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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吃过晚饭,我窝在沙发上,看当时流行的动画片。

“半小时是不是快到了?”

“还差三分钟呢。”

我偷偷回头,碰上身后系着围裙的母亲的目光。“真拿你没办法。”她的眼神无奈却明亮。我们说好了一天只能看半小时电视,但她也默许我稍微延长几分钟。

“你每次都这么说,然后就又看十分钟。”

“今天真的还差三分钟。”

“谁知道是真是假,我拭目以待。”

我的父母大概比世上大多数的父母在对待教育上热心很多,除了限制我看电视的时间,游戏是绝对禁止的,更别提让我随身带着手机了。不过,我并不觉得自己没有自由。我的日常生活没有受困的时候,乐天派的爸妈也不曾强迫我做过什么。

“爸爸妈妈都觉得忙碌的生活有点累了。”

“所以我们决定,一定要在乡下把小孩养大。”

据说,我刚出生不久,爸妈便决定搬到这座匁岛上。

“这里的环境真是太适合养孩子了。”

他们之前是搞互联网行业的,好像做的是设计师或创意类的工作,具体的我不太清楚,总之这类工作只要有一台电脑,在哪里都能吃上饭。两人似乎有不少积蓄,但过日子并不铺张浪费,他们看重的是金钱买不到的“经验”——真是一对古怪的父母。唉,他们之所以给我取名“珠穆朗玛”,是希望教育出全世界最优秀的孩子。单凭这一点,大概就能感受到他们的古怪了。

“接下来是新闻速报。今晚七时许,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在长崎站前遇刺,因腹部重伤身亡。警方当场逮捕了一名住在犯罪现场附近的无业男子,该男子接受审讯时称:‘必须有人这样做。’……”

我不由自主地“欸”了一声。

电视上登出受害人的面部照片,毫无疑问,我曾经见过他。

“今天我见到这个人了。”

“你说什么?”母亲皱起眉头,把目光投向电视屏幕。

“经调查,犯罪嫌疑人田所对受害人在视频网站上直播的视频内容感到愤怒,犯罪时怀有强烈的杀意……”

电视画面在这时被切断了。

“喂,我还在看呢!”

“不是说好了就看三分钟吗?”

“可是我见过的人被杀了啊!”

“不过是凑巧长得像而已吧?”

这不可能,他那有特点的长相,我不可能认错。我这样想着,决定不再抱怨,因为我发现,攥着遥控器的母亲神情中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不过,那个人为什么会被杀呢?”

“有时间想这些,还是赶快做作业吧。‘汇报时间’要开始了哦。”

所谓“汇报时间”,是指我向母亲做当日总结的时间。

“听你描述自己度过了多么精彩的一天,是我每天最期待的。”

每天晚上我都要在客厅做总结,这已经成为我家奇妙的“习俗”之一。最开始我也觉得好麻烦,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解下围裙的母亲坐在我身旁,用眼神催促我:“开始吧!”

“呃,首先……”

我抬头望着天花板,开始回忆一整天的经过。

“嘿,要不要一起做视频博主?”

立花凛子是在午后向我们提议的。她生着小麦色的皮肤,手脚修长,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我们之中只有她是土生土长的岛民,所以一开始,我还以为那个头回听说的词是岛上的方言。

“呃,你说什么?什么主?”

桑岛砂铁一边摇晃着庞大的身躯,一边傻乎乎地问。他的名字也很奇特,虽然我没资格这样说。他穿白色圆领背心,蓝色短裤,戴一顶松紧带早已没了弹性的草帽。如今的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这座岛,其实他和我与小路一样,都是生在东京的“外乡人”,也就是说,假如我们没有搬过来,凛子就是这座岛上唯一的小学生。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岛上的人很宠我们四个小孩。柴田大叔若是在路上遇见我们,会分我们一大堆刚采的蔬菜;开零食铺子的鹤婆婆不止一次拿冰激凌和口香糖给我们吃,还嘱咐着“不要告诉妈妈哦”。“朋友多了真开心啊,小凛。”“多几个孩子好,孩子是小岛的宝。”岛上的人经常这样说。

“喏,你看。”

凛子把一部iPhone7递到我们面前,黑色的机身闪着金属光芒,鲜艳的图标排布在屏幕上。虽然是好几年前的机型了,可对于那时还没有手机的我们来说,它就像混在日常生活中突然出现的“未来”。

“好棒啊!”砂铁毕恭毕敬地接过手机,叹了口气,“太帅啦!”

“其实爸爸妈妈上个月就买给我了,但他们怕我弄坏了,一直不让我带出来。”

我们并排坐在小岛南端的悬崖峭壁上。封闭的灯塔旁边,面向停车场右侧往里有一片树林,从树林穿过来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这是一座高约三十米的悬崖,在崖上可以将西太平洋尽收眼底。

“喂,珠穆也看看呀。”

我接过砂铁传来的“未来”,拿在手上感觉格外沉,但也不是重到拿不动。听说能用它打电话、拍照,还能看电影。这样一个薄薄的小东西竟这么厉害?难以置信!我拼命拉近与“未来”的距离,但熟悉的只有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时钟。

“时间是你自己校正的吗?”

“啊,这怎么可能。”凛子忍俊不禁,“可以自己校正,但它会根据电波自动调整的。”

也是哦,这年头还得靠手动调整时间的表,大概只有我房间的老式闹钟了吧。我为自己老掉牙的提问感到脸红,但听到砂铁瞄着我手中的机器说出的话,又放心了些:“还有像计算器的标志呢。”太好了,看来这家伙跟我的水平差不多。

“我说……”凛子苦笑着。我们拿着如此先进的机器,却在讨论钟表、计算器什么的,她大概受不了了吧。凛子骄傲地向我们介绍了手机强大的性能,“喏,这是摄像头哦。”

“好厉害!”

“还有个叫‘Siri’的东西呢。”

“屁股?”

“还有……”

最吸引我们两个男生的,莫过于“指纹认证”功能了。据说录好指纹后,只要把手指放在正面的圆形按钮上,就能解锁手机。

“给我也录一个指纹嘛。”

“欸,为什么?”

“我想试试。”

凛子面露难色,但耐不住我再三请求,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好棒啊,像间谍一样,对不对?”

“再让我试一次。”

“试就试吧。”

如此对话了几轮后,我才忽然意识到小路还坐在我左边,而平时总是喋喋不休的她,一直没有加入我们的对话。我把iPhone7塞到砂铁手里,试探性地和小路搭讪:“喂。”

“干吗?”

小路一直凝视着海平线,看也不看我,只是冷淡地回应了一句。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陶瓷般细腻的白色皮肤,板着的侧脸上写满了不悦,恐怕正因为主角被凛子抢走了而不甘心。

小路的大名叫安西口红,其中“口红”二字读作“rouge”。这个名字给人一种家里很有钱的感觉,而她好像颇引以为傲,大概是真的有钱吧。实际上,她家确实豪华得如同城堡一般,车库里永远并排停着跑车,还不止一两部。虽然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在岛上开,但听说这几部车都是特意从本岛运过来的。可有意思的是,小路竟然和我跟砂铁一样,也没有手机。看上去她家好像很宠她,莫非她家的教育方针和我家的差不多?

不知到底该算贵族还是平民的小路,举手投足间总有一股故作清高的气质。我说不清楚这究竟是刻意为之,还是因为她太介意外界的目光,总之她给我这样的感觉。

小路最让我看不下去的,是频繁举办“摄影会”。

按她的话说,是“爸妈说想尽可能记录我在岛上的时光,哪怕多一秒钟也好”。于是乎,小路的父母总是让她随身携带GoPro。“就是那个啦,有钱人的癖好。”砂铁每次都嘟嘟囔囔。这话听上去不像是他能说得出来的,估计是出自他父母之口。只是,和这种“癖好”打交道的我们简直是苦不堪言。具体要做什么呢?就是帮她拍出想要的效果。尤其是重要的时刻,她更是会对我们撒娇:“把我拍得可爱些嘛。”今天上午就是这样,我们忙着扎出海用的木筏时,她什么也没做,只顾在阴凉处拍我们。看我们完工了,还兴高采烈地要和木筏合影。

“看太多奇怪的视频,人会变傻哦。”

小路说话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仿佛上午的兴高采烈是假的一般。

“欸——多有意思啊。”

凛子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把手机横过来给我们看。

手机开始播放一个最新款玩具的开箱视频,拍视频的是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少年。

“大家看,是不是很棒?”

“哇,这个是怎么玩的?”

“这是说明书吧?”

“于是,我来到了公园……”

“上传有意思的视频取悦观众,视频博主就是干这个的。”

从箱里开出的是一个遥控模型(好像叫无人机),整个视频带着时尚且欢快的背景音乐和动画特效,结尾的镜头是无人机在空中拍摄的场景,我一下子就看入迷了。

“这可真棒啊!”

看完这个视频,凛子又兴冲冲地说了很多。有些视频博主不是一个人,而是团队。刚才那个少年的账号叫“小男孩TV”,粉丝数量在三十万左右,正处在上升期的发力阶段。视频的类型多种多样,“脱力兄弟”的看点是以绝妙的互动做游戏直播解说,“无礼混球”总是拍一些在违法边缘试探的“迷惑行为”,凛子很喜欢看。在无数视频博主中,关注量最高的是“Full House☆Days”,这是一个创立十年的六人团队,有两千多万粉丝,据说光是广告收入每年就有数亿日元。

凛子说完这些,露出一个野心勃勃的笑容:

“岛上长大的男女四人组合,听上去是不是会受欢迎?”

我们生活的匁岛位于长崎市以西,是近海八十公里处的一座小岛,绕岛一周大概也就十公里。地势稍有起伏,但骑自行车的话,一小时也能转遍了。小岛南北呈细长的卵形,北边有一座港口。以港口为中心形成村落,岛上大约有一百五十人,大部分以捕鱼为生,或在山间务农。岛上唯一的小学只有四名学生,不用说,就是我们四个。我们在岛上没有学弟学妹,毕业后学校多半就荒废了。虽说不至于既没电视也没有收音机,但岛上几乎没人开机动车,巡警都很闲,每天的工作大抵是以巡逻为名和岛民闲聊。原来如此,凛子说得没错,对大城市的人来说,岛上的生活本身就是丰富的谈资。

“所以说,那个‘Full House☆Days’的视频,确实很有趣喽?”

海风轻抚脸颊,自行车不时吱嘎作响,超过笨重的拖拉机,追逐飞机飞过天边留下的烟云。下午四点多,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我一边擦头上的汗,一边向骑在前面的凛子的背影发问。从小岛的南端到北端,骑得飞快要三十分钟,慢慢蹬也不过四十多分钟。门禁是五点,时间应该绰绰有余。

“那个有年龄限制,我看不了。”

“是不是有色色的东西呀?”砂铁立刻插嘴。

“谁知道呢。”

“说到色色的东西,”砂铁向我发问,“到头来,那间屋子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到底是怎么联想到这个的?我苦笑。

砂铁说的,是和“汇报时间”并列为我家“家规”的一条奇怪的规定。

——那间屋子很危险,不准进去哦。

二层走廊的尽头右手边有一扇紧闭的房门。从我记事起,爸妈就不允许我在那里停留,但前些天我半夜醒来,终于耐不住好奇,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屏住呼吸拧了门把手。门没有要开的意思,侧耳细听,爸妈好像在里面,他们似乎坐立难安,悄声说着什么。正当此时,门开了,穿着睡衣的妈妈走出来。

“你在干吗?赶快去睡觉!”

她气得满脸通红,我从没见过她如此气势汹汹。那一刻,我迅速扫视了房间内部,但光线昏暗,什么也没看清楚。

第二天听我说起这件事,两个女生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会儿,但也不过是闪电般的工夫,凛子便问道:

“你最近是不是跟爸爸或妈妈说,想要小弟弟或小妹妹了?”

我不解地歪了歪头,砂铁立刻为我解释:

“你知道吗?送子鹤的传说好像是假的哦。”

“不说那些了,下次一定要成功。”

我换了话题,为了甩掉尴尬和心里的痒痒。

“是哦,”小路在我身后表示赞同,“下次一定哦。”

我说的是以失败告终的扎木筏一事,不知是木筏耐不住重量,还是被海浪击垮,载着我们梦想的木筏启航不到十秒就四分五裂了。

“小路还说什么下一次,你只是在旁边看看而已吧?”砂铁马上抱怨起来。

“本来就不该让女孩子做力气活吧?”

“又来了,这好像就叫逆向歧视哦。”

我们一如往常地重复着平时的对话模式,过不了多久就要骑进村子了。

“喂,你们几个!等一下,等一下!”

对面走来一个男人,兴奋地向我们打招呼。他体形偏瘦,莫西干发型染成了粉红色,一看就知道不是岛上的居民。

“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了!”

我直觉此事不太寻常,却难以抵挡男人异样的热情,不知不觉捏了刹车。

“能不能和我一起拍张照?”

“留作纪念……”男人将手里的手机调成前置摄像头模式,举到脸前。

我和身边的砂铁面面相觑。

“嗯,好吧。”

尽管犹豫了片刻,砂铁还是站到男人身边,对着摄像头摆出胜利的手势。虽然不明白男人为何要这样做,但拍张照似乎没什么关系,男人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坏人。就在我改变想法,也打算出镜的刹那——

“你们几个,不可以!”小路突然大喊道,“快跑!”

她说完便匆忙蹬起车子。“等等我!”凛子随即跟在她身后。

我惊呆了,又一次和砂铁对视,彼此似乎都察觉到情况非同一般,扔下一句“那就这样”,慌里慌张地准备离开。

“喂,站住!等一下啊!”

我们拼命地蹬着车子,感觉男人的气息一直在身后。

“然后,那个人就出现在新闻节目里了。不可能是其他人,那粉红的头发和莫西干发型,我绝不会看错。”

我总结陈词,结束了今天的汇报。前面有意略去了色色的事,不过应该无伤大雅。

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听完我的汇报仍然紧蹙着眉头,沉默不语。她看上去不像是为了什么事烦恼,只是没想好该说什么,不知如何把内心的想法整理成语言而已。这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升起一阵阵不安。

片刻之后,妈妈打破了沉默。而她口中说出的,却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一句话。

“妈妈觉得,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继续和凛子做好朋友。”

“欸,为什么?”

“因为妈妈和小路的看法一致。好容易才来到这座小岛,如果凛子总让你们看一些无聊的视频,那也太浪费时间了。我干脆和凛子的妈妈聊聊好了。”

我觉得很奇怪。一直以来,妈妈从没和我说过这样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珍惜友谊。”“在小岛上认识的朋友会伴随你的一生。”这些是妈妈的口头禅。怎么会只因为看几个YouTube视频,她的态度就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然而,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

那天之后,岛上的人像约好了似的疏远了我们。总送蔬菜给我们的柴田大叔、开零食店的鹤婆婆都一样。他们没用轻蔑的目光看我们,也没对我们破口大骂,可态度明显和从前不同了。即使我年幼,这一点还是看得清的。他们装得和平时一样,心里却摆明了在想:“不能和这些孩子扯上关系。”而最令人难以置信的,莫过于凛子也加入了这些人的队伍——她和其他岛民一样,也离我们远去了。

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随着某个齿轮的失常,我们的生活开始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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