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克抄近路穿过倾斜的橡胶树,如此,他只要在大路上走一小段距离,便能到达皮莱同志的家。他看来有点滑稽,穿着接机穿的紧身西装走在干叶铺成的地毯上,领带被风吹到肩膀上。
恰克到达时,皮莱同志不在家,他那位前额抹着新鲜檀香膏的妻子卡莉安接待他,让他坐在狭窄前厅的一张折叠钢椅上,然后经由挂着饰有尼龙花边的粉红色门帘的门,消失在隔壁幽暗的房间里。在那儿,一盏大黄铜油灯上正闪烁着微弱的火焰。令人生腻的香气从门口飘进来,而门上面有一块小木牌,牌上写着:“工作就是斗争,斗争就是工作”。
对于那间房间而言,恰克的块头太大了,蓝色的墙似乎在推挤他。他环顾四周,觉得紧张,觉得有些不安。一条毛巾在绿色小窗的横栏上晾干,餐桌上盖着一张鲜艳、有花形图案的塑胶桌巾。白色蓝边的珐琅盘上有一串小香蕉,香蕉上有旋飞的蚊子,房间的一角有一堆绿色未去壳的椰子。一双孩子的橡胶拖鞋在明亮的由条纹构成的平行四边形的阳光里,成内八字放在地板上。一个有玻璃片的橱子立在桌旁,橱子里挂着印染布帘子,使人看不见橱里的内容。
皮莱同志的母亲是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她穿着一件棕色的上衣,和一条灰白色的芒杜,坐在靠墙的一张高木床边缘,两脚悬在地板上摆荡。一条薄薄的白毛巾斜斜地横过胸前,然后挂在一边的肩膀上。一群成漏斗状的蚊子像一顶倒过来的傻瓜帽[从前顽劣学生受罚时所戴的圆锥形纸帽],在她头顶上哼哼作响。她坐在那儿,脸颊倚在手掌上,使得脸那边的皱纹聚成一簇。她身上的每一处——甚至她的手腕和足踝——都布满了皱纹,只有她喉咙上的皮肤是紧绷而光滑的,在一个巨大的甲状腺肿上伸展开来。那是她的青春之泉。她茫然地注视着对面的墙壁,温和地摇摆身体,发出规律的、有节奏的微弱咕噜声,像长途巴士上一名无聊的乘客。
皮莱同志的高中毕业证书、学士证书和硕士证书被装上框,挂在她头后面的墙上。
另一面墙上有一张皮莱同志向南布迪里巴德同志献花环的装框照片。一个麦克风放在一个立架上,麦克风的最前面有一个写着“阿强沙”[公司的名称]的闪闪发亮的标志。
床边那架正在旋转的桌上电风扇,以典型的民主轮流方式计量化分配机械性的微风——先是扬起老皮莱太太仅存的头发,再扬起恰克的头发。蚊子不知疲倦地四散开来,又聚在一起。
透过窗子,恰克可以看到轰隆而过的公车的顶部,以及行李架上的行李。一辆有扩音机的吉普车驶过去,大声播放着一首马克思党的党歌,其主题是失业。合唱部分用英文,其余部分用马拉亚拉姆语。
没有空缺!没有空缺!
不管穷人去到哪里,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空缺!
他们将no(没有)念成和door(门)押韵的音。
卡莉安回来时,带着用不锈钢杯装的滤杯式咖啡和用不锈钢盘装的炸香蕉片(鲜黄色,中间有黑色的小粒种子)。
“他去欧拉沙,很快就会回来,”她说。提到她丈夫时,她说“阿迭罕”,即“他”的尊称,而“他”却称她“艾地”,其意思很接近“喂,你”。
她是一个艳丽的女人,有金棕色的皮肤和大眼睛。她长而卷曲的头发是潮湿的,松散地垂在背上,只有在末端才编成辫子。头发弄湿了她那件深红色的紧身上衣,使它变得更紧、更深红。在袖子结束的地方,她手臂上柔软的肉鼓出来,垂到她有凹洞的肘上。白色的芒杜和肩带是干爽的、烫过的。她散发着檀香和被她用来取代香皂的压碎绿埃及豆的味道。数年来第一次,恰克在注视她时没有丝毫性冲动。他的家里有一个妻子(前妻,恰克!),她有臂斑和背斑,穿着蓝色洋装,腿在洋装下露出来。
小列文穿着红色紧身短裤出现在门口。他以一条细腿站立着,像一只鹳,将粉红色的蕾丝窗帘扭成一根柱子,并以他母亲遗传给他的眼睛注视着恰克。他现在六岁了,早就过了将东西塞到鼻子里的年纪了。
“芒恩,去叫拉莎来。”皮莱太太对他说。
列文留在原地,仍然瞪视着恰克,以只有孩子才有的方式轻轻松松地尖叫:
“拉莎!拉莎!有人找你!”
“我们从果塔延来的侄女,他哥哥的女儿。”皮莱太太解释:“上星期,她在特里凡得琅的少年节中,得到演说比赛第一名。”
一个看起来充满斗志的十二三岁小女孩从蕾丝窗帘幕中出现,穿着一件长及足踝的印染长裙,和一件及腰的白色短上衣,上衣有为将来长出的胸部预留空间的假折缝。她抹了油的头发分成两半,编成两根紧密、闪亮的辫子,每一根辫子都被绕成圆圈,然后以缎带系住,如此,它们垂挂在脸的两边,就像巨大、下垂、尚未着色的耳朵的轮廓。
“你知道这是谁吗?”皮莱太太问拉莎。
拉莎摇摇头。
“恰克先生,我们的工厂老板。”
拉莎沉着自若地注视他,但不带好奇心。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这是很不寻常的。
“他在伦敦的牛津大学读书,”皮莱太太说,“你愿不愿意为他朗诵?”
拉莎不加犹豫就答应了,她让两脚稍微分开站着。
“主席先生,”她向恰克鞠躬,“亲爱的评审,以及——”她环视挤进这个又小又热的房间里的假想听众,“亲爱的朋友。”她戏剧性地暂停下来。
“今天我要向你们朗诵一首沃尔特·斯考特爵士所写的诗,诗名叫《洛钦华》。”她的手在背后交握,眼睛变朦胧,视而不见地注视着恰克头部的上方。朗诵时,她略微摇摆身体。起初,恰克以为那是译成马拉亚拉姆语的《洛钦华》,字和字连接在一起,像说马拉亚拉姆语一样,一个字的最后一个音节连接下一个字的第一个音节。她以极快的速度朗诵。
噢!年轻的洛钦华从西方来,
在广阔的西方全境,他的马是最好的,
而他惟一的武器就是那把宽阔的好剑,
他没有武装,独自一人骑在马上……
诗里点缀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的咕噜声,而且似乎只有恰克注意到这一点。
他游过没有浅滩的艾斯克河,
但是在他于奈瑟拜门下马之前,
新娘同意了,而骑士姗姗来迟。
诗朗诵到一半时,皮莱同志回来了。他的皮肤因汗水而闪闪发光,芒杜在膝盖上被折起来,黑色的汗水痕迹在达克龙上衣的腋下部分扩展开来。快四十岁的他是一个体格不结实、气色不佳的矮小男人。他的腿已经变成纺锤形,绷紧而膨胀的肚子就像他矮小的母亲的甲状腺肿,与他细瘦、狭窄的身体的其余部分及那张警觉的脸完全格格不入,仿佛他们家族基因里的某种东西,会让他们身体各个不同的部位随意地长出肿块。
他整齐的细条形髭须水平地将上嘴唇分成两半,并在嘴角结束。他额头上的发际线已经开始后退,而他没有尝试要隐藏它。他的头发抹了油,从前额往后拢,青春显然不是他追求的东西,他拥有一家之主的那种从容的威信。他微笑,向恰克点头打招呼,但是没有表示知道他的妻子或母亲在场。
拉莎的眼睛向他闪动,请求允许她继续朗诵诗。他允许了,并且脱下衬衫,将它卷成一个球形物,然后拿它来擦拭腋窝。擦好后,卡莉安自他手中拿走衬衫,握着它像握着一份礼物,像握着一束花。皮莱同志穿着无袖的内衣坐在一张折叠椅上,将他的左脚搁到右大腿上。在他的侄女朗诵其余的诗行时,他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注视下面的地板,以手掌托住下巴,右脚配合诗的韵律和节奏轻踏着,另一只手则按摩左脚精致地弓起的脚背。
拉莎朗诵完后,恰克带着真诚的美意鼓掌,但是她甚至没有露出一点笑容来表示对这个喝彩的感谢。她就像一个参加家乡游泳比赛的东德游泳选手,眼睛只注视着奥运会的金牌,视任何较小的成就为她应得之物。她看着她的叔叔,请求允许她离开客厅。皮莱同志向她招手示意,并向她耳语。
“去告诉帕萨全和马舒库第,如果他们想见我,就得立刻过来。”
“不,同志,真的……我吃不下了。”恰克说。他以为皮莱同志叫拉莎去拿更多的点心出来。皮莱同志很感谢他的这种误解,所以让它持续下去。
“不不不,哈!这是什么?艾地(喂!你)卡莉安,端一盘炸米球出来。”
身为一个野心勃勃的政客,皮莱同志自然必须在他选择的选区,让人看见他是一个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他想要利用恰克的来访,让当地的恳求者和党的工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叫拉莎去叫来的帕萨全和马舒库第是村民,他们曾请求他利用他在果塔延医院的关系,让他们的女儿得到护士的工作。皮莱同志非常希望他们“被人看见”在他家外面等着和他会面。愈多人被看见等着和他会面,他就愈装出忙碌的样子,而且会让人留下更好的印象。如果等待的人看见工厂的老板亲自来见他,亲自来到他家,那么他知道这会发出各种有用的信号。
“同志!”皮莱同志说。拉莎已经被派去叫人了,而炸米球已经送来了。“有什么消息?你的女儿能够适应吗?”他坚持用英文和恰克交谈。
“啊,她很能适应,现在她正在熟睡。”
“噢喔!我想那是时差症的关系。”皮莱同志说,而且很高兴自己对于国际性的旅行略知一二。
“欧拉沙那边有什么事情,党的一个集会?”恰克问。
“啊!才不是这样。家妹前些日子骨折了,”皮莱同志说,仿佛骨折是一个来访的贵人,“因此他带她到欧拉沙的医生那儿去拿一些药,一些油和其他东西。她的丈夫在帕德那,因此她一个人待在她丈夫的亲戚家里。”
列文放弃他在门口的岗位,让自己站在他父亲的膝盖之间,并且挖他的鼻子。
“你也朗诵一首诗如何?小伙子,”恰克对他说,“你的爸爸没有教你吗?”
列文瞪视着恰克,没有流露任何表示听到或了解恰克所说之话的
表情。
“他什么都知道,”皮莱同志说,“他是一个天才,只是在客人面前,他总是很安静。”皮莱同志以膝盖轻轻摇动列文。
“列文芒恩,把爸爸教你的那一段念出来给叔叔同志听。朋友们,罗马的乡亲……”
列文继续挖掘鼻孔中的宝藏。
“快呀!芒恩,他只是你的叔叔同志——”
皮莱同志试图以脚摇动列文,让他开始朗诵莎士比亚。
“朋友们和罗马的乡亲,请留意听——”
列文的眼睛继续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恰克。皮莱同志又试一次。
“……请留意听——”
列文抓了一把炸香蕉片,然后从前门冲出去,开始在屋子和道路之间的前庭跑来跑去,以一种他不明白的兴奋心情大叫。发泄了一些情绪之后,他开始提高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疾奔。
“留意听我所说的话;”
列文的叫喊声盖过一辆经过的公车的声音,从庭院传来。
“我来这儿是为了埋葬凯撒,不是赞美他。
人们所做的坏事在他们死后仍然留存着,
但是好事却和他们一同被埋葬……”[出自莎士比亚的《凯撒大帝》]
他流利地叫喊出这些句子,不曾结结巴巴,这是很了不起的,因为他只有六岁,而且根本不了解自己在说些什么。皮莱同志坐在里面,看着在外面庭院中跑来跑去的那位布满灰尘的小魔鬼,脸上出现骄傲的微笑(他是未来的一位水电设施承包商,有一个小宝宝和一辆巴加伊速克达)。
“他是班上第一名的学生,今年他会升两级。”
那间又小又热的房间里装着太多太多的野心。
不管皮莱同志在他挂着帘幕的橱子里储藏了些什么,那绝不是破裂的白塞木飞机。
另一方面,恰克从他进屋的那一刻起,或者从皮莱同志回到家的那一刻起,便经历了一种丧失威信的奇怪过程。就像一个被夺去星形勋章的将军,他节制他的微笑,抑制他的膨胀力。任何在那儿第一次遇见他的人,都会认为他沉默寡言,而且几乎胆怯。
皮莱同志所具有的小巷战士的正确直觉让他明白一件事情:他狭隘的环境(他又小又热的屋子,他咕咕哝哝的母亲,他明显地接近劳苦大众)使他具有一种支配恰克的力量,而在革命时期,那种力量是牛津的教育不能匹敌的。
他举起“贫穷”这支枪,对准恰克的头部。
恰克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他已试图在纸上画出他要皮莱同志印制的新标签的设计草图。新标签将被贴在天堂果菜腌制厂计划于春天推出的一项新产品——综合烹饪醋——之上。画图并不是恰克的专长之一,但是皮莱同志抓住了大略的要点。他很熟悉有卡沙卡里舞者的图案字,熟悉他裙子下的标语——品位王国的帝王(他的主意),以及他们为“天堂果菜腌制厂”这几个字选择的版面。
“我想设计是相同的,只有文字内容不一样。”皮莱同志说。
“边缘的颜色也不一样,”恰克说,“红色换成芥末黄。”
皮莱同志将眼镜往上推到头发里,想要大声念出那些文字,镜片立即因发油而变模糊。
“综合烹饪醋。”他说。
“我想全部都要用大写字母吧!”
“颜色用普鲁士蓝。”恰克说。
“那么“以醋酸配制而成”呢?”
“宝蓝,”恰克说,“就像我们使用在盐腌青椒上的那种颜色。”
“那么净容量、批号、制造日期、保存期限、最高零售价呢?相同的宝蓝色,但是用大写和小写?”
恰克点头。
“*我们在此证明本瓶内的醋具有其所声称的性质和品质'。*成分:水和醋酸'。我想这里要用红色吧!”
皮莱同志用“我想”,将问题伪装成陈述。他讨厌问问题,除非那是私人问题。问题代表了将无知粗俗地展示。
讨论完醋的标签后,恰克和皮莱同志的头上都各有一群成漏斗形的蚊子。
他们就交货日期达成了协议。
“所以昨天的游行是一次成功的游行?”恰克说,终于道出他真正的来意。
“除非我们的需求实现了,同志,否则我们不能说那是一次成功或失败的游行。”
一种宣传小册子里特有的夸张语气不知不觉地溜入皮莱同志的声音里。“在那之前,斗争必须持续下去。”
“但是人们的反应很热烈。”恰克提示,试图和他说相同的语言。
“这是当然的,”皮莱同志说,“同志们已经将备忘呈递给党的最高指挥部。现在,让我们看看吧!我们只需等着瞧。”
“昨天我们在路上经过他们,”恰克说,“经过游行队伍。”
“我想是在前往科钦的途中吧,”皮莱同志说,“但是党的消息来源指出,特里凡得琅的反应好多了。”
“科钦也有数千名同志,”恰克说,“事实上,我的外甥女看到我们
年轻的维鲁沙在他们当中。”
“噢喔,我明白了。”皮莱同志一个疏忽便被乘虚而入。他原来就计划和恰克谈维鲁沙的事。有一天,他会和他谈,终会和他谈,但不是如此直截了当地谈。他的脑袋像桌上的电风扇那样嗡嗡作响。他心想是否要利用恰克给他的开场白,或者将它留到另一日。他决定现在就利用它。
“是的,他是一个好工人,”他深思熟虑地说,“非常聪明。”
“的确是,”恰克说,“一个有工程师头脑的优秀木匠。如果不是——。”
“不是“那种”工人,同志,”皮莱同志说,“是党的工人。”
皮莱同志的母亲继续摇晃身子和咕哝作响。那些咕哝声的节奏里有某种令人安心的东西,就像时钟的滴答声,一种你几乎没有注意到,但停止时会令你怀念的声音。
“啊!我明白了,所以他是一名正式的党员?”
“噢,是的,”皮莱同志轻轻地说,“噢,是的。”
汗水从恰克的头发流下来,他觉得仿佛有一群蚂蚁在他的头皮上漫游。他抓头抓了许久,双手在整个头皮上上下下移动。
“欧鲁卡央帕拉亚特瑞[意思为:“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情],”皮莱同志改用马拉亚拉姆语,以及一种信任的、共谋性的语气,“听着,我以朋友的身份和你谈,这不列入记录。”
继续谈话之前,皮莱同志研究着恰克,试图判定他的反应。恰克正在检查留在指甲下面的灰色汗浆和头皮屑。
“那个帕拉凡会给你带来麻烦,”他说,“听我的劝告……在别的地方帮他弄一份工作,把他打发走。”
恰克对于话题的转变感到非常不解。他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情势如何,他预料会遇到敌意,甚至对质,不料却碰上狡诈和被误导的共谋。
“把他打发走,但这是为什么?我并不反对他成为一个正式党员。我只是很好奇,如此而已……我想或许你已经跟他谈了,”恰克说,“但我相信他只是在试验,在试试看他能够做些什么,他是一个敏感的家伙,同志,我相信他……”
“才不是这样,”皮莱同志说,“做为一个人,他或许很不错,但是其他工人并不满意他。他们已经来向我提出抱怨了。你知道,同志,从本地的立场来看,这些种族阶级的问题是根深柢固的。”
卡莉安在桌上放了一钢杯热腾腾的咖啡给她丈夫。
“举个例,看看她,这个家的女主人,即使是她也不会容许帕拉凡和那一切进入家里,绝不容许。即使是我也无法说服她——我自己的妻子——那样做。当然了,在家里,她是主子。”他带着深情的、淘气的微笑转向他的妻子。“喂,你,卡莉安?”
卡莉安低下头来,微笑着,羞怯地承认她的固执。
“明白了吧?”皮莱同志得意洋洋地说,“她听得懂英文,只是不会说。”
恰克淡淡地微笑。
“你说我的工人来向你抱怨……”
“喔,是的,没错。”皮莱同志说。
“谈到任何特别的事情吗?”
“没有谈到任何特别的事情,”皮莱同志说,“但是同志,其他人自然不满意你给他的任何好处。他们将此视为一种偏心,因为不管他做什么,不管他是一个木匠、一个电工或其他任何什么,他毕竟只是一个帕拉凡,这是他们与生俱有的限制。我自己告诉他们这种事是不对的,但是老实说,同志,改变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你应该提防,最好将他打发走。”
“老朋友,”恰克说,“那是不可能的。他的价值是无法估计的,实际上,经营工厂的人是他——而且将所有的帕拉凡打发走并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当然必须学习处理这种荒谬的想法。”
皮莱同志不喜欢别人称他“老朋友”,他觉得那是一种以好的英文伪装起来的侮辱,而好的英文当然使它成为一种双重侮辱——侮辱本身,以及恰克认为他不明白这是一个侮辱。这完全破坏了他的心情。
“或许是吧,”他刻薄地说,“但是,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记住,同志,这里不是你的牛津大学,对你而言是荒谬的事情,对别人而言可能不是这样。”
列文继承了他父亲的瘦削和他母亲的眼睛。他出现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在叫喊完马克·安东尼的演讲以及大部分的《洛钦华》之后,他才明白听众已经没有在听了。他重新让自己站在皮莱同志分开的膝盖之间。
他在他父亲的头上拍手,在漏斗形的蚊子群当中制造大混乱,并数他手掌上的死蚊子,其中一些因吸满鲜血而肿胀。他让他的父亲看,而后者把他交给他的母亲,叫她将他洗干净。
皮莱老太太的咕哝声再次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拉莎带着帕萨全和马舒库第来了。两个男人照着吩咐在外面等,门半开着,当皮莱同志再度开口时,他改说马拉亚拉姆语,并且确定外面的听众听得见他的声音。
“公开工人苦情的适当论坛当然是工会。在这个情况中,由于老板本身就是一个同志,因此,如果工人不组成工会,加入党的斗争,那么这将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我考虑过这一点,”恰克说,“我要正式将他们组织成一个工会,他们将选出自己的代表。”
“但是同志,你不能策动他们自己的革命,你只能制造觉醒,只能教导他们。他们必须发动自己的斗争,他们必须克服畏惧。”
“畏惧谁?”恰克微笑,“畏惧我?”
“不,不是畏惧你,亲爱的同志,是畏惧几个世纪以来的压迫。”
然后皮莱同志以一种虚张声势的声音引用经典的话。他用的是马拉亚拉姆语,说来奇怪,他的表情和他侄女的表情十分神似。
“革命不是一个晚宴,革命是一种暴动,一种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因此,在获得综合烹饪醋的标签印制合约之后,他灵巧地将恰克逐出推翻者的战斗阶级,并将他推入被推翻者的危险阶级。
在苏菲默尔到来的那日下午,他们并肩坐在钢制折叠椅上,啜饮咖啡,嘎喳嘎喳地嚼着炸香蕉片,用舌头移去黏在上颚的黄色变软的东西。
矮小而瘦削的男人和高大而肥胖的男人,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中的敌手,漫画式的敌手。
✻
结果这场战争几乎在开始之前就结束了,这对皮莱同志而言是很不幸的。胜利被包装起来、系上缎带,然后放在银盘上送给他。惟有在时机已过,惟有当天堂果菜腌制厂轻轻地倒地,且甚至没有发出一点怨言或假装的反抗时,皮莱同志才明白,他真正需要的是战争的过程,而不是胜利的结果。原本战争可能是载着他走过通往州立法会的部分路程的一匹种马,然而胜利在握时,他并没有比出发时好到哪里。
他打破了鸡蛋,但是也把蛋卷烧焦了。
没有人知道皮莱同志在接下来发生的事件中,真正扮演了什么角色。虽然恰克知道,皮莱同志在马克思主义党包围天堂果菜腌制厂时,所发表的关于贱民权利的那些慷慨激昂的演说太过伪善(“种性阶级就是阶级,同志”),但即使是他也不清楚事情的全部真相,而且他也不想查出真相。那时,苏菲默尔的死令他变得麻木,他以一种因忧伤而变模糊的眼光来看一切事情。就像一个被悲剧惊动,因而突然长大、放弃玩物的孩子,恰克丢弃了他的玩具。腌果菜男爵之梦和人民的战争一起同破碎的飞机放在他那有玻璃的橱子里。天堂果菜腌制厂关闭后,一些稻田(以及抵押物)被卖掉了,以便付清银行的贷款。然后,为了供应家庭衣食,更多的稻田被卖掉了。恰克移民到加拿大后,家庭的惟一收入来自阿耶门连房子旁边的橡胶园和园地内的几棵椰子树。在其他人死去了、离开了或被送回去之后,宝宝克加玛和克朱玛莉亚便靠这些过活。
为了对皮莱同志公平起见,我们必须说明,以后所发生的事并不是皮莱同志策划的。他只是将他准备好的手指伸入等待中的历史手套里。
在他生存的社会里,一个人的死可能比他的生存更有利可图,而这一点并不是他的错。
维鲁沙最后一次造访皮莱同志(在他面对玛玛奇和宝宝克加玛之后),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始终是一个秘密。那最后的出卖让维鲁沙在黑暗和雨中渡河,逆流而泳,及时赶上他和素未谋面的历史的约会。
✻
维鲁沙拿装罐器到果塔延给人修理,之后,他从那儿搭最后一班公车回家。在公车站,他遇到一个工厂工人,后者带着得意的笑容说,玛玛奇要见他。维鲁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完全不晓得他那喝醉了的父亲曾去过阿耶门连的房子。他不知道依然醉醺醺的维里亚巴本已在他们的小屋坐了数个小时等他回来,他的玻璃眼睛和斧头的刃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也不知道,因忧虑而变麻木的可怜的库塔本已经和他的父亲连续谈了两个小时,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且时时侧耳倾听是否有脚步声或矮树丛的沙沙声,想警告他那没有起疑的弟弟。
维鲁沙没有回家,他直接去阿耶门连的房子。虽然,一方面他觉得非常惊讶,但另一方面,他的一种古老直觉让他明白——而且早就明白——有一天,历史会回家来栖息。在玛玛奇大发雷霆之时,他一直克制自己,而且出奇的冷静。那是一种受到极端刺激时所生出的镇定,是出自一种超越愤怒的平静。
维鲁沙到来时,玛玛奇方寸大乱,对着折叠式拉门的一个镶板吐出她盲目的毒液,吐出她粗鲁、令人无法忍受的侮辱,直至宝宝克加玛伶俐地将她转过来,让她的愤怒对准目标——安静地立在幽暗中的维鲁沙。玛玛奇继续她喋喋不休的攻击,她的目光空洞,面孔扭曲丑陋,愤怒将她推向维鲁沙,直至她直接对着他的脸叫喊,直至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唾沫横飞,可以闻到她呼吸中走了味的茶味。宝宝克加玛紧紧靠在玛玛奇身边,不发一语,但以手调节玛玛奇的愤怒,为她的愤怒添加燃料,在背上鼓励性地拍一拍,或者以手臂抱住她的肩膀,让她安心。玛玛奇完全没有察觉这种操纵。
每一个听到她话的人(宝宝克加玛、克朱玛莉亚、被锁在房间里的阿慕)都不明白,像玛玛奇这样一位穿着干爽烫过的纱丽,在晚上拉“胡桃夹组曲”的老太太,究竟从哪儿学来她那天使用的脏话。
“滚出去!”她终于尖叫着说,“如果明天我在我的土地上看到你,我就要阉割你,像阉割野狗那样!我会叫人把你杀了!”
“我们会处理的。”维鲁沙安静地说。
这就是他所说的话,而宝宝克加玛在巡官汤姆斯·马修的办公室,把这句话添油加醋地说成是谋杀和绑架的威胁。
玛玛奇朝维鲁沙的脸上吐口水,一大口口水,横溅在他的皮肤上,横溅在他的嘴巴和眼睛上。
他只是站在那儿,吓呆了,然后转身离开。
从那栋房子走开时,他觉得他的知觉被磨过了,变锐利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被碾平,变成一个整齐的解说图,一个机械制图,一本告诉他该怎么办的说明手册。他迫切渴望某种停泊处的心紧紧抓住细节,为它所遇见的每一样东西贴上标签。
大门。走出大门时,他心里这样想。大门、路、石头、天空、雨。
大门。
路。
石头。
天空。
雨。
他皮肤上的雨是温暖的,他脚下的铝红土岩块参差不齐。他知道自己正前往何处,他留意一切事务,每一片叶子、每一棵树、没有星星的天空中的每一朵云,以及他跨出的每一步。
呜——呜——鸣——,火车,
用尖锐的声音叫喊,
日夜不停地奔跑,
累了才停下来。
那是他在学校所学的第一课,一首关于火车的诗。
你开始数,数某样东西,任何东西。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十六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机械制图开始变模糊了,清晰的线条变成污迹了,说明手册上的说明再也没有任何意义。道路起来迎接他,黑暗愈来愈浓,愈来愈黏,穿过它变成一件费力之事,就像在水下游泳。
事情发生了,一个声音告诉他,已经开始发生了。
他的心智突然变得不可思议的老,飘出他的身体,在他上面的空中盘旋,从那儿叽里咕噜地发出无用的警告。
它往下望,看见一个年轻人的身体在黑暗和挟着风的雨中行进。那身体最渴慕的就是睡眠。睡眠,然后在另一个世界醒来。他呼吸的空气中有她的味道,她的身体曾躺在他身体上面,或许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在哪儿?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他们是否伤害了她?
他继续走着,脸既没有迎向雨,也没有低下避开雨,既不欢迎雨,
也不躲开雨。
虽然雨洗掉玛玛奇吐在他脸上的唾沫,但他依然觉得有人拿掉他的头,然后朝他的身体内部呕吐。块状的呕吐物在他的内部向下淌,覆盖在他的心脏和肺部上面;缓慢移动的浓稠物滴入他的胃窝里,他所有的器官都浸在呕吐物中,雨水无法将它们冲洗干净。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说明手册指示他。他必须去找皮莱同志,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脚带他走到幸运印刷厂,门锁着。他越过小小的庭院,来到皮莱同志的家。
光是举起手敲门已经使他精疲力尽。
✻
当维鲁沙敲门时,皮莱同志已经吃完他的炸鱼,正在压烂一根熟香蕉,要将泥状物从他握紧的拳头挤到盛着凝乳的盘子上。他叫他的妻子去开门,回来时,她看起来闷闷不乐,而皮莱同志觉得她突然变得相当性感,想要立即去触摸她的乳房,但是他的手指上有凝乳,而门口站着一个人。卡莉安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轻拍着列文,列文睡在他矮小的祖母旁,正在吸吮拇指。
“是谁?”
“那个帕拉凡巴本的儿子,他说有急事。”
皮莱同志不慌不忙地吃完凝乳,手指在盘子上移动。卡莉安用一个不锈钢的小容器送水过来,并为他倒出水。盘子的食物残渣(一个干燥的红番椒,被吸吮过然后吐出来的僵硬、嶙峋的鸡腿骨头)浮起来。她拿一条毛巾给他,他擦擦手,说了谢谢,然后走向门。
“什么事?已经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回答时,维鲁沙听到自己的声音朝着他击回来,仿佛撞上了一面墙。他试着解释发生的事情,但他可以听见自己变得语无伦次。和他说话的人个子很小,与他相隔甚远,在一道玻璃墙后面。
“这是一个小村庄,”皮莱同志说,“话传来传去,我听到他们说的
话了,所以我并非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再一次地,维鲁沙听见自己说一些在对方听来无关痛痒的事情。他自己的声音蛇般地缠绕着他。
“或许吧,”皮莱同志说,“但是同志,你应该知道,党的成立并不是为了要支持工人不检点的私生活。”
维鲁沙看着皮莱同志的身体从门后逝去。身体虽然消失了,但尖锐的声音仍然停留在那儿,并且喊着口号,旗帜在空无一人的门口飘扬。
处理这类事情不符合党的利益。
个人的利益应该放在组织的利益之下。
破坏党的纪律即是破坏党的团结。
那声音继续说。句子分散成词语,词语分散成字。
革命的进展。
阶级敌人的歼灭。
买办资本家。
春雷。
又遇上这种事情了。另一种和自己敌对的宗教,另一个由人类心智所建造,却被人性所摧毁的建筑物。
✻
皮莱同志关起门,回到他的妻子和晚餐那儿。他决定吃另一根香蕉。
“他要做什么?”他的妻子边问边递给他一根香蕉。
“他们发现了。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把他解雇了。”
“就这样吗?他还算幸运,因为他们没有将他吊死在最近的一棵树上。”
“我注意到一件古怪的事,”皮莱同志边说边剥香蕉,“那个家伙的指甲涂着红色的指甲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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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鲁沙站在雨中,站在寒冷中,站在惟一一盏街灯所发出的潮湿光亮中,睡眠突然将他征服,他必须强迫自己张开眼睑。
明天。他告诉自己。明天雨停的时候。
他的脚带他来到河流那儿,仿佛它们是拴狗的皮带,而他是狗。
历史牵着狗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