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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声学知识

第三章 声学知识 一、编钟及其科学文化价值

在《考工记》记载编钟制造技术之前几千年,中国传统钟的形成、发展及其特点,都是由文物提供佐证资料。因此,谈及编钟的形制、发音特点等问题,不能不从考古发掘说起。

我们先说明本书所谓“钟”的含义。“钟”包括历史流传和今日人们仍在争论其称谓的“庸”“钲”或“铙”“镈”“铃”,甚至于“缶”等一类用以演奏的陶瓷器皿。一般所说的钟或编钟,是悬挂式敲击发声的乐器,用于悬挂的钟柄有甬与钮之区别,故又有“甬钟”或“钮钟”之名。“庸”或“铙”是插植式敲击发声的,其钟柄中空,可以插立并固定于预先制备的木桩上。它与悬挂式钟的区别在于:前者钟口朝上,后者钟口朝下。“镈”是平于钟,即它的钟口呈平直;而一般的钟,其口呈弧形,故又称为“曲于钟”。“铃”实际上就是小型的钟。有些铃体内带有铃舌,摇动铃体时铃舌敲击钟壁发声,而一般的传统中国钟并无“舌”这一构件。包括“缶”在内,本书统称它们为“钟”,是因为从力学或声学上看来,它们都属于壳振动。

从考古发掘的大量钟遗物看,钟的发展是:先有陶土制造的铃或钟,后有青铜铸造的铃或钟;先有简单的铃,后有复杂的钟;先有单个的钟,后有编联成组并按一定乐律体系发音的编钟;先有一体单音的钟,后有一体双音的钟,后者亦称“双音钟”。中国钟的起源与发展经历了从简单到复杂的漫长历史过程,形成了与西方编钟、教堂寺庙钟不同的根本特点。

从考古发掘的实物看,我国的钟起源于公元前2600—前2000年的龙山文化时期。在河南汤阴白营遗址出土了这个时期的陶铃,其横截面为椭圆形,铃的肩部是平的,铃顶有两个悬舌孔,铃体的外表上下各饰一周旋纹(见图3-1之①)。这个铃是后来中国编钟椭圆截面、舞部平面的肇始,其旋纹就发展为传统编钟的篆、枚乳等。

图3-1 铃:①白营遗址陶铃;②陶寺遗址铜铃;③商铃

从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出土的一枚铜铃,是迄今所发现的最早的铜铃。在外形上,它与上述陶铃有相似之处,横截面内面近似椭圆,其外面近似菱形。肩部平整,带有两个钟舌(见图3-1之②)。据测定,这是公元前25—前21世纪的文化遗存,属龙山文化晚期。商代铜铃遗物曾大量出土。除各种动物铃外,还有乐铃、玩具铃、军铃和装饰铃①。随着铜铃的大量铸造,作为乐器使用的铜钟应运而生。迄今所发现的铜钟多为殷商时期所铸造。今天的研究者或称其为“庸”或“铙”,大多是三件一组的编钟。如安阳殷墟出土,属殷墟三期前段,并在其口内铸有器主名“专”字的三件一组的编钟;或安阳大司空村312号殷墓出土的三件一组的编钟(见图3-2),等等。尤其是在安阳小屯村殷墟妇好墓出土的五件一组的编钟,为武丁前后(约公元前1250—前1192年)的遗物。在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发掘出三件组编甬铙和一件镈,可准确地定为公元前1160年遗存,铙的每面有两个枚乳。迄今发现的商代铜钟,最大的一件达109千克,铸造精致。可以说,这时期的钟,无论是钟体、钟柄的结构,还是微曲的钟口,甚至是有花纹和明显的钲部与鼓部位置,都是基本定型的中国传统编钟的前身。它们都是具有一定音阶调式的旋律乐器。

图3-2 商代的钟:①“专”钟;②大司空村殷钟(三件组)

西周时期,铸造的技术大发展。1980年陕西宝鸡竹园沟出土了三件一组的甬钟,横截面为近似椭圆(又称“合瓦形”),钟体上有枚乳36个,甬上有旋,钟口曲于,钟舞为椭圆平面,比例匀称,外形美观(见图3-3)。这是西周初期康王(约公元前1020—前996年在位)、昭王(约公元前995—前977年在位)时期的遗物。它是我国铜制乐钟的完备形式。此后的乐钟,除了钟柄或是甬或是钮之外,其他的形制特点都与此一致。稍后的发展,只是成组编钟数量的增加和调音技术的进步。例如,陕西扶风齐家村出土“柞钟”39件,该县庄白村出土“钟”14件,均为西周穆王(约公元前976—前922年在位)、共王(约公元前922—前900年在位)时期的遗物。在陕西扶风豹子沟出土的西周宣王(约公元前827一前782年在位)时期的“南宫乎钟”一件,钟铭上有“无射”铭文。可见此时,中国传统的十二律已经确立并被运用于编钟之中。

图3-3 竹园沟西周早期的编钟

在乐律上尤有意义的,是在山西侯马上马村发现的春秋中叶鲁襄公(约公元前572—前542年在位)时代九件一组的晋国钮钟(见图3-4)。经对其测音,发现该编钟以基音g1(402.32赫兹)为标准,成六声音阶,它的音阶系列中的前五个音,即g2、a2、c3、d3、e3,刚好是《管子·地员》记载的“徵、羽、宫、商、角”五声。由此可证,在管仲(约公元前723—前645年)生活的年代,《管子·地员》所记载的有关乐律计算的三分损益法无疑为人们所知晓。比侯马编钟晚约100年,大型的曾侯乙编钟(见图3-5)问世。该编钟为楚惠王五十六年(公元前433年)前所铸造,共65件,其上铭文共2800字,有律名29个,阶名和变化音名37个,实测音响与铭文均相符合。其音域从A1至C4,达五个八度以上。在约占三个八度音程的中部音区,十二个半音俱全,可以旋宫转调。它以姑洗(C)为宫,可以演奏五声、六声或七声的乐曲。曾侯乙钟发掘自湖北随州擂鼓墩,它是钟类乐器的世界奇迹,也是春秋战国之际乐律学和声学高度发达的反映。

图3-4 山西侯马编钟

图3-5 曾侯乙编钟

考古发掘的属于战国初期之前的钟类乐器数量之多真是举不胜举。然而,有关制钟的工艺最早见于春秋战国之际成书的《考工记·凫氏》,也就是大约在侯马编钟与曾侯乙编钟之间。《考工记·凫氏》记述了编钟各部位名称、比例规范和发声特性。就其声学特性,它写道:

薄厚之所震动,清浊之所由出,侈弇之所由兴。有说,钟已厚则石,已薄则播,侈则柞,弇则郁,长甬则震。

钟大而短,则其声疾而短闻;钟小而长,则其声舒而远闻。

前一段引文意思是说:钟体发声的高低(清浊)是由它的振动状态(确切地说是由振动频率,即单位时间内的振动数)决定的,而振动频率又与钟壁的厚薄甚有关系。若钟壁太厚,则其发声如同击石(用现在的话说,太厚的壁,振动频率接近或超过人耳阈,声音听不见,故曰如同击石),钟壁太薄,则其声音播散(“已薄”则振幅大,故其声有播散之感);钟口太大(“侈”),则发声有喧哗之感,钟口太小(“弇”),则发声抑郁不出;钟甬太长,不易系结牢固,钟体因敲击易振动,因而有振颤之声。后一段引文之意是:大而短的钟,发声急促而短,也就是容易衰减,因而听闻时间短(“短闻”);小而长的钟,发声悠扬长久,不易衰减,因而听闻的时间长(“远闻”)。这些记载,正确地反映了编钟不同形状结构与其音响和音感的关系。

类似地,在《周礼·春官·宗伯·典同》中记有12种不同形状的钟与其音响效果的关系:

以为乐器,凡声,高声,正声缓,下声肆,陂声散,险声敛,达声赢,微声韽,回声衍,侈声筰,弇声郁,薄声振,厚声石。

这意思是,以钟为乐器,大凡钟形与其发声状况有如下12种:

(1)高声:钟的上部口径太大,声音在钟里回旋不出。

(2)正声缓:钟的上下口径相同,声音缓慢地荡漾而出。

(3)下声肆:钟的下部口径太大,声音很快放出,无荡漾余音。

(4)陂声散:钟的一边往外偏斜,声音离散不正。

(5)险声敛:钟的一边往内偏斜,声音不外扬。

(6)达声赢:钟体大,声音洪亮。

(7)微声韽(通):钟体小,声音发哑。

(8)回声衍:钟体圆,声音延展,延长音多。

其余4种,与前述《考工记》所描写的相同。

我们大致地画出这12种钟的图形(见图3-6)。它们是古代乐工和铸钟工的尝试性、实验性的铸钟经验。正是根据这种经验,才使他们铸造出作为乐器的最佳形状的编钟。

图3-6 《周礼·典同》描述的12种钟形

图3-7 中国编钟和欧洲钟:①中国编钟;②中国编钟声弓结构;③欧洲钟

将中国传统编钟与欧洲钟相比较(见图3-7),不难发现中国编钟在形状结构上的特点。中国编钟,俗称“扁针”。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补笔谈·乐律》中说:“古乐钟皆扁如合瓦。”“合瓦形”或近似椭圆形壳体是其最大特点,欧洲的编钟、教堂钟和梵钟的壳体是圆形的;中国编钟外表面有枚乳结构,欧洲钟的外表是光滑的;前者的钟肩(即“舞”)是一个近似椭圆的平面,后者钟肩是半圆球;前者钟口多为曲于,后者多为平于;前者的钟内壁是经过调音磨锉而形成的几道条形声弓,后者是整齐划一的声弓结构;前者悬挂牢固,从不晃动,后者着意让它摇晃。由于这种形状结构的区别,中国编钟与欧洲钟的发声全然不同。教堂钟、梵钟等凡是圆形钟,高次谐音难于衰减,且有长时间的嗡音和摇晃产生的哼音。根据实验研究,中国编钟因声辐射引起的振动衰变比圆形钟大得多,在敲击它之后,0.135秒时,高次谐音大部分消失;0.5秒时,只剩基音;1秒时,基音也衰减大半。因编钟悬挂牢固,哼音基本不存在。只有较大的、钟壁较厚的钟才有明显的嗡音。正是由于在形状、结构和发声特性方面的区别,中国编钟才适宜音乐演奏,而欧洲的圆形编钟或教堂钟不能作为乐器使用。宋代沈括对此做了极好的总结,他在《梦溪笔谈·补笔谈·乐律》中说:

古乐钟皆扁如合瓦。盖钟圆则声长,扁则声短。声短则节,声长则曲。节短处皆相乱,不成音律。后人不知此意。悉为圆钟,急叩之多晃晃尔,清浊不复可辨。

这是对古代两种钟形及其音响效果的概括:圆形钟由于其发声长,衰减慢,在快速旋律中就产生声干扰,声音晃晃,清浊不可辨,因而不成音律;“扁如合瓦”、截面近似椭圆的钟,其发声短,衰减快,因此可以满足一定的节奏和中速旋律的要求。在沈括之后约900年,即19世纪下半叶,英国声学家瑞利勋爵(Lord Rayleigh)才对圆形钟做出类似的研究结论。而此时,对于合瓦形钟,他们尚一无所知。

关于中国编钟的声弓结构,《考工记·凫氏》也有论述:

为遂,六分其厚,以其一为之深,而圜之。

一些冶金史、文博与音乐史专家将此记载诠释为“隧音”,即中鼓音之所在;以为钟内壁磨锉凹处为“遂”或“隧”,凸处为“脊”或“音脊”。这似乎并不符合这段文字的原意。它是告诉人们磨锉钟内壁、造成“圜”形“遂”的方法和规范。结合考古实物看,这个“遂”就是今日物理声学中所谓的钟的“声弓”结构。欧洲圆钟的声弓结构是整齐划一的,而中国编钟的声弓结构呈现出多道的条形声弓。所谓“脊”的凸处是声弓,所谓“隧”的凹处也是声弓。从殷商到春秋时代,磨锉编钟声弓的技术是逐渐提高的:起初,条形声弓无规则、不对称,甚至出现较粗糙的沟壑;后来,条形声弓有规律,呈对称型。

从考古文物看,中国是制造钟和乐钟最早的国家。关于一般的钟,即并非专用于乐器的钟,也早见于某些地区或国家。亚述地区于公元前600年有小铃,在秘鲁、爱沙尼亚、缅甸和马来群岛等地也曾发现早期的矩形木钟,公元前后印度僧侣曾使用梵钟。但是直到9世纪,西方才有少量的圆形钟组成的编钟出现。图3-8是14世纪时欧洲人演奏编钟的绘画,其中的钟是一种有钟舌的、需要敲击的圆形钟。约在11世纪末12世纪初,在欧洲的一本有关艺术和工艺的著作中才有关于铸钟的文字记载。

图3-8 14世纪欧洲的编钟演奏

中国编钟的价值,不仅在于它证明了中国最早创制了钟和钟类乐器,表明了古代中国人在冶金、铸造、音乐、乐器和声学等方面具有丰富的科学知识,还在于它为20世纪上半叶的人们解开了对于钟类乐器的困惑与忧虑。

大家知道,由于乐器和音乐艺术本身的发展,先秦时期曾高度发展的编钟在秦汉以后逐渐衰落了。相比之下,西方圆形编钟在进入近代之后,发展为以机械敲击;但是,圆形钟因有不可克服的声学缺陷,后来终被“排钟”所代替。所谓排钟,就是水暖管钟。将长短大小不同的一组金属管编联在一起,以在乐队演奏中增加金属所特有的音色。但是,这样的排钟非常笨重。发出现代钢琴中音区C音的一支排钟管的重量几近23000千克。发音频率越低,钟体越大、越重。因此,在20世纪上半叶,人们对钟类乐器提出了许多异议。20世纪40年代,美籍德国音乐学家萨克斯(Curt Sachs,1881—1959年)说:“这些乐器是否有用,还是令人怀疑的。”法国音乐理论家维多尔(C. M. Widor,1844—1937年)说:“应该直爽地承认,它们实际上是不能实地使用的乐器。”国际上知名音乐家、乐师几乎都持此观点。物理学家又认为,排钟C音管的重量令人担心,因为不但其重量过大和本身铸造困难,而且这样的钟声会引起极强烈的空气振荡,乐队队员、听众的耳朵,甚至音乐厅的墙壁都未必能抵挡它的振动波灾难。曾侯乙编钟的出土可以为解开这些科学疑难提供一把钥匙。

曾侯乙编钟虽然总重量达2500千克,难以自由搬运,舞台承受压力太大,但它的全部重量也不足一根C音排钟管的1/9;何况曾侯乙编钟总音域跨五个八度,只比现代钢琴的音域少其两端的各一个八度。再则,曾侯乙编钟下层第二组第二钟正好是中音C音,而该钟的重量为119.3千克,它是C音排钟管重量的1/193。这样的钟,绝不会产生振动波灾难。甚至比它低八度的下层第一组第一钟,也只有203.6千克。由此可以断论,中国编钟是世界上所有钟类乐器中形状和结构最佳的钟。长期以来人们认为难以解决或不能解决的钟类乐器的种种疑难,恰恰要回到中国古代编钟中去寻找解决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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