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写了一篇文章,名为《作为一只蝙蝠是什么样子?》(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此后研究者围绕这篇文章展开了大量的讨论。至今三十年多年已经过去了,我想多数的研究者会认为,要想体验蝙蝠的感受是不可能的,但对于为什么不可能,他们看法各异。
在我看来,“作为一只蝙蝠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好,有点过于绝对化。我永远无法知道蝙蝠的感受,蝙蝠也永远不会知道我的感受。当然这里内格尔教授不仅仅是在讨论移情作用,他说的是科学方法和人能否利用大脑生物学的知识理解意识的问题,但这并不能改变我的看法。要理解蝙蝠的感受是不可能的,但这意味着我们对蝙蝠一无所知。
多数研究者认为动物没有语言,要想寻求答案,我们最好从那些没有语言的人出发。我们知道自闭症患者和动物有许多共同之处,但要了解动物还有另外一个线索,即那些大脑正常但没有语言的人,他们是怎样思考的呢?
可能世界上有许多没有语言的人。他们通常生来就耳聋,所生活的地方太小,周围没有会使用手势语的人,家里也太穷,上不起聋哑学校。但还有一些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人,由于没有学过手势语,也没有语言。他们有正常的大脑,家庭条件也不错,父母有正常的收入,也很爱他们,没有遭受过什么虐待。他们没有掌握语言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们没有接触过。(很多情况下,这可能是出于父母的担心,如果让他们学习手语,他们仅存的听力就会因为得不到锻炼而退化。)
奇怪的是几乎没有人研究过这类人,我在谷歌上搜索“没有语言的人”,结果只出现了九个条目,这是很不正常的。想一想狼孩和那些受到残酷虐待的小孩如姬妮(Genie)曾经引起的轰动,这种情况就更加奇怪了。姬妮是加利福尼亚州一位十三岁的小女孩,她没有语言,从她二十个月的时候起,她的父亲就一直把她拴在一个便盆椅上,不让她和任何人接触。当姬妮的母亲最后把她送到福利院时,她只会说两句话,一句是“算了吧”,另外一句是“没有了”。这类事件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但姬妮的情感已经饱受创伤,营养严重不良。很难说她的认知能力和正常的动物或者自闭症患者的认知能力有什么相关性。
为什么对没有语言的人研究如此之少呢?
这方面最好的书是苏珊·夏勒(Susan Schaller)的《没有语言的人》(A Man Without Words)。作者用二十年的时间长途旅行,独立开展对没有语言的人的研究。一开始她求助于一些专家,但遭到拒绝,他们不愿意合作,有的甚至持敌视态度。有一个研究者甚至冲她吼叫起来,质问她:“你是谁?”一个研究生对她说:“现在已经没有人对这个题目感兴趣了,这是上个世纪的流行话题。”
苏珊对没有语言的人的兴趣,开始于她自愿教育伊尔德丰索的时候。伊尔德丰索是一个又聋又哑的墨西哥移民,在他所生活的小镇上,聋哑的孩子没有获得教育的机会。《没有语言的人》就讲述了教育他的过程。苏珊发现他根本没有语言的概念,后来得知他还有个聋哑的哥哥,两个人小时候通过一种简单的方式互相交流。他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虽然他知道其他的小孩在学校里利用书本做一些重要的事情,但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苏珊的帮助下,伊尔德丰索用了六天的时间认识到语言是怎么回事。书中提到他经历了一次顿悟的过程,很像《创造奇迹的人》(The Miracle Maker)中,海伦·凯勒受到水管启发而顿悟语言本质的那一幕。
尽管他很快理解了语言的概念,但要学会使用苏珊教给他的语言还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书中最让我感动的一幕,发生在苏珊教他颜色的时候。当时苏珊正在教他色彩的名字,如红色、黄色和绿色,当他们进行到绿色的时候,他忽然激动起来,一边像捉迷藏一样来回奔跑,一边重复比画着绿色。
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兴奋呢?起初,这让苏珊困惑不解,后来她才知道,绿色是伊尔德丰索生命中最重要的概念。伊尔德丰索曾经是非法移民,为了谋生他给人打工,帮人收获庄稼,采摘苹果。对他来说,生活中最美好和最糟糕的都是绿色的。美元是绿色的,他收获的庄稼是绿色的,这些使他能够养家糊口;而边境巡逻员穿的制服和他们开的巡逻车也都是绿色的,一旦他们抓到他,就会把他送回墨西哥,那里就业机会很少,食物匮乏。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一张绿卡,有了这张神奇的绿卡,那些穿着绿色制服的“坏人”再也不能把他驱赶出去了。
书中苏珊说,她根本无法想象伊尔德丰索的世界。从她开始研究没有语言的人算起,二十年已经过去,相信现在她一定对他们的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我盼望着能够早日读到她的下一本专著。我认为她从伊尔德丰索身上看到的现象,动物和自闭症患者也有。
伊尔德丰索和有语言的人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他缺少抽象思维能力,例如他没有真假的概念,他只知道有的绿卡能够阻止那些穿绿制服的人把他遣送回墨西哥,但有的“绿卡”不能,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也没有公正和不公正这样的抽象概念,但这并不等于说他没有道德感和良知。这方面苏珊没有多说,但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天他们出去吃饭,伊尔德丰索已经用手势语表示他要付账,但后来苏珊却坚持要自己付,这让伊尔德丰索很不高兴。后来他越想越生气,就比画说:“上帝呀!朋友!墨西哥馅饼我来买!”
苏珊写道:“他把上帝和朋友放到买墨西哥馅饼的前面,这说明他的愤怒是一种传教士般的愤怒,因为我对物质世界的过分关注,而应受到谴责。毕竟谁的钱多并不重要。”虽然后来他曾问过“上帝”意味着什么,但其实他已经自己弄明白了。苏珊说,他已经猜测到“上帝”代表着“看不见的力量,独立于我们眼前的实体世界,但比实体世界更加重要”。
尽管伊尔德丰索知道有的东西比物质世界更加重要,但他似乎没有人类公正的概念。他不知道那些穿绿制服的人抓他,并把他遣送回墨西哥是否公正。他只知道穿绿制服的人会这样做,因此他要离那些人远远的。他在努力理解那些规则,但没有意识到规则背后的本源。
伊尔德丰索是天真无邪的,他无法理解人类的善恶是非,也不知道世上有好的规则,也有不好的规则。学会语言之后,他了解到人类所做的一些可怕的事情,这让他感到非常悲哀。动物也是天真无邪的,即使人类对它们不仁,即使曾亲眼目睹人类对其他动物的虐待,它们也没有形成公正和不公正这样的抽象范畴。和伊尔德丰索一样,动物也在努力理解着规则,但无法认识到规则背后的缘由。它们无法意识到规则本身可以是公正的,也可以是不公正的,也无法意识到人有时会违背公正这样的抽象原则。它们只是生活在当前情景的简单事实之中。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我们必须要知道,那就是伊尔德丰索的天真无邪并不等于生性愚钝,也不等于思想贫乏。伊尔德丰索并不傻,他有正常的智力和推理能力,甚至可以说,他的智商在一般人之上。要知道尽管有严重的不便,但他还是移民到了美国,并且找到了工作,过上了正常的生活。这本身就很了不起。
这也意味着在谈论动物时,我们不应该将天真无邪等同于智力低下。狗不会抛弃恶劣的主人并不等于说它很愚蠢,它只是天真无邪而已。也许狗的推理能力和总体智力不如人类,但它们“盲目的忠诚”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尽管伊尔德丰索没有公正和不公正这样的抽象概念,但他的确有非常直观具体的是非感,这一点从他教训苏珊那件事就可以看出来。可见不一定非要有语言才能有良知,这至少意味着动物有良知并非不可能。许多养狗的人都见过狗做错事以后,会表现出很后悔的样子,虽然动物行为学家一直否定这种解释,但没有人能够证明:天真无邪的动物不会因为做错事而感到后悔。这和小孩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感到后悔是一个道理。不应该认为动物一定体验不到负罪感,既然我们无法证明这一点。
一位朋友给我讲过下面这个故事,是关于她的狗会表现出后悔的样子,我相信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养了两条狗,一公一母,母狗比公狗稍微年轻一点。有一次她带着它们去散步,一条狗拴了绳子,另外一条没有。当她走到房子附近的小山上时,一个邻居看到她的一条狗没有上绳,就冲她大喊起来。
由于当时没有带多余的绳子,她不得不把唯一的一根绳子先套到一条狗的脖子上,然后再把绳子系到另外一条狗的项圈上,这样一来两条狗就相距很近,只能并肩而行了。支配性强的狗可不喜欢这样,它保卫自己身体空间的意识非常强烈,需要更多的空间,而这样是一种侵犯。
由于不得不先这样一路走回家,支配性强的狗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它们相安无事地坚持到了她家的私人车道,那条狗终于爆发了。它大叫一声,一口咬在同伴的鼻子上,咬得同伴连声惨叫,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朋友急忙跑过去,把它们分开,但那条狗并没有马上跑开,而是留在被咬的狗身边,舔它的嘴。我朋友说它看起来似乎很羞愧,她从来没有见过它那样吻它的伙伴。她和一直旁观的邻居都看得出,狗为自己的莽撞感到后悔,像是在努力争取伙伴的原谅。它本来就是老大,因此不必通过亲吻处于从属地位的狗,来维护自己的地位。即使要表示谦卑,也不应是处于支配地位的狗,而是处于从属地位的狗。被咬的狗接受了它的亲吻,它们仍然是好伙伴。
虽然伊尔德丰索思维单纯,但他也有人们通过语言表达的许多抽象“现实”,宗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伊尔德丰索小时候去过教堂,虽然他不知道其意义何在,但他一下子就意识到,小耶稣和他在十字架上看到的成年耶稣是同一个人,这让我感到非常吃惊。
尽管他对全家信仰的基督教一无所知,但他是有宗教情感的。这一点非常明显,因为他在发现语言后第三周就学会了“上帝”这个词,还知道“上帝”意味着“看不见的伟大力量”。
后来的几年,苏珊又遇到了其他没有语言的墨西哥人,可能他们中的不少人也有宗教感。她说,伊尔德丰索那些没有语言的朋友们有的生活在一起,他们对收集起来的绿卡就像对待黄金那样珍惜。在我看来,他们似乎把绿卡看成了魔法无边的神物,而不是金子。他们还把绿卡放在家中特殊的位置,将其视若神灵。那些绿卡就是他们的宗教偶像和护身符,能够让他们远离那些穿绿衣服的“坏人”。他们的“宗教”不属于基督教而有点像墨西哥当地人的宗教。这些绿卡就是他们的救世主,能够帮他们进入有更多食物和就业机会的幸福乐土。
这些人分不清真假绿卡的区别,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真假这样的抽象概念。但渐渐地他们意识到有的绿卡比别的绿卡“魔力”更大,因为如果被穿绿衣服的人抓到,需要出示绿卡时,有时绿卡会被还回,但有时绿卡会被没收。因此肯定有的绿卡比其他的绿卡威力大。在宗教里,你不会去测试上帝的威力,例如站到火车前面说,上帝应该拯救你。那些没有语言的人对绿卡正是这样想的。因此对他们来说,什么时候都不应该测试绿卡的威力,而是应该尽量远离那些穿绿衣服的人。
宗教感也许是大脑中与生俱来的。虽然伊尔德丰索没有语言,但他也有宗教情感,对此我不感到奇怪。同样,如果动物也和伊尔德丰索一样,有某些宗教情感,或者能够意识到某些高一级的现实和不可知的世界,它们只是无法把这种情感和意识表达出来,对此我也不会感到奇怪。动物真的有宗教情感和宗教感知吗?动物真的相信魔力吗?我认为谁也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
伊尔德丰索的故事告诉我们,尽管语言的确可以让思想更加抽象,但没有语言,你同样可以有超过任何人想象的抽象思想。佩珀伯格博士说,语言和动物之间的真正问题应该是“概念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复杂,以至于非要用语言才能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