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几天裴庆华展开密集的调研活动，先后约谈多位东宝网现任中高层，有原先汉商网旧部也有近三年从外面加盟的。起初还是约到周围某处不引人注目的地点，后来逐渐变得高调，先是改到汉商大厦的员工餐厅，进而干脆让对方直接到汉商资本的办公室，连最后一点避讳都不顾了。
因为所有交谈都是一对一，卢明无缘现场旁听，但他从这些场所的变迁推断老大接掌东宝网的决心越来越坚定，因为既然终究免不了与大成子正面对决，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维护这层一捅就透的面子。他把这番分析在电话里告诉谭媛，谭媛也觉得挺有道理，便不想再等而是主动联络裴庆华。
谭媛开门见山问道：“我可以开董事会了吧？”
裴庆华“嗯”一声：“我也觉得不能再拖了。”
“太好了！”谭媛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你终于决定回东宝网了？”
裴庆华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平静地说：“我已经做了该做的决定。”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哎，我打算把董事会安排到东宝网西区。”
裴庆华一时没反应过来：“东宝网西区？”
“就是你的汉商大厦呀！”谭媛笑道，“东宝商城一直在亦庄，合并后习惯叫东区总部，成总一直在那边，中关村这个点就叫西区喽。庆华，身为董事你未免太不尽职了，稍微关心一下东宝网就不会连这种常识还得我给你补课吧。”
裴庆华顾不上惭愧忙问：“怎么不在亦庄开？”
“因为汉商大厦是你的主场嘛，我想营造一种你裴董强势回归的宏大气氛，这样效果会非常震撼。”
裴庆华明白谭媛其实想尽可能对成全施以震慑，忧虑道：“恐怕不太好吧，连开会地点都这么费尽心思，成全会觉得你是刻意针对他。”
“那就对了，天时地利人和，我就是要把地利发挥到极致。”裴庆华刚要开口谭媛已经说，“好啦这些你就别管了，把精力用在好好准备你的上任感言吧。”
成全一听要在汉商大厦开董事会登时就怒了，见谭媛的意图已昭然若揭他再也沉不住气，厉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谭媛说开会啊，还能干什么？成全问为什么偏要跑到西边去开？谭媛说在西边的人多嘛，过去三年多我们一帮人都迁就你大老远去亦庄，如今让你偶尔跑一趟没什么不可以吧？成全气哼哼说走不开，谭媛说看你时间吧，如果实在来不了也不勉强，董事会少了你照样会形成决议而你必须执行。成全听出这话里的威胁，强硬道董事会必须在总部开。谭媛淡淡一笑，说我这个董事长连在哪儿开董事会还不能说了算？直接把电话挂了。
得知董事会准确日期后裴庆华给茅向前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将要上楼开会。茅向前高兴地连声叫好，到时一定热烈欢迎你旧地重游。裴庆华说我打这个电话就是要叮嘱你到时别露面，不要和我正面互动。茅向前不解，裴庆华解释说以咱俩的关系你难免表现得太过亲热，这样不好，还不如你回避一下。茅向前益发困惑但既然裴庆华执意若此也只好答应。
召开董事会当天早上，裴庆华让秦奕丹帮他好好打扮一番，换上极少穿的考究西装，端正地系好领带，甚至要求在胸前口袋里放一方手帕。秦奕丹替他把手帕折叠出山字形，笑道：“要不要再给你戴束胸花？穿这么隆重是去办二婚吧？新娘子是谁？我熟不熟？”
裴庆华说：“今天的确是个大日子，比结婚还重要。”
小北一如平日来接裴庆华，乍一见他竟然怔住，含糊道：“哥，今天去哪儿？”
裴庆华也一怔：“去公司啊，还能去哪儿？”
小北嘀咕：“就去上个班至于捯饬成这样么……”
到汉商大厦卢明问裴庆华：“用不用我跟您一起上去？”
裴庆华一笑：“不必了吧，这次董事会是闭门会，你就别参加了。”
卢明坚持：“老大，我不是要陪您开会，只是想一起回趟当年的汉商网，给您壮壮声势。”
裴庆华听到汉商网三个字不由动容，便默默点头答应。
下到大堂改换高层电梯上到东宝网，裴庆华定住脚望着对面的公司标志出神，回想起汉商网早已被覆盖掉的痕迹不免有些伤感。前台的女孩不认识裴庆华，点头致意：“请问你们有预约吗？”
卢明朗声说：“我们还用预约？连裴董都不认识？没有裴董你就没机会在这儿上班。”
裴庆华刚要制止卢明，正巧另一个前台倒水回来，一见他俩立刻惊喜叫道：“裴董？！卢总？！你们怎么来啦？”又马上对发愣的女孩解释：“你刚来不认识，这是咱们‘老’老板。”
卢明笑着在她脑袋上弹一下：“瞧你这话说的，谁‘老’？而且我们怎么就不能来？裴董是开董事会。在哪儿？还是大会议室？”
“对，我带您二位过去。你们可真早，其他大老板都还没到呢。”
卢明瞟裴庆华一眼说：“咱们裴董急性子，坐不住，想提前上来看看。”
裴庆华不以为意，对前台客气道：“不用麻烦你，我知道大会议室在哪儿。”
前台红着脸说：“不麻烦，我高兴。”
卢明特意嘱咐：“你干脆带我们整层楼转一圈。”
前台乐颠颠在前面领路，不时报信说：“是裴董！裴董来了！裴董回来了！”
员工们纷纷停下手上的活，站起身喜出望外地打招呼：“裴董好！”坐在角落里的人往办公区中间的走道汇拢，挥舞着手喊：“裴董好！”会议室里的人也都出来夹道欢迎，各间独立办公室的高管们闻声忙走到外面，精神抖擞地和裴庆华握手问候：“裴董好！”
在此起彼伏的“裴董好”致意声中裴庆华徐徐经过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内心感慨万千。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前些年看过的电视剧《汉武大帝》中的一幕，抱病复出、老态已现的大将军卫青骑马检阅出征将士，当年一起浴血奋战过的麾下情绪激昂发自内心齐声高呼“大将军威武”，卫青在马上拼力挺身喊道“汉军威武”，那般山呼海啸是何等的震撼。裴庆华顿时领悟到一个卓越的统帅在将士们心中的分量，士气与凝聚力来自于士兵们对统帅的信念，顺境中你能带领他们从胜利走向胜利，逆境中你定不会抛弃他们中的任何人。裴庆华眼睛湿润了，他真想高呼一声“汉商威武”向老部下们致敬，但竭力克制住了；他感觉有种愧疚，想拱手说句“我回来晚了，对不起大家”，但喉咙哽咽什么也道不出；他慨叹能有这样一群优秀的人追随他，此生足矣，夫复何求！
前面即将路过茅向前的办公室，裴庆华愈发担心茅向前不听事先忠告而对他做出过分热烈的表示，因为当下这一幕很快就会传到成全那里，人群中已经有不少擎着手机在拍摄，成全很难相信这些纯属员工的自发之举而非茅向前一手导演，将来二人的罅隙恐怕难以弥合。果然，茅向前已经出现在其办公室门口，裴庆华忙盯着他并微微摇下头，茅向前垂在身侧的手已经要扬起一见裴庆华的眼色又放下，裴庆华有意不再望向他那边，茅向前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默默朝走过的裴庆华行注目礼。汉商网当年的1号和2号员工、曾经并肩战斗的挚友，就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实现了故地重逢。
在众人一路簇拥下裴庆华走进大会议室，好几位高管都跟进来，门口还围着一群翘首以望。裴庆华笑道：“我是来开会的，你们跟着我干嘛？”
几个高管纷纷请求：“裴董给我们讲几句吧。”
裴庆华摇头：“我这会儿可没打算说什么。”
卢明招呼道：“裴董是亲自来参加东宝网董事会的，这次会议至关重要，一定会对东宝网带来不小的变化，影响注定很深远。大家先散了吧，该忙啥忙啥，让裴董安心开会。”
人们这才陆续离开，卢明吩咐前台送来茶水，然后在裴庆华对面坐下。裴庆华眼睛一瞪：“你怎么还不走？”
卢明讪笑道：“这就走还不行么？我去找老茅，有任何事您叫我。”裴庆华挥手让他出去。
不一会儿成全被副手、助理前呼后拥着到了，他头一眼看见裴庆华便一愣，随即冷笑道：“裴董真是有备而来啊，不仅到得最早，连行头都换成盛装，这是要唱主角啊。”说着便在主席位大剌剌坐下。
裴庆华站起身端着水杯挪到距成全最远的末位，谁知成全又是一声冷笑：“哟，这是明摆着要跟我唱对台戏啊。”
裴庆华又好气又好笑，回应道：“有日子没见，你不搞电商改玩儿票了？这么不务正业难怪不少人都说东宝网出了问题。”
“谁说的？”
“我说的！今天这个会就是要解决东宝网的问题。”应声走进来的是谭媛，后面跟着凯蒙投资的戈卫星等几家股东代表。谭媛热情地冲裴庆华打招呼：“庆华已经到了，旧地重游有什么感想？”
裴庆华平静地说：“感想就是应该早些参加这样的会。”
戈卫星笑道：“就是嘛，认识到错误就好，有机会让你将功补过。”谭媛等几个人都笑，只有成全铁青着脸充满敌意地瞪着裴庆华。
东宝网十三位董事都到齐了，近十位观察员也都在后排落座，董事会秘书和证券代表还有专职速记员都已就位。谭媛坐在成全右手边，显然早已习惯被成全鹊巢鸠占，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介怀。为了让变更CEO的举措显得更加师出有名，也为进一步施压成全逼其就范，谭媛在宣布董事会对新CEO人选提名前建议大家首先对前期管理层的工作进行总结评估，说白了就是让各位董事火力全开、轮番向成全发难。
首先发言的是戈卫星，他在指责成全时用了个很重的字眼——“阳奉阴违”，痛斥成全无意坚决贯彻董事会的决策，对开拓印度市场采取敷衍塞责的态度，没有派出精兵强将，还把凯蒙投资力荐的一家顾问公司弃之不用，而这家公司在印度政商两界深耕多年有雄厚人脉背景，此举直接导致东宝网于印度开设的电商网站在政府关系上触雷，最终不可收拾。
成全怒道你推荐的那家公司冲我们要多少顾问费你知道吗？开价也太黑了吧，网站得成交多少笔订单、送完多少件货才能挣出那笔钱？当初我们在国内开设一个城市分站至少要有三个月的筹备期，到印度人生地不熟你却只肯给我们一百天，我们连调研都来不及做就匆忙建站，怎么可能不出乱子？
戈卫星反问你说的“当初”是什么时候？十年前！那种老黄历你也好意思拿出来翻？早期的条件能跟现在比吗？搁到眼下恐怕十天都用不了，给你一百天绝对富余。我看不是能力问题，纯粹是态度问题！
成全说态度拿什么做标准？看不见摸不着，你这是莫须有。
戈卫星说好，咱们就拿客观结果做评判，结果是印度站被关了，进军印度的计划流产了！
成全说这结果恰恰证明当初你们董事会的决策不可行。
戈卫星立刻环顾众人说，大家听听，我没说错吧，成总做这件事的目的就是要证明它压根儿做不成，这不是阳奉阴违是什么？
谭媛点头说在开拓韩国市场上我也发现有类似问题，畏首畏尾、徘徊不前，最终贻误战机。她问成全，你一向的风格是敢打敢拼、速战速决，怎么到了韩国市场就判若两人？
成全说既是打经济仗也要算经济账，该不该收购、该花多少钱都得算账，你华研投资确实是东宝网的重要股东，但东宝网绝不是华研集团的子公司，东宝网的钱要么是我卖命赚回来的要么是我卖股份换回来的，你不心疼我心疼！在我眼里韩国那家电商公司只值那个价，多一分钱我也不会出。我的原则是只买对的，否则宁可不买。
戈卫星笑问，成总你买汉商网到底是买对了还是错了？
成全下意识瞟一眼裴庆华，裴庆华正面无表情看着他，成全嘟囔说买汉商网是对的，贵是贵了点，但不买就会付出更大代价。
谭媛抓住机会说成总你看，算账没错但要算大帐，眼光要看到全局看到长远，而你只盯着那家网站这一笔交易，不考虑成功切入韩国版图将给资本市场带来的连锁效应。你成总一向有战略眼光，这回为什么如此短视？根源恐怕还是在于同董事会的分歧吧。
成总不服气，说你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亲手创立的东宝，我也是董事，我何必跟自己公司的董事会对着干？
戈卫星冷笑一声，成总你知道自己是董事？你一直以为自己是董事长吧！看看每次开董事会你坐的位置，用我提醒你吗？你还不是CEO兼董事长！
谭媛马上摆个姿态说位置不重要，咱们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泥那些形式。问题也不在于成总是否尊重董事会或者我本人，而是身为董事会任命的CEO有没有无条件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还是选择性地想做的才做、能做的才做，这事关一个职业经理人的专业水准与合格度。我想提醒成总，你已经从东宝商城的创始人演变为东宝网的职业经理人，这个位置能否摆正才是最重要的。
此话一出会议室的气氛为之一变，原本另外几家投资人代表也想借机数落成全几句出口恶气，听谭媛这样说便都作罢，因为他们的股份均不足以左右事态，一旦谭媛和戈卫星联手则大局已定，他们只需顺水推舟，没必要这时跳出来和成全为敌。
成全显然也洞悉谭媛的意图，赶紧面向全体董事讲了一番话，态度诚恳，语气凝重，想必做过精心演练。他先回顾自己创业艰难百战多，尤其是与汉商网合并后如何一力完成这看似不可能的整合任务，又在三年半的时间里如何把东宝网引领到新的高度。摆完功劳苦劳之后便是委婉的警告，强调东宝网经不起折腾，任何高层动荡都将导致无法预期的严重后果，提醒各位慎重考虑，千万不要自毁长城，否则必定追悔莫及。
谭媛脸上始终挂着一层微笑，耐心等成全把话讲完，她刚要开口却听裴庆华清了下嗓子说：“我想耽误大家点时间讲几句话。”
谭媛不由诧异，心想庆华你搞错了吧，还没到发表上任感言的时候呢。她冲裴庆华使眼色，不料裴庆华却很固执地看着她，意思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谭媛不得已只好明说：“庆华，要不咱们先进行下面的议程，待会儿有充足的时间让你讲个痛快。”
裴庆华双手一摊：“自打东宝网成立，我当了三年多的董事，今天是头一次荣幸地参加董事会。刚才已经听你们几位讲了不少，也该让我讲几句吧。古人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我是三年不说、一说就烦人，请你们给我个机会，让我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话说到这份上谭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怎么好意思驳裴庆华的面子，正在踌躇戈卫星已经饶有兴致地说：“裴董干嘛这么客气，有话就说嘛，想说多久就说多久，我们都洗耳恭听。”
裴庆华喝口茶，从会议桌的远端看看分坐两旁的各位董事，不疾不徐地开了口：“刚才谭媛提到摆正位置，我认为这一点至关重要。咱们今天坐在这里开会，各自的身份都是什么？是华研投资的总裁？还是凯蒙投资的董事总经理？亦或是当初汉商网的创始人、董事长兼CEO，如今汉商资本的头儿？都不是！此时此地咱们统统有且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东宝网的董事，再无其他！如果咱们摆不正这个位置，就对不起东宝网的全体股东、员工、合作伙伴与客户，也对不起咱们应有的职业操守和信誉，一句话，就根本配不上董事二字，只能叫不懂事。”
成全、谭媛和戈卫星都眉头紧锁，因为裴庆华这番开场白与他们每个人的预期都相差甚远，谁都猜不透裴庆华究竟针对谁、要搞什么名堂。裴庆华却愈发天马行空地说：“近些年投资领域非常活跃，超大型产业资本纷纷进入而且越来越膨胀，某些产业巨头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资本大鳄。前些天我刚和一家公司的创始人聊，他问我搭上产业资本这条大船好不好。我说你心中的大船就是我眼中的大鳄，相当于你想骑在鳄鱼身上过河，能否平安抵达彼岸不取决于你和他的感情深不深、也不取决于他的心好不好、更不取决于你自以为有多大价值，而只取决于他的肚子饿不饿，因为在他看来你只是一块食物。鳄鱼在半途把你吞掉并非出于恶毒，只是因为饥饿。小伙子惊恐地问那怎么才能知道鳄鱼究竟饿不饿，我说没办法，因为连鳄鱼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饿了。”
从后排的观察席传出几声会心的笑，成全的眉目略略舒展，竟不由自主微微点下头，而谭媛的脸色更加难看。裴庆华站起身，绕着大会议桌踱步，走到戈卫星身后正好面对谭媛时说道：“华研投资是典型的产业资本，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只大鳄。华研在国内与联想争得不可开交，在国际上又把三星视为超越的目标。三星这几年不仅在全球势头正猛，在中国市场也是动作连连。华研眼看三星在华投资搞得风生水起，便有心到它的大本营去搅合一番。各位没注意到吗？不单是东宝网试图进军韩国市场，华研投资持股的好几家独角兽都在韩国有所动作，有的收购游戏公司，有的收购视频网站，还有的甚至收购韩式烧烤连锁店。这是巧合吗？不是，这是华研的老谭与小谭联手下的一盘大棋，而东宝网则沦为其中的一枚棋子……”
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行政助理推着辆小车在门口探头，正被裴庆华这通言论戳到心坎上的成全不期被意外打断，顿时狂躁地咆哮道：“谁让你进来的？！”
助理吓得一哆嗦，颤声回答：“我……想看要不要加咖啡或者茶水饮料……”
成全挥手一指：“出去！”
“等等！”裴庆华高声喝止，瞪一眼成全然后转向助理和善地说：“我的茶凉了，麻烦你帮我续点热的。”
助理忙进来把杯里的凉茶倒掉，往茶壶里加满开水，重新倒上一杯，然后感激地看眼裴庆华，裴庆华笑着说：“多谢。”
其他人在这种紧张气氛里都没心思琢磨吃喝，助理迅速溜出去把门关严。裴庆华继续踱步，绕到戈卫星对面时说：“任何庞然大物都令人恐惧也令人警惕，即便他没有攻击性，即便他看上去多么人畜无害，可他一旦轰然倒下照样可能砸死无辜者。凯蒙投资的体量足以称得上庞然大物，而凯蒙仍不满足，还要让自己变得更庞大，对吧戈总？凯蒙虽然号称跨国私募巨头，但业务范围集中在中美两地，所以你们把视野投向更远的疆域，比如……印度。金砖国家里印度是除中国之外最好的投资目的国，凯蒙想在印度复制过往在中国的成功，你们的口号是与合作伙伴携手开辟印度市场，所谓的合作伙伴其实主要就是你们投资的公司，比如……东宝网。在凯蒙的宏大战略蓝图中东宝网也沦为一枚棋子，一枚先过河替你们打前站的卒子，对吧戈总？”
戈卫星一脸尴尬，看看谭媛又看看成全，成全正愤愤地盯着他，而谭媛继续低头摆弄手上的笔，他刚要开口却听裴庆华继续道：“投靠产业资本或私募巨头确实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代价是从此失去独立的自我，既然选择站队、成为某某系的一员，就难免被人家指腹为婚、拉郎配，人家让咬谁就得咬谁，这一点我清楚，成总也清楚。但我仍想对你们两家大股东的代表讲几句，与其说你们是东宝网的董事不如说是华研或凯蒙派到东宝网的监军，你们并未从东宝网的利益出发却只考虑各自公司的小算盘。的确，无论成功收购韩国电商平台还是打开印度市场，都会提振投资人对东宝网的信心，直接带来估值上扬，但这仅是你们各自公司战略的副产品。而一旦失败则东宝网的管理团队便成为替罪羊，请问这对他们公平吗？对成总公平吗？东宝网的其他股东和全体员工就活该被你们牺牲、被你们出卖吗？！”
“有点过啊裴董，这话言重了。”戈卫星干笑道，“我刚才还在想，如今也就你裴董敢这么训我们，结果你越说越过分。”
“我过分了吗？恐怕是你们未免太过分了。这几天我找不少人了解情况，他们中没一个算得上成总的心腹爱将，但都说董事会实在是难为成总，如果成总因此挨板子甚至下课真挺冤的，可见公道自在人心。”裴庆华走回位子重又坐下，叹口气，“论起来我也有责任，不管是出于清高还是偷懒，总归是因为私心才一直不肯参与董事会的工作，白白挂个虚名，如果我早点介入至少可以帮成总扛一扛你们的压力。但亡羊补牢，我不会继续放任你们把各自公司的利益凌驾于东宝网之上，任意操纵东宝网的发展方向，粗暴干涉管理团队的正常工作。”
成全激动得嘴唇微微颤抖，敲着桌子说：“听听，你们听听！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吧，你们欺人太甚！多亏裴董站出来讲句公道话。”他抬手指点其余董事：“你们也真糊涂，按照华研和凯蒙的路子走下去东宝网迟早完蛋，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就因为以往我多少得罪过你们，你们就落井下石？到底是你们个人的脸面重要还是手里的股份重要？”
谭媛大声说：“成总，裴董自打两家合并以来历次董事会会议从未出席，他对具体情况并不了解，难免失之片面，不可能单凭他今天的话就推翻前几次所做出的决议，你也休想以此作为你对抗董事会决议的借口！”
裴庆华立刻举手：“我提议，马上着手聘请权威性的咨询公司，首先全面评估东宝网开拓韩国与印度市场的必要性和可行性，然后独立审核东宝网管理团队在具体执行中的得与失，董事会在收到咨询公司提交的报告后再下结论。”
谭媛未及表态戈卫星已经摇着胖胖的秃头说：“没必要，事情都做完了还评估啥可行性？分析什么得失更没任何意义，反正今后也不会再去印度，一锤子买卖，赔了赚了都认，不必再回头。”
成全反倒不干了：“怎么没有意义？你们不是一直拿这事攻击我吗？好不容易有裴董替我鸣不平又被说是片面，那咱们找个全面的，这笔顾问费我愿意掏。”
戈卫星不耐烦道：“搞这些马后炮有什么意思？”
成全眼一瞪：“不是我想搞马后炮，是你们要秋后算账！”
戈卫星已无心恋战：“好啦成总，不算账了行不行？咱们团结一致向前看，好不好？”
谭媛见凯蒙方面已经在打退堂鼓，不肯就此放弃，脸色严峻地说：“本次董事会的核心议题是检讨管理团队的工作，商议是否需要改组和加强管理团队，我希望大家不要跑题，能继续围绕核心议题往下走。”
成全反应很快，见状立刻来一招以退为进，抢先表态：“我认同管理团队有必要加强，因此我提议由裴董和我担任东宝网的联合CEO！”
会场霎时沉寂，谁都没想到成全来这手，谭媛和戈卫星面面相觑，另外几个董事也都懵了。片刻过后裴庆华笑道：“多谢成总这么看得起我，不过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几年改做投资一方面让我受益良多，另一方面也把我变成个散淡的人，我已决意再不接手任何公司的具体经营管理，珍惜好不容易找到的新位置，专心做一名合格的投资人，把成就他人的梦想作为我后半生惟一的心愿。对了，借此机会我事先告个假，以后东宝网的董事会我恐怕还是要经常缺席。”
又是一片安静，忽然某位观察员率先拍下巴掌，成全这才猛地回过神，当即起身用力鼓掌，他抿着嘴唇，脸色泛红，眼睛里竟闪出泪光。会议室内一时掌声四起，连戈卫星也做了两下样子，只有谭媛板着脸盯着桌面毫无反应。
裴庆华摆摆手示意大家打住，待掌声平息后对成全说：“成总，能斗胆对你提个意见么？”
成全忙不迭地应道：“你说你说。”
裴庆华指一下桌上的茶具：“你和刚才那个女孩同样是东宝网的员工，都是为股东和客户服务的，本质上讲你们之间没什么区别，你刚才的态度恰当么？东宝网员工的工资里有没有心理创伤补贴这一项？如果没有，你凭什么那样对他们？如果有，报经董事会薪酬委员会批准过吗？”
成全红着脸拱手致歉，裴庆华却不肯点到为止，继续教训说：“这不是脾气大小的问题，也算不上什么风格，只关乎修养。今天当着董事会全体成员的面我问你一句，到底能不能改？”
成全尴尬不已，从未有人让他如此下不来台，搓着手说：“小题大做了吧……”
裴庆华面无表情，用冷峻的目光逼视成全。成全意识到难以蒙混过关，又怕因小失大，只得郑重其事地说：“我相信能做到，欢迎大家监督。”裴庆华带头鼓掌，成全转而向各位董事拱手答谢。
会开到这个地步，原先的议题已经不可能有任何结果，好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重又变得其乐融融，倒也称得上是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谭媛宣布散会后裴庆华原打算赶过去叫住她，不防成全动作更快，已经满面春风朝他走过来。成全双手攥住裴庆华的右手用力上下顿了顿，真挚地连声说：“多谢裴董成全！多谢成全！”
裴庆华不禁笑道：“成总，怎么还带自己谢自己的？”
成全一愣，益发无地自容：“瞧我这倒霉名字！”
等裴庆华抽出身再想找谭媛，哪里还寻得见谭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