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过马路的时候悄悄拽着我的衣角,多过害怕冷场故意讲的笑话,我喜欢你急于讲事情敲出的错别字,多过反复修改删了又写的漂亮情诗,我喜欢你想我的时候就拿起电话,多过评论这几行冷冰冰的排比句。
“我只有一张吱吱嘎嘎响的床,我骑着单车带你去看夕阳。我的舌头就是那美味佳肴任你品尝,我有许多浪漫的故事,要对你讲。”
2002年,我17岁。那是个躁动的年代,在神州大地,我开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段恋爱,中国国家足球队迎来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世界杯,美帝人民沉浸在9·11袭击的悲痛之中。当时的我悲天悯人,觉得这件事作为中国的匹夫,我也有一定责任。我跟我女友说:“人民群众是无辜的,恐怖袭击不可取,那些恐怖分子,生儿子没有屁眼。”我女友当时还以为我要去帮美国一起打阿富汗,顿时有些紧张,小声地提醒我说:“劫机者已经同归于尽了,生不了儿子了。”
2002年的第一场雪,在西岭雪山来得迟了一些。2月的成都,梅花已把春来报,但西岭雪山还是沉寂在一片白雪皑皑中。就在这时,我和我的几个好哥们儿去了西岭雪山旅游。我哥们儿问我为何不带上女朋友,我敛容答到:“本·拉登未灭,何以家为?”事实上那时我是比较腼腆,不好意思跟女朋友提这事,毕竟孤男寡女,难免会遭遇一些比较现实的问题。
和我一起去到西岭雪山的,是我的两个好兄弟。其中一个名叫杨若牛,他高大英俊,玉树临风,这些暂且按下不表,单是他那一手傲视全武侯区的篮球功夫,就足以迷倒万千少女。当时很多少女对杨若牛觊觎已久,恨不能以身相许。她们为了得到杨若牛而争风吃醋,彼此人身攻击,甚至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给杨若牛起了个恶毒的外号叫“吸尘器”。用当下流行的网络语言,即暗恋他的女性不过都是些4分以下的黑木耳。我曾经好奇地咨询其中一名少女,他要是“吸尘器”,你不也成了“尘”了吗?没想到这位少女无怨无悔,轻轻吟出一句宋词:“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出自南宋诗人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意思是,就算沦落到化泥作尘的地步,还香气依旧。
]。”
高中的时候,杨若牛志向远大,立誓长大后要学建筑,要去留学,着实没工夫去搭理那些“尘尘土土”。很多“尘土”向我打听他去美国的目的,我想了想告诉她们:“他要去重建世贸大厦。”“尘土”的眼里顿时春心荡漾,竖起大拇指说:“他真是个浪漫的男人。”
其实杨若牛并不浪漫,他醉心学习,油盐不进,就算全天下浪漫的人都死光了,杨若牛也会皮坚肉厚地活下去。试举一例,我们高中物理老师是“文革”前复旦大学正儿八经的高材生,核物理专业毕业,却不知怎么要来教中学物理。他是一个有着恶趣味的浪漫小老头,开学第一天就给我们宣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其中一条,物理课迟到者,需在全班同学面前唱一首歌,方能进教室听讲。
于是班里的同学翘首以盼,看看谁是第一个迟到的人,结果居然是杨若牛,他打完篮球后去买矿泉水,结果回来晚了。于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他先是威武不能屈地在门口站了半小时,愣是不开金口卖唱。眼看就快下课了,物理老师笑着告诉他:“你这节课不唱,下次物理课继续站门口,啥时候唱了,啥时候回到座位!”杨若牛听后泄气了,他权衡了下利弊,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开口唱歌了。他竟然唱了一首《ABC之歌》:“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XYZ,Now you see,I can say my ABC.”
我后来才知道,他根本不听任何流行歌曲,而且天生五音不全,能唱成这样,已经算超额完成任务。在当时,全班男同学一片爆笑,而女同学却纷纷崇拜地点评道:“杨若牛身陷囹圄却还不失幽默,真是谜一样的男子。”
言归正传,我和这个谜一样的男子一起乘坐大巴来到了西岭雪山。我们爬山,我们滑雪,我们嬉笑打闹欢乐又开心,当晚我们入住了称得上是西岭雪山四大酒店之一的“樱花酒店”。话说西岭的四大酒店“枫叶”“樱花”“杜鹃”和“阳光”,我们之所以选择“樱花”,纯属听信了另一位同行的哥们儿陈朝阳的谗言。他说“樱花”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有日本的味道,再加上西岭雪山以温泉著称,难免让人想入非非。我当场拒绝,说别招我犯错误,再说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能想入非非。
陈朝阳无妻一身轻,执意要入住樱花酒店。他决定团结大多数,于是跟杨若牛许愿说:“你要是同意入住樱花酒店,我就教你一首流行歌曲《香水》。”那个年代,谢霆锋红得发紫,那《香水》亦是街知巷闻。陈朝阳真是替杨若牛设身处地着想,他说:“你学会了以后也算是肚里有货的人了,下次物理课再迟到,你就可以让大家‘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于是杨若牛便投了赞成票,说樱花酒店这名字一听就很罗曼蒂克,我们都是17岁的人了,要学着浪漫一点。说完他就搭着陈朝阳的肩,走进了樱花酒店,背影一个凝重一个高挑,就像谢霆锋和王菲。我只好悻悻地跟了进去,我没想到这一去差点儿就踏上了不归路。
入住樱花酒店后,才发现我们被坑了个大爹。酒店号称是二星级酒店,没有空调也就罢了,室外的热水管道被落下的积雪砸断,暖气也没了。更可怕的是水停了,尿尿都只有用暖壶里的水冲厕。陈朝阳说他要上个大号,我一把攥住他的皮带,生生将他拖出厕所,拖出房门,指着走廊上的公厕说:“停水了,去那里上大号。”陈朝阳抱怨说拉个屎都要跋山涉水,我冷笑着反唇相讥:“谁非要住这酒店的,这就是你强奸民意的恶果!”我指了指公厕。“你自己去把这恶果吞下去吧!”
更强奸民意的是这酒店晚上竟然把大门锁了,估计是保安想睡觉或者想和女服务员谈理想,擅自脱离岗位,于是把大门一锁了事。我们没法出门,只有在房间里自娱自乐。
那个年代没有智能手机,我们出游为了排解在酒店里的无聊时光,通常带上PlayStation[ PlayStation:是日本Sony(索尼)旗下的索尼电脑娱乐SCEI家用电视游戏机。
]和便携式DVD机,以及不计其数的电影碟片。家教甚严的杨若牛的成人礼就发生在那个夜晚,他从光碟盒里精挑细选了一张古装片,挥手示意我们到隔壁房间去。陈朝阳说我还没教你《香水》呢,杨若牛说学无止境,下节物理课前再教不迟。
于是我俩灰溜溜地去到了另一个房间,看起了恐怖片《鬼来电》,这部优秀的恐怖片已经被我们看了好几遍,但我们还是选择继续看,因为着实无聊。我灵机一动,提议何不来个恶作剧,吓吓杨若牛。《鬼来电》的剧情是主角接到了语音短信,发现来信者却是自己的名字,打开后是自己的惨叫声,其实就是预告了数日后自己的死去。我们决定也用相同的套路吓吓杨若牛,谁叫他抛弃了我们。
我心生一计,找到杨若牛的手机,将他手机通讯录里的“李淳”改成了“杨若牛”,并将他短信铃声换成了《鬼来电》的主题铃声,于是接下来只需用我的手机给他发去短信,他就会听到和电影里一模一样的恐怖铃声,并且看见手机屏幕上出现自己的名字。陈朝阳听完我的方案后,爱怜地捏了捏我的小脸,夸我真是个冰雪聪明的男人。我谦虚地回答说:“兵者,诡道也。”
陈朝阳还建议我们俩躲起来,等杨若牛看完古装片来房间找我俩时,给杨若牛发去短信,然后在暗处观察他生理上的大起大落。我有点担心这种交替刺激会不会给他造成什么后遗症,陈朝阳学贯古今地说:“反正他的海绵体闲着也是闲着,岂不闻‘士兵平时即战时’,我这是在锤炼他。”
我们设置好了手机,开始准备隐蔽。陈朝阳躲进了窗帘后方,我打量了半天,发现房间里已经没有我的藏身之地,陈朝阳指着衣柜示意我躲进去,我便不假思索地钻进了衣柜,当时满脑子都是杨若牛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画面,隐约觉得衣柜里有淡淡的异味,也浑不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杨若牛仍然没有回来,我压低嗓音问陈朝阳:“杨若牛是不是识破了我们的毒计?”陈朝阳胸有成竹地回答:“不可能,这条毒计之毒,哪怕是司马懿复生,他也会变成我们的瓮中之鳖。”
我只觉眼皮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困难,我心想杨若牛这成人礼实在有些又臭又长,莫非行完了成人礼,还要家属答谢?我思路慢慢混沌,意识逐渐模糊,觉得胸闷气滞,几欲晕厥,我觉得有些大事不妙,是不是衣柜里氧气不足,我陷入了窒息?但我转念又幸灾乐祸地想道:要是我闷死在了衣柜里,那么杨若牛岂不真的要被吓得半死?
“他的海绵体形势严峻。” 这是我跟陈朝阳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我便沉沉睡去。
我在半梦半醒中听见了《香水》的旋律,我觉得自己似乎身处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远处有光源,光源处有一个天使在向我招手。我步履沉重地朝天使走去,他的笑容无比熟悉,阳光又俏皮。他挥舞着手中的魔棒,像是一个指挥家,然后他轻启朱唇,对我吟唱道:
风吹着脸
由不得我拒绝
你是从不停顿的一个瞬间
世界再大
也只要求一点
我再好不过你一个指尖
你爱再浓烈也是条抛物线
你再接近
只不过辜负我的感觉
这声线一如既往地不在调上,但当时在我听来,真是宛如仙乐。我睁开眼,看见杨若牛坐在我床前,深情款款地看着我。
我忘我地问道:“你的海绵体?”
杨若牛淡淡地回答:“国破山河在。”
我欣慰地笑了,却突然发现他变得鼻青脸肿,脸上黑乎乎的像是刚摇完煤球出来。我惊讶地问道发生了什么?陈朝阳抢着答道你快别说话,让我娓娓道来。
原来刚才那衣柜是新换的,竟然充斥着甲醛!我险些就一命呜呼,幸亏他们发现了我情况不妙,将我救了出来,甲醛中毒并不严重。
杨若牛想打120急救,但是又觉得医生恐怕会认为是蓄意谋杀,一个人怎么会吃饱了没事干把自己关进衣柜里。于是他和陈朝阳商量,决定自己当起赤脚医生。陈朝阳回忆说高中化学课讲过对付室内甲醛气体的方法就是用活性炭进行吸附,他灵机一动说酒店外的楼梯为了防滑,在雪地里洒了很多小煤球,这岂不是现成的活性炭!可惜这酒店居然晚上把大门锁了,出不去啊。
杨若牛说:“你看我的。”他走到了酒店二楼阳台,看着半夜雪地里熙熙攘攘迎着月光赏雪景、堆雪人的群众,觉得胸中有暗流涌动。他深吸一口气,奋起英雄怒,对着雪地里的群众怒吼道:“你们这群瓜娃子!”
群众们勃然大怒,一边回骂,一边在夜色里四处寻找着骂人者的踪影。他们用标准的四川话四处询问:“哪个龟儿子骂的!哪个龟儿子骂的!”
杨若牛挥动手臂回应:“是我!是我!”
群众看见了二楼阳台上大摇大摆的杨若牛,然后狂怒着、骂着脏话涌向樱花酒店。群众发现大门紧锁后并未气馁,而是在一位狗头军师的指挥下,纷纷拾起地上乒乓球大小的煤球,向酒店二楼的杨若牛掷去。一些群众投出煤球后甚至就地卧倒,大概是入戏太深以为自己投的是手榴弹。杨若牛不闪不避,因为他需要更多的煤球,他在枪林弹雨中谈笑风生,时不时还捡起一两个煤球,用他篮球二级运动员的臂力进行防守反击,把几名群众打得抱头鼠窜。
双方互有攻守,大概进行了读一首诗的时间。杨若牛突然举手投降,大喊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要回去当赤脚医生了!”群众惊诧不已,眼睁睁看着杨若牛脱下外套包起满地的煤球,眉开眼笑地冲了回去,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风中回荡着他得意洋洋的歌声:XYZ,Now you see,I can say my ABC……
凭着这招“草船借箭”,杨若牛把数十斤重的煤球铺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我看见我的枕头旁边都堆满了煤球。我就像遭遇事故的矿工正躺在矿井里,杨若牛满面煤灰,风尘仆仆,就像是奋不顾身救我于危难的工友。他握着我的手给我唱着谢霆锋的《香水》,他说是陈朝阳刚教他的,他这是现学现卖,要是五音不全还请我原谅。
我告诉他:“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香水》。”
我的病情也光速好转,在二人的陪伴下回到了成都。走之前不忘跟酒店算起了总账,这帮奸商不仅不承担我的汤药费,还责怪我们弄脏了房间。
“你们是摇煤球的吗?干吗往房间里捡煤球?”前台的工作人员阴阳怪气地问道。
“你们这破酒店没有暖气,连水也停了,半夜还锁大门,就这样也挂牌二星?信不信老子叫人了。”陈朝阳露出了流氓嘴脸。
杨若牛示意我们不用浪费时间,让我们先走,他最后跟工作人员总结道:“你这个瓜娃子。”
开学后的物理课,杨若牛洋洋得意地迟到,站在讲台上大开大合地唱出那首《香水》,男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女同学们谄媚地赞叹道:“能把《香水》唱出西部大开发的味道,真是个谜一样的男子。”
而我却觉得这歌声无比的浪漫,以至于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如沐春风。可惜我的思绪被身后几名男群众的笑声打断,我回过头去,凶狠地对他们说:“你们这些瓜娃子。”
男群众吓得目瞪口呆,陈朝阳在一旁不失时机地露出流氓嘴脸:“你们再笑,信不信老子叫人了?”
两年后的2004年,我们大一。顶天立地的杨若牛大病一场,住进了医院。他患上了气胸,胸口插满了管子,将肺里破裂的肺泡液体抽出体外。我站在他的病床前,想给他唱一首歌,我自诩武侯区歌艺第一,张了张嘴却无法开口。那个在篮球场上飞天遁地的杨若牛,那个在漫天煤球中睥睨众生的杨若牛,此刻轰然倒下,我却当不了赤脚医生,无法治愈他胸口永远的伤痕。我只有买了一束鲜花放在他床头,以回报他当年给我的床头铺满煤球。我问他这病会不会复发,他笑着说没关系。
杨若牛后来果真去了美国,去了佛罗里达,那个骄阳似火、海滩如画的地方。他果真学起了建筑,他说他要设计出罗曼蒂克的风景,他要做一个浪漫的男人。
当然,我不会忘记当年在他病床前守候着的那个瘦弱的女孩,现在已经是杨若牛的夫人。我至今仍记得他们在KTV合唱《广岛之恋》,杨若牛一如既往地跑调,可是杨夫人的眼里却满是诗情画意。
而我和17岁那年的女友分手已很多年,甚至连她的长相,由于我吸入甲醛过多影响了智力,也有些记忆不清。
但我记得当年我给她唱过那首《姑娘漂亮》:
“我只有一张吱吱嘎嘎响的床,我骑着单车带你去看夕阳,我的舌头就是那美味佳肴任你品尝,我有一个新的故事要对你讲。”
她却说:“这一点不浪漫。”
但是我还是有很多浪漫与不浪漫的故事,要继续讲下去,哪怕讲得五音不全,哪怕讲得荒腔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