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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幻影

大幻影

Grand Illusion,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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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其他的成就之外,让·雷诺阿(Jean Renoir)的《大幻影》还影响了后来两个著名的电影段落。在这部1937年的杰作中,我们可以第一次看到《大逃亡》(The Great Escape,1963)里的挖隧道逃跑和《卡萨布兰卡》里为了激怒德国人而唱的马赛曲。甚至挖隧道的细节都一模一样——囚犯们把挖出来的土藏在裤子里,然后去操场活动的时候抖出来。

但如果《大幻影》只是后来某些影片的灵感来源,就不会在那么多伟大电影的列表上榜上有名了。这不是一部关于越狱的影片,也没有采取沙文主义的策略,它思考了欧洲文明旧秩序的分崩离析。那种认为两条战线上的绅士们都遵从相同行为准则的观点,可能永远都是上层社会多愁善感的幻觉。不管它是什么,都死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壕里。

被俘的法国贵族上校布瓦迪厄跟德国战俘营的司令官冯·豪芬斯坦说:“无论你我都不能阻止时间的流逝。”不久之后,这位法国人为了帮助狱友从戒备森严的德国城堡中越狱,跑去引开守卫的注意力。他逼着德国司令不情愿地向他开枪,两人在他临终的床前说了最后的几句话。布瓦迪厄告诉德国人:“我不知道腹部中弹是这么疼。”德国人说:“我瞄准的是你的腿。”他几乎要流下眼泪。不久之后,布瓦迪厄说:“对于平民来说,死于战争是一个悲剧。但对于你我——这是一个解脱的好方法。”

布瓦迪厄明白而豪芬斯坦不愿承认的是新的世界属于平民。当欧洲的绅士们相互宣战的时候,世界也转移到另外一些人的手中。雷诺阿的电影标题“大幻影”指的是那种认为上层社会可以超然于战争之外的想法。德国司令无法相信他待如宾客的战俘们会试图逃跑。毕竟,他们保证过不会这么做。

扮演司令的是埃里克·冯·施特罗海姆,这是电影史上最著名的表演之一。甚至许多没看过电影的人都能认出负伤的王牌飞行员冯·豪芬斯坦的剧照,他的身体被护颈和背上的支架箍得紧紧的,眼睛透过单片眼镜斜视着周围。德·布瓦迪厄(皮埃尔·弗瑞斯内[Pierre Fresna]饰)来自古老的贵族家庭,他是个飞行员,之前在战争中被冯·豪芬斯坦自己驾着飞机击落。另外两个主要角色也是法国战俘:身为工人的马尔夏勒(让·迦本[Jean Gabin]饰)是正在兴起的无产阶级中的一员,而罗森塔尔(马塞尔·达里奥[Marcel Dalio]饰)是一位犹太银行家,讽刺的是他买下了布瓦迪厄家族已经负担不起的城堡。电影拍摄时二战的阴云正在不断聚拢,它用这些角色表明一战的主题会如何在而二战里进一步悲剧性地恶化。

雷诺阿传达的信息是如此犀利,以至于德国人占领法国的时候,首先没收的就是《大幻影》。宣传部长戈培尔公开声明它是“头号电影公敌”,并下令没收所有的原始底片。这部电影随后的历史能拍成一部《红色小提琴》(The Red Violin,1998)那样的影片,其拷贝在暗中一次次穿过国界。许多年来,人们都认为底片在一次1942年的盟军空袭中毁于一旦。但根据斯图尔特·克拉文斯(Stuart Klawens)在《国家杂志》(The Nation)的报告,一个名叫弗兰克·亨索(Frank Hensel)的德国电影档案员把拷贝挑了出来,然后一位在巴黎的纳粹军官把它用船运往柏林。到了六十年代,当雷诺阿在监督一个“修复版”拷贝的汇集工作时,没有人知道关于原始底片的任何事情。他的素材来自于残存的影院拷贝里最好的那些。其结果是,全世界迄今为止看到的版本都有点刮痕和模糊不清,还有笨拙的字幕嵌在里面。

与此同时,原始拷贝落到了占领柏林的俄国人手里,被他们运到了莫斯科的电影资料馆。克拉文斯写到,在六十年代中期一个俄国电影资料馆和法国图卢兹的资料馆交换了一些拷贝,其中就包括《大幻影》这一无价之宝。但由于许多其他拷贝尚存,并且人们不认为原版底片还在,所以这些底片又等了三十年的时间才被视若珍宝。上述这些意味着,现在全国上映的修复版《大幻影》是自其首映以来最好的版本了。由列尼·博尔格(Lenny Borger)配上的新字幕也得到了很大改善——“更干净也更清楚”,影评人斯坦利·考夫曼如是说。

这一拷贝给人的感觉像一部全新的电影。我们拥有的是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版本,它突出了雷诺阿的视觉风格,突出了他用摄影机的微妙运动来拍摄较长的段落而不切镜头的出色技巧。在他父亲奥古斯特·雷诺阿(Auguste Renoir)的绘画中,摄影机温柔地引导着我们的眼睛穿过一个个构图。儿子的电影里有种安静的奢华,画面之间没有标点,没有突然的插入,只有平滑的展开。

在《大幻影》的开头,我们看见了豪芬斯坦在德国军官的一团混乱之中。他击落两架法国飞机,并下达了命令:“如果他们是军官,请他们来吃午饭。”马尔夏勒和布瓦迪厄后来被送往战俘营,在那儿遇到了已经是阶下囚的罗森塔尔。罗森塔尔家寄来的食物包裹给他们带来很大好处,让他们通常吃得比狱卒都好。还有挖地道的段落和著名的业余歌手演唱会那场戏。当战俘们看到一个穿着女人装束的男人走出来时,一切都陷入了沉寂,他们已经太长时间没有看见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挖地道的工作中断了,因为战俘们被转移到别处去。几年之后,三位主要角色都被送到温特伯恩的战俘营,这是一个有着无法攀登的高墙的城堡。豪芬斯坦由于背伤无法再执行飞行任务,为了继续留在军中服务,他自告奋勇成为温特伯恩的司令官。他很严格,但也很公正,仍然受到阶级忠诚这样的想法的欺骗。

作为一个被浪漫化的骑士精神和友谊观念所迷惑的人,施特罗海姆在这几场戏里给人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象。他的表演感人至深。这是两个伟大导演之间的合作,一个来自默片时代,另一个正在成为有声片的大师。他的表演甚至比看起来还要好:观众认为埃里克·冯·施特罗海姆是个德国人,但他的出身一直笼罩着神秘的疑云。施特罗海姆1885年出生于维也纳,到了1914年已经在好莱坞跟着D. W. 格里菲斯工作,但他什么时候移民去美国的(并在名字里加上一个“冯”)?雷诺阿在回忆录里写到:“施特罗海姆几乎不会说德语。他必须像个学外语的小男孩一样学习他的对白。”

逃出城堡监狱的段落引出了布瓦迪厄和豪芬斯坦之间感人的临终告别,这是电影里最令人感动的场面。然后我们加入了工人马尔夏勒和银行家罗森塔尔,跟他们一起试图徒步穿过德国的领土去另一个国家。一个农场的寡妇给他们提供了庇护所,她在马尔夏勒身上看到了安全感。也可能雷诺阿在此处轻声地告诉我们,敌对双方真正的阶级联系只能发生在工人之间,而不可能是统治者。

让·雷诺阿生于1894年。我把他列为半打最伟大的导演中的一个,他的《游戏规则》(Rules of the Game,1939)甚至比《大幻影》享有更高的赞誉。他参加了一战,随后迅速回到巴黎并进入了电影业。在他最好的电影里,每个镜头都表现出对角色的观察和同情,几乎没有一个机位的选择是纯粹为了效果,而不首先想想哪里是观察角色的最佳位置。

雷诺阿在四十年代去了美国,拍了几部好莱坞电影,著名的有福克纳编剧的《南方人》(The Southerner,1945)。在五十年代他开始独立制作,拍了改编自鲁莫·戈登(Rumer Godden)的加尔各答故事的《大河》(The River,1951)。在漫长的退休生涯里他一直是年轻的电影人和影评家关注的对象,他们觉得雷诺阿像他父亲的某幅印象主义绘画里的祖父一样阳光。雷诺阿死于1979年。如果他知道即使在那时《大幻影》的原始底片也在图卢兹等着被发现的话,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周博群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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