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敏感病人在飞行中

后记
敏感病人在飞行中

文珍

我从小就是个过分敏感因而快乐和忧愁都太剧烈的小孩儿。但更糟糕的是,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


小学时院子里住的同龄小孩儿差不多都是男生,我每天都和他们一样,翻墙抄近道,去池塘摸鱼,爬树捉金龟子,跳很高的山羊,把一棵枝叶垂下可以到地的大松树当作举世无双的宇宙秘密基地。因为很少看见这么淘气的女生,所以小学毕业时同学们给我的留言普遍都是:“祝你永远天真活泼,和现在一样。”要么就是:“开心每一天!我知道你做得到!”

但我当然并没有开心每一天,直到现在也是。最多只能努力地,让不开心的每一刻过得快一些,更快一些。


从小喜欢动物;但养过的任何小动物死了,对于我来说都是一场可怕的灾难。死掉的虎皮鹦鹉怕它冷,用家里能找到的最好的布头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安放在爸爸珍藏的铁皮香烟匣中,埋在家附近的小池塘旁,坟前立了一块小木牌:小鸟翠翠之墓。每天傍晚我必然要去祭拜它,直到有一天这秘密终于被院子里的男孩儿们发现,再去看时,翠翠已经被刨出来扔在湿润的土壤上。我坐在池塘边独自啜泣了许久,直到夏日傍晚的绯色天空以慢得让人伤心的速度,一点点彻底黑去。

我从此决心不再和糟心的臭小子们为伍,却再也无法完全退回到女孩儿们的族群。她们普遍比我年长,而她们会的跳皮筋、踢毽子我统统不会——看太多小人书近视太早,这些需要精准度的游戏对我实在太难了。很多很多次,我记得自己被孤立于众人之外,远远地躲在一根柱子后,咬着手指羡慕地看着那些大笑着翻绳如飞的女孩儿们。因为太孤独的缘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晚上睡觉从不关窗子,暗自希望彼得·潘把我接去永无岛不再回来。

这一切都导致我后来变得非常在意同性间的友情,并且总带有一点儿小男生讨好小女生的意味。十岁后父母都去了深圳工作,我如果不肯去奶奶家住,就得独自待在家中。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几个大女孩儿答应到我家陪我过夜。当晚我睡在最外边,中间的女孩儿一个翻身卷走了被子,我大半个身体都冰凉地露在外面,却担心弄醒她而一整晚僵卧着一动不敢动。后来在罗曼蒂克的电影里看到类似桥段,便想,原来我身体里一直藏着半个羞怯、笨拙、不知如何去爱的小男孩儿。

而这也是我长大以后写小说,一直努力尝试打破性别界限、甚至过分同情另一个性别的缘故。大半个童年都和男孩儿们一起度过,我知道他们摔疼了也会哭,怕晚回家会挨父母打,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跌跌撞撞跑回家。我知道他们最初的恋慕和好奇——当然初恋对象不会是我这样的假小子——也知道他们对女生的娇气表面有多少嗤笑和鄙夷,内里就有多少微妙的向往。

但我终究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孩儿。大部分时间,我必定要扮演一个和群体格格不入的古怪女孩儿,并随着年岁增长日渐感知男女有别。到现在我还偶尔会因为自己的性别而感到某种不便,尤其在梦想壮游万里,或者渴望深入了解某个穷困、混乱地区的时刻。


除掉不合群,性格中其他古怪的成分更多。三岁时乡下亲戚送来了一只母鸡,妈妈不知如何处置,只能暂时把鸡养在阳台上。没两天突然下了一场暴雨,我担心阳台那只鸡被飘进来的雨淋湿了感冒,跑过去给它打了一把伞。妈妈过来叫我吃饭时,看见我和鸡并排蹲在伞下,大笑了一场。这滑稽的一幕当然并没有阻止她过几天磨刀霍霍、宰鸡飨客。我苦苦求她不要杀,但是没人会把一个三岁小孩儿的求告当真:母鸡小姐终于变成了饭桌上热气腾腾的一道菜;而我此后余生再也没有吃过一口鸡肉。

所以,很少有人能够想象我的执拗年深日久,却往往藏在看似无稽、讷讷难言的假面下。

还养过一些其他动物,比如说白兔、鸽子、猫。童年时关于猫的回忆大多悲伤,虽然没有死在我手里的,但也多数没有好结果。记得有一只黄猫是当医生的二伯从实验室里带回家捉老鼠的,看我喜欢就借我养两天。那些年妈妈常出差,当工程师的爸爸懒得做饭,总带我去他徒弟家里蹭饭,吃完饭还要打一阵子扑克。我不肯等他们牌局散了,就坚持要先回去喂猫,同样是春天,家乡小城的道路常因春雨而泥泞,我独自一人冒着如丝细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一进门就看到黄猫喵喵叫着奔向我,当年自没有什么罐头猫粮,心急如焚,翻遍全家也找不到东西喂它,最后只好把冰箱里的冻肉一小条一小条费劲地切下。猫咪从没吃过纯肉,吞咽速度之快,让我在一旁直担心它会噎着。过几日爸爸发现了这秘密,大怒,立刻把猫送回二伯家中。我尽管非常想念它,却什么都不敢说。没多久二伯来家里闲聊时突然说起黄猫死了;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我们他自己有事出差一礼拜,把猫拴在后院忘了喂,伯母和堂哥正好那几天也不在家。他并且边笑边比画:那猫临死前爪子在地上刨了那么深的两道坑,可见有多饿!我平静地听完,知道当大人们的面哭一定会被嘲笑。过一会儿趁众人不注意悄悄走回房间,用被子蒙住头,无声痛哭了一个钟头。

那年我大概九岁。因为这件事,我终生痛恨毫无必要的残忍,和对其他生命无意义的漠视与消耗。

最后一个故事关于鸽子。也是亲戚送来的一只被剪掉飞翼的肉鸽,那时我快十岁了,再次拦着妈妈不许杀。因为我三岁时那次惨痛教训,妈妈这次宽宏地容许它被颐养天年。但那鸽子在乡下鸽舍里久不见天日,长得肥胖的同时身上也有很多健壮的跳蚤,我养它的那半月适逢暑期,每天唯一的活计,就是乐此不疲地给它捉跳蚤,又把小米、红豆、玉米面放在手心里一口一口喂它,饶是如此,鸽子却仍一日日不可逆转地消瘦下去。最终,一天中午,它蜷缩在纸盒里永远地去了,窗外白杨轻摇,盛夏微风,蝉鸣如噪,我再次为这结下两礼拜情谊的小伙伴痛哭,和对翠翠一样找来了家里最好的细布,最漂亮的铁皮匣子……等把它安葬在小花园、精疲力竭地爬回床上午睡时,却发现妈妈躺在床上背对着我。我趴在她肩上问为什么不理我,她过了很久才低声道:“你这孩子太心软又易动感情,我怕你这一辈子会活得太累,很难幸福。”


好多年过去了。我至今仍然不吃鸡,非但不吃鸡,而且鸭、鹅、鸽子……所有禽类全体“连坐”;也不吃兔子、青蛙等大多数动物,包括成年后在新疆目睹过屠宰现场的羊;养了两只胖猫且决心一直养它们到老死;拥有好些女朋友的同时也有几个要好的哥们儿;运动天赋照旧缺无但常年在路上;有时捡到一两根鸽子或者别的什么鸟的好看羽毛,会带回家插起来。但妈妈曾经担心过的事终究没有发生: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我甚至比多数人更容易感到愉悦。所有那些过分敏感的偏执,古怪病态的深情,我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秘密世界好好存放起来。

我在那个世界里可以自由自在地奔向任何可望而不可即之地,具备所有梦想拥有而不得的性格特质,有能力保护那些一直希望保全却很难的人与事。在现实中无法说出口的话语扑簌簌落于纸面,我因而得以在真实世界里中成为一个自觉正常而安全的人。

我曾在一个创作谈里说过:也许所有的写作者都因怯懦而渴望说出一切。


长大之后还顺便明白了很多其他事,比如说,我之所以对鸟类怀有隐秘特别的情感,除了旧日心病,也许还因为它们看似弱小,但是会飞。也许人也和鸟一样,始终徘徊于去留之间,既渴望摆脱既定命运桎梏,又陷身于生活本身强大的逻辑,被一刀剪断翅膀或者干脆忘了怎样离开。

而我正在我的秘密世界里慢慢练习如何去飞。这件事足以让一个过分敏感的病人平静、安详,能一直好好活下去,并时常暗自快乐。

后记之后:

这是一篇早该写完的后记,并且因为出版前夕正赶上2014年国庆长假,本来最有可能完成于旅途之中:在凌晨两点飞往莫斯科的夜航飞机上、伊斯坦布尔老式公寓的客厅里、纽约或旧金山的某间咖啡馆中、洛杉矶飞回北京的漫长十三个小时里。不知道为什么,所有这些看上去更富有意味的时刻,我都沉默而快速地略过;而这对于任何一个写作者都看似不足道的三千字,对我而言则变成意义越来越重大的告白:不到最后时分,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能说出什么。

直到这一刻。这一刻是北京时间10月10日凌晨3点44分,整个人身体极度倦怠,但因时差的缘故无法睡着。窗外的京藏高速空前安静,世界似乎比这次跨越大半个地球的旅行中的任何瞬间都更接近自己的内心。某个飘飘荡荡的念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过千里万里,终于在这没有风的神奇一刻,不偏不倚落在了出发时的原点。

我梦游一般起身,走到客厅里,打开电脑,开始说。

请原谅一个在时差中风尘仆仆的旅人,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必然是因为光阴和距离相互发酵而成的醉话。

2014年10月10日凌晨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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