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打鼓的声音在寺庙之上迅速扩展开来,凸显了四周夜的寂静。寂寞、潮湿的路、观看中的树。上气不接下气、握着一粒椰子的瑞海儿经由白色高界墙中的木造门,走进寺庙的园地。
在里面,一切建筑物都有白色的墙、生苔藓的屋瓦,且都被月光照耀着。一切都散发着刚下过的雨的味道。瘦削的祭司睡在高起的石阳台的一张席子上,装硬币的黄铜浅盘摆在他的枕头旁边,就像他被画成连环漫画或图解的梦。月亮零乱地散布在园里每一个泥水坑里。克朱松邦(小长牙)已经完成它的仪式,现在被拴在它那堆冒着气的粪便旁的一根木桩上,并在那儿躺下来。它沉睡着,任务已经完成了,饥肠辘辘,一根长牙靠在地上,另一根指向星星。瑞海儿悄悄走近,看到它的皮肤比她记忆中的更松弛。它再也不是小长牙克朱松邦了,它的长牙长得更长了。现在,它是维里亚松邦——大长牙。她将椰子放在它旁边的地上。一条皮的皱纹分开来,显露出象眼的一道流动的闪光,然后,眼睛又阖起来了,长长的睫毛重新召回睡眠。一根指向星星的象牙。
六月是卡沙卡里舞的黯淡季节。但是在一些寺庙里,每当有舞团经过时,他们势必会在那儿表演。阿耶门连的寺庙并不是这样的寺庙。但是最近,由于它的地理位置使然,事情已经有了转变。
在阿耶门连,他们跳舞是为了要抛弃他们在“黑暗之心”所受的屈辱——他们在游泳池畔的表演被缩短,他们为了防止挨饿而投靠观光业。
从“黑暗之心”回来的途中,他们在寺庙停下来,祈求他们的神宽恕他们,为糟蹋它们的故事道歉,为变卖它们的身份以换取现金道歉,为滥用它们的生命道歉。
在这些场合,他们欢迎人类观众,但后者完全是表演的附带品。
寺庙中心有蓝神[(the Blue God),即讫里什那神(Krishna)、维持神(Vishna)的第八化身]和它的横笛,而在宽广、有顶的走廊——一个连接寺庙中心的“库桑巴兰”[(Kuthambalam),寺庙旁供表演的建筑],鼓手打着鼓,舞者跳着舞,他们的颜色在夜里慢慢地变化。瑞海儿叉腿而坐,背部靠在一根白色的圆柱上。一罐高高的椰子油在黄铜灯闪烁的灯光中发亮。椰子油为灯添燃料,而灯的火光照亮了锡油罐。
故事是否已开始并不重要,因为许久以前,卡沙卡里舞就发现,伟大故事的秘密就在于没有秘密。伟大的故事是你听过而且还想再听的故事,是你可以从任何一处进入而且可以舒舒服服地听下去的故事。它们不会以惊悚和诡诈的结局欺骗你,不会以出人意料的事物让你大吃一惊。它们和你住的房子和你情人的皮肤气味一样的熟悉。你知道它们的结局,然而当你聆听时,你仿佛并不知道。就好像虽然知道有一天你会死去,但是当你活着时,你仿佛并不知道你会死去。在聆听伟大的故事时,你知道谁活着,谁死去,谁找到爱,谁没有找到爱,但是你还想再知道。
那就是它们的奥秘和它们的神奇之处。
对于卡沙卡里的表演者而言,这些故事就是他的孩子,他的童年。他和它们一起成长,它们是他的屋子,他在里面被抚养长大,它们是他嬉戏的草地,是他的窗和他观看的途径。因此,当他说一个故事时,他把那故事当做是自己的一个孩子。他嘲弄它、惩罚它,把它像一个泡沫似的送到空中,再奋力将它拉下来,然后又放它走。他嘲笑它,因为他爱它,他可以在数分钟之内让你飞越全世界,但他也可以停下数小时以便检查一片枯萎中的叶子,或者玩弄一只沉睡的猴子的尾巴。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从战争的大屠杀,跳到一个在溪流洗头发的快乐女人;从想到了新主意的狡猾而精力旺盛的邪魔,跳到一个爱说闲话、且有丑闻可散布的说马拉亚拉姆语的人;从一位正在为婴儿哺乳的肉感女人,跳到讫里什那神的微笑所具有的诱惑性恶作剧。他可以揭露快乐所包含的悲愁,以及光荣大海中的一条隐秘的羞耻之鱼。
他诉说诸神的故事,但是他的故事出自不敬神的人心。
卡沙卡里的表演者是所有男人中最美丽的人,因为他的身体就是他的灵魂,他惟一的工具。从三岁起,他的身体就被刨过了、被磨亮了、被削薄了,完全被用于说故事的任务上。他里面有一种魔术,这个戴着上了色的面具,穿着旋转裙的男人。
但是最近,他已经变得无立足之地和不切实际了,变成被诅咒的商品。他的孩子嘲笑他,他们希望长大后成为任何人,只要不像他。他看着他们成为办公室职员和公车售票员。没有出现在公报上的第四级公务员,有他们自己的公会。
但是他自己在天堂和地上之间摆荡,不能做他们所做的事,不能在公车的走道上滑行、数零钱和卖车票,不能回应召唤他的铃声,不能弯腰站在装着茶和玛利牌饼干的盘子后面。
在绝望中,他转向观光业,进入市场,叫卖他惟一拥有的东西,他的身体能够诉说的故事。
他变成地方的一个特色。
✻
在“黑暗之心”,人们以懒洋洋躺着的赤裸身体和外来者短暂的注意时间来嘲弄他,他制止自己的愤怒,为他们跳舞。然后,他收下赏金,让自己喝醉,或和友人合抽一根烟,上等的喀拉拉大麻烟,这让他发笑。然后,他和与他同行的其他人也顺道拜访阿耶门连的寺庙。他们跳舞祈求诸神的宽恕。
瑞海儿(没有计划,没有法律地位)背靠着一根柱子,看着卡那在冈加河之岸祈祷。卡那,被他的光之盔甲包裹着;卡那,白日之神苏亚的忧郁的儿子;卡那,慷慨大方者;卡那,一个弃儿;卡那,他们当中最受人尊敬的战士。
那天晚上,卡那因抽大麻烟而进入兴奋状态。他撕裂的衬衫是补缀过的。他的王冠有洞,那原本是宝石的所在之处。他的天鹅绒上衣因穿久了而变光秃。他的脚跟龟裂、坚硬,而他在其上按熄他的大麻烟。
但是,倘使他有一队化妆师在后台伺候他,倘使他有一个代理人,一份合约,而且可以抽成,那么他会变成什么?一个骗子,一个富有的冒牌货,一个扮演某个角色的演员。他可能成为卡那吗?或者他待在财富之茧里会过于安全?他的钱是否会变成他自己和故事之间的一层壳?他是否能够像现在那样,触及故事的核心,触及故事隐藏的秘密?
也许不能。
今晚的这个人是危险的,他的绝望是完全的。这个故事是一个安全网,而他在网上飞扑和俯冲,像一个破产的马戏团里一个出色的小丑。只有这面网可使他免于像一颗陨石般落入这个世界。那是他的颜色和他的光,是他将自己倾入的器皿,赐给他形状和结构。它抑制他,控制他,控制他的爱、他的疯狂、他的希望、他无尽的喜悦。讽刺的是,他的挣扎和演员的挣扎背道而驰——他并非努力想进入一个角色里,而是努力想逃离一个角色。但这是他无能为力的。在他的惨败中蕴含着最大的胜利。他是卡那,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卡那,独自一人的卡那,被诅咒的商品,在贫穷中长大的王子。他诞生于这个世界,是为了不公平地、徒手地、孤独地死在他兄弟的手里,他那彻底的绝望是庄严的。在冈加河畔祈祷,大麻烟让他进入兴奋的状态。
然后康蒂出现了。她也是由男人扮演的,一个变得温柔、具有女人气质的男人,一个因经年累月扮演女人而长出乳房的男人。她的动作流畅,充满了女人味。康蒂也因抽大麻烟而兴奋,因抽同一根大麻烟而恍恍惚惚。她对卡那说一个故事。
卡那弯下他那美丽的头颅聆听。
红着眼睛的康蒂为他跳舞。她告诉他一个关于得到一项恩赐的年轻女人的故事。那是一个秘密的咒语,有了它,她就可以从诸神中挑选一个爱人。她告诉他,这个女人因年轻轻率,而决定要试验咒语的效力。她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田野,将脸转向天,念出咒语。而咒语一出了她愚蠢的舌头,白日之神苏亚便出现在她面前,年轻女人被这位闪闪发光、容貌俊美的白日之神迷住了,将自己献给他。九个月之后,她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婴儿出生时被光覆盖着,耳上戴着黄金耳环,胸前则有黄金护胸甲,护胸甲上刻着太阳徽章。
康蒂说,年轻的母亲深爱着她的头生子,但是她没有结婚,不能将他留在身边。她将他放在一个芦苇篮子里,然后将他丢在河里。孩子在下游处被阿迪拉塔——一个驾驭马车者——发现了,他为他取名“卡那”。
卡那抬头看着康蒂。她是谁?我的母亲是谁?告诉我她在哪儿,带我到她那儿。
康蒂低下头,说:“她在这儿,站在你面前。”
听到这个事实时,卡那喜怒交加,跳着困惑和绝望的舞。“当我最需要你时,”他问她,“你在哪儿?你曾经将我抱在你的怀里吗?曾经喂过我吗?曾经寻找我吗?曾经想过我在哪儿吗?”
回答时,康蒂用手捧住他那张尊贵的脸(绿色的脸,红色的眼睛),并亲吻他的眉毛。卡那因欢喜而颤抖,战士变成婴儿,那个吻带来了狂喜,他将它传送到身体的末端,传送到脚趾,传送到指尖。他那美丽的母亲的吻。你知道我多么想念你吗?瑞海儿可以看到吻在他的血管里流动,清楚如一颗蛋滑下一只鸵鸟的脖子。
但是,移动的吻突然因不安而停止移动了,因为卡那明白,他的母亲之所以揭露自己的身份,只是为了巩固她其他五个更心爱的儿子——潘达华斯兄弟的安全,因为后者已经准备要和他们的一百个堂兄弟展开一场大规模的战斗。康蒂想要保护的是他们,而她借着向卡那宣布她是他的母亲来保护他们。她要得到一份承诺。
她援用了爱的律法。
他们是你的兄弟,你的血肉。答应我你不会和他们作战,答应我。
战士卡那无法作出这个承诺,因为如果他这样做了,他将必须打破另一个承诺。明天他将出去作战,而他的敌人将是潘达华斯兄弟。公开辱骂他是低贱的战车驾驶者之子的,就是他们,尤其是阿朱那。而杜里欧达那——那一百个考拉华兄弟的长兄——把自己的王国送给他,并解救他。为了回报杜里欧达那,卡那已发誓要永远效忠他。
但是慷慨的卡那无法拒绝他母亲的请求。因此他修改了承诺,使它变得模棱两可。他作了一番小小的调整,发了一个做过些许变更的誓。
卡那对康蒂说,我给你的承诺是:你将永远有五个儿子。我不会伤害育第许特拉,毕玛也不会死在我手里。至于那对双胞胎——那库拉和沙哈迪瓦,我不会碰他们。但是我不会作出关于阿朱那的任何承诺,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我们其中一人会死。
✻
空气中有了某种变化,瑞海儿知道艾斯沙来了。
她没有回头,但是一种温暖的感觉在她心里扩散。他来了,她想。他在这儿,和我在一起。
艾斯沙靠在远处的一根柱子上,在表演期间,他就这样坐着,在“库桑巴兰”的两端,但是这个故事将他们连接起来,还有对阿慕的记忆。
空气变得更温暖了,不那么潮湿了。
或许在“黑暗之心”,那是一个特别糟糕的夜晚。在阿耶门连,人们跳着舞,而且仿佛停不下来,就像待在一间避风雨的温暖屋子里的孩童,他们拒绝出来,拒绝承认空气的状况,拒绝承认风和雷声的存在。老鼠疾奔过荒废的风景,眼中流露着贪婪,世界在它们周围崩解。
他们从一个故事出来,结果是更深入另一个故事。从“卡那夏巴村”(卡那的誓言)进入“杜里欧达那瓦达姆”(杜里欧达那和他的弟弟杜夏沙那之死)。
几乎凌晨四点钟时,毕玛正在追捕下流的杜夏沙那,因为在克劳华斯兄弟于一场掷骰子比赛中赢得潘达华斯兄弟中一人之妻德洛帕蒂之后,杜夏沙那曾试图公开脱掉德洛帕蒂的衣服。不可思议地,德洛帕蒂只对赢得她的人发怒,没有对以她为赌注的人发怒。她发誓,除非她以杜夏沙那的血洗头发,否则她永远不会将头发束起来。毕玛发誓为她的荣誉复仇。
在一个散布尸体的战场上,毕玛将杜夏沙那逼到一个角落。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互相斗剑、相互辱骂,列出他们向对方所做的一切坏事。当黄铜灯的灯光开始闪烁不定,然后熄灭时,他们停战了,毕玛倒油,杜夏沙那清理烧黑的灯芯,然后,他们继续作战。令人喘不过气的战斗自“库桑巴兰”爆发出来,在寺庙四周打转。他们在寺庙园内彼此追逐,转动他们混凝纸做成的锤矛。两个男人,穿着鼓胀如气球的裙子,和光秃的天鹅绒上衣,跃过散落四处的月光和粪堆,绕着沉睡中的笨重大象跑。杜夏沙那一会儿虚张声势,一会儿怯懦畏缩。毕玛戏弄他,两人都因抽大麻烟而进入兴奋状态。
天空是一个玫瑰色的碗。宇宙中那个灰色的、象形的洞在它的睡梦中发躁,然后又睡去。当毕玛身体里面的兽起了骚动时,破晓时刻刚刚降临。鼓声更响亮了,但是空气变安静了,而且充满威胁。
在大清早的晨光中,艾斯沙本和瑞海儿看着毕玛实现他对德洛帕蒂的誓言。他将杜夏沙那击倒在地上,以锤矛追逐奄奄一息的身体上每一个微弱的颤动,朝那些颤动处锤打,直至那躯体完全静止。一个铁匠锤平一片顽强抵抗的金属,有系统地弄平每一个凹洞和凸起处。他继续杀他,即使他已死去许久。然后,他徒手撕开他的尸体,扯出他的内脏,接着弯下身,舔被撕裂的尸体凹处的血。发狂的眼睛在尸体边缘之上注视,因愤怒、仇恨和疯狂的成就感而闪烁。汩汩而流的血在他的牙齿之间冒着淡红色的泡沫,沿着他着色的脸、他的头和下巴流下。喝够了血,他站起来,沾着血的肠子围巾似的挂在他脖子四周。然后,他去找德洛帕蒂,用鲜血洗她的头发,仍旧带着那种谋杀不能平息的情绪。
那天早上,那地方有一种疯狂,在玫瑰色的碗下。那不是指表演。艾斯沙本和瑞海儿认得它,他们以前曾看过它的发作。在另一个早晨,另一个舞台,另一种狂暴(其鞋底有马陆)。这个疯狂的残暴和放纵可以比拟那个疯狂的野蛮。
他们坐在那儿,安静而空虚,两个冻结的异卵化石,额头上有着没长成角的隆块,分坐在“库桑巴兰”的两端,陷在一个既属于他们,亦不属于他们的故事的泥沼里。开始时,故事似乎具备结构和秩序,但是之后就像一只惊吓的马,狂奔进入混乱之中。
“小长牙”醒来了,优雅地击裂作为早餐的椰子。
卡沙卡里的表演者卸了妆,回家去打老婆,即使是温柔、有突出胸部的康蒂亦不例外。
✻
在寺庙外以及周围,小镇化装成一个开始骚动和复苏的村庄。一个老人醒来了,摇摇摆摆地走向炉子,为他撒了胡椒粉的椰子油加热。
那是皮莱同志,阿耶门连的那个打破蛋者,那位专业的煎蛋卷者。
说来奇怪,带领双胞胎认识卡沙卡里舞的就是皮莱同志。他不顾宝宝克加玛较好的判断力,带着他们和列文去寺庙看持续一整晚的表演,和他们一起坐到天亮,向他们解释卡沙卡里舞的语言和动作。六岁时,他们就和他坐着看完这个故事。他向他们介绍“劳德拉毕玛”——追寻死和复仇,疯狂而血腥的毕玛。当向来性情和善的毕玛开始吼叫咆哮时,皮莱同志告诉两个眼睛睁大的孩子,他正在寻找住在他身体里面的那只兽。
是哪一只兽,皮莱同志没有说。或许他真正的意思是寻找住在他身体里面的那个“男人”,因为当然了,没有一只野兽曾经尝试过人类仇恨的那种无尽的、蕴涵无穷的发明的艺术。就范围和力量而言,没有一只兽比得上这种仇恨。
玫瑰色的碗变阴沉了,并且飘下一阵温暖、灰色的毛毛雨。当艾斯沙和瑞海儿走出寺庙大门时,因刚用椰子油沐浴过而全身光滑的皮莱同志正好走进来。他的前额有檀香膏,雨滴在他涂了油的皮肤上凸出来,像图钉,而他成杯状的手掌里有一小堆新鲜的茉莉花。
“喔嗬!”他用尖锐的声音说,“你们在这儿!所以你们仍然对自己的印度文化有兴趣?真的很好,好极了。”
双胞胎没有说什么。既不粗鲁,也不彬彬有礼。他们一起走回家,他和她,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