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能只是仰望着你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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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巡回讲演本应是谈谈战争的教训,我确信自己答应的是如此。然而等我不情不愿地回到美国,开始乘火车从一个州到下一个州,“之”字形穿过这个国家,以几乎疯狂的速度一个月内做了二十二场讲座时,我方才发觉到,没有人想听我赞颂国际纵队志愿军的高尚品格,没有人想听我将佛朗哥称作屠夫和疯子,或是质疑美国的中立立场。简而言之,他们不想听真相。

演讲是最孤独的一种工作,我很快意识到。我辗转在城市间,对着一排排的听众单向地说着,一小时一小时过去,却只能动摇着自己的认知。我语速很快,激情洋溢得足以令他们觉醒,足以明白这个世界正在经历什么。但我遏制不住自己的绝望和歇斯底里——听众们只是对一切点着头,把我的告诫塞进手提袋里。他们和我握手,说我的发言很有启发,然而我的初衷却是要令他们感到恐惧:西班牙的局势严峻至极,若是没有转机,不久战争便可能降临到我们所有人头上。然而在这里,他们大嚼着水芹三明治,吃完后仔细地补涂着口红。

我想尖叫起来,但有谁将理会我?随着一次次讲座的进行,筹码越来越高,我的精神也愈发趋于狂乱和无望。我的体重骤降了十四磅,食物于我已味同沙砾。夜里我一刻也无法合眼,终于打电话给母亲,扬言要取消巡回讲演。

“盖尔霍恩家的人从不违约,玛莎。”她坚持道,“你得想办法熬过去。”

但我做不到。最终我还是放弃了酬劳——这笔钱本来准备大部分捐给西班牙。我开始计划独自前往巴塞罗那,借钱也要实现。每天从西班牙传来的消息愈发骇人,佛朗哥的军队击溃地中海沿线,一心切断巴塞罗那与瓦伦西亚和马德里的连接。亨克尔飞机无休无止地轰炸着这些城市,直至街道上血流成河。共和军正从所有前线撤退,身后还拖着护送难民的长队。孤儿挤满了医院,他们黑色的双眼早已流干了悲痛的眼泪,眼神只剩下空洞和不安。

那时,下一场大战正以迅猛之势朝我们疾奔而来,而西班牙甚至无法蹒跚着站立起来。我带着万分的绝望和心碎,筋疲力尽,还有虚弱不堪,终于选择了写信给厄尼斯特。我没有将电报发到他基韦斯特的家里,而是发到了邋遢乔,他最爱的海螺共和国[4]酒吧。在那儿一定能找到他,结果的确没错。

“这是最后一次。”他将电话打到圣路易斯时,我对他说,“地狱快要降临了,我们必须在场不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想着一定把他吓着了。我是在吓自己。我准备好了一场论战,但我决不会恳求。

然而他只是说:“到巴塞罗那之后给我个信儿,我来找你。”

我瞬间感到踏实多了,心脏不再剧烈跳动,又能恢复呼吸了。“好。”我对他说,“我会的。”

“玛蒂?”

“怎么了?”

“等这些都结束后,和我一起去古巴吧。我们心系的国家都将接连倒下,一切都不会如初了。”

这些时日里我将自己折磨得虚弱又狼狈,到了这一刻,眼泪轻易涌了出来。“我们说过无法拥有古巴。”

“那是我们逞强假装勇敢,不是吗?问题在于没有你,我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他的话使我愕然。不消说,我对他也是同样的感受,而且不是一朝一夕了。然而这愿望,这欲望,又有什么意义?他并非在承诺什么,因为他做不到。“眼下想不了太远。”我对他说,“很难相信任何事情有变好的转机。等战争真正降临到所有人身上,那会是人类所能想象的最糟糕恐怖的事情。你也读到了最近关于希特勒的言论。他比佛朗哥还可怕。”

“正因为这样,如果我们不寄希望于彼此,那就大错特错了。你是我认识的最坚强的女人,在散兵坑里,除了你我还会想要谁做我的同伴?”

强烈的情感使我无言以对。不多时我们挂了电话,我焦躁地点起一支烟,脑海中过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古巴。一起。还有什么比这两个词的组合更虚无缥缈?也许是幸福与和平,是未来与身处未来的我们,平安无恙地置身其中。

[4]海螺共和国,即基韦斯特的别称。这里曾因居民单方面宣布从美国独立而成为一个未被承认的“微型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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