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Akira Kurosawa)的《乱》受到了《李尔王》(King Lear )的启发,但它受黑泽明亲身经历的影响一点也不比莎士比亚的这部戏剧弱。我重看的是这部电影全新的三十五毫米胶片版本,意识到这部电影的叙事中心并非这位老人。电影自身蕴藏着某种可怕的力量,透过老人于荒郊野岭上的游荡散发了出来。黑泽明并不是在讲述一个因傲慢之过失而疯癫的老人的故事,而是在讲述一个一生都在宣战的人,他希望在自己的晚年能够带来和平,最后却导致更大的混乱。和这位一国之君相似的还有电影人。电影人如同皇室成员一样,必须在一个充斥着嫉妒、金钱、阴谋、虚荣与贪婪的世界中呈现出他们的影像。
今日我们将黑泽明(1910—1998)列为史上最伟大的导演之一,但是有好些年时间,他在自己的祖国既没有资金也得不到尊重。在其漫长的一生中,他只有在1950年(《罗生门》到1965年(《红胡子》[Red Beard ,1965])的十六年时间内,能够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在此期间,他拍摄了《七武士》(The Seven Samurai ,1954)、《蜘蛛巢城》(Throne of Blood ,1957)、《生之欲》、《战国英豪》(The Hidden Fortress ,1958)、《天国与地狱》(High and Low ,1963)。此外,还拍摄了《用心棒》和《椿三十郎》(Sanjuro ,1962)这一对姐妹武士片。
后来他的日子就变得难捱了起来。由于在日本被谴责“太过西方化”且过于守旧,他不得不四处讨要资金。他的《电车狂》(Dodes’ka-den ,1970),一部拍摄东京穷人生活的狄更斯式视角的电影,被日本观众拒斥。又一个五年过去了,他从苏联那里找到了《德尔苏·乌扎拉》(Dersu Uzala ,1975)的投资,这部影片讲述的是一位蒙古樵夫为苏联探险家当向导的故事。它拿到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但是在票房上却十分惨淡。
在1975年,他宣布要拍摄一部改编自《李尔王》的武士史诗片,但却没法筹到钱。1980年,他拍摄了一部华丽的战国史诗片《影子武士》(Kagemusha ,1980),他将其作为他想要拍的大片的一次“彩排”。尽管该片取得了成功,但他依然缺乏拍摄《乱》所需要的资金。他的笔记本上画满了布景、戏装以及不同场景的分镜头剧本。最后他找到了他的天使,这就是那位特立独行的法国制片人塞尔日·西尔伯曼,此人曾经支持过像布努埃尔这种不被看好者,现在他为《乱》找到了拍摄资金。从1950年到1965年,黑泽明一共拍了十四部电影,但是《乱》只不过是他在接下来的二十年时间中所拍的第四部电影。
我重新叙述这段历史,是因为我觉得黑泽明将很多东西寄托在《乱》这部电影上。他是在七十五岁时拍摄这部影片的。他在其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聚焦于对死亡的探讨。他的视力衰退了,他企图自杀,尽管他宣称《乱》会是他的最后一部电影,然而他又回来,以《梦》(Dreams ,1990)和《袅袅夕阳情》(Maadadayo ,1993)收尾。前者基于一位老人的幻想,后者讲述一位在其生日上受到学生们尊重的老教授的故事。这个片名翻译过来是“尚未结束”的意思,它指的是这位老人对于催人老的光阴的反抗,他还没死。
现在我们再来看《乱》(这个片名的意思是“混乱”)。它确实对《李尔王》借鉴颇多,讲述一位老国王不明智地将他的王国分成了三个部分(都分给了儿子,而不是给女儿)。一位弄臣在伴随着他,一位忠诚的属下在守护与保卫着他。他的大批人马被放逐,因为他的儿子们认为父亲的军队使他们负担过重。他越来越老态龙钟,但是也有蓦然闪现的灵光,并且也愿意对被他所冤枉的三儿子道歉。毫无疑问,这位与权力一刀两断、迷失在荒郊野岭之外的老人的形象,会让所有人想到李尔王。
然而,正如影评人斯坦利·考夫曼(Stanley Kauffmann)所指出的,这部电影对战争的刻画同对一位老人的自尊心与身体衰败的刻画一样多。李尔王之所以变疯,原因在于他断绝与深爱着他的女儿的关系,在他的其他女儿们背叛他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愚蠢。《乱》的男主角一文字秀虎(Hidetora)也因为他儿子间的战争而被逼疯,考夫曼说:“变化在于从精神方面转向了身体方面。”李尔是个人的,考夫曼说,但是《乱》则是“惊天大劫难”。
《李尔王》聚焦于一位老人。《乱》有时给人的印象是生命从一文字秀虎(仲代达矢[Tatsuya Nakadai]饰)身边疾驰而过,他从一个悲剧游荡到另一个悲剧,被一步步地推向边缘,茫然不知所措。影片初始我们从一文字秀虎之口中得知,他毕生都在打仗,直到将他所能见到的所有东西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为止。现在他把他的三座城堡分给了三个儿子,他认为这会为这片土地带来和平。他那位最爱他的最年轻的幼子,告诉他这种做法是没用的。一文字秀虎驱逐了他(他入赘到一个有权势的领主之家,就像寇蒂莉亚[Cordelia] [1] 嫁给了法国国王一样)。战争摧毁着这片土地,两位儿子为争权夺利斗得你死我活。当一文字秀虎在他弄臣的陪同下踉踉跄跄地走过这片土地时,他的儿子们和他们的武士们更加关心他们的战争,而不是他那可怜兮兮、无关紧要的形象。
黑泽明将《李尔王》和一部日本战国史诗片结合了在一起,塑造了长子之妻枫夫人(Lady Kaede)这个人物。枫夫人(原田美枝子[Mieko Harada]饰)有一对高立于前额上描过的眉毛,它代表永不赞成。这个角色可能受到了麦克白(Macbeth)夫人的启发。在太郎孝虎(Taro Takatora)被杀之后,她威胁着要拿下次郎正虎(Jiro Masatora)的性命,后来又饶了他,变成他的情妇(她割了他的喉咙,吸他的血)。她怪异的报仇欲望使得这个老人越来越被边缘化了:复仇与斩首无情地继续着,羞辱着他那愚蠢的和平之梦。枫姗姗来迟的死在电影中虽然没有直白地表现出来,但是制造了一种大量的血飞溅到墙上的效果,这是节奏把控与执行力完美结合的绝妙一笔。
这部电影的视觉语言无比华丽。黑泽明对他从《影子武士》及早期武士史诗片中学到的战争场面做了全面的改善。他用了很多固定镜头来拍摄动作戏,并从中剪辑。由于他的摄影机既没有快速运动也没有快速旋转,因此就鼓励着我们将自己视为上帝而非参与者。我们观察着,从远距离观看,然后转到一个特写的表情。(有一个镜头拍摄的是一位男子手持他自己的断臂,毫无疑问这个镜头启发自斯皮尔伯格在《拯救大兵瑞恩》中拍的一个类似镜头。)
和田惠美(Emi Wada)的服装设计传达着本片大部分的色彩,也为她拿到了一座奥斯卡奖。我从“电影书”得知,本片中的四百件服饰都是在京都这座日本织锦的传统制作中心手工打造的:“每一件色彩如此美丽的袍子,都要花上三到四个月的时间(工作是同时进行的),所有服饰完工,花了我们近三年的时间。”黑泽明经常选择一些毫无生气的背景——贫瘠的土壤、灰石地面的院子、石阶——以衬托它们的炫目之美。
每个时代都从莎士比亚作品中获取其所需要的养料。《李尔王》写于一个君权依然需要神授的时代。而文艺复兴相信人类的命运受个体内在心性的影响。李尔王的自尊心导致了他最终的失败。《乱》虽然将时代设定在战国,但是却是一部二十世纪电影,电影中的老人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赢得了所有的战争,却愚蠢地认为他依然有权力为新的一代人解决问题。但是历史在延续着,人的生命却如白驹过隙,匆匆忙忙。他的儿子们有他们自己的欲望与愤怒。他的意愿无足轻重,他们会瓜分他的战利品,犹如狗撕咬一具尸体。
这是否表达出了黑泽明自己的观点?当七十五岁的黑泽明回顾着自己曾拍过的电影史上最非凡的杰作之时,他是否会想到一边是西方高高兴兴地购买、发掘与翻拍他的作品,而在电影市场曾被其作品统治过的那个国家里,他却无能为力,不受尊重?
注:《战国英豪》启发了《星球大战》,《七武士》被翻拍为《豪勇七蛟龙》(The Magnificent Seven ,1960),《用心棒》与《椿三十郎》被改编为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所主演的西部片《荒野大镖客》和《黄昏双镖客》,这些都可以显示出黑泽明世界范围的影响力。而从另一方面看,黑泽明也在进行着重新利用:《蜘蛛巢城》改编自《麦克白》,《低下层》(The Lower Depths ,1957)改编自高尔基(Maxim Gorky)的同名剧本,《白痴》(The Idiot ,1951)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的同名小说,而《天国与地狱》改编自艾德·麦克班(Ed McBain)的一部侦探小说。
[1] 寇蒂莉亚(Cordelia):李尔的三女,也是李尔最疼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