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中文经典 > 我的朋友来自1918

十一 马伯是个怪老头

十一 马伯是个怪老头

马伯是个怪老头,一个非常执着的怪老头。

认识他的时候他住在一栋老房子的二楼,没有水又没有电,他就一个人住在那里。他有青光眼、白内障、糖尿病,手还因为麻风病后遗症变得弯弯曲曲,可他就是固执地、谁说都不听地,无论如何不肯搬到新房子去。

可是问他为什么,他又说不出来。听说他是不喜欢人多热闹,后来又听说他在这里养着几只小猫仔。

我问他为什么养猫,他就说:“哎,猫肉很好吃的,你吃过没有?”

我心里怕怕的,感觉他开玩笑,又好像不是。再追问:“那你现在吃吗?”

“现在不吃。”

“那怎么还养?”

“不养怎么办?难道看它们饿死?”

小猫怕人,一见人来就跑,唯独亲近马伯。每隔几天,马伯就请人到市场买几条小鱼回来,炒碎了,拌饭喂给小猫们吃。有时他被送出去外面住院,心里还牵挂着小猫们,借别人的手机打电话回来:“你帮我从我房间拿15斤米煮给猫吃!不要饿到小猫了!”

马伯住的这栋楼以前是病人宿舍,两层高,一共四十多个空房间。泗安麻风院最多的时候住了一千多个麻风病人,20世纪七八十年代,这样的宿舍一间要住进去六个人。后来,很多人治好出院了,很多人老了,楼房就一间一间空了出来。现在这些房间有的堆着旧木板,有的被人拿来养鸡。马伯不住房间,他把木板床铺在二楼大堂的中间,因为这里最通风;楼梯口用两块板子拦着,不让狗跑上来。床铺旁边就是阳台,他在阳台放一条木凳子和一张矮茶几,平时就在这里吹着风发着呆,摇着蒲扇冲茶喝。

马伯是潮汕人,身上保留着好多潮汕老人旧时的生活习惯。他夏天总是裸着上身,拿一条擦汗巾搭在脖子上,或是绑在腰间,充当裤腰带。他矮矮小小的,驼着背,一有人来他就抬起眼睛打招呼:“冲茶给你喝?”

不得不说,在马伯这边喝工夫茶,是件很惬意的事情。冲茶的水是每天早上用柴火烧滚的,冲在热水壶里,想什么时候喝茶就什么时候有茶喝。木凳子和木茶几被年月磨得发光,马伯就坐在这里唠唠叨叨自言自语抱怨每件事情。来到这里,坐着坐着,听着听着,轻风吹来,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要是跟马伯关系好,招待你的就不只是工夫茶了。他有一个小小的煤油炉子,在上面架一个铝杯子,可以煮鸡蛋。或者有时候煮玉米,再再隆重一点呢,他就要请吃他最爱的鸡蛋炒面了。

我吃过马伯的鸡蛋炒面好几次。炒面用的柴火灶台在阳台隔壁的房间里面,反正一栋楼也没其他人住,他想用哪里做厨房就用哪里做厨房。第一个步骤是生火烧柴,这一步必须由马伯来,他总嫌我们生不好慢吞吞没经验。下油下鸡蛋下面就要靠年轻人了——马伯白内障嘛,看不见。可是,马伯也不肯放弃指挥权,他站在旁边:“油要下很多,下下下,不够不够,这样不好吃的!炒面一定要放很多油的!唉,你都不会!”他一把抢过油瓶,咕咚咕咚再往里面倒进去好多花生油。盐也是,鸡蛋也是,肉也是,菜也是,葱也是,什么都放好多进去,明明说的是要做炒面,面,反而几乎看不见了。

而炒出来的面,马伯是不吃的。马伯吃不了。他的胃有问题,只能用他的不锈钢碗从食堂打回来一碗白粥,陪我们吃。他强迫我们把炒面统统吃完:“你不吃完它,留着做什么?留来喂猫啊?”

马伯全名叫马鹄头,“鹄”是“鸿鹄之志”里面的“鹄”,可是麻风院里没几个人认识这么难的字,大家索性去掉偏旁,直接叫他“马告头”。

马伯这个潮汕人,虽然在东莞的麻风院生活了大半辈子,可他还是没习惯听广东话。他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有时候说广东话,说着说着,又混进去一堆潮汕话。

他离开汕头家乡,已经差不多70年了。从十几岁到八十几岁,马伯的大部分人生,都是在遥远的麻风院里度过的。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当年跟马伯一起入院的,还有他的亲妹妹。

检查出来麻风病的时候,他们的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家里只有兄弟姐妹四个人相依为命,有马伯、一个哥哥、一个弟弟,还有最小的这个妹妹。好不容易熬到日子好了一点了,疾病却突然来临,四兄妹里面两个被带走,带到陌生的麻风院里去。20世纪60年代,麻风病还没有有效的治疗药物,要是发现有人得病了,病人必须听政府的安排到麻风院隔离治疗。至于送到哪里、至于要去多久、至于能不能回来……谁都不知道。可是不管心里有多少担忧,马伯都要假装镇定,他还有一个小妹要他照顾。

兄妹俩先是被隔离到汕头潮阳区的竹棚医院。一个月之后,一部大车把他们和病友一起,送到东莞的省级麻风院——新洲医院。

其实,知道马鹄头妹妹的人比知道马鹄头的人多多了。我跟好几个以前住过新洲医院的老人家聊天,说到马伯的妹妹,大家总是不约而同:“就是马鹄头个妹啊,生得好靓的!那时候新洲,最靓是她了。”

妹妹有多漂亮呢?听说她个子高高的,待人大大方方,新洲的年轻男子没有一个不认识她。麻风病人大多手指弯曲,或者步态奇怪,最轻的脸上手上也会看出蹊跷的红斑,而妹妹却一点看不出来是病人的样子。画家彭伯第一次见她还觉得奇怪:“你是健康人,怎么也来住院?”

其实妹妹也是长了一点点红斑的,只是长在小腿上,长裤一遮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入院以后,她一边治病,一边在病人的集体食堂帮忙做打饭的工作。

那时候新洲医院的病人,大多需要一边治病、一边工作。麻风院每个月会给病人一点点补贴,但只靠这一点点补贴,远远不够生活。除非家人有钱愿意资助,不然病人都需要劳动赚工分。马伯跟那时候很多病人一样,在新洲医院内部自设的砖厂帮忙挑泥、搬砖。

画家彭伯比马伯迟几个月入院,他们是潮汕同乡,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麻风院,他们很快相熟起来,互相照应。在砖厂,他们被分到同一组参加劳动,若是勤快,一天能赚四毛钱做生活费。可是彭伯发现,马鹄头总是懒懒散散的,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他似乎不太担心没钱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新洲医院大把男孩子抢着讨好他呢,好多年轻男子开玩笑喊他“大舅”“大舅”,有点像开玩笑,又有点认真。他要抽烟,就有人给他买烟抽,他想喝茶,就有人给他买茶喝,只希望他肯在妹妹面前帮自己说上一两句话。马伯呢,他把礼物统统收下,却一个人都不帮他们说好话——妹妹是成年人了,要选什么人可以自己决定,他才管不了。

直到1975年,因为新收病人越来越少,负担越来越大,新洲医院决定停办。院里剩余的病人和未出院的康复者被分配到附近几个麻风院,妹妹还没治好,她被分到泗安医院继续治疗;马鹄头康复了,他可以选择转去海岛上的大衾麻风院,或者出院回家。

家,是回不去的了。这时候的马鹄头手指已经残缺,要是回家,只会拖累两个兄弟的家庭。大衾医院又实在太偏僻太困难,何况,去了以后还有可能再见到妹妹吗?不过,或许是命运的眷顾,即将动身之前,马鹄头复发了麻风病。这下他可以跟妹妹一起到泗安医院了。

在泗安医院住了好几年,有一天妹妹突然告诉他,她找到了中意的人。

妹夫也是潮州人,在管委会工作。管委会就是分配病人们工作的组织,妹夫人缘好,有文化,大家都愿意听他说话。除了管委会的事情,妹夫平时还给病人上课,就是教年轻病人一些文化知识。下课以后回到宿舍,他又帮人修收音机、修电灯……

马鹄头对妹夫算是满意。妹夫做人热心,有能力,手脚也好,以后可以替自己照顾妹妹了。

20世纪80年代初期,治疗麻风病的联合疗法开始在中国全面普及,麻风病终于有了真正可以治愈的办法。这是一种世界卫生组织在1981年推出的治疗方法,是把利福平、氨苯砜、氯法齐明三种药组合起来使用。一批一批病人治好出院回家生活,这时候,妹妹和妹夫也决定离开麻风院。妹妹和妹夫两个人的手脚都没怎么留下麻风病的残疾痕迹,外表看起来就跟正常人一模一样。他们回到潮汕,找了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农村,就在那里定居。再后来的事情,马鹄头只能从信上知道了。

比如,妹妹开了一家理发店,妹夫成为当地小学的数学老师。比如,村里的人跟他们相处得很好,知道妹夫会修电器,附近的人就把坏掉的收音机录音机送过来,他晚上改完作业就点着煤油灯帮忙修。比如,妹妹生了一个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他们上学了、他们成婚了……

信是妹夫写来的,每封信多多少少会附来一些生活费。马伯不认识字,他去找认识字的彭伯,请人家念给他听。信收了一封又一封,后来有一次,信上的字迹变了。

妹夫中了风,瘫痪了半边身子。他再也起不来了。

马伯怪怨说,都是因为他日日夜夜帮人修电器,不顾自己的休息,这样子累出来的。后来妹妹得了骨癌,马伯又说,都是因为做理发店,卷头发的药水有毒,才害妹妹生病的。

一说到妹妹,马伯就叹很多气。麻风治好以后,他没有出院,选择在麻风院里消耗余生。他把自己对正常生活的期待统统寄托在妹妹身上,仿佛只要妹妹幸福,他就能幸福;仿佛妹妹就能替他回到社会上,替他过上正常人平平凡凡的生活。

有一次马伯让我帮他去银行取钱,侄子给他寄的钱。

马伯家兄妹四个人,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几年前,马伯的弟弟来到广州住院,是鼻咽癌晚期,最后也没有治好。就算到最后,弟弟也没肯让马伯过去见一面,马伯的身体情况已经够差的了,他怕马伯看了太难受。

以前,弟弟是来过好几次麻风院看他的。哥哥也来过几次,后来哥哥去世了,侄子接着过来看他。怕他生活困难,侄子总是寄钱过来,先是写信,后来变成了打电话。彭伯那里安装了固定电话,他们给彭伯打电话,拜托彭伯喊马伯过来听。

由于手脚和眼睛都不好,马伯日常的生活就由另一个同乡好友郭伯照顾。郭伯是义务帮忙的,每天过来给马伯烧开水、做粥、提洗澡水,马伯神经痛或者发烧起不来床的时候,郭伯会更辛苦一些。其实郭伯也常常受不了他,马伯太麻烦了,每一件事情不如意他就要抱怨,抱怨听多了,郭伯就无奈地摇头苦笑一下。几十年一起过来了,大家也知道马伯就是这么固执又麻烦的人,可就是舍不得不理他。

彭伯是这么说马伯的——“他心事很多”“思想很复杂”。但不能不管他,因为是“自己家乡人”。虽然平时这些潮汕同乡们经常抱怨马伯太过顽固或者不可理喻,可这么多年来,他们还是一边抱怨一边迁就这个麻烦的同乡小老头。好像也是,虽然马伯性格古怪,可是跟他相处过的人,总是忍不住对他好。他喜欢吃潮汕的一种冬菜,有一位志愿者常常买给他吃,他吃完一瓶再给他买一瓶,从上学买到毕业、买到结婚、再买到自己的孩子会走路。有人买到好的茶叶会忍不住留一罐给他,虽然马伯自己不喝,总是留给客人来喝。日本来的志愿者总会记着给马伯带两瓶眼药水,因为马伯相信多用这种眼药水就可以治好他的白内障和青光眼……

马伯这边也是一样的,他要想对别人好,也一样固执而且不容商量。比如有大学生志愿者来康复村里住几天,他就到麦叔那里买一只鸡,请人杀好,强行塞到志愿者手里让他们拿回去炒了吃。早年进麻风康复村还要坐两块钱的渡船,马伯见我来了就从月饼盒拿一张50块的纸币往我手里塞:“给你过渡费!”我假装收下来,趁他侧身,就偷偷把钱扔回他的铁盒子里。反正他白内障又青光眼,肯定看不见的。

马伯的眼睛是越来越差了。用了好多日本买过来的眼药水,还是一点用也没有。想去医院做白内障手术也做不了,医生说是“眼底差”,做了也没用,可他不死心,每次有人去眼科医院他都要跟着去,吵着让医生给他再检查一次。他越来越看不清楚人了,我路过他房间跟他打招呼,每次他都要问:“你是哪个啊?对不住啊,我看不到你。”

他最终还是答应搬进了新房间。可还是不肯用电磁炉,他把他的柴火灶台从旧房间搬到新房间,又在新房间外面堆上几捆木柴。电热水壶倒是肯用了,因为他发现这个小小的东西,一分钟就能煮好他冲茶要用的100℃热水。只是让他接受新鲜事物还是不容易,他的铁皮电热水壶坏掉以后,我给他买了一个塑料外壳的新款烧水壶,他却十分不满:“你乱买的什么东西,一开,整张桌子都摇摇晃晃!一点都不好,没我原来那个好!”

我气死了,明明是看他手指残疾不知道痛经常烫伤自己,我才精心选了这个高级的、有防烫设计的烧水壶。不过,这才像马伯,那个永远守旧永远不肯接纳新事物的马伯。

不过我也会报复他,比如逼他陪我们听了一个下午周杰伦。

有一天看到马伯推着轮椅在草丛旁边慢慢走路,我随口提醒他:“不要走近那边,那边有蛇。”他不屑一顾:“我恨不得有蛇,毒蛇最好。一咬就死,我就没有麻烦了。”

他的身体已经很差很差了。脚底溃疡严重,又因为糖尿病不能做截肢手术。贫血的问题、胃的问题、血压的问题、眼睛的问题……有时候进他房间,会看见他在地板中间铺一张旧凉席,自己躺在那儿无聊地摇着扇子慢慢念:“我差不多收工的啦……”“收工”的意思就是他差不多要死掉了。我问他真的死了猫仔怎么办,他倒很坦然:“反正我死的啦,我没有生的啦,那几个猫仔,死了我就不理它。”

我看他桌上堆满五颜六色的药盒子,最多的是复方血栓通胶囊。药盒上面小小的字他看不清楚,医生就帮他贴一张白纸上去,大大的字写清楚这种药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多少。有时病得重了,医生劝他出去住院,他本来答应的,可是过两天,又不肯去了。

我在麻风康复村工作的最后一天,马伯擅自决定了我最后的午餐——要到他那里,跟他吃鸡蛋炒面。他指挥我打鸡蛋、切包菜、泡面饼,然后居然吩咐我从橱柜下面,拿出来那个他一直不肯用的电磁炉。炒面的过程还是不容商量,必须放很多油、很多鸡蛋、很多菜、很多肉……

最后,炒面吃到嘴里我不得不承认,电磁炉炒出来的,确实没有他以前固执要用的那个柴火灶台炒出来的好吃啊。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