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闯回到罗马花园,他搬出去后父母仍然住在这里,提过好多次换个更新更大的地方但母亲一直不同意,说大夫讲过在熟悉的环境里对你爸有好处。原先老两口睡的那个房间换成两张单人床,父亲一张、护工一张;萧闯住过的那间也摆进两张单人床,母亲一张、保姆一张。护工与保姆是夫妻俩,都比萧闯小几岁,是阿甘从老家百里挑一遴选来的。自从修高铁征地之后村里人都无所事事,一听阿甘说包吃包住月薪五千到北京伺候他老板的父母都踊跃报名,阿甘先把这两位优胜者带到自己家让爸妈培训了一个月才送过来正式上岗。
开门的是护工,招呼说闯哥来了,大爷大妈刚吃完饭。走到厅里没见人,保姆从厨房探头说在书房呢。几个房间的门都经过改造,加宽后父亲的轮椅进出方便。萧闯走进书房,父亲坐在轮椅里,头戴游戏专用耳机静静地看着桌上黑黑的电脑显示屏,母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笑道:“你爸已经等半天了,一动不动,每天就这时候最省心。”
萧闯说:“你去看会儿电视,我陪我爸。”他坐到电脑前,开机之后把父亲戴着的耳机掰开问:“爸,今天想玩儿哪个游戏?”
父亲不看萧闯,盯着屏幕上出现的沙漏含混地说:“昨天那个。”
萧闯每次都这么问而父亲也每次都这么答,其实萧闯根本不在意,照例自己想玩哪个就玩哪个,而父亲一如既往专注地做一名忠实观众,从不表示异议。这次萧闯打开的是《天书世界》,正琢磨赵云该打哪个山寨呢父亲的喉咙里忽然咕噜一响,萧闯忙凑过去,父亲有些发急,嘴角挂着口水说:“不是昨天那个。”
萧闯一惊,一边大声喊“妈!”一边赶紧回想昨天玩的什么。母亲和护工都急忙奔过来,萧闯说:“我爸看出这个不是昨天那款游戏,他记得昨天我玩儿的是哪个!”
母亲喜出望外,护工忙问:“闯哥你昨天玩的啥?”
“应该是《坦克大战》,没错!”萧闯麻利地打开新窗口进入新游戏,再次掰开父亲的耳机满怀期待地问:“爸你看这是昨天那个吧?”
父亲依旧不看萧闯,过一会儿才回答:“不是昨天那个。”
萧闯心一沉,不甘地又问一遍:“爸你再看看,好好想想,这就是咱们昨天玩的那个,对吧?”
父亲充耳不闻,眼睛盯着屏幕,面容祥和,再也不开口。
萧闯沮丧地说:“以前是玩儿哪个都当成昨天那个,今天是玩儿哪个都说不是昨天那个,我刚才还以为有好转呢,又是白高兴一场。”
母亲无声地轻叹口气,在萧闯头上胡撸一下,由护工扶着出去了。
萧闯原本想再换个游戏试试,一转念又作罢,类似的测试已经做过太多遍,每次都是由瞬间的欣喜演变为长久的绝望。萧闯不得不渐渐接受这个现实,父亲踏入的是一条不可逆转的单行线,惟有希望父亲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慢一点、远一点。
心神定下之后父子俩便并肩沉浸到游戏中,萧闯正打着忽然感觉父亲的手轻轻搭在他的大腿上,他迅速扭脸看眼父亲,父亲依旧目不斜视,脸上浮现一层似有似无的笑意,竟有几分神似庙宇中的佛像。萧闯的心愈发沉静,感到久违的踏实,他可以抛却一切正经事,理直气壮挥霍时光、心安理得业荒于嬉,全身心专注于这辈子最正的正业——为父亲表演打游戏。
玩了一小时不到,护工进来提醒该帮父亲洗澡了。萧闯和护工把父亲搀进卫生间,自己先出来坐在沙发上陪母亲看电视。母亲转过脸看着萧闯说:“其实你爸这样挺好的。”萧闯一愣,母亲接道,“幸亏他现在糊涂了,要不然就该像我一样每次一想到你连个家连个孩子都没有,心里得多难受。”
保姆悄悄起身到厨房找事做,留下母子俩相对唏嘘。萧闯刚想聊些别的,母亲苦笑一下又说:“我真挺羡慕你爸的,吃喝拉撒睡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尤其是不用操心你。”
萧闯故作大大咧咧地说:“我觉得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你、我还有我爸,咱们一家三口多好,就像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直到我刚记事的时候那样,从小到大一直就是咱们仨。”
“那……十年以后呢?二十年以后呢?你爸还在么?我还在么?”母亲擦了擦眼角,“将来我和你爸只能在天上看着你,看你还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那时候你爸也不糊涂了,我们俩一块儿为你难受。”
萧闯难过地别过脸去,声音暗哑地说:“到那时候我就去找你们!”
“不许瞎说!”母亲在萧闯胳膊上拍一下,“你这脑子到底怎么想的?宁肯上天找我们也不愿意找个人一起过?你要真想找,什么样的人找不到?随便找一个也成啊。”
萧闯笑了:“随便找还真不如不找,这一点绝对是真理。”
母亲叹口气,眼睛在房子里扫一圈,发愁道:“慢慢的你爸其他各方面毛病就都该来了,我们几个无论如何也弄不了,还是得去养老院,那种有医疗条件的。可实在舍不得这房子,你爸以前就老说这房子好,是他这辈子住过最好的房子,算起来也是我们住得最久的地方了。唉,能住一天算一天吧。”
“对,能住尽量住,不着急去养老院。”萧闯附和道。
“我跟你说件事,这个以前没来得及跟你爸商量过,我就做回主吧。小闯,不要给我们俩买什么墓地,这房子你别卖,一直留着,反正你也不缺钱用。将来就把我和你爸的骨灰放在这房子里,你什么时候想我们了过来看看,就像咱们仨还在一块儿……”
萧闯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在第四个本命年到来之际他忽然意识到这辈子迄今为止一直在做加法,他无法想象轮到不得不做减法时自己能否受得了。
2016年春节期间秦奕丹到谭媛家拜年。谭媛等秦奕丹坐下后故意问:“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来?庆华呢?他还觉得没脸见我?”
秦奕丹笑道:“才不是呢,庆华脸皮厚得很。是他父亲年前刚住过院,他想多在家陪陪。”
“呃,老人家怎么样?”
“总体来说还挺好,但各种小状况不少,毕竟八十多了。”秦奕丹四下看看,转而问,“你老公和儿子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
“去我爸那儿了。”谭媛招呼秦奕丹喝茶,“我一听你说不带两个女儿来就知道你有正事要说,特地把他俩打发出去了。”
“真不好意思,大过年的影响你们天伦之乐。”
“嗐,瞧你说的。连着乐好几天了,被他俩烦都烦死了。”
秦奕丹笑嘻嘻地说:“我来是要当面告诉你,庆华终于让我学着做投资了。”
“真的?太不容易了。印象中你好早就有这个想法了。”
“是啊,我软磨硬泡好久了,他总说我什么工作经验都没有,就是个家庭妇女。但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呃说反了,我是没见过猪跑难道还没吃过猪肉?不过庆华答应归答应,他提出个要求就是我必须拜位师傅。”
“他自己当你师傅不就得了?”
“他不干,说根据他学车的切身体会,不能让关系亲近的人当师傅,得找专业的。”秦奕丹拱手道,“所以我就登门拜师来啦。”
谭媛认真地问:“他没建议你去找谢航?你和谢航也挺熟吧。”
秦奕丹嘀咕:“实不相瞒,庆华是有这意思,但我总觉得和谢航有种距离感,好像和她不是一代人。”
谭媛打趣道:“庆华比谢航还大呢,你怎么没觉得和庆华也不是一代人?”
秦奕丹头一歪:“我和庆华本就不是一代人,我有恋父情结,怎么啦不许呀?”
“许!许!随便恋!”谭媛捂着嘴笑,“你们八零后就是既敢做又敢说。”
“嘻嘻,庆华还给我起了个头衔,叫创始及执行合伙人。”
谭媛又笑:“也是惟一合伙人吧。”
“将来一定会有其他人的。”秦奕丹端正坐姿,一本正经地问,“谭媛,你觉得投资是不是应该有个方向?先专注少数几个领域好一些?”
“当然,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家公司精力都是有限的,先从某个特定领域起步更现实,可以是你比较精通的也可以由于某些机缘。”
“嗯,我也这么认为,所以不太想碰生物医药还有新材料、石墨烯什么的,完全不懂。从专业背景而言像机器学习、人工智能我起码知道一些,至于平常比较熟悉的就该算是大消费了,哎我对新零售挺感兴趣的。”
“奕丹,对于投资方向这个问题我最近一直在思考,坦白讲这涉及华研乃至整个投资圈未来的战略,这几天放假和我爸长谈过不止一次,回过头审视确实有值得总结反思的地方。这十多年我们一直在做什么?就拿互联网来说,都是围绕买东西、找朋友这些基本生活需求,从开店、拼单、外卖、点餐、找房、打车直到刚火起来的单车,更不用提那些端不上台面的满足人性阴暗面的东西,统统都是在应用层级和模式上寻求效能最大化,根本没有底层技术上的革命性创新。靠的就是两条,一个是人口红利,一个是移动互联网带来的增量,但都注定不可持续。‘单独二孩’搞了两年效果不明显,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又放宽成‘全面二孩’。去年智能手机出货量已经公布,比前年的增速居然降到了个位数,今年甚至可能逆转为销量下滑,这意味着吃了几年的利好即将变为利空。”
秦奕丹听得聚精会神,时而下意识地点头,谭媛表情愈加凝重地说:“这些都是宏观层面,再讲回我们华研自己。2008年以前是我爸主导,他向来坚持‘看清楚再投’,问题是等你看清楚别人也都看清楚了,华研错过的投资机会数不胜数,提起来既丢人又心疼。后来是我全权负责,费了大力气把理念改为‘想清楚再投’,情况有些好转,但现在看来还是偏保守了。痛定思痛,我觉得不妨矫枉过正,‘认准了就投’,好在华研投资的规模实力已经今非昔比,抗风险能力比以前强得多,既然输得起就理应更加积极进取。”
秦奕丹怯生生地问:“那……你现在认准的是?”
“区块链!”谭媛胸有成竹地说,“准确地讲是一年前就看准了。我已经投了两个项目但规模都不大,正准备加大力度再投一个更新的项目,我觉得这个团队更有想象力。奕丹,区块链很可能是个颠覆性的东西,不再是修修补补,而是革命是飞跃。”
秦奕丹不禁兴奋地说:“谭媛你知道么,特别巧。给我的公司起名字时最先想到叫‘丹华资本’,我和庆华各取一个字嘛,结果一搜却发现已经有了,人家都做两三年了,背景很牛,硅谷、斯坦福之类的。我好奇嘛,就看人家都投的啥,哇,好多都是区块链的项目。你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谭媛笑问:“最终你的公司叫什么?”
“没办法,只能叫‘奕华资本’喽。”
“多好听的名字。”谭媛叹口气,“真羡慕你,能给自己的公司起名字。再看我,连名字都是继承的,想改?没门儿!华研,你听听多学究气,老气横秋的。”
秦奕丹小声说:“那汉商呢?正好俩朝代,一个是两千多年前、另一个三千多年前,老到家了,倒是和庆华挺配。”
“哈哈,你这说法太逗了,我居然头一次听到,亏我还在汉商干过两年多呢,一定得告诉庆华,看看他鼻子气歪了什么样。”
“不行不行,你不许跟他讲!你要非说就说是网上看到的。”秦奕丹忙把话题拉回来,“我还真研究了一阵区块链,好在我当年毕业论文就是有关算法的,虽然谈不上精通但起码有兴趣。”
“那好,过完年就介绍我的一位投资经理给你,专门跟踪区块链领域的,刚才提的那个项目你要是也看好可以跟我一起投。”
秦奕丹满心欢喜回到家,裴庆华上来就问:“谭媛提我了么?”
“当然,刚坐下就问你为什么没去。”
“那你怎么说的?”
“就照事先商量的说啦,我又不会临场发挥。”
“她什么反应?猜出我是故意回避?”
“还能什么反应?应该能猜出来吧,谭媛又不傻。我发现你们真逗,面子那么重要吗?一定要等对方先做出姿态才肯关系正常化?”
“必须的,这是原则问题。”裴庆华又问,“你们俩聊得怎么样?有收获吗?”
秦奕丹模仿裴庆华的口吻答道:“必须的,这是效率问题。不但把方向定了,差不多已经把第一个项目都定了。”
裴庆华愕然道:“不会吧?怎么就像你去问她该买哪款车、该给孩子吃哪种奶粉似的?这经取得也太容易了吧……”
“没有啊,我们讨论得可认真了。庆华你知道么,谭媛也特别看好区块链。”
裴庆华笑:“你们这叫巾帼所见略同。”
“听你口气像是取笑我们喽,不然干嘛强调性别?”秦奕丹白裴庆华一眼,“我要和谭媛一起做很多功课的,绝不会拿自己的事业当儿戏,也不会拿咱们的钱不当钱。”
裴庆华忙表示:“明白,不然我也不会同意你单挑一摊搞‘奕华资本’。”
“哎庆华,我想问第一个项目你认为投多少钱合适?”
“嗯——很难讲。我给自己定的规矩是单个项目上的投资不要超过总盘子的十分之一。”
“也就是说,投入的项目数不能低于十个?”
裴庆华正待展开被手机铃声打断,一看是萧闯,不禁诧异道:“这家伙居然有心给我拜年?”
他接起来刚“喂“一声就听萧闯咆哮:“姓裴的,你凭什么代表我?!”
裴庆华不快道:“大过年的,一点礼数都不懂?”
“少来那套,是你无理在先,怪不得我无礼!我问你,那个捐献啥奖学金的名单上为什么有我?我不是明确声明不掺和吗?”
“萧闯,你先别激动,我的初衷是为你好。这么做一方面想促使你回报母校,解开你对学校这么多年的心结,你心里一直怀着深深的恨意特舒服?另一方面我希望此举能改善你和谢航之间的关系。我年前一跟她提你也会捐,她立马表示那她不捐了,连发起人也不当。我跟她一通讲道理好说歹说才回心转意,她说既然你也有心做一番善举,确实不该再拿老眼光看你。你听听这口风,是不是有戏?”
萧闯不为所动:“老裴,我跟你说了,这是我跟学校之间的过结,你别把谢航扯进来。”
“萧闯,学校一开学就会搞个捐赠仪式,到时你和谢航就能同场出席,这样的机会难道你不珍惜?还有,校方已经决定在主楼大厅立个牌,把咱们这些人的名字都刻上,86级只有谢航和你,所以你俩的名字并排占一行,这不仅有象征意义简直是历史意义。想象一下将来你们俩携手返校,站在这块牌子前……”
“老裴,我气的就是这牌子。要我捐款可以,牌子上刻我名字也可以,前提是校方必须先公开向我道歉!”
“那不就成用捐款做要挟了?不合适吧。其实学校真不差咱们这点钱……”
“那我就更不捐了,谁差钱我捐谁,捐给养老院不行吗?”
“萧闯你这可太难为我了,好不容易把谢航说通,你又死活不肯,我夹在中间这是何苦来呢?已经把名单正式报给学校了,要再往回撤名字,这恐怕……”
“那是你的问题,谁让你先斩后奏、想用既成事实逼我就范?我偏不吃这一套!告诉你,我一分钱都不会出,你想捐两份随便你,但不许用我的名义。你不是好面子么,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
挂了电话裴庆华的耳朵仍旧嗡嗡作响,秦奕丹愁道:“他真可能不出钱,你怎么跟学校交代?”
裴庆华一摆手:“没事,我先垫上。”
“你垫上?”秦奕丹一脸惊愕,“那他将来不给你钱怎么办?一分钱不掏白落个好名声,他也太赚了吧。那还不如以我个人的名义再出一份呢,也比便宜他强。”
“不会,萧闯这家伙我了解,干坏事眼都不眨,但不贪小便宜。”
秦奕丹看着裴庆华,摇头说:“真搞不懂,就像你刚承认的,何苦来呢?给自己惹这么多麻烦。”
裴庆华挠挠头皮:“我们仨之间的情分与纠葛你确实搞不懂,说实话连我自己也纳闷,当年对萧闯明明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现在倒时常回想一起泡方便面吃的样子……是不是说明我老了?”
秦奕丹一撇嘴:“不止你们仨,六零后我都搞不懂。”
过完年开学,裴庆华、秦奕丹和谢航一同回母校出席“时代奖学金”捐赠仪式,随后在主楼揭了牌并合影留念,萧闯自然没有露面。
四月份校庆期间裴庆华受邀返校给即将在暑期毕业的学生做报告,活动结束他刚上车又接到谢航电话。谢航急切地问:“怎么样还顺利吗?没出什么状况吧?”
“从没见你这么如临大敌,不像你风格啊。我临上台你一个电话,我刚上车你又一个电话,真怕我应付不过来这种场面?”裴庆华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哎我跟你说,今天还有个意外收获。现场有位小学弟和我互动得非常默契,直觉告诉我他是个人才,我已经叫人留意他,争取让他一毕业就跟着我干,要是已经收了其他公司的签约奖金,我双倍补给他。”
“行,算我庸人自扰。”谢航佯怒道,“真不识好人心,我是觉得你最近有些过于高调,担心惹得什么人不痛快找你麻烦。”
“不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吧?哦对,还真让你说中了,确实有个家伙不痛快,扬言要到法院告我呢。”
“谁?”
“萧闯。你上一个电话进来之前他刚打了一个,要求我务必把他的名字从捐款人名单上撤下来,如若不然就要跟我诉诸法律。”
“没想到他这么不依不饶,本事见长啊居然要和你打官司,我还以为他哪天想通了会老老实实把那笔款子付给你呢。”
裴庆华沉吟道:“我反而觉得萧闯在这件事上挺克制的。捐赠和揭牌仪式那天我特担心他跑来闹场,更怕他干脆在微博上瞎说八道什么我冒用他名义捐款之类,再把他跟学校的旧怨公之于众闹得沸沸扬扬,那影响可就太恶劣了。结果他始终仅限于私下跟我叫板,既没坏咱们的事更没让校方下不来台,所以我说他其实有分寸。估计他就是心里那口气难平,总想找个地方发泄。”
“我看未必,也许他是专等一切坐实之后再把事情爆出来,即便你想撤回也不可能了。他说要去告你也许并非只是气话,这可比发微博反响大得多。”
“不至于,这样干对他有什么好处?经历那么多事他应该开始爱惜羽毛了。”
“你想啊,学校仪式也搞了、牌子也挂了,你还公开做报告,媒体各种报道,这时候揭出来捐款未经他同意、是你冒名顶替,这样打学校的脸萧闯一定很解气。”
裴庆华苦笑:“有这么反着冒名顶替的么?我图什么?”
“所以他不是冲你而是冲学校。”谢航转而说,“好了这事你不用再操心,我处理吧。”
谢航当即给萧闯打电话,上来便问:“你最近挺忙的?”
萧闯不明就里:“还行,老样子。”
谢航冷笑:“你不是要跟老裴打官司么,告他冒用你名义擅自替你给学校捐了一千多万,严重侵害了你的名誉权,这么大的官司得花不少精力准备吧,总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萧闯过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告他只是附带的,我真正要告的是学校。学校想捞钱想疯了,谁给钱都要,连跟当事人直接核实一下都懒得做,这样的德性也配叫名校风范?我都替他们臊得慌!”
谢航叹口气:“萧闯,你是气迷心了吧?都快三十年了,能不能学会放下?”
“三十年怎么了?我不原谅!”
“如今学校管事的这批人跟咱们差不多年纪,当年那批早退休了,冤有头债有主,照你常说的就是‘一码归一码’,你不至于连这道理都不懂吧?”
萧闯的矛头顷刻间转移,他气咻咻地反问:“要我放下要我原谅,某人放下了吗?某人原谅了吗?”
谢航登时明白萧闯所指,忽然感觉一阵心酸,她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萧闯在学校和街道办事处接连碰壁之后可怜巴巴坐在马路牙子上的模样,那时的他俩是多么的年轻而又多么的无助。谢航的声音变得柔和,问道:“你真的非要把名字撤下来?就那么不愿意见到你我的名字摆在一起么?”
萧闯沉默了,过好半天谢航隐约听到像是抽泣的声音,骤然间电话被挂断。谢航缓缓把手机从腮旁拿到眼前,随手也把屏幕上的泪痕擦掉。
卢明刚进来裴庆华就问:“迟晓阳到了吗?约的几点?”
卢明把手里的两页纸摆在裴庆华桌上,面色凝重地说:“老大,我正想跟您说他的事,这是了解到的一些情况,您先过目。坦白讲,这个人让我不太舒服。”裴庆华快速扫一眼,脸上不由流露出几分惊愕。卢明说:“跟您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吧?首先,他不是应届生,已经毕业好几年了;其次,他不是您母校的学生,所以那天他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会场;第三,也是他混进场去刻意引起您关注的原因,他在做一个项目,亟需融资。”
裴庆华喃喃道:“他的学校也还不错嘛。”
“老大,这不是重点。我关心的不是他的能力而是诚信。”
“他做的什么项目?”
卢明拿出个U盘递给裴庆华:“我们找他要简历,结果他给咱们一份BP。我看了,叫菲图,一种拍照软件,核心是人脸识别,用户拍视频后可以任意添加贴纸、表情之类,主要给九零后、零零后小孩玩的。”
裴庆华笑道:“他做的东西可能挺有意思。纳纳整天玩手机拍照,有时候还发朋友圈,把奕丹紧张得够呛,生怕她发什么不该发的东西,现在不许她上微信了。九岁小孩也社交,唉……”
“老大,这都不是重点。”卢明有些发急,“您不觉得这人有问题吗?”
裴庆华一摆手:“那天你不在,要是你亲眼看到他怎么跟我互动就知道我为什么说跟他默契了。你别不爱听,咱俩都没那么默契,你跟我多少年了?”
“那是他精心研究您的结果,您被他琢磨透了!老大,报告会上的情况我详细了解过,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不简单,一查果然证明他是有备而来。”
裴庆华沉吟:“看来让他到汉商上班是不可能了,不过项目上还是可以合作。”
卢明哭笑不得:“您现在心怎么变得这么大?诚信问题一向被您视作天条,眼里从来不揉沙子,如今倒宽容起来了。”
裴庆华慨叹:“人才难得啊,他这么花心思揣摩我也是种缘分。依你的意思就不再理他?”
卢明见裴庆华如此“爱才”只得说:“我看这样,您肯定不适合亲自出面,由我跟他谈。我先去把会客室的电话会议打开,拨通您这个座机,您设置成静音,我们听不见您、您能听见我们,稍后根据我和他谈的情况再定。”
一切准备就绪,迟晓阳也到了。卢明一边握手一边上下打量,客气道:“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迟晓阳说:“您过奖了。请问您是?”
“卢明,汉商资本的执行副总。”
“幸会,卢总,请问裴董不来参加吗?”
“哦,裴董临时有事出去了,他委托我接待你。”
“裴董出去啦……”迟晓阳失望之际不甘心地问,“可我刚才特意去停车场看过,裴董的车明明在的。”
坐在办公室里旁听的裴庆华登时有些不快。卢明一怔随即笑道:“小迟你真是个有心人。裴董的车当然不止一辆,你看到的是裴董坐的车,不是裴董开的车。”
迟晓阳有些尴尬地笑了下,又问:“对我们的BP裴董有没有提出什么意见?”
“裴董还没看。”卢明转而问,“小迟,你怎么想到去听裴董的演讲?”
“因为我仰慕裴董已经好久了,一直希望有机会亲耳聆听裴董的教诲,那天的收获正如我预想的一样,深受教益。”
卢明淡淡一笑:“正如你预想的是成功引起了裴董的注意吧。”迟晓阳故作不解,一脸无辜地看着卢明,卢明问,“那天你在会场上提问时称呼裴董为‘学长’,你理解学长的含义吧?”
迟晓阳早有准备,应对自如:“当然,学长不一定非得是校友。卢总,您觉得有什么比学长更好的称呼?”
“但你的行为给裴董带来了困扰,你坐在应届毕业生中间又直呼学长,给裴董的印象与你的真实身份完全不符。”
“那拜托您务必向裴董转达一下我的歉意。不过我想说明的是,那天满场坐的都是裴董的亲学弟亲学妹,但好像没谁比得过我和裴董这般默契。”
卢明笑道:“那是因为只有你事先做过功课。小迟,你有没有考虑过裴董知晓你主动接近他的目的后会怎么想?”
迟晓阳成竹在胸:“我相信裴董丝毫不会介意,相反他会从这些小事上看出我是个人才,裴董应该是爱才的。”
“小迟,我这人说话直,你别在意。你所指的才,可否理解为不择手段达到目的的本事?”
迟晓阳很机敏,他并未往套里钻,而是说:“如果把创业当作一个大项目,就可以把创业的各阶段分割为很多子项目,比如融资就是个子项目,而物色到理想的投资人又是子项目中的子项目,接下来吸引投资人关注进而得到他的认可就是更小的一级项目。我想方设法完成每一个小项目,就向最终大项目的成功又迈进一步。”
卢明并不罢休,追问道:“那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个小项目完成得很精彩。裴董在明处而你在暗处,物色到裴董又经一番周密准备之后你只需姜太公钓鱼静等裴董上钩,钓饵就是你所谓的才,因为你知道爱才惜才的裴董不可能不动心,对吧?”
听到此处裴庆华不由皱起眉头,不知是卢明这一问题还是迟晓阳的作为令他很不舒服,亦或兼而有之。
迟晓阳显然早已洞悉卢明来者不善,再次答非所问:“我认为商业准则和日常的道德规范不尽相同,不应该用生活中的道德去评判商业活动中的一些做法。”
卢明暗自对这轮较量感到满意,微微一笑转入下个话题:“小迟,我蛮佩服你的,年纪轻轻就挺有手段,你好像可以预判裴董的思维与行动。咱们做个试验怎么样?假设裴董看过你的BP,你估计他要问你的头一个问题会是什么?”
裴庆华正在电脑上快速浏览菲图项目的PPT,立刻把目光投向电话机。
迟晓阳毕竟年轻气盛,按捺不住兴奋拿腔作调地说:“我早就想过,裴董一定会问,这个项目的好处你不必多讲,不妨谈谈这项目有什么坏处,比如对社会、对用户可能产生哪些副作用。”
卢明不动声色瞥一眼桌上的电话会议终端,脑补裴庆华此时的表情,吃不准惊愕与恼怒究竟哪个会更多一些。他意犹未尽地追问:“看来你果真是把我们裴董琢磨到家了。既然如此,你不妨谈谈菲图到底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迟晓阳侃侃而谈:“菲图是一款娱乐性的拍照APP,主要用于情侣、朋友、家人之间的休闲社交。既然是休闲娱乐,最可能的副作用就是沉迷,爱不释手、没完没了地玩,何况菲图的用户特征是年龄小、学历低、自控力差,容易导致不能自拔。在娱乐上花的时间多了,干正事比如学习的时间肯定就少了,目前看得到的副作用就是这个。”卢明微微点头,另一端的裴庆华若有所思。出乎两人意料,迟晓阳刹不住车似的接着说:“但是,我恰恰要把菲图的副作用发挥到极致!粘性是我对产品的惟一考核指标,从产品经理到研发到运维,菲图每个人能拿多少钱都与粘性息息相关。菲图就是要尽可能占据用户时长,我们就是要霸屏,要让他们上瘾、完全停不下来,根本不知道已经玩了多长时间。反正这些人要么是学生根本不用挣钱,要么是闲散人员根本挣不到钱,他们每个人的时间毫无价值,花到菲图上却能给我带来巨大的价值。所以我不仅不会采取措施抑制菲图的副作用,反而要竭尽所能把它的副作用变成特色、变成核心竞争力,我要把每个用户的时间尽可能榨出来,源源不断汇聚到我这里变成金钱……”
突然,从会议桌上一直像个摆设一样沉寂的电话会议终端里爆发出裴庆华怒气冲冲的声音:“卢明,够了!你让他马上走!送他一句话,好自为之!”
卢明吓一跳,而对面的迟晓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脸孔煞白,看一眼黑乎乎的终端又看一眼卢明,接着茫然地四下打量会客室,纳闷裴庆华究竟是从哪里窥视着他。
卢明笑道:“好了小迟,你都听见了,我就不留你了。裴董送你一句话那我也送你一句,你说裴董爱才这话不错,但无论爱的是人才还是钱财裴董一向秉持取之有道,最后这四个字送给你,咱们共勉。”说完伸手到电话终端上把通话关闭。
迟晓阳尴尬地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看电话终端,沮丧地问卢明:“卢总,我能不能见一下裴董?他可能对我的话有些误会。”
卢明做个“请”的手势:“我看不必了吧,你不是擅长预判裴董的举动么,难道看不出裴董不可能再见你?”
回到办公室复命,卢明见裴庆华脸色阴沉便说:“人已经走了。您都听见了?”
“废话!不然我能赶他走?”
卢明笑道:“您冷不丁一嗓子把我都吓一跳,一点儿先兆都没有。”裴庆华瞟卢明一眼,叹口气,把U盘扔回给他。卢明问:“您主要是瞧不上他这人还是他的项目?”
“这孩子聪明过头了,让人不放心。”裴庆华又叹口气,“不过单从投资回报来看这项目确实可做,现在投五千万两年之内能回来至少两个亿。”
卢明愕然道:“那您是舍不得?我找找有没有团队在做类似的东西?”
裴庆华摇头:“好东西未必赚钱,赚钱的更未必是好东西。咱们总不能什么钱都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