会回来了。

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可以赚钱的。”隔天纱希告诉他。阿明一如既往地陪她走路回家。

“什么?”他说,“要怎么赚钱?”

她转过头对他露齿而笑,然后拿出她的手机,开始拨号。

他们一起走进火车站,她在入口处等待的时候,他则在街道另一侧注视着她。

很快有个男人走上楼梯,并且朝纱希的方向走去,两人互相打招呼。即使他们交谈时,这个男人的头靠她很近,阿明也感觉纱希并不认识这个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西装,提着一个公文包,个子很矮,头发稀疏,他看起来很老了。

纱希和男人走回火车站,阿明则继续等着。等待的时间越长,他的感觉越糟。

她离开的时间很漫长,等她终于和男人回来时,天色已黑。他们转身向彼此道别,男人就离开了。

纱希飞也似的冲过马路,走到阿明等待的地方。她向他伸出一只手,手中是满满一把折叠起来的钞票。

“给你!”她说。

阿明望向钞票,他抬起眼睛看着她,感到一阵厌恶。

“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刚刚跟他去唱卡拉OK而已。”

阿明凝视着她,凝视着她仍旧伸出的手。

她在说谎。

“不行!”他大吼,转身跑走。

他跑了好久好久,经过灯火通明的店铺,拖鞋用力地踩踏在人行道上,他一直跑,直到他想要呕吐为止,但当他一停下来,他的胃恶心地翻搅着,他就连跑步也跑不了了。

第二天清晨,阿明在潮湿的热气中醒了过来。床单的气味难闻,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晒床单和被褥了,阳台上挤满了他们的塑料盆栽,里面的植物已经凋零死亡,泥土干巴松散,但没有人有多余的力气清理它们。

两个妹妹还在熟睡,阿明忽然听到咀嚼声。

是小茂,他嘴里有东西。

“你在吃什么?”阿明轻声地问他,“快吐出来。”

他伸出他的手,小茂坐起来,身子向前倾,往哥哥的掌心吐出一团白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

小茂躺回床上翻了个身,背对哥哥。

“是纸,”他静悄悄地说,“我在吃纸。”

阿明慢慢地走下坡,两只手分别端着一碗泡面。泡面桶盖破了,所以店员免费送给他了,但他得小心翼翼地端着面,才不至于洒出汤汁。

即便如此,小茂还是很开心,他最喜欢吃面了。

但当他回到公寓,家里只剩下小雪一人,她没有起身迎接哥哥——她再也不这么做了——只是缓缓地转过脸看向他。

“小茂在哪里?”阿明问她,将泡面放在餐桌上。

“我不知道。”小雪的声音非常虚弱,她脸色苍白、身形消瘦,双眼如同两个深沉的黑池。

“那京子呢?”他问。

小雪望向紧闭的衣柜门。

阿明拉开衣柜门,京子就在黑暗之中,独自坐在衣柜的底层,她的脸埋在一件花朵衬衫里,那是他们的妈妈带回寿司当晚所穿的衬衫,也是她在家的最后一晚。

他的妹妹肯定在哭泣,他能看得出来,但他现在没有时间管她。

“你在做什么?”他大吼,“小茂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他走了,他说他很饿。”

阿明跑出公寓。小茂这孩子难道还不知道规矩吗?他们的妈妈难道说得还不够清楚?

他气坏了,对小茂生气,也对妹妹生气,毕竟他可是这么努力地想维系整个家啊。

这不是他的错!

他不断奔跑,最后总算发现他的弟弟,他正在和其他孩子玩着一堆机器遥控车。阿明得大声叫喊,才能引起小茂的注意。

“你说你想吃面,所以我带面回家了!”

小茂头也不抬一下,他的手忙着操纵遥控器,专注地指挥他的货车玩具后退。

“你想要做什么?”阿明低声含糊地说。

他感到非常气愤,气他们所有的人。

“随你便吧!”他大吼,“你也不必回家了!”他一脚将小茂的货车踹到墙上,货车跳了一下,又落下掉在人行道上。

小茂看着他的哥哥。

“不要对货车发脾气!”他大喊,他的新朋友则冲上前查看电池是否还完好。“这是我哥哥,”他告诉他们,“他是个笨蛋。”

阿明快步走回家,他转过头,看见小茂碎步跑在他身后。

最后让阿明失控的人却是小雪。他们躺在公寓里,垃圾的臭味,久未盥洗而散发出的体臭,在闷热的屋里飘散。现在他们大多时间都在睡觉,已经没有力气外出、洗衣洗澡,甚至连交谈的力气也丧失了。

但小雪漫不经心地弹着那台烂钢琴玩具,她并不认识音符歌曲,只是不断重复按着刺耳的高音键,这终于让阿明受不了了。

“别玩了,小雪!”他尖叫。

她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她根本就不认识他。

“我得去上厕所了。”她用小小的声音说。

“你刚刚为什么不在公园里上厕所?”

她难道不知道公寓里没水了吗?马桶已经无法冲水了!

她只是看着他。她只有五岁,他不应该对她这么凶,但这个想法却让他越来越愤怒。

“去浴缸里上。”

“可是我不想。”她静默了片刻,“纱希会回来吗?”

阿明一秒也无法注视她那张哀伤的脸庞,她的脸上挂满太多他无法回答的问题。虽然她从来不会哭闹,但此时她的双眼却开始涌上泪水。

他站了起来,走到冰箱前,冰箱里充满塑胶味。没有电,要冰箱做什么?!

他伸手想拿水瓶,但水瓶并不在原位。

“小茂!”他的弟弟正在阳台上,胖胖的小手握住珍贵的水瓶,他正想帮他们可悲的花园浇水。他不小心打翻他的植物,植物从栏杆一路滚落,掉到公寓下的地面,此时阿明几乎想跳起来呼叫。

“小茂!”他大喊,“你不能把水用光!我们没有水可以喝了!”

“纱希会再回来和我们玩吗?”小雪问他。

“不会,永远也不会。”他这下真的生气了。他的母亲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他该怎么做才好?他不过十二岁而已,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啊。

他拉开衣柜门,他母亲的衣服全部挂在那里:她的派对洋装、围巾。妈妈喜欢漂亮的东西。

看见母亲的衣服,他气得失控,他把衣物从衣架扯下,扔在地板上。

“你在做什么?”京子大喊。

“我要卖掉这些东西。反正再也用不到了。”

“不行!快住手!”她抓住那件花朵衬衫,想要从他手里抢下。

“别闹了,放手!”他们从未吵过架,也从没有如此争吵过。

“闭嘴!”

“别挡路!”他怒视她那张瘦弱凹陷的脸。

但他仍必须说出口。

“你还不懂吗?她不会回来了!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再也承受不了,他松开双手,把衬衫往妹妹的脸上扔。

“你就待在衣柜里吧,笨蛋!谁会在乎!”

他环顾公寓,看到成堆的垃圾、凌乱肮脏的环境、小雪画的无用图画、因为没有水而久未清洗的脏乱的床单和被褥、阳台上凋零的植物、散落一地的泥土,以及在小茂肮脏的脚边、紧紧抓住妈妈白色花朵衬衫的京子,还有小雪盯着他的那双大眼睛。

他从未如此对妹妹怒斥大吼。

他转身夺门而出。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终于冷静下来。最后,他的双脚带着他来到校园。

他站在链环围篱外,朝里面看,虽然他人站在外面,却觉得自己反而像遭到禁锢的囚犯。今天肯定是周六,因为他发现与他同年龄的男孩正准备打棒球,他们蜂拥进入棒球场,穿戴着成套搭配的棒球帽、棒球衣、袜子和鞋子,看起来帅气无比。

几位家长站在观众看台区,手里高举着洋伞遮挡炙热的烈阳,还拿着扇子对着脸扇风,脚边则放有几瓶冰凉的水。

是白熊队对抗剑山斗士的比赛。

白熊队的教练正注视着他的队伍,队员正在球场一侧练球,有些孩子接守滚地球,有些则在挥棒打击。

“宫内!”他喊着,“你的脚不要一直动。”他低头看看笔记板。

“加藤!矢野今天上哪儿去了?”

“补习班。”一个男孩大喊。

“补习班?”教练把笔记板扔到一旁,抓抓脑袋,“也就是说,我们人数不足。”

他的目光扫射整个球场,眼睛落在坐在围篱外的阿明身上。教练眯起眼睛,咧嘴而笑,然后往阿明的方向走去。

棒球服穿在阿明瘦弱的身上,看起来明显过大,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九号,这是他的号码。袜子合脚,鞋子也完全合脚!

然后就是手套了。手套是真皮制的,触感柔软,是崭新的金棕色。教练向他示范如何把食指套入拇指的部位,如何让球滑入柔软的袋子里,手套要如何包覆住棒球才不会漏接。

两支队伍在球场中间碰头鞠躬,裁判随即吹了哨子。教练让阿明守右外野。

男孩们丝毫不介意他是新人,他们的选手不足,没有阿明,今天就不会有比赛。

右外野风平浪静,但阿明并不在意,他只是专注于球赛,注视每一次的打击,他观察大家的模样,也蹲低自己的身子,然后跳起来,如此一来,球往他的方向飞过来时,他才可以接得住。

过了好一阵子,都没有球飞到右外野。

球忽然来了,直接朝他的方向飞了过去。他举高手臂想接球,但球却飞越他,落于外野后方的墙壁上,他奔跑了过去,追逐着球,然后将球捞起。当他转过身,已经有队友准备好要迎接他传回的球,跟他在电视上看到的职业棒球一模一样。

他在打棒球,他真的在打棒球,灿烂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漾开,他笑出声来。

一局结束后,他对于接下来的挥棒打击感到局促不安。

他挥出僵硬的第一棒,动作太过迟缓。

教练小跑到本垒旁,站在他身边。

“阿明,两只手握起来,就像这样。”他合起阿明的双手,并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方,示范如何握住球棒。“眼睛注视着球,当球来的时候,以斜角用力打击出去。重击,你只要重击,大力挥棒。”

阿明点点头,他办得到的。之前从没有人向他示范过。

棒球第二次投掷而来,阿明挥棒,却又错失一球,但教练的声音从界线传来。

“挥得很好,阿明,这球挥得好。”

他的队友也在鼓舞他,为他加油,他们喊着他的名字:“阿明,加油!”“你行的,阿明!”

这给他无穷的勇气,下一次击球,他的球棒总算击中球。

起先他险些忘记要跑垒,但他随即跑了起来,队友的欢呼加油声在他耳边此起彼伏,他一路奔到一垒。

他从未有过如此棒的感受。

这也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阿明在跑步回家的路上,脑海中仍旧可以听见观众不绝于耳的欢呼声。他依然可以感觉到球棒握在他手心的触感,也还可以听见击中球时,球棒所发出的清脆声响。自己的脚套上真正运动鞋的感受,他仍旧清晰记得。运动鞋也很合脚!他并未每击必中,或者每次都捕捉得到球,但他真实地上场打球了,就和其他人一样。

他多么希望他的弟弟妹妹也能在场,在界线外帮他加油,看他成为球队的一分子,与其他孩子一起打球。

白熊队,那可是他的球队。

他一次两级地踩上楼梯,冲上走廊,他这么晚才回家,弟弟妹妹肯定更加生气了,但那又如何呢?他会补偿小茂的,买他最喜爱的泡面给他。

他打开门,一切映入眼帘。

不牢靠的折叠黄椅被收了起来,斜靠在窗边;京子环抱住她的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小茂蜷缩在角落,他的面颊贴在墙上。

小雪则躺在他们两人之间,瘫倒在地板上。

“小雪?”他呼喊着她。

京子抬起脸看向他。

“她想要伸手拿杯子,”她低语道,“然后就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之后人就爬不起来了。”

“小雪!”他奔向她,弯下腰,摇晃着她的身体,起初轻轻地,之后用力地摇着她。

但她小小的身躯仍然静止着,动也不动。

阿明踉跄地走过拥挤的街道,经过灯火通明的商店,路人的脸庞一片模糊,炫目的灯光让他睁不开双眼。

人生中第一次,阿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这么多家商店,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有这么多人,却无人可以倾诉。

几乎没有一个人。

他在纱希家的外面等着她回来。她看见阿明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妙。

“阿明,发生什么事了?”

“我可以借……你上次的那笔钱吗?”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带小雪……去看飞机。”

他们在回公寓的路上去了便利店,搜刮所有架上陈列的阿波罗巧克力,然后整整齐齐地排放在柜台。

“你们要去野餐还是去哪里吗?”店员说,“好像很好玩呢。”

回到公寓后,其他弟弟妹妹都在等着,桌上有一个从未见过的信封。

“京子,这是什么?”阿明问。

“刚刚寄到的。”

他打开信封,是一沓厚厚的钞票,还有一张简短的字条:

给阿明:

请代我向孩子们问好。我全要靠你了。

妈妈

夜幕低垂,他们点燃一根蜡烛,在他们处理小雪的躯体时,蜡烛的烛光形成一圈光晕。

他们首先尝试棕色的行李箱,看似不错的选择,这是她搬家时用于躲藏的箱子。他们动作轻柔地将她摆好,但行李箱太小。

“装不下去。”阿明说。

“我猜……她长大了。”京子取过桃红色的大行李箱,也就是小茂的箱子,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小雪装了进去。

他们确定已放入所有她需要的东西。京子找到小雪最喜爱的红色拖鞋,上头有棕熊的那双。鞋子套上小雪的脚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们将她的小兔子塞进她小小冰冷的拳头里,然后像花朵一般,把阿波罗巧克力的盒子摆放在她身边,最后关上行李箱的盖子。

阿明和纱希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搬下阶梯。从阳台上,京子和小茂望着他们在人行道上放下箱子。

“就这样跟她道别了吗?”小茂抬起头问京子。

她并未回答,他们目睹阿明和纱希缓慢滚动行李箱轮子,走向早高峰的街道人潮和单轨列车,京子只是将手放在小茂的手上,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当他们抵达机场附近的空地时,黑夜已经降临,地面隆隆震动着,空中也充满飞机起飞、降落时所发出的刺耳声音,飞机的灯光像聚光灯般横扫地面。有那么一刻,阿明和纱希就只是那么坐着,注视着来来往往的飞机。这里的微风凉爽,远离城市的水泥尘嚣。

泥土地很柔软,他们在附近找到一块木头,轮流用木头挖掘地面,以双膝跪地,弯曲着背部,他们用双手挖掘,就像在海滩堆沙堡似的。

最后挖掘出的洞很浅,但也花了他们好长的时间。

他们动作轻柔地放入行李箱,两人凝望着箱子片刻,不发一言,然后阿明双手捧起满满的土壤,覆盖在行李箱上。他空荡荡的双手置于膝上,满是泥土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

纱希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抚慰他。他不能让自己哭出来,于是她就静静地为他们两人流下眼泪。

等到他们结束,天空已经破晓。当单轨列车带着他们回到市区时,他们两人并肩坐在火车上。天空和宁静的海湾,在清晨的曙光下呈现淡淡的紫色,整座城市在高升旭日的笼罩下,洁净明亮地闪耀着光芒。

阿明在便利店后门外的人行道坐着,就在他平时等待的地方耐心等候。没过多久,店员便从后门走出,安静地往桶子里放入一堆隔夜寿司。

京子、纱希和小茂在商店门外等着。四个孩子穿越人群回家时,空气因为高温而显得厚重。外出购物的行人经过他们身边,脸上面无表情,他们的脚步缓慢,却无人回头多看孩子一眼。纱希和京子走在前头,两人正低声说着话,有时会不经意碰触到彼此的手臂。

他们在人行道前停下脚步,等待车辆通过,人群和车辆之中,阿明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嗡嗡低鸣声。

他抬起头来,高高挂在天空的是一架飞机,从机场的方向而来,仍在往更高的天空攀升,太阳像灯塔一般,闪烁照耀着光亮的飞机机身。

阿明看着飞机冲上天际,就像一只银鸟,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后消失在一片蔚蓝之中。

他忽然感到袖子被人轻微拉扯,这才回过神,是小茂,他望着哥哥,圆嘟嘟的脸蛋写满疑惑。

阿明挺起胸膛,车流已经过去了,其他人在另一侧等待,他们可以通过马路了。

当四个孩子走回公寓时,街道已逐渐转为寂静。小茂如同往常,在后面拖拖拉拉,附和着自己脑海中无声的鼓声自言自语。

走到转角处,他跑到贩卖机前面,往货品槽摸索,蹲低身子寻找,是否有卡住的巧克力棒、遭人遗忘的钱币,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接着他检查了公共电话,用小手掀开硬币槽。

“我找到一枚硬币了!”他忽然大叫,胜利般地举起他的拳头,接着奔跑向大家。

孩子们全部回头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充满喜悦、布满汗水的脸庞,以及他肮脏的小手握着的那枚银色钱币。

在转身继续向前走之前,他们都忍不住露出微笑。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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