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一个月的夜间护士着实有效。穿过迷雾，维奥莱特和我磨合出了规律的作息和相处方式。我们对此十分看重。每天分为三个时段，以你上班和下班为分界线，我的任务就是保证维奥莱特在中间时段活下去。一天做好一件事——这一直是我的目标：采购一些食品杂货，带维奥莱特去看预约的医生，换掉一套买来后从未穿过而现在已经穿不下的小儿睡衣裤，或是享用咖啡和一块英格兰松饼。大冷天，我会坐在公园长椅上，挑出麦麸中的硬粒，不时凝视裹着儿童羽绒服的女儿，等她再次入眠。
我在产前训练班认识了一些预产期和我接近的母亲，我对她们了解不多，但也因某些契机加入了她们的交际圈。她们总邀请我一同出去走走，或一起找个能容纳下婴儿车大军的地方吃午饭。你特别喜欢我和她们有约的时候。每当我表现得和其他妈妈一样，你就高兴得有点过头。我尽力迎合你，展现给你看我很正常。
就像我们每天过的日子一样稀松平常的还有我们之间无趣的谈话。小宝宝何时何地睡觉，睡得如何，什么时候吃饭，吃多少，准备辅食，安排日托或保姆，还有一用就离不开、大伙儿都得入手的新奇玩意儿。随后某个宝宝的睡眠时间到了，母亲要带孩子回家里的婴儿床上睡觉，免得扰乱来之不易的规律作息，我们便收拾东西各回各家。有时在我们结账时，我会鼓起勇气说出我的真实想法，像扔鱼饵一样扔出话头：
“有的时候会非常难熬，是吧？当妈妈什么的。”
“有时候吧，不过，难道还有比这回报更高的事吗？每天早晨看着宝贝们的小脸蛋，就会觉得受这么点苦算什么呢。”我仔细端详着她们，想找出说谎的迹象，可她们毫无破绽。
“当然啦。”我总是表现出一些赞同之意，但在回家的路上，我会一直凝视维奥莱特的脸蛋，想不通她为何一点都没让我感觉她是上天赐予我的珍宝。
在退出那群宝妈聚会几周后的一天，我经过一家咖啡店的橱窗，里面高高的柜台可以俯瞰街道，有一位母亲坐在柜台旁，正盯着她的孩子。大概三四个月大，只比维奥莱特小一点点。孩子的脸倚靠在母亲修长有力的指间，同样直视着母亲的眼睛。女人的嘴没有动，苍白的薄唇间也没有流出安抚的话语：你是妈妈的宝贝，你是我的小甜心，你真的好乖哦，对不对呀宝贝？反之，她翻来覆去地看着孩子，像是在检视一件陶瓷工艺品有没有瑕疵。
我在窗外停下脚步，看着母子俩，探寻有没有爱意或悔意。我想象她在没有孩子前的生活景象。孩子局限了她的生活，她只剩两种选择，要么待在闻起来和自己乳汁一样发酸的沉闷而杂乱的公寓里，要么坐在咖啡店孤寂的窗户边。
我走进店里，点了一杯拿铁，来到她身边的凳子上坐下。维奥莱特躺在婴儿车里睡着了，我推着车来回轻摇，这样她就不会醒来。挂在把手上的尿布包滑了下来，奶瓶滚落，骨碌碌滚过地板。我捡起奶瓶，暗自决定不把奶嘴擦干净。每当我偷偷摸摸做出别的母亲因不该做而不会做的决定，比如过了好久才为孩子换掉湿尿布，或因不想被打扰索性给孩子少洗一次澡时，我就会感到一股掌权的快感。女人转向我，我们交换了眼神。没有微笑，而是确认我们都变成了另一版的自己，而这个新的版本完全不像广而告之的那样美好。凝结的乳块从她孩子的嘴角漏了出来，她用粗糙的餐巾纸随手一擦。
“日子不好过吧？”我用下巴朝她那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孩子点了点。
“他们说一天天很漫长，但一年年过得很快。”我点点头，看向维奥莱特，她开始轻轻晃动，下巴画着小小的八字。“我想我们会明白的。”她语气平平，好似同样不相信这段时间的经历会有所改变。
“有些女人说成为母亲是她们最大的成就，但我没有，我没觉得我做成了什么。”我轻笑了一下，因为突然觉得这话太私密了。但我需要这个女人。与我共进午餐的那些宝妈所没有的，她全都具备。
“女孩吗？”
我告诉她孩子的名字。
“哈里。”她说了自己的孩子，“十五周。”
一同坐着沉默了几分钟后，她开口：“感觉他突然就闯入了我的人生，突然之间就来了，闯进我的世界，撞翻了好多家具。”
“是啊。”我一边慢慢地说，一边看着她的孩子，像在看一件武器，“你想要他们，孕育他们，生下他们，可他们闯入了你的人生。”
她从台子上抱起哈里，放进婴儿车，把毯子胡乱塞到孩子身下，弄得婴儿车像张乱七八糟的床。她仍未像其他母亲一样，用歌唱般的嗓音对孩子说话，也许她从没有这样做过。
“后会有期。”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一沉，我担心我们再也不会找到彼此。我张口结舌，想说些什么把她留住。
“你住在这附近吗？”
“没有，我们住在城北，我来这儿就是赴个约。”
“我把我的号码给你。”话一出口，我面红耳赤。我向来不擅长交朋友。但在那一刹那，我脑中闪现了夜半的短信交流，互相倾诉发自内心的牢骚，为自己的角色而惋惜。
“哦，好呀，给你，输在我手机里。”她看起来不太自在，我想收回刚才的话。她从没主动联系过我，我也没主动联系过她。
有时我会想到那个女人，不知她最终有没有获得什么成就感，不知她今天会不会看着哈里，觉得自己是个将孩子抚养成才的好妈妈。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