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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五年夏天的某个下午,天气异常燥热,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老家门前的核桃树下纳凉。这是一棵衰老的核桃树,已多年很少结果,但枝叶在夏季里依然茂盛。头顶的树杈上有一只蝉,它叫一阵,停一阵,毫无规律地停停歇歇。这时,突然接到来自北京的陌生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位姑娘,在确认了身份后,她告诉我,她们团队受四川卫视之托,将制作一档大型诗歌文化节目,邀请我参与创作录制,有酬。

半个月前,在西安交大一附院,我刚接受了颈椎手术。十六年的矿山爆破生涯,漂泊、爆破、机器、潮湿、地热与寒冷,像一只奔跑的容器。金属矿石经过我的手,水一样漫出洞口,漫向大工业时代,没想到它们其中的某块,在炼石成钢后又折返回来,以精致的合金形式给我以回报。此时,我戴着颈托,疼痛沉重,希望与绝望游走于身体的每一个晨昏。孩子在镇中学读书,爱人每天在庄稼林里忙碌,家庭的收入戛然而止,除了接受邀请,我还能干什么呢?虽然面对的将是一个巨大、陌生得让人害怕的城市与题目。

节目正式录制时,已经是庄稼遍熟的深秋时节,我到北京那天,是农历九月十八。

如果以长安街为中心,顺义区李天路离北京中心还很远,这里是靠近首都机场的城郊。所有的参赛选手都被安排住在这里的一家宾馆里,这里成为此后我们一群人生活、进出的大本营。以后去往录制节目现场时,无数次经过最近的某个公交站,无数次看到匆匆进出的人流、车辆,聚合离分。北京的秋天显然比商洛山在色谱上深一度。马路边长长的两排杨树,叶子正在赶赴深黄,有风无风,都会落下一阵子。北京的底色是灰蒙蒙的,天地一色,甚至包括人群和建筑,而金黄的杨树,为它们添上了一抹亮色。

节目的内容是诗人创作诗歌,由搭档的歌手谱曲演唱,同台竞演,优胜末汰。每期六组,加上一个闯擂组,也就是七组人马竞秀。我的搭档是上海人,他早已成名演唱江湖。

生活、经历、审美与文化的巨大差异,使我和他很难合作融洽,但是已经成为一组搭档,便不容更改。节目组的意思也是希望我们两个种种迥异的人,交流、碰撞、撕裂、融合,产生出不一样的火花。他们知道,这是观众希望看到的。

节目组为了照顾我的归途遥远,让我住在宾馆里创作,而别的人,每星期一场竞演结束,或胜或汰,都各奔东西了,直到下一场竞演开始,才会归来。而下一期的对手与闯擂选手更具名头与实力。

这是一个苦闷的深秋,除了苦闷于永远无法满意的创作,更苦闷于孤独。虽然我已有近二十年的诗歌创作经验,对于适合谱曲和演唱的诗歌形式与内容却是陌生的,这是一个新的、巨大的挑战。更重要的是,每首作品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没有半点儿从头再来的余地。毕竟是比赛,谁也不愿被比下去。

我开始了广泛地聆听,从美声到揺滚,从京剧到昆曲,汪峰、杨宏基、于魁智、董湘昆,一首一首地听。总之,每创作出一首诗歌,都要听一百多首歌曲与戏曲,希望从中找到启示与灵感,希望在竞演中给人以惊艳。后来证明,这仅是我个人的设想,个人的一厢情愿。因为谱什么样的曲,什么样的演唱形式,决定权在另一个人身上。

我的搭档很忙,在他经纪人的策划安排下,全国各地飞,一场演出接着一场。我们无法见面和交流,他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演唱会上。有时候到了录音棚开录,他还迟迟赶不到。我像在进行一场永远找不到答案的单独应试。

秋天越来越深了,每天早晨,杨树叶子在地上都是密密一层。翻过燕山长城的北风吹过来,驱赶着它们。飞驰的车轮从它们身上轧过,它们像浪一样荡起落下,又依然完好,汽车产生巨大的风速,仅仅使它们分开又合拢。每天清洁工的扫帚把它们归拢、堆积起来,拉走。

我习惯一个人在宾馆外的马路上走。长长的沥青道路,大部分时间空寂无人。不知它们哪里来,哪里终,感觉它们永无尽头。我知道,它们通向繁华,也通向衰落,通向过去,也通向未知的明日。真是奇怪,节目中我所有的诗歌竟都是秋天的主题,秋天的孤独,秋天的哀愁,命运在秋天的来路与去处。

我经历过长白山的秋天,喀什叶尔羌河流的秋天,北漠包头的秋天,唯独对北京的秋天记忆最深,也常常被它震撼。北京的秋天是宏大的,有一种无法说出的气象,它宏大到无边无际,小到河边的一株草,大到天上的云,它们是浑然的、同步的,那么纯粹,又似乎独立于时间之外,充满了无形的力道,像一驾古老的马车,从天边碾轧过来。它与这片土地数千年金戈铁马的沧桑同色调、同重量,也同速度。总是让人感觉它的色彩、它的命运,就是整个北方的历史与命运。北京的秋天几乎没有雨,每天都是晴天,没有霾的时候,天空也蓝得通透。

我喜欢北京的落日,在远远的天边,它慢慢向北方的山尖落下去,那余晖异常纯洌,比它在东方升起时要壮烈得多。它们落下去了,把一缕缕余焰留存在云彩的边上。这块土地上,多少历史云烟,多少王朝与梦想曾经如此不甘地谢幕过?

我与一群来自天南地北的诗人,从秋天一直竞演到冬季结束。他们的名字和身世我差不多都忘了,像我写下的那十四首歌词。

他们大概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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