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丧钟为谁而鸣》的版税持续滚滚而来,厄尼斯特决定拿出一部分买下整个庄园。自从我发现这里起,我们就一直在此租住,自己掏钱修缮。然而等到从中国回去时,这座庄园已经为我们所有了,里里外外每一寸,一直到木棉树上淡紫色的花簇,到棕榈树间窸窣作响的蚱蜢。我们开派对大肆庆祝了一番,邀请了巴斯克小伙子们,还有城里每个认识的人。不知怎的,这庆祝的情绪竟持续蔓延到了接下来的整个夏天。房子里永远人来人往,美酒斟个不停。
我想念孩子们,但厄尼斯特和波琳此时正拔河争夺监护权,看样子到秋天之前是见不到他们了。于是我们接着虚度时日。每天想起床时才起床,想起要吃饭才吃,大多时候午饭前便饮上了第一杯,然后在太阳下睡觉。厄尼斯特不再注意饮食,也不再记录体重,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了。虽然我们在网球和射击比赛中大汗淋漓,多少排出了一些油腻食物的毒素,但我一闲下来便感到忧郁。
我已经将完成的短篇寄给麦克斯·珀金斯,他将它们作为故事集接了过去。故事集的名字叫“他人之心”,是我在薇拉·凯瑟的一篇故事里看到的。校对稿随时可能寄来,兴奋与惧怕的交织令我饱受折磨。上一本书扫兴的评价仍然困扰着我,而且我也知道,厄尼斯特正在想方设法确保这一本不会重蹈覆辙,即使我并未要求他这样做。他对推广文案提供了建议,还想帮忙选书皮。上一本书的作者照片没有展现出我最好的一面,他提出由他来拍一张新的,这样我会看上去尽量自然些。
“这些真的有影响吗?”我问他。
“总之没坏处。”他表示,然后接着说道,“你应该考虑用婚后的名字,你还没试过这样做。”
“你是说利用你的名声?”我立刻戒备起来,“那样可是正中大家下怀了,难道不是吗?那些评论你也都读过了。”
“这本来就是你的名字,只要你想用,凭什么不行?”
我感到颈部一阵灼热,像沿着梯子般攀了上来。“‘盖尔霍恩’是我身为作家的名字,我所有的出版物只用过这一个名字。”
“那你是更在乎自尊还是销量?”
“你觉得我只靠自己无法达到。”我的声音尖锐起来,强迫自己保持呼吸,“是这个意思吗?不借你的光我就只能完蛋?”
“你太夸张了,我不过是想帮你。”
“或许如此,但这是我的作品,我必须用我的名字。”
他打量着我,很明显认为我错了,但却只是说道:“当然,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接着便走开去读信件了,剩我独自在原地怒气冲冲。
这与我愿意怎么做无关,他完全没抓住我的重点。我的选择全然不是出于肤浅或高傲。早在我认识他之前,我已经是盖尔霍恩,已经是一名作家,所以如今我也必须以这个身份示人,然后我才是他的妻子,才拥有其他的身份。
我越来越明白,厄尼斯特是一个多么遵循程式的人。他循日历而动,像蝴蝶一样沿着迁徙的路线,年复一年回到同样的地点。不必考虑我们刚刚结束了数月在东方的旅程,才回到家中不久——秋天就意味着太阳谷,在他看来就是我们俩要去的地方。
“不如去亚利桑那或是墨西哥?”一个傍晚,我提议道,想看看是否自己能稍稍强他所难,做些让我兴致更高的事情,“孩子们会喜欢沙漠的。”
“但是都安排好了。几个月前就定下来了的事情,你这是要干什么?”
“太阳谷是很美,但我们不是早就看遍了吗?”
他皱起眉心。我看着这道皱纹越来越深,明白我的话使他讶异且受伤。和他的迁徙轨迹一样至关重要的,是他需要相信我在一切事情上与他有同感,相信我们心之所向永远重合。“你是想让我一个人去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不是的。不过假如计划不能改变的话,我可以晚些追上你的脚步。我可以先去圣路易斯探望母亲,然后等孩子们到达后再出发去和你会合。”
“那样就是十月了?十月中旬?”从他望着我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咄咄逼人。他最憎独自一人。没有我在身边的话他根本静不下心来,他总这么说,而我也理解。这是他的天性。但我也渐渐意识到,当我不断地适应他的需求时,如何能保持我自己的头脑冷静,如何维护我的天性,却也成了难题。
“十月感觉正好。”我尽量愉悦地说道,“到那时,景色也都会五彩斑斓起来。”
“没错,好吧。”他僵硬的语气里写满了挫伤,“如果非这样不可的话。”
九月初,厄尼斯特驾驶“皮拉尔号”去美国大陆,载满了和以往一样的装备。他告别时绷着嘴角,我明白他还是完全不理解我的出发点。他得生好几周的闷气,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而坚持不屈服于他的意愿,不任由他选择,的的确确费尽了我的力气。
我会想念他,这是当然。我向来会的。但等他一离开,我着实浑身轻松了些。回到没有他的房子里,仿佛像置身于另一个地方,不只是安静,而且更通透了,连空气也好似变得不同。我从一间房走进另一间,讶异于这静谧。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小片阳光里,光脚踩在暖和的地板上,忽然意识到接下来的数日里,我不必考虑任何人的需要,不需取悦、让步或强求自己适应谁。我将厨师和管家打发走,换上干净清新的棉睡衣,发誓不是必须绝不脱下来。真是太美妙了。我躺在一处看书,尽情沉浸在宁静平和中,只是为独享幸福而有一点点愧疚。
麦克斯联系上我并寄来新书的第一册时,我已经到了圣路易斯。虽然我之前过目了书皮的全部设计,对成品也有大致的概念,但实体书拿到手时,它如此惹人喜爱,设计得如此完美,竟令我定在了原地——封面蓝绿相间,标题是艺术字,而我的名字在最上方。一切都赏心悦目,从字体、书脊分量,到卷首页。
“看上去真是像模像样,是不是?”我将书拿给母亲看,说道。
“实在太棒了。”她说,“像件艺术品。”
“其实我心里一直难受又害怕。”我承认道,“但是终于见到它了,这让我想要更加坚强起来。我喜欢这些故事,真庆幸把它们写出来了。”
“你应该为此骄傲。”她说,把书递回给我,“它们写得很精彩。”
“或许唯一能够真正爱一本书的时候,只有在放手之前——在评论家得到发言权之前,或是在销量成为惊喜或失望之前。”
“自己深爱的东西被注视和指责,我可以想见是多么难受的事。但即使是最差的评论也不能将书从你手中夺走,不是吗?”
“说实话,比那还可怕。一开始你满怀希望和信念,随后这些剪报涌了进来,削弱了你的希望。一开始你否定他们,感到愤怒,但渐渐地你开始相信起眼前每一篇可怕的东西来,忘记了自己究竟当初对这本书有何喜爱。于是信念不再:原来没人非要买你的书不可。于是你放弃了。”
“噢,亲爱的。”母亲眼神温柔,“厄尼斯特也收到过恶评,持续了很多年,但是他坚持了下来。你有没有寻求过他的建议?”
“我觉得他已经不记得身处谷底是怎样的光景了,毕竟现在这世上没有哪个作家比他更成功。他自那之后一个字都没写过,那也完全无所谓,他可以年复一年靠着这一本书活下去。”
“那确实会让人失忆,我想。但我知道,他是希望你成功的。”
“的确。只是过去更加单纯,感觉那时的我们像一个队伍。那是我最怀念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那样,也许已经太迟了。”
她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如同湛蓝的天空中游过厚积的阴云。“我能做些什么吗?”
“告诉我一切会好的。”
“一切会好的。”她说,“噢,玛蒂,我多希望会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