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天来,我吃什么吐什么。我在梦里大哭,惊醒过来,然后在黑暗中继续大哭,身体有时会一连颤抖几小时。
一个周六的早晨,医生穿着便服来访,他是你的一位客户,你帮他设计了房子,他来还个人情。他说我肯定得胃病了,不只是悲痛,这种情况下有时免疫系统也会受牵连。你表示赞同,送他出门时给了他一瓶红酒作为谢礼,我都提不起劲叫你俩都滚蛋。
当你的母亲和妹妹给我送来茶水、纸巾、药品,或是一块冷毛巾来敷额头时,我尽可能表现出最好的状态,好让她俩快点离开。我挺好的,我保证,我只是需要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他们的存在占据了我脑中的空间,使我无法全心全意思念我唯一想使之占据脑海的事物——萨姆。愤怒令我难以呼吸,悲伤令我睁不开眼,无法让光亮照进眼睛。我属于黑暗,黑暗是我应得的。
你母亲把维奥莱特接去宾馆住了几天,想着变一变生活状态也许对我们有所帮助。自那天后,我再没见过维奥莱特。你去接她回家那天,我坐在卧室的窗子下,拿起你留在桌上的模型工具包里的刀片,掀起衬衫,从肋骨到腰部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我大叫萨姆的名字,直到嗓音嘶哑。伤口渗出血点,滴滴血珠连成线,尝起来有腐臭味。自萨姆死去的那一刻起,我的内部已开始腐烂。我把血液蘸上舌尖,无法停止。我把血液抹满整个肚子、胸口,觉得这还是不够。我想体会被人谋杀的感觉,被某个人夺走生命、走向死亡的感觉。
听到维奥莱特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我得紧紧压住双手,才能让手不再颤抖。我锁上卧室门,冲了个澡,用一件衬衫抹去地上的血迹。这件衬衫是上周买的,那天我带着萨姆,迎着夹杂着融雪的冬雨去买衣服,因为我感觉没衣服可穿了。大冷天的这可不行。我忘了带萨姆的零食,排队时他饿得嚷嚷,我不耐烦地让他安静,还推迟了他的午睡时间。
我听见你对维奥莱特说:“妈咪在楼上。”你从没这么称呼过我,维奥莱特也没有。
你穿着黑色运动裤和红色法兰绒衬衫。萨姆死后一周来,你没换过衣服,一次都没有,也仅有这一点,让你看起来和以往有所不同,尽管我知道你悲痛得无以复加。我听见你的脚步声在书房、我们的卧室、维奥莱特房间和厨房之间来回移动,可从未进入萨姆的房间。绕着房子转一圈,同样的轨迹,同样的声响:马桶冲水声,走廊的开窗声,还有冰箱的关门声。你在等待,虔诚地等待,等待一个人来告诉你生活能继续,你可以设好闹铃去上班,可以每周二去看篮球选拔赛,可以像从前一样与维奥莱特一同放声大笑。
你知道你只和我说过四次话吗?接近两周,只说了四次话。一看见彼此,痛苦就越发难以承受。
1.你说你不想办葬礼,我们就没办。
2.你问我维奥莱特的保温杯放在哪里。
3.你洗完澡,没穿衣服没擦干。你告诉我你很想萨姆,接着在我身边躺下,哭了将近一小时。我掀开毯子,自萨姆死后唯一一次邀请你,你靠到我怀里。我搂着你埋在我胸口的头,意识到自己心中已经没有了你的位置,至少那天没有,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是你最后一次发自内心地对我说你想他。“我当然想他。”几年后,当我鼓起勇气再次问起你时,你会这么回嘴。)
4.维奥莱特回来当晚,你问我能不能给她做晚饭,因为你要出门,下午五点走。我跟你说我做不到,你就离开了房间。
我恨你想让一切恢复如常,恨你留下我和维奥莱特单独在一起,面对萨姆房间的四面墙壁。
维奥莱特一直没上楼,我也一直没下楼。
第二天醒来时,我看到你将萨姆婴儿房里的画取来,靠在我们床角边的墙上。一时间,我仿佛飘了起来,深入骨髓的疼痛停止搏动。过去几个月。我总是一边凝视着画中抱着孩子的母亲,一边摇着萨姆,给他喂奶,拍嗝,在他的小耳朵边哼唱摇篮曲。我意识到,当看到画中的女人,我就能活过来,原因我也不知道。我明白,我能爬出这个压得我内心彻底崩溃的状态。我恨你这么做。我不想回归一切如常的感受。
我穿着内衣走向维奥莱特的房间,双腿前所未有的沉重。我打开她的房间门,她正在被子下翻来翻去,睫毛扑闪,因走廊照进的光线眯起眼睛。
“起来。”
我往她碗里倒麦片,环视厨房。有人收拾掉了萨姆的高脚椅、奶瓶、蓝色勺子,还有他喜欢吮吸的全麦酥饼。楼上,我听到维奥莱特蹦跳着进了我们的卫生间,你正在那里刮胡子。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画放到那儿。我们从没谈起这事。它在我们的卧室里,与我同在。我不再留意画中的细节,就像不再留意家里水龙头的抛光面,或是洗衣间的门方向开反了。不过时不时地,画中的那个女人,那位母亲就会注视着我。晨光打在她身上,照亮她裙子上的缤纷色彩,一连数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