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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蒙最勇敢的日子

达蒙最勇敢的日子

在达蒙·希尔获得冠军的年代,我制作并主持了一档电视特别节目,他在节目里总是妙语连珠,但他做客我的每周工作室谈话节目时说的话最妙:“急什么?”当时他备受挫折的最后一个赛季将要结束,本来很容易归咎于车太慢:飞箭车貌似有潜能,但是相比他习惯驾驶的威廉姆斯,那就是一台农用拖拉机。他没有必要承认自己已经没了动力,但的确如此,所以他就这么说了。自我贬低的坦率是他典型的做派,虽然没有人应该低估他强烈的骄傲:充分的自信是他不需要隐藏诚实的主要原因。

他回忆的场面是大奖赛——所有大奖赛——开赛圈赛车出发点和第一个转弯之间那令人发狂的阻力。他在整个职业生涯中都必须对付那飞速变化的潜在的一团糟,有一天——必须退出的这一天——他终于问了自己这个问题。杰出的车手从来都没有自杀倾向,但在处于两个端点之间的那段时间内,他们心里肯定只想到了最坏的情况。达蒙已经拿过了世界冠军,不大可能再拿。他有个美好的家庭,喜欢与家人在一起。他已经达到了可以权衡以往成就与继续参赛风险的地步,他已经达到了开始思考的地步。他拥有信息充足、善于思考的大脑,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德国作家恩斯特·荣格区分了两种将军:生活视野广泛有助于他们打好仗的将军;对其他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因而仗打得更好的将军。这有些道理。这个原则也可以有效地应用于“二战”以来的英国顶级赛车手。吉姆·克拉克具有最耀眼的天赋——即使在那超级天赋很常见的层次——那就是完全专注于驾驶。尼格尔·曼塞尔也如此,除了同格雷格·诺曼打打高尔夫球之外。迈克·霍索恩过于绅士,詹姆斯·亨特过于挥霍:都太多了些。斯特林·莫斯 * 如果不是太爱国的话,本来会赢得至少一次世界冠军:在他职业生涯的关键时期,他选错了赛车,只是为了爱国自豪感,而当他签约梅赛德斯车队时,备注条款又说他必须输给方吉奥 † 。

然而,放到杰基·斯图尔特身上,这个原则却不管用了。杰基·斯图尔特头脑精明,足以经营一个商业帝国和他自己的整个车队,他在摩纳哥的社交圈比达蒙的父亲做得更好,但他却是那种天赋极高,能不受干扰一心获胜的人物。后来,他利用自己凭本事取得的地位重新强调赛车安全问题,彻底改变了这项运动。幸亏有他的努力,现在赛车手们可以不再死于撞车事故,而在过去,一个赛季中会有好几位赛车手死于这种事故。在他们早已忘记、但像我这样的边缘人总是很珍惜的不同场合,我曾经同四位逃脱了过去必死无疑的事故的赛车手坐下来共同用餐:尼基·劳达、加赫特·贝加、约翰·沃森和米卡·哈基宁。诚然,我也曾经同两位后来遇难的赛车手聊过:吉耶·维伦纽夫和埃尔顿·塞纳。但他们的事故都非常离奇,没有什么救得了他们。总体上,这样一种本质上危险的运动,能做的安全措施都已经做了,这全都是因为斯图尔特。这个成就反而使他作为赛车手的形象黯然失色。我们应当记住,当他坐在车里的时候,最不会想到的事情就是直升机是否加够了油,能及时送他去医院。他唯一想到的事情是冲到前面,并且一直在前面:他赋予这个目标强烈的动机,以至于即使作为豪华轿车的乘客也无法加以抑制——众人皆知,他从来都喜欢在后座指挥开车。任何慢车到他手里都会变得快起来,但这并非他热衷于证明的关键事情。他有资格开最好的车:这是好车手的标志,对他们来说一切都为了领先,赛车运动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达蒙却略有不同。如果他是那样的人,就会在弗兰克·威廉姆斯让他离开时去迈凯伦那里试试运气。迈凯伦给他的基本薪酬相对较低,但每赢一次都另有奖金。虽然获胜是无法确定的事情,但他在迈凯伦车队却可能会赢。在飞箭车队他不可能获胜,但他采纳了自己财务顾问的意见,为了稳定的薪酬进了飞箭队。这有财务上的道理——他的家人需要躲避媒体追踪,他不能放弃住宅,也不能不加维护管理——但却没有赛车上的道理。对于志在必胜的真正赢家,没有其他理由值得考虑。即便是在比任何人都赚得多的迈克尔·舒马赫看来,钱也只是一种工具:如果法拉利没有让他驾驶一辆能够获胜的赛车,他就会干脆离队。

阿兰·普罗斯特在他赛车的年代是位思想家——“教授”这个绰号很恰当——但他从来不会让理性算计妨碍他获胜。在职业生涯将尽时,他因为一场大雨而取消了在日本的一场比赛,这是他已经不想再干这一行的迹象。埃尔顿·塞纳没有活到需要讲道理的年纪。他对获胜如同着了魔。他主宰赛场的秘密之一就是让其他车手意识到,如果不给他让路的话,他就会径直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在他看来,为了争夺冠军,神的意旨就是他应该直撞对手(普罗斯特),让普罗斯特和他自己都冲出跑道,这样虽然输了比赛,但却按比分赢得冠军。早些时候舒马赫也有同样的表现,牺牲品之一是达蒙·希尔。后来舒马赫表现得有所不同,但想法依然不变。舒马赫成绩超过了努沃拉里和方吉奥,很可能是我们所知最杰出的赛手,但原因之一是他能毫不费力地模仿自动装置。即使塞纳也要更复杂一些。某次塞纳中断了他与万能上帝的对话,同名模艾拉·麦克弗森聊了几句。要让舒马赫做这样的事情,那就好比下次你叫的出租车是他开的。

在我看来——不只是因为我出生在澳大利亚——杰克·布拉汉姆是所有车手中最有趣的一位,因为他开着自己设计的跑车赢得了冠军——这是一辆改变了该项运动的汽车。(如果你看到一个打败全世界的澳大利亚外籍人士名单上没有布拉汉姆的名字,那就扔掉它:编辑这份名单的人没有想象力。)但这也使得布拉汉姆成为一位有趣的车手。作为一个男人,他生活在赛车世界里。一个像达蒙·希尔这样的人之所以有趣——当他还在赛车时——是他生活在一个大于他的职业的世界里。这也可以是一种障碍。阿根廷的卡洛斯·鲁特曼是一位驾驶威廉姆斯的车手,他能够把车速开到眩晕的极限,同时却也是一位哲学家,可以就这么走开去看日落,并且决定不再赛车。弗兰克·威廉姆斯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雇用了第欧根尼。达蒙从来不这样,但他终于还是想到了生活——即便他已经踩下了油门——而一旦想到了生活,也就会想到死亡。除非你觉得自己会永生不朽,否则根本就无法把这些赛车挂上第三挡。

我并非说杰出的车手都鲁莽。有一些相当不错的车手的确鲁莽,但他们在早期阶段就进入了过去时,通常他们还没撞死就先被解雇了,或压根就没有进入F1比赛。如果你把一辆F1赛车在开发费用中所占的份额也算上的话,一辆车动辄花费数百万,车主不高兴看到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撞坏车。我曾经坐在普通人买得起的汽车前排座位上,由好几位F1赛车手驾车在公路上或者空旷的赛车道上行驶,其中三位是世界冠军:尼尔森·皮奎特、艾伦·琼斯和达蒙·希尔。莲花车队违约,中断了德里克·沃维克的职业生涯,因为塞纳不希望车队里有竞争者。(塞纳在世的最后一年,我错过了乘坐他驾驶的本田NSX的机会:他到古德伍德来晚了一天,当时我以为下次还有机会。)沃维克开车上了高速公路把我从他的酒店带到蒙扎去。第二年我看着他夜半三更在勒芒驾驶捷豹跑车以二百四十英里的时速行驶在穆尚直道上,但当时他的速度看起来并不比那天在高速公路上我感觉到的更快。这就像是尼科尔森·贝克的《费尔马塔》(The Fermata ) ‡ 中的叙述者:我们经过的所有汽车似乎都凝固不动了。莫斯则是普通英国高速公路交通的教学示范课程:他小小的标致车在货车之间穿行,像一颗魔法子弹穿越过起伏的峡谷。在阿德莱德大奖赛跑道上,跑道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关闭,艾伦·琼斯带我驾驶一辆他从来没有摸过、一看见就讨厌的兰博基尼迪亚波罗:他除了倒车挡就只摸得到最高挡,我有好几次机会研究防撞护栏,当时我们正以一百多英里的车速朝它驶去。皮奎特在赛车道上有时看起来像个疯子,但在公路上他开车的样子倒似乎是还想活下去,让他可以多睡几个女人。

所有杰出赛车手共同的特征是,当他们同正常人在普通公路上开车时能让你感觉很安全,即使车窗外的景色变成模糊一片。他们与汽车同步,可以令它发挥最佳作用,同时自己还能全神贯注于前方的道路。我甚至觉得同琼斯一起坐在迪亚波罗中也很安全:他必须同这个野兽较量,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正如杰出的澳大利亚诗人肯尼斯·斯莱塞笔下库克船长对其船员施加的魔力:与催眠大师一起骑扫帚/嘲弄台风。达蒙·希尔更是加倍如此,他载我兜了一次风,是我经历过最快速的一次。在他夺冠那一年的匈牙利大奖赛之后,我们赶去机场搭乘私人飞机前往保加利亚,有警察摩托车队护送,让我们这边的道路保持畅通,达蒙可以稳稳当当地开车。虽然在纪录片的配音中,我假装唯恐马上会死,但事实要复杂得多。他太擅长这一行了,不在赛车道上时,不会去冒哪怕最小的风险。在赛车道上,他加大了赌注,他们都这样做,直到他们想离开这场比赛回家去的那一天。

这种事情本来甚至也可能发生在塞纳身上。所有关于他的英年早逝使他保住了荣耀的说法都只是拙劣的抒情。赛车手的责任不是代替我们去死。他们的工作是代替我们过某种生活:深藏在我们梦想中的生活,在那里,勇敢的人不仅配得上美,而且成为美本身。有天早晨在阿德莱德,摄制组拍到了塞纳的麦克拉伦从车库出来的低平移镜头,我蹲在他们旁边。维修区有点阻塞,所以他恰好在我面前停了几秒钟。当离合器松开时,汽车嘶吼着,他对着我的照相机低下黄色的头盔,我都可以伸手碰到他的面罩。他用手套尖对我挥了挥,然后离合器沉重地缩紧,进入全八百马力,在一声雷鸣中开走了。在特洛伊,当阿喀琉斯从他的帐篷出来时,肯定也像这样。但阿喀琉斯只能战斗或生闷气。达蒙·希尔属于不那么古典,因此也更文明的英雄人物,他拥有充实的生活,最终他也选择了去体验这种生活。这是他最勇敢的一天。我记得他上百个时刻。有时在赛车,但大多数时刻只是个凡人:和他的孩子们玩耍,和赞助商敷衍,或者——也许是他最具特色的——以最有礼貌的方式指出,他的团队搞砸了进站加油换胎,致使他输了比赛,说不定还丢了冠军。他的缺点一览无遗:当他应该大喊大叫时,却表现得彬彬有礼。但他总是让他的赛车去叫喊。

《星期日报》,2007年3月18日

* Stirling Moss(1929— ),英国赛车手,名言是“情愿开英国车输得光荣,也不愿开外国车赢”。

† Juan Manuel Fangio(1911—1995),阿根廷赛车手,五次赢得F1世界冠军。

‡ 尼科尔森·贝克1994年的小说,主角是一位能让时间停下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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