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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望完埃林顿太太的次日清晨,我听到维奥莱特在卫生间给杰玛打电话,她打开了淋浴喷头,不让人听清她说了什么。我没有停留在外偷听,而是去厨房给她做早餐。我坐在她对面,喝着咖啡,看着她吃。

“干吗?”她抬起勺子,语气懊恼,牛奶溅到了桌面上。在车上说了那几句话后,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没和我说过。我看到她的宽领毛衣领口露出一根细细的内衣肩带。“我很高兴你在生活中能有杰玛相伴。我带你去见了埃林顿太太,你应该看得出我能理解这点。我希望你感觉自己被你所信赖、所依恋的人爱着,那个人不一定非得是我,如果这不如你所愿。”

她把勺子甩在盛燕麦粥的碗里,把椅子往后一推,震得碗碟当啷响。我的咖啡洒了。正当前门快合上时,我抓住了她。

“等一下,你外套忘拿了。我开车送你。”我试着把她扳回身。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我伸出了橄榄枝,与她达成了相互的理解:我不是她想要的人,我做出让步。

“把我推给她你当然开心啦,你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我,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知道的。”

“你这个骗子,你讨厌我。”她想抽回自己的胳膊,但我握得很紧。我想到了萨姆,想到了婴儿车里他被碾碎的身子,想到了发生和没发生的种种,想到了疼痛,想到了我有多么想念我的宝贝,想到了我有多么想念我的母亲,想到了把我抽筋扒皮折磨数年的指责、恐惧和质疑。我使劲把她拉向自己,用了过大的劲扭转她的胳膊。飙升的肾上腺素流至双腿,我再次猛拉,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我从未有过这种想伤害她的生理冲动,我向你保证。下一刻,我意识到她看上去十分满足,蹙眉的同时唇角缓缓上扬。继续啊。继续伤害我啊。留下点印记。我松开她,她拔腿就跑。

放学后我去接她,她没坐在台阶上。我挂空挡停车,到教师办公室去找她。老师们说她生病回家了,来接她的人是你。

我给你发了短信。我记得协议上不是这么写的。

你回复了。我觉得那协议起不了该有的作用。


那天晚上,前门传来敲门声,声音太轻,我差点没起床去应门。我套上睡袍,小心翼翼地摸黑走下台阶,打开门。门口没人,但放着一个用气泡膜包起来的大包裹,附有一张纸条。我在冰凉的地面上打开包裹。是那幅画,萨姆房间里的画。纸条是杰玛写的。

你应该得到这幅画。福克斯将它送给维奥莱特后,维奥莱特一直将它挂在自己的房间里,但今天下午她把画取了下来。画框碎了,她用针扎破了画布。对此我深感歉意。

我不知道这幅画对你有多么重要。

请给她一些空间。

希望你能理解。

圣诞节快乐。

杰玛。


你还没来得及回到车上。无论身在何处,我都能一眼认出你的身形,你肩膀的弧度,还有你走路时微抬的肘关节。我想都没想就喊了你的名字,你也想都没想就转过身来。我们目光相对,注视着彼此。陌生人,一家人。我等待你转过身走向车,可你走了过来,走向你翻修过的门廊,走向你曾爱着的家,我们纸面上仍共有的家。你看向我身后,目光上抬,望着门框的裂口,一块木片像刀片一样向外凸出。

“你应该修一下。”

“谢谢你把这送回来。”我指向身后的画,画拆了一半,放在入口处。

“也要谢谢杰玛。”我点了点头。

“你不能再给我妻子打电话了,你得继续你自己的生活。你知道的,对吗?这对大家都好。”

我知道,但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番话。

你转过身,像是要离开。我凝视着你的侧脸,试图确认我现在对你的感觉。自我们相依相伴已经过去了太久,你让我觉得不真实,就像一段从未属于我的生活中的一个角色。现在你爱上了别人,是一个不属于我们的孩子的父亲,我想把手伸向你的下巴,触摸你,感受你在我指尖下的触感。

“还有事吗?”感受到我的目光,你问。

我摇摇头。我们对着彼此摇头,接着你闭上眼睛,低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来这里的路上我想起了一件事。”你在最高的台阶坐下,对着马路说道。我在你身边坐下,裹紧自己的家居袍。“这件事我从没和你说过。”你又笑了笑,肩膀耷拉下来。我对你接下来要说什么毫无头绪。

“你还记得萨姆刚出生不久后,你衣柜里的漂亮衣服全都不翼而飞了吗?我们到处找都找不到。”

“还不得怪你签约的清洁服务,打折的就是没好货。”我没好气地说。这事我记得,当时我都要疯了。我所有漂亮的衬衫和毛衣突然离奇失踪——萨姆出生后的几个月,我只有松垮垮的运动服可穿。我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可衣服失踪这事的确很诡异。我们那时和街区内一家新开的清洁公司签了试用合约,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我那时实在太累太忙,无法兼顾太多事。你让我别担心,安慰我说我们会把衣柜再次填满。

你低下头,笑了起来。“有一天吧……”你捏了捏鼻梁,双肩抖动,“有一天我打开你的衣柜,去拿你问我要的一件毛衣……”你说不下去,眼泪流了下来。这些年来,我从没见过哪个人笑得那么疯狂。

“什么啊?别吊我胃口,告诉我!”

“我打开你的衣柜门,所有衣服都……都被剪烂了。”你话不成句,泪流满面,接着摇了摇头,提不上气来,“所有的袖子,全都被剪断了,衬衫也被剪得七零八落,我一件件摸过去,心里纳闷得很,到底怎么回事?”你用手背抹去泪水,“接着我低头看,看到了维奥莱特,她躲在你的裙子下,手中握着从我桌子上拿的制作模型用的剪刀。是她干的。她就像进了城的剪刀手爱德华,拿着剪刀大显身手。所以我把那些衣服全都扔了,从没告诉过你。”我惊掉了下巴。我的衣服。她屠杀了我的衣柜。当我坐在楼下的沙发里给孩子喂奶时,她在楼上把我心爱的东西全都撕得粉碎。你还包庇她。

“可笑。”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你看着我,又笑了起来,笑得癫狂。你真是太气人了。我摇了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傻瓜”。你不该为这事而笑。

接着我也扑哧一笑,忍不住,随即也开始大笑。实在是太可笑了。你依然对我有那股吸引力,让我想变得和你一样。我们像一对上了年纪的狗,在夜色中长啸,感叹自己做了件那么奇怪的事,感叹隐瞒我这种事是多么可笑,感叹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我们还能在这样一个夜晚,一同坐在冰凉的门廊上谈天。

“你早该告诉我的。”我用家居袍擦拭鼻子,平息笑意。

“我知道。”你已经平静下来,脸色也有了变化。多年来,你头一次直视我的眼睛,我们并肩而坐,一切不可言说之事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我不得不转过脸,抿着沉重的唇瓣,想到了我们的儿子,我们可爱的儿子。我想到了伊利亚,游乐场那个男孩,想到了被维奥莱特欺凌过的孩子们。我想到了维奥莱特在黑暗中盯着熟睡的萨姆,想到了她的冷漠疏离,想到了刀片,想到了她在从动物园回家的路上扔出车窗外的母狮子。我想到了我母亲的秘密和耻辱,想到了自己的希冀,想到了自己死寂的恐惧,还想到了平常的点点滴滴,想到了我读进去的人生百态,我所看见的,我所没看见的,你所知道的。

你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

“她不是那么平易近人,但她值得从你身上获得更多。”你看向远处自己停在街上的车,拉起夹克衫拉链,手插在口袋里,一步跨下所有台阶,离我而去。“你也值得从我身上获得更多。”


进屋后,我的语音信箱多了段留言。

听声音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没有自报姓名,背景音有空洞的回响。她语气急促,告诉我那天我母亲去世了,没有说死在哪里,也没有说死因。她顿了顿,盖住听筒,可能是被什么人打断了。随后她给我报了她的电话号码,最后两个数字被拨号音切断了——她讲的时间太长,超过了留言限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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