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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比利亚之夜 Nights of Cabiria,1957

卡比利亚之夜
Nights of Cabiria,1957

卡比利亚的眉毛是两条粗粗的横线,描画在眼睛上方,活像个卡通人物。她耸肩、走路的姿势,以及她做鬼脸的样子,都像是在表演。当然一名妓女始终多多少少处在表演状态,但卡比利亚内心似乎还住着一个角色——也许是卓别林的流浪汉,还带有几分露西尔·鲍尔 [1] 的影子,鲍尔一定在1950年代的意大利电视节目中露过面。仿佛卡比利亚认为,只要把自己掩藏在一张喜剧的假面之下,就能够迈着华尔兹舞步若无其事地穿过她世界中的恐惧。又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卡比利亚,并不是什么表演:可能她就是个流浪汉似的天真女孩,罪人之间的圣人。茱莉艾塔·玛西娜(Giuletta Masina)的表演中令人愉悦的一点,就是她永远处在不设防的状态。尽管卡比利亚的表现有时候显出几分刻意,但那似乎一直是她自己,这个小个子女人骄傲地穿过罗马的贫民区。

《卡比利亚之夜》是由玛西娜的丈夫,费德里科·费里尼在1957年执导的,玛西娜凭借这部影片获得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女主角,此后影片又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这是费里尼在1954年的《大路》之后第二次获得这个奖项(后来他又在1964年和1974年分别凭借《八部半》和《阿玛柯德》赢得过该奖项)。然而奇怪的是,这却是费里尼最鲜为人知的作品之一——以至于他能够把其中很多素材重新运用在三年后的《甜蜜的生活》之中。现在这部电影的三十五毫米胶片拷贝得到了重新修复,经过重译,清晰的字幕让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编写的对话。还有一段在早期版本中被禁的七分半钟的镜头。

在崭新的版本中重温它,在费里尼钟爱的作曲家尼诺·罗塔的配乐之中,《卡比利亚之夜》像是上演了一出费里尼与卓别林在成人题材上的大胆合作。玛西娜刻意让自己塑造的卡比利亚带有流浪汉的影子,我觉得——最明显的是带着雨伞去站街,以及在夜总会被层层幕帘困住的几段。但是卓别林的角色住在恶棍横行却有着快乐结局的世界,而卡比利亚在罗马的低端皮肉交易中存活着。当她被一个著名影星选中,询问她是否在威尼托大街(Via Veneto)——罗马城光鲜亮丽的中心地带工作时,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她更喜欢考古学街(Archaeological Passage),因为乘地铁去那里更方便。

卡比利亚是一个妓女。但不是自哀自怜的那种,比如《生命的旋律》(Sweet Charity ,1969)的主角,那是一出改编自这个故事的百老汇音乐电影。她是个爬进卡车车厢,打架斗殴,在警察搜捕时藏在树丛里的坚强姑娘。她骄傲地凭借一己之力得到了自己的住所——一间位于工业废墟中的小棚子——她梦想着迟早会找到自己的真爱,不过她对男人的品位是危险的,她太轻信于人了。这部电影的开场情景就是她的男友兼皮条客偷走了她的钱包,并把她推进河里企图让她淹死。

妓女这个行当决定了她们某个夜晚会出现在城市几乎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圈子里。比如说,在影星(阿米迪奥·那扎里[Amedeo Nazzari ]饰)的带领之下,她得以进入夜总会。他在和未婚妻吵架之后接上卡比利亚,把她带到他宫殿一般的别墅中,然后当未婚妻突然出现时,他把她藏进浴室间(卡比利亚和他的狗一起度过了整夜)。后来,为了寻求某种救赎,她和一个女孩以及一个皮条客一同去向圣洁的玛利亚祈福。在旧版中被剪掉的一组镜头里,她陪同一个好善乐施的人带着食物和礼物去看望无家可归的人(她吃惊地看到一个曾经美丽的妓女从地下的一个洞穴里爬上来)。

所有这些场景都以某种方式被《甜蜜的生活》回应着,不同于妓女的视角,后者通过一个小报专栏写手(马塞洛·马斯楚安尼饰)的双眼注视着一些相同的区域。在这两部电影中都有这个场景,妓女在门后看到一个差点成为顾客的人和他的情人上床。两部片中也都出现了夜总会中异域舞者跳舞的场景,都出现了冒牌的圣女,都有设在露天酒吧的音乐片段,也都出现了几乎所有费里尼电影中都有的元素——丰满的妓女、海边的石屋、一行队列,以及映衬在晨曦中的脚手架轮廓。这些一定是他想象中最具个人色彩的试金石。

费里尼是语言与音乐的诗人。他从不在拍摄电影时同期收声。和大多数意大利导演一样,他到后期才为电影配音。在他的摄影棚中,几乎拍摄每个场景时都会播放音乐,你可以感觉到费里尼大多数电影中的人物走路时都带有某种律动,甚至连背景中的群众演员也仿佛听到了同样的韵律。卡比利亚听见了,但她常常踩在了反拍上,仿佛她自有一套旋律。她是个固执的性情中人,无法相信她爱的男人——她甘愿为其做一切的男人——会为了四万里拉试图把她推下水淹死。(“他们应该是为了五万里拉才这么做的。”她的邻居安慰她。)

她是一个寻求救赎的女人,一个像罪人一样工作但寻找着内在精神性的女人。有一天晚上她无意间走入一个催眠术表演的现场,被叫上舞台,她在这部电影最伟大的段落中是处于恍惚状态的(一半杂耍,一半被施魔法的幻想)。在这里,她显示出自己的信任和甜蜜。她还告诉粗鲁的观众她有自己的房子和银行账户。

一个名叫奥斯卡的男人(Oscar,弗兰索斯·皮埃尔[François Périer]饰)看见台上的她,开始向她送花,求爱,并且十分真挚。他为她的纯真和善良所打动,他这样说,而她对此深信不疑。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可以与之共度余生的男人。她心中充满了喜悦,尽管她的朋友们(以及作为观众的我们)对她的幼稚感到绝望。

费里尼的电影导演生涯最初要追溯到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时期(1945年他参与了罗西里尼《罗马,不设防的城市》[Rome,Open City ,1945]一片的制作),他的早期作品中有一种坚毅和果敢,渐渐被后来作品中眼花缭乱的幻想所取代。而《卡比利亚之夜》正处在过渡期,它既指向了《甜蜜的生活》中视觉的自由,同时还保留着对战后罗马社会现实层面的关注。善心人出现的场景为展现居住在城市洞穴中和桥下的人们提供了信念,但更动人的场景是卡比利亚把自己家里的钥匙交给那个一贫如洗的大家庭。

这些场景如同船锚和暗流,将故事引向一个明亮的场景,比如她被威尼托大街上两个更优雅(也更高挑)的妓女嘲笑。以及她坐在影星的豪华美国轿车上,向她的竞争者们炫耀自己这位新客户(同样的,费里尼在《甜蜜的生活》中再度使用了这个场景)。在所有这些镜头中,她都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但随着故事的发展,我们感觉到她慢慢变得柔软起来。她让自己相信托付给奥斯卡的未来,眉毛的粗斜线条也忽然变得柔和,在双眼上方弯如柳叶,整个面部显得更柔弱了。这些都在为影片最后那个令人难忘的镜头作铺垫,在那个镜头中,我们从卡比利亚的脸上看到百折不挠的决心。

费里尼曾说过,在他所有的电影角色中,卡比利亚是唯一一个至今仍令他牵肠挂肚的。1993年,当费里尼被授予奥斯卡终生成就奖时,他站在颁奖台上望着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玛西娜,对她说不要流泪。摄影机镜头在她的面庞上停留,记录下她眼含泪光勇敢微笑的样子,那正是卡比利亚。

[1] 露西尔·鲍尔(Lucille Ball,1911—1989):美国著名的喜剧女演员,代表作有《我爱露西》(I love Lucy ,1951—1956)、《露西戴西喜剧时间》(The Lucy-Desi Comedy Hour ,1957)、《露西秀》(The Lucy Show ,1962—1967)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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