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人
The Third Man, 1949
还有哪部影片的音乐比卡罗尔·里德(Carol Reed)的《第三个人》更贴切吗?配乐是由安顿·卡拉斯(Anton Karas)在齐特琴上演奏的,里德在维也纳的一家啤酒屋里第一次听到他的演出。声音很活泼,但并不欢乐,有如在黑夜中吹响的口哨。它给影片定下了基调,开始像是大学生的游戏一般,但隐藏在背后的邪恶慢慢浮出了水面。
故事由一段人声独白开始(“我从来不了解过去的维也纳,在战前……”)。这座破败的战后城市分成四个区,分别由法国、美国、英国和俄国占领,各有自己一帮多疑的官员。一个无辜的美国人跌进了阴谋的污水池里:他叫霍利·马丁斯(约瑟夫·科顿饰),是一个酗酒的廉价西部小说作者。他接受大学时期的密友哈里·莱姆的邀请来到维也纳,却恰好赶上莱姆的下葬。
莱姆怎么死的?这个问题成了推动情节的引擎,马丁斯一头扎进莱姆身后留下的黑暗中。英国方面的负责人卡洛威警官(特莱沃·霍华德[Trevor Howard]饰)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莱姆是个恶棍,并建议霍利搭下一班火车回家。但霍利在葬礼上看到了哈里的女朋友安娜(阿莉达·瓦莉[Alida Valli]饰),也许她能提供些答案。当然,霍利爱上她了,可是他易于相信别人的美国性格与安娜的自我保护并不般配。
《第三个人》的制作者们直接经历了欧洲的分崩离析。卡罗尔·里德曾为英国军方战时的文件部门工作,编剧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不仅写间谍故事,有时还亲自上阵扮演间谍。里德在影片的每个细节上都和他的美国制片人大卫·O. 塞尔兹尼克进行了斗争,塞尔兹尼克想在摄影棚里拍,用欢快的音乐,并让诺埃尔·科沃德(Noel Coward)演哈里·莱姆。他的电影一周之后就会被人们忘记。里德一反常规,直接去维也纳的大街上实景拍摄,我们能看到堆积成山的瓦砾旁有着巨大的弹坑,王国的废墟支撑着绝望的黑市交易。他还坚持用卡拉斯的齐特琴音乐(《第三个人》的音乐主题是1950年的最大热门之一)。
里德和他的学院奖得主摄影师罗伯特·克拉斯科(Robert Krasker)也设计了一个义无反顾、令人难忘的视觉风格。我怀疑倾斜镜头比摆正了拍的镜头还要多,它们暗示着一个已经解体的世界。有很多奇特的倾斜角度摄影。广角镜头扭曲了面孔和外景地。怪异的布光让整座城市变成了表现主义的噩梦。(伏击莱姆的那场戏里,一个卖气球的人漫步走入镜头,他的影子就像一个三层楼那么高的怪物。)《第三个人》中的维也纳几乎是电影史上最特殊、最清晰可辨的外景地,人物的动作和整座城市配合得天衣无缝。
还有那些面孔。约瑟夫·科顿坦率而天真的脸和哈里·莱姆的“朋友们”形成了对比:他们是腐化堕落的“男爵”科兹(恩斯特·多依奇[Ernst Deutsch]饰)、捉摸不定的温克医生(埃里希·邦多[Erich Ponto]饰)和鬼鬼祟祟的波佩斯库(西格弗里德·布罗伊尔[Siegfried Breuer]饰)。甚至那个抱着橡皮球的小孩也像个瘦小的顽童。唯一可信的面孔来自无辜的群众,比如那个看门人(保罗·霍尔拜格[Paul Hoerbiger]饰),他跟霍利说:“还有另一个人……第三个人……”还有卡洛威的助手佩恩中士(伯纳德·李[Bernard Lee]饰),他给了醉醺醺的霍利下巴一拳,然后道了歉。甚至连流亡的居民也是堕落的,讨论小组的主持人克莱宾(威尔弗里德·海德·怀特[Wilfrid Hyde-White]饰)一边喋喋不休地大谈文化,一边随意地指使他的情妇走出视线、穿过大门或走上楼梯。
至于哈里·莱姆:他给了奥森·威尔斯电影史上最著名的出场和最著名的演说之一。莱姆最终现身的时候,我们几乎忘了威尔斯也在这部电影“里面”。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段落:门口的猫叫声,一双大鞋,霍利的挑衅,窗子里射出的光线,还有拉近到莱姆脸上的镜头。他们的重逢神秘莫测,似乎在嘲弄着我们,就好像两个大学伙伴之间淘气的恶作剧。
大名鼎鼎的演说发生在一次令人不安的摩天轮之旅上,中途,莱姆打开了他们乘坐的小舱的滑动门,霍利紧张地用手臂钩住门柱。哈里想为自己寻找合理的借口:“你知道人们都说什么:在博尔吉亚家族统治的三十年里,意大利人经历了战乱、恐惧、谋杀和流血牺牲,但他们有米开朗琪罗、莱昂纳多·达·芬奇和文艺复兴。在瑞士他们情同手足——有五百年历史的民主与和平,可是他们制造了什么?布谷鸟钟。”(格林说这段话是威尔斯写的。)
电影情感的中心是霍利对安娜的迷恋,而安娜爱着哈里,无论他做了什么都心存感激。微小的细节让霍利和安娜之间的戏变得更丰富,当他们一起在哈里的公寓时,她打开一个抽屉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因为已经知道了里面会是什么。还有她会在不经意间把霍利叫成“哈里”。电影里的每个人都会弄错名字。霍利管卡洛威叫“卡拉翰”,温克医生一再纠正自己叫“温-克!”。哈里·莱姆墓碑上的名字也写错了。
《第三个人》里的追逐段落是另一个动作和场景完美配合的例子。哈里走投无路地逃进了城市的下水道系统,里德把段落剪辑成空旷、悠长、有回声的下水道里的追捕和莱姆大汗淋漓的面孔的特写,他东张西望的双眼飞快地搜寻着出路。据我推测维也纳的下水道里并没有光,但在视野之外的每个角落里都有强光源,在人物身旁投下拉长的影子,用逆光勾勒出哈里和他身后的追逐者。
《第三个人》的最后一场戏是一声长长的、挽歌般的叹息。它差点就拍不出来了,塞尔兹尼克和格林想要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格林本来写的是:“……她的手挽住了他的手臂”)。里德说服了格林他是错的。电影在开始处的墓地结束,卡洛威的车带着霍利回城。他们驶过走在路边的安娜,霍利要求吉普车把他放下来。他站在一棵树下等着她走近。安娜走向他,走过他,一直走出了镜头,从没看他一眼。停了好一会之后,霍利点燃一根雪茄,然后疲惫地扔掉了火柴。约瑟夫·科顿后来回忆说,他当时以为这个场景会结束得更快一些。但里德让摄影机一直开着,直到它变成一个异乎寻常的长镜头,完美无瑕。
《第三个人》反映了战后积极乐观的美国和厌倦到骨子里的欧洲。这是一个关于成年人和孩子的故事:像卡洛威那样的成年人直接看到了莱姆罪行的恶果,而像霍利那样容易上当的孩子则相信自己的西部小说里那种过于简单的善恶。
《第三个人》就像是《卡萨布兰卡》筋疲力尽的余波。两部电影的主角都是流亡的美国人,身陷一个充满背叛欺骗和黑市阴谋的世界。两位主角都爱上了受到战争摧残的女人。但《卡萨布兰卡》沐浴在胜利的希望中,而《第三个人》已经反映出冷战时期的偏执,背叛和核弹危机。主角们都没能跟所爱在一起——但在《卡萨布兰卡》里,伊尔莎最后留在抵抗组织的领袖身边帮助他,而在《第三个人》中,安娜始终对一个恶棍忠贞不渝。尽管如此,哈里·莱姆救了安娜,救了一个面对着某种死亡的难民。霍利永远也不能理解安娜为了在战争中幸存下来做了些什么,安娜也完全没有想要告诉他的意思。
在我看过的所有电影中,这一部最完整地体现了去影院看片的浪漫。我第一次看它是在巴黎左岸的一家烟雾缭绕的小电影院里,当时天下着雨。故事讲述了存在的缺场和背叛,有种厌倦和心照不宣的意味,它灿烂夺目的风格是对电影中堕落世界的反抗。看的时候,我意识到好莱坞电影有多么像马丁斯所写的廉价西部小说:它们不过是提供了大团圆结局的幼稚公式罢了,专为被动消费的观众而量身定做。后来某天我读到他们打算重拍《第三个人》。你觉得安娜最终会对霍利投怀送抱,还是坚守着自己苦涩的厌世情绪和心里那些难以启齿的东西?
(周博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