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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卖狗

五 卖狗

王能好从口渴中醒来,漆黑一片,他披上衣服,下床开灯,憋着气,紧绷身体,小跑进老三的客厅。几天没用,暖瓶里的水已经凉透了。老三从小就不喜欢喝水,喝酒除外。茶几上散落着老三生前在吃的药片,咸菜泡在小碗里,旁边的筷子似乎等待着主人再来吃。常年的油污让玻璃面已经不透亮,下面的托盘塞满杂物,王能好扒拉了两下,有扑克、馒头、扳手等。他抽出一本封面是泳装女人的地摊杂志,翻看了几页,没有插图。王能好又喝了口凉水,他很少进这间屋,路过也只是从窗户张望几眼。陈设和家具,依旧是老三结婚时添置的,如今透着过时。老三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很是重视,让家里破费了不少。花了四千多买的五十英寸的大彩电,折价能卖三百块就不错了。欧式皮质沙发,破了几个洞,露出里面的海绵,有烧过的痕迹。莲花式样的吊灯早已不亮,老三重新接了个节能灯。墙上悬挂结婚照的位置,贴着一个“福”。墙角的穿衣镜只有半块镜面,是老三在一次酒后砸坏的,具体为什么事,没人记得。

王能好又倒满一杯水,端着回自己的屋,躺在床上,等身上暖和了些,他伸手摸手机,摁了几次都没亮。充电器在父母的屋里。屋里没有表,老三客厅里的挂钟,早就坏了,一直都是下午两点多。时间无法确切估计,王能好靠在床头,紧了下被角,看着泳装女人翘起的屁股、顺直的大腿、深陷的乳沟,总觉得今天有点事情要做,却没有任何头绪。几口凉水喝下去,嗝出酒精和肉发酵后的臭味。他忘了昨天是怎么回来的,一年也没几次喝成这样,按说那点白酒不至于,也是情绪不好。顺着往下想,从老二那里离开,他骑着电动车经过盈科。想到这里,他懊恼起来,今天是没办法再去盈科了。

刘忠上班后,夜班的保安调出昨晚的视频监控,王能好摇晃着身子,站在保安室的窗口,伸着手骂骂咧咧。保安在一旁配音:刘忠,你娘了个×的,你给我滚出来。两个保安出来,问他干什么。配音:我是刘忠他爹,让刘忠滚出来。保安补充道,我还真以为是你爹来了,才给你打电话,你说不是。刘忠从保安发给他的视频中,认出是王能好,叮嘱保安把他弄走,别打他,毕竟是老同学的亲戚。他接着给卫华邦打电话,卫华邦又给王能好打电话。监控中的王能好躺在地上,对着围观的工人宣扬。保安补充:你们这些保安都是看门狗,刘忠是带头的狗,你们是他手下的一群狗。监控中,保安把王能好拖拽到路边。付大妈也过来劝。保安补充:没听劝。保安们把围观的人驱散了。保安补充道:他后来骂累了,就消停了。刘忠看完监控,心绪难平,回到办公室,又给卫华邦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卫华邦还在睡觉。刘忠言语委屈,我和你表哥根本不认识,他凭什么骂我,骂我就算了,连我父母都骂了一圈,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你没和你表哥说我是混社会的?他这么骂我,我怎么下得来台,进出这么多员工都看着呢,要不是看在他是你表哥的份上,我手底下的人都想弄死你表哥了,行了,行了,这都是些什么破事,我连你表哥都不认识,他为什么骂我?卫华邦应付道,他喝多了,可能是我三哥刚死,他心情不好。刘忠又说,你三哥又不是我弄死的,心情不好,骂我干什么,这样对我,我做什么了,你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就搞不明白了,我好好的一个保安队长,在他那里成狗了,我混得再不济,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卫华邦在电话那头,忍住没笑,说,好,我这就给他打电话,把事情说清楚。刘忠说,我给他个机会,他要再这样,我真找人弄他,我这是给你面子。卫华邦说,明白,都清楚,我把你的话都带到。刘忠说,我真是后悔认识你了,你看你家里都是些什么亲戚,一个个的,除了你姐夫人还不错。卫华邦说,我这就打电话,你别委屈了。

王能好坐在父母的屋里,刚吃完面条,肚子里热乎了点。面对表弟的责问,他说,这些保安都不是些人玩意,你别觉得他刘忠人多好,表弟,你听我的,离他远点,你放心,我做事有数,他弄我?你让他来,在咱们的地界,我还怕他了?行了,我知道了,没别的事就挂了,我和你大姑商量事呢,她挺好的,你还在市区吧,我过两天去找你的,好了,我骂他是他赚的,你让他自己好好想去吧,我和你说,你大表哥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我能无缘无故骂他吗?我骂的都是该骂的,你让他自己心里有点数。

王母坐在一旁擦拭眼泪,你昨天喝成那个熊样,到底干啥去了?王能好还沉浸在母亲先前的讲述上,他没来得及和表弟说,他的大姑正回忆家族的往事,落泪了,回忆那些逐一死去的亲人,如今她的三儿子成了这名单里最新鲜的一位。

父亲、母亲、大哥(走失)、弟弟、夭折的几个哥哥姐姐、小妹妹(病死,实际送人)、小儿子——王母细数这些亲人,眼眶又红了起来,眼泪变得廉价,也没有人再劝她少哭。她自顾自地说,小的时候死了也就算了,长这么大,没了算什么事?又说,白发送黑发人,我算明白我那些哥哥妹妹们死的时候我娘的心了。王父说,那时候人命不值钱,死人的时候多了。王能好说,现在的人命值多少钱,老二昨天晚上找我算账。他把老二昨晚的话,汇总成一句,先说好,这钱我不出,我也出不着。王父站起来,话都哆嗦了,我×你娘的,养你们一个个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小的时候一把掐死你们算了。王能好说,我出的钱还少了,你的儿子死了,这钱你出得着。王父说,我出你娘了×。王母问,一共花了多少钱?七八千,王能好手插口袋,从王父的身边经过,故意没看他那双想掐死自己的眼神,说,七八千,我拼死要干一个多月。王父坐在马扎上,摸着他那秃得只剩下沿冒着白发茬子的脑袋说,临死也不给人留个好。王能好说,这钱你又不是出不起,好歹也是你亲儿子。王父骂道,一个个的都惦记我这点钱,你整天吃喝的都是谁的钱,滚你娘了个×的。王能好走出屋,不一会,他走进来,行了,这钱谁也不用出,老三自己出。

给曹强一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王能好出门,走过几条蜿蜒的土路,绕过湾坑去老村。夏天雨水丰沛,湾坑里有积水,如今被村民的生活垃圾填满,几棵粗大的杨树树杈上挂着白色的塑料袋。记忆中湾坑很大,很久不来这边,王能好发现湾坑也没那么大。南边在泡桐树杈中显现的红瓦屋顶的房子,在四周多为废弃的土坯房中异常显眼。附近只有曹强一家还住在这里。位置偏僻,外人不好找,曹强家成为村里聚众打牌的地点,他打牌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好事捞不着,净他娘了个×倒霉了。

王能好敲了半天门。曹母耳朵有点背,六十多的人,看起来有七十多岁,弓着腰开门。王能好吼道,曹强呢?曹母说,在屋里睡觉,昨晚又是一宿。狭小的庭院里,挂满了鸡粪,曹母让开一条路,拱手把破败的一切递到王能好的眼前,说,你看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王能好吼道,你在干啥呢?曹母瘦弱,声低,嫁过来的时候就有痨病,到了冬天,喘不过来,干不了重活,她手里拿着饲料,在喂养院子里的十几只蛋鸡,逢集市去卖。除了每年企业发放的千把块耕地占用补偿款,这是他们家固定的收入来源之一。王能好走进正屋的客厅,紫檀色的老式八仙桌。前些年占地,曹强一家分到了七八万,添置了新潮布质沙发、液晶电视,以及停在门口的电动三轮车。曹母当时心想用这钱当彩礼给儿子娶个媳妇。这份算不上厚重的彩礼,也让曹强在这几年间一次次输在牌桌上。西边的屋是曹强的卧室,王能好掀开门帘进去,矮桌上的扑克牌还没有收起,一地烟蒂,浓重的烟味混杂着体臭尚未散去。曹强躺在床上均匀打着呼噜。曹母站在门框观望着,她住在东卧室,平时不进儿子的房间。喊了几声,曹强没动静。曹母说,六点多才睡下的。王能好推了几把,曹强勉强睁开眼睛,眯瞪着眼问,几点了?王能好说,下午了,赶紧起来。曹强盖着被子,倒头。王能好说,老三让我来找你。曹强醒了,在哪呢?王能好笑起来,你娘了个×的来精神了。曹强穿衣服的空当,王能好坐在椅子上,问,昨晚输了多少?曹强咧着嘴。王能好环视四周,感觉到久违的优越感,也瞬间明白了,老三和曹强为啥这么多年混迹在一块。不服软的老三只有在曹强这里,勉强能抬起头,维系着内心的高傲。

冲门的正西墙上挂着一幅老式的木头相框,玻璃罩的里面数张旧式褪色的相片,正中间的是一张军人半身照——正值冬天戴着红色五角星的棉帽,下列印着一行白字,一九七八年军营留念。围绕半身照的也多为这个年轻人,军装照占据了多半,持枪站岗,匍匐前进。有些是穿便装的景点留念。王能好看着照片里的年轻人,又回头看正在床上赖着穿衣服的曹强,说,强子,抬头。曹强睡眼惺忪,抬头,咋啦?王能好说,你长得和你爸年轻时一个样。曹强不以为然,你尽在这里说废话。王能好说,今天不看这照片,我都忘记你爸的长相了,以后看你就行了。曹强提上裤子,撅着屁股在找鞋。王能好问,你爸什么时候死的?曹强说,八二年还是八三年,我那时候也就四五岁,还不记事。王能好记得,小学每年到学习雷锋的时候,曹强的爸爸就在镇上的公社礼堂作报告,一批一批的学生轮流去听,挤得水泄不通。三十多年过去了,礼堂还在,苏式建筑,屋顶上那个硕大的红星早就掉了,只留下底座。礼堂后来改成电影院,又改成网吧,近几年移动互联网兴起,网吧关了,成了沿街海鲜超市的仓库。曹强说,不只是在镇上,有时候还去县里,去市里。在曹强短暂的求学生涯,每当犯错误被老师训斥时,其父亲和雷锋是必提的字眼,教导其要继承父亲的遗志,认真学习,助人为乐。出于逆反心理,从小没人管束,曹强逃课打架,同时期一起的伙伴,有些作大了进监狱,有些混成一方的豪强,只有他还窝在村里,和老三之流小偷小摸。王能好问,你爸当了几年兵?曹强说,三年,本来有机会提干的,他非要回来建设家乡。曹父贫农身份,公社推荐去当兵,分到沈阳军区运输连的雷锋班。在连队里,曹父学会了开大解放。复员回来,队里除了一辆马车,没汽车给他开,留在大队里管账。雷锋班下来的人,管账大家都服气。几年后,曹强长到四五岁,南边的山区兴建齐鲁石化,曹父带着村里的劳动力去开隧道。在工地上,曹父的驾驶技术派上了用场,开着东风卡车运石料,一天下来比其他人多赚一块钱。多这一块钱,曹强就能吃上青岛产的钙奶饼干了。雷锋是指挥倒车让电线杆砸死的,曹父是被卡车上滑落的石头砸死的。曹强一家人对雷锋都没什么好感,此后的几十年,曹母事无巨细向曹强灌输。曹强在一次次的父亲死去、脑袋被砸扁的记忆中长大成人,在父亲照片的注视下,打牌,赌博。王能好说,强子,你好歹也是名人之后。曹强说,名他娘了个×的,要不是雷锋,我也到不了如今这个样子,应该和你一样,不生孩子。生下了我,尽让我吃苦受穷了。王能好笑着说,你缺爹,我缺儿子,咱俩正合适。

两个人走出庭院。曹母问,你上哪去?曹强不耐烦地说,喂你的鸡吧,整天问东问西的,和你有啥关系?关上门,曹母絮叨的话渐渐停息,饭也不吃,不吃饭怎么行,鸡不吃饭还不下蛋呢。两个人穿过胡同,经过湾坑,曹强骂道,村委这些祸害,让他们收拾下这里,也不弄,看老村没人住就不管了,垃圾都往这里倒,娘了个×的我还活着呢。曹强平时脾气不这样,睡觉不足,起床气还没消,听着像是骂别人,其实是骂给王能好听。空洞的老村,几只乌鸦飞过,留下一阵苍凉的叫声。王能好问,咱这是去哪,你不打个电话问问?曹强说,不用问,牵着狗直接过去就行,那人保证在家。王能好说,上次你说的七千。曹强说,我说了有啥用,又不是我买,我还说那狗值十万呢,管啥用。他走在前面,停下,又说,老大,咱先说好,不管这狗卖多少钱,就算是卖一千,老三欠我的钱给我,另外给我五百。王能好说,老三才死了几天,你眼里就都成钱了。曹强说,行了吧,坑我给挖的,泪我也流了,还想让我咋样?王能好说,你跟我走一趟,就五百,你这钱也太好赚了。曹强停下脚步,你要这么说,那你自己去。王能好说,行了,钱在狗身上,你先把这狗卖出去。曹强说,还说我呢,你这个当哥的,这才几天,就要把老三留下的东西都卖了。王能好说,这钱我又花不着,他死了,治病花的钱谁给他出。顺着这里,又说到昨天和老二喝酒的事。走到家门口。曹强说了句,现在的人眼里除了钱,没别的东西了。细狗看到曹强,不叫了。曹强过去说,今天我给你找个好人家,保证比在这里吃得好。

曹强解开狗链子,牵着出了门。细狗以为要出去逮兔子,欢气地挣着链子,东闻西嗅,恨不得自己的狗体被五马分尸扔到各处。曹强被拽得东倒西歪,像光脚踩在冰面上。王能好把电动车推出门。曹强说,半道上没电了咋办?骑你的摩托车。王能好说,好几个月没骑了,不知道还行不行。夏天,镇上的兴隆广告承包了城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宣传路标。王能好作为安装工人,半个多月里骑着摩托穿梭城乡之间。午休一个小时,其余工友躺在花坛或街边店铺的阴凉处休息,王能好闲不住,一个人去逛街,身上脏污,引得商场的顾客侧目,在他身旁预留出空地。在商场一楼卖首饰珠宝的柜台前,他看到一个女柜员眼熟,绕过去问,你家是不是王一村的?女柜员上下打量王能好,露出职业假笑,先生,你想看戒指还是项链?王能好摆手,我啥也不买,按辈分你应该喊我叔。女柜员左顾右盼,为眼前这个攀亲的乡邻难为情,中午在小吃店吃米线时,油渍沾到白色的衬衣上时,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为了尽快结束对话,女柜员悄声喊了声,叔,原来是你。她职业的普通话,传进王能好的耳朵,从王能好的嘴巴里吐出,你这才从村里出来几天,会说几句普通话,就是城里人了,我不和你说话,你都不认我这个当叔的了,你快忘本了。这几句指摘让女柜员羞红了脸,手心冒汗,羞愧和愤怒齐聚到胸口,隐隐作痛。回去的路上,王能好挺直腰板,为戳穿侄女的家底而兴奋,她忍而不发的样子令人怜惜,似乎他用行动触犯了对方的禁区,玷污,强暴,他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壮举分享给工友们,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不止是工友,后来又告诉了乡邻。面对这些出没在市区的体面人,王能好告诉自己,他们都是不劳而获、徒有其表的,只有自己是真材实料,靠双手去打拼,十几年如一日,在数不清的劳作中,掌握了多种技能,是个名副其实的令人尊敬的劳动者,应该就是脚下这片土地的主人。大半年过去,摩托车放在门洞,落了一层土。王能好从后备箱拿出一块抹布,擦拭一番。七八年,里程仪表盘显示,它载着王能好四处寻活行驶了五万多公里。他试着打了几次火,关电,空转,再起火,车发动了。曹强问,油够不够?油箱仪表坏了,王能好耳朵贴着油箱,晃动了下,听声音还有不少,又说,不去远地方,没事。

王能好骑摩托,曹强坐在后面,牵着狗,细狗跑着。他们出了村,一路向东,车速在四十迈左右,横穿工业园区。细狗目光坚毅,吐着舌头,身形矫健,黑亮的毛发在风中像随时要脱落。曹强说,这狗卖了可惜。王能好问,你们和那个老韩怎么认识的?曹强说,先前偷的东西,就在他那里销赃的,你放心吧,人不错。王能好说,你不说还好,越说我越没底。曹强说,莒县的,不是咱这里的人,你怕他干啥?王能好问,他说要买这狗了?曹强说,我和老三带着狗去玩的时候,他提过几次,老三没同意,寻思这狗在他那破收购站看家护院这不糟蹋了。王能好说,老三还挺有骨气。曹强说,我就说早卖了算了,好几千块,卖了还完债,还能再找小姐。王能好说,反正你们凑一块人事不干。曹强把手伸到王能好的裤裆处捏了一下,你装什么呢?王能好说,手给我老实点。曹强说,你在上海待了这二十来天,就没找个小姐?王能好说,我不和你们似的,辛苦赚的钱,到处扬。曹强说,老三说得没错,你活到死,也活不明白,金钱的奴隶,你得支配金钱,是不是?钱就是用来享受的。王能好说,你爸要是活着,知道你现在这样,他会咋想?曹强说,你娘了个×的,能不能说点别的。王能好心里畅快了,风吹拂,惨淡的暖阳照耀着一片空旷的田野。细狗跑得气喘吁吁,曹强说,慢点,这狗耐力差,还没到地方,别把它给累死了。车速降到三十迈。曹强叹了口气,你说这是不是都是命?王能好问,咋啦,想你爸了?曹强说,今天咱俩去找老韩卖狗,你知道吧,今天我和老三也寻思去找老韩。王能好没说话。曹强继续说,别看人家收破烂,不少赚钱,我和老三亲眼看见,他卖了一车的废铁,收了一包钱,少说三万多,放进了保险柜里。我和老三早就摸清楚了,每周三,就今天,固定卖铁。王能好问,你们打算咋弄,偷还是抢?曹强说,我觉得偷好,老三嫌麻烦想去抢,老大,你觉得哪个合理?王能好说,偷好,人家又不是不认识你,抢了还不是得跑。曹强说,就是,总不能杀人吧。不过我觉得老三是想直接杀人,偷也没法弄,保险箱那么沉。王能好说,老三没这个胆子,杀人,他杀个屁,他要是敢杀人,早出息了。曹强说,以前销赃,老韩压价太狠了,我觉得人家担着风险,多赚点也合理,老三觉得是欺负他。王能好说,真要是去抢,到了杀人那步,你还真帮忙啊。曹强说,所以说嘛,我也很为难,前两天一直没睡好,老三看出我犹豫,还不高兴,觉得不够意思。王能好说,他娘了个×的够意思,就不会喊着你去干这事。曹强说,老大,说点交心的话,我知道老三死了,还挺开心的,不用去杀人了。王能好没说话。前面马路泾渭分明,南边是二手旧货市场,北边路边密麻竖立着高价收废品的简易招牌。再往前是城区,能看到若隐若现的高楼大厦。

这里以前是水泥厂,多年前整治环境,水泥厂属于重污染,搬迁到南边的山区。空置下来的车间厂房改造成二手旧货市场,不几年,收废品的扎堆马路对面。在错落无致的钢板棚户区里,老韩废品收购站夹杂其中,并无独特之处。顺着招牌,走进厂院,四五十平的院落里分类堆放着成堆的各类垃圾,几个妇女包着头巾、戴着口罩围着一堆垃圾在分拣硬纸壳。西北角堆着废铜烂铁,老韩正驾驶着一个小型挖掘机往上堆放。曹强走过去,指着细狗说了几句,走回来,把狗拴在过磅台,搭着王能好走向钢板房,掀开门帘,眼前一黑,有个女声问,你俩干啥?适应片刻,眼前这女的短发染红,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腮红很重,坐在矮桌子上记账。曹强说,老韩的朋友。女的没搭话,继续记账,摁计算机,发出归零的女声。曹强指着东南角电视柜边上的保险箱,示意王能好。女的抬头,顺着他俩的目光,又回头盯着他俩。曹强急忙说,你家这电视好多年了吧?女的说,废品收上来的,凑合看。老韩攥着手套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走进来先对王能好点头,问曹强,这是?曹强说,老三的大哥。老韩说,老大啊,快坐下,喝点茶。老韩不到三十岁,整日风吹日晒不捯饬,看起来像三十多。他把茶壶倒干净,放下新茶叶,沏水,说,老三的事,你也不早和我说声,我多少的去送个花圈啥的。女的问,谁死了?老韩说,没你的事,算你的账。曹强问,这个是?老韩说,我对象,前两天刚从老家过来。曹强说,是弟妹啊,我说以前没见过。老韩说,我丈母娘身体不太好,就她一个闺女,一直在家里照顾。曹强问,老人现在身体好了?老韩说,没,这不是死了嘛。见大家沉默,老韩说,没事,死了就死了,瘫痪了七八年,每年病危五六次,回回奔丧,到头又活过来了,这次死了,我们省心,她也不受罪。王能好在后面碰了曹强一下,示意他谈正事。曹强说,是这么回事,老三死了,留下那个细狗,以前你想买,老三还不愿意,这不寻思,狗给你牵来了。老韩笑起来,这个老三,我当时说买,他咋说的,在我这里看门屈才,你们倒行,他一死这就把狗给卖了。王能好说,狗留在家里也是看门,不如在这里,钱好说,按你之前和老三说的价。老韩问,我说多少钱来着?曹强说,你说七千,老三没同意。老韩说,×,我这逗老三玩呢,这话你也信,我脑子有病了,花七千买条狗看门。老韩瞥了自己的老婆一眼,两万块钱就能买个媳妇,我花七千买狗,还不如再贴点钱买个老婆呢。女的说,买你娘了个×的,一个老婆你还养不活呢,还娘了个×的养俩,捡破烂赚几个屌钱,还真把自己当财主了。女的说完,卷起账本,插在口袋里,走出了屋,又折回来,少说两句,说话能来钱啊?今天的活都干不完。老韩骂道,催你娘了个×啊,你娘死了,你也赶着去死啊。老韩回看曹强和王能好,不用管,娘们就是事多,继续喝茶。王能好喝了口,问,你这收购站,一年不少赚钱吧?老韩说,又脏又累,你们当地人没人干,还说啥别的啊。曹强问,这么好的狗,你就真不考虑了?老韩说,你这一开口就七千,考虑啥。曹强说,七千是你自己说的。老韩手指点着桌面,你们想钱想疯了,我说七千你们就当真,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王能好说,那你说个数,合适的话,狗就留你这里了。老韩笑起来,你这多不合适,细狗看门委屈了,再说这狗饭量也大,老三这人,怎么说死就死了,留个念想也好啊,看见细狗就想起老三。又说,这样吧,卖老三的人情,五百块钱,这狗我要了。

曹强骑着摩托车,王能好牵着狗,细狗照故飞奔。娘了×的,王能好说,是不是欺负人,这么好的狗,五百块钱,宰了卖肉也不止这钱,你这认识的都是什么朋友?曹强说,五百也是钱。王能好说,卖了,五百块钱转手再给你,你倒愿意了,我图什么?曹强说,那你别卖,你这当大哥的,这些年攒的钱,给老三出点医药费怎么了?王能好说,我出不着。曹强说,除了狗,老三就没留下其他值钱的东西了?王能好说,就这条狗值点钱,你说实话,这狗到底值多少钱?曹强说,生命无价,你他娘的小学都学狗肚子里了,人家城里人,买条金鱼都十几万,这条狗咋个就不值这些钱了,是没碰到好的买主。王能好看着狗,它到底是什么品种?曹强说,网络时代,你不会自己上网查一下啊?王能好说,停下。

水泥板桥上,货车飞驰而过。两个人坐在桥头。曹强抱着手机,念起来,中国细狗最早记录于周,春秋秦国,曰(猃)这个字不会读,用于秦国贵族狩猎于关中平原。(猃)这个字不会读为关中地区本地产狩猎看家护卫犬种。对主人温顺,对陌生人有极高的警惕性。汉唐盛世皇亲贵族均有以细狗狩猎的传统。随政治中心的转移,细狗作为狩猎犬扩展至中原以东区域,并在河北山东局部平原发展繁衍。现传统的细狗养殖区域以关中平原,河北,山东局部为主。关中平原出产的细狗品相最佳,猎性最好。另有蒙古细狗,生存在东北以及内蒙古部分地区。你听听,这狗有来历啊,就这一段话,你背过了,念给别人听,七千,碰到傻×,七万也能卖了。王能好说,你查下细狗多少钱?曹强说,咱这应该是纯种的山东细狗了吧?又说,老大,咱没做好工作,还真没那么值钱,撑死了一千块钱,中上等的四五千,也差不离,冠军级别的能到八千以上。王能好问,什么叫冠军级别?曹强说,这都和咱没关系,中上等就行了。细狗歪在桥上,撒尿,露出了生殖器。王能好问,要是配种的话,是不是更值钱一点?曹强和王能好同时看着细狗的生殖器,这个屌玩意,还挺大。曹强说,狗屌炖了也值钱,要是卖不出去,咱就宰了自己吃。王能好说,吃你娘了个×。曹强笑起来,有狗你还怕卖不出个好价了。

南边的高架上,一列动车从胶济铁路上飞驰而过。王能好想和曹强说,自己在火车上认识了个兄弟,还拜了把子。话到嘴边,没说出口。曹强骑上摩托,王能好牵着狗坐在后面问,你这是去哪?曹强说,全家乐狗肉店。

全家乐狗肉店位于一〇二国道路北于家店的沿街房。向北不足千米是热电厂,向东经过桥洞是东风货运站,向西通往岭子镇的工业园区。店前有块空地,用于停车。王能好站在狗肉店的门口,向南眺望。路上货车往来频繁,绿化带的松柏、冬青等绿植蒙着一层土。高架桥上,没有列车经过。王能好经常路过,没进来吃过,不喜欢吃狗肉是原因之一,更多是没人请他来过。曹强是这里的常客,平时没事,来这里喝酒。上午十点左右,没什么客人。一个年轻人在店前的空地上忙活,几条已经脱皮的狗,铁钩从其嘴巴穿过,悬挂在铁杆上,光滑的躯体如脱皮的树干在风中招揽顾客。除了春节期间歇业几天,这个店十几年间一直如此。夏天蚊蝇围着狗的尸体,冬天雪落在上面。开头那几年店小,老于自己下手,生意好了老于只管收狗,宰狗的事交给别人。正在忙的小年轻是厨师之一,真名不知道叫啥,老于喊他兴子。

兴子用棍子对着狗头敲,狗哀嚎几声,倒在地上抽搐。他把狗拖到盆边,手在狗的脖子上摸索,找准动脉,一刀扎进去,血喷涌而出,盆里的血位逐渐上升。铁钩穿过狗嘴,悬挂在铁杆上,兴子开始剥皮。曹强过去打招呼,忙着呢?兴子说,来早了,还没开门。曹强问,老于人呢?兴子说,出去收狗了。曹强说,收啥狗啊,我这都送上门的狗。曹强示意王能好把狗牵过来,问,你看这狗咋样?细狗看到兴子手里的尖刀,和沾着血的衣服,狂吠起来。王能好用力拽着绳子,往后缩。兴子说,×,这细狗子脾气不小。曹强问,怎么样?兴子说,这狗的肉好,就是宰了可惜。王能好说,好好的狗宰了干啥,正儿八经的山东纯种细狗,早年间都是皇上带着捕猎的,狼都不怵头。兴子说,我只管杀狗,不懂狗,啥狗到头了还不是给宰了吃的。王能好说,你这人不爱护动物,就知道吃。兴子说,狗又不是国家保护动物,法律都不爱护,我管它这个干啥?曹强指着铁杆上挂着的狗,这是你今天杀的?兴子嗯了一声,把一条白色土狗脱皮,像是人脱下毛衣毛裤,光滑的肉体冒着热气。狗头耷拉着,眼睛睁着,龇着牙。曹强兴奋地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狗站在秤上,又下来。王能好吼道,别动,给你秤下,又不宰你,你怕啥?曹强走过来,你可真够笨的,你先上去抱着狗。王能好两只手摁住狗,站在秤上,换了几个秤砣,二百斤刚冒头。狗下来,王能好站在上面,一百二十多斤。曹强说,这狗快八十斤了。问兴子,狗肉多少钱?兴子说,十块钱。王能好说,现在猪肉还十二呢。兴子说,那是纯肉,收猪也没这些钱。曹强说,你们店里一斤狗肉卖五十,收狗十块一斤,钱都让你们赚了。兴子把刀放进水盆里,涮了下,说,我杀生,钱都他娘了个×让老于赚了。

曹强早上没吃饭,肚子饿了,问有啥吃的没?兴子说,你进去问问,里面有人。王能好把狗拴在铁架子上,嘱咐兴子,看着点,可别把它给宰了。细狗仰头望着几个同类的尸体,冲着兴子叫。兴子拿起刀,再叫,一刀宰了你。细狗收声,低头舔舐着地上的血迹。兴子从一边的铁桶里拿出一块内脏,扔在地上。细狗吃起来。

外面看起来,门店不大,里面别有洞天。瓦房贴着原木色的砖形壁纸,用原木做成隔断,茅草点缀出古代农舍气息。墙上是各品种狗的水彩壁画,介绍狗肉的营养和功效,诸如,狗肉含高蛋白质,能增强机体抗病力和细胞活力。常食用狗肉可增强人的体魄,提高消化能力,促进血液循环,改善性功能。王能好问,狗肉能壮阳?曹强穿过瓦房,向后走去,你这样的,对自己这么好干什么,壮阳也没地方用。瓦房后面宽敞的天井用玻璃罩起来,摆放着桌椅,各式菜用保鲜膜罩好,放在展示架上。一个微胖的妇女出来,她说自己不会炒菜,也不该她炒,选好了让兴子来。妇女拿着餐具,放在铝合金矮桌上。王能好在展示柜前了一圈,觉得太贵了,对曹强说,你就不能忍一下,卖了狗,咱回去吃。曹强说,陪你逛了这半天,请我吃个饭都不行了。王能好说,那你要两个馒头垫巴下。曹强端起一个盘子,就要这个鱼香肉丝。王能好说,二十多块钱,能割一斤多肉了,还吃不饱。妇女端着菜,走到门口,把兴子喊进来。

王能好和曹强坐着喝茶,曹强见王能好脸色不好,说道,你跌着脸干什么呢,不就是吃个鱼香肉丝嘛,你待会从卖狗的钱里扣出来,我真是服你了。王能好说,我主要是觉得这菜不值这钱。曹强说,什么才叫值?肚子饿了,吃了,不饿,这就是值了,我还等着你回家先刨地种菜啊。王能好说,你急什么?曹强说,老大,你这种人活该没朋友没老婆,老三再不是东西,对朋友那没得说,你倒好,和个娘们一样。王能好说,老三花的是什么钱,不是借的就是偷得,我这钱是赚来的。曹强说,行了,别说了,我脑袋疼。外面传来几声细狗凄惨的哀嚎。曹强和王能好看了眼彼此,跑出去发现细狗躺在地上,身体抽搐,吐了几口血。一个男的拿着棍子在继续打它的头,旁边站着两个同伙在拍照。王能好说,×你娘的,我的狗。

王能好的左眼角起了包,半睁着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捧凉水,洒在脸上。曹强的头被木棍敲了下,还有点晕,坐在椅子上,守着炒出来的鱼香肉丝,没有胃口。老于从包间里出来,坐在他俩面前问,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看下?王能好说,把我打得这样,怎么办吧?曹强说,老于,我是看你面子才没报警的。老于说,行了,是你俩先动手的。王能好说,他把我狗给砸死了。老于说,都是误会,他不知道那是你的狗,以为是我店里的狗。王能好说,不管是不是有意,先杀我狗,又打人,讲不讲理了?老于擦了下脸上喷溅到的王能好的唾液,忍住胸中的怒火说,我是来调节的,这事按说不该我管,既然发生在我这里,我义务调节,你也别生气,事情发生了,就想办法解决,我告诉你,你也别来浑的,我不吃你这套。顿了下,他又问,你知道他是谁不?曹强说,我管他是谁。老于问,边河的徐达,你听过没?曹强愣了。王能好说,我还是他爹呢,这事我们占理。曹强说,你先闭嘴吧。老于说,他说了,这事是他不对,确实不知道狗是你们的,他就这么个爱好,喜欢敲狗,每次来看到我这里的活狗,就这么敲几下。曹强说,老大,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人家也不是故意的。王能好说,不行,我这狗死了,他得给个说法。曹强碰了下王能好,要啥说法?老于说,达子不是不讲理的人,他说了,这狗,赔你钱,具体要多少,你俩进去谈吧。曹强说,老于,你先过去,我们商量下,一会进去。老于走后,曹强说,老大,这人咱惹不起,差不多就行了。王能好问,这老达子到底是什么人?曹强说,边河以前的老大,这两年是不太行了,那咱也惹不起,道上混的。王能好说,咱就惹得起了,白挨打了?曹强说,和你说也没用,你自己几斤沉,你不知道?他挠了下头,懊恼地说,你听我的,一会老实点就行了。

徐达一伙正在吃狗肉,见王能好和曹强进来,抬了下眼,示意他们坐下。徐达问,你俩没事吧?王能好说,还没死。徐达说,听你这话,还是打得轻了。曹强说,徐哥,我们不知道是你,都是误会。徐达说,你知道我的名号,那就好说,都是社会上混的,不能传出去我欺负人,刚才老于也和你们说了,狗多少钱,开个价吧。王能好说,八千。徐达问,多少?八千,讹人是吧?王能好说,这狗不是我的,是我死去的老三的,卖了出医药费。徐达说,你别说这些,和我没啥关系,我就说一句,给你八千,你敢要吗?王能好说,你给我,我就敢要。徐达对手下两个人说,抽他嘴巴子。一个人摁着王能好,一个人抽了个嘴巴子。王能好涨红着脸,坐在椅子上。老于说,达子,算了,我看出来了,他这个人脑子不好使。徐达说,半吊子,我问你,你今天把狗牵过来,是为了啥?王能好说,卖狗。徐达问,卖给谁?王能好看着老于。徐达说,卖狗,狗死了,就不能买卖了?老于,你出个钱,把他这死狗买了。老于说,那好说,我本来就是收狗的。王能好说,狗死了和活着两个价。徐达说,我管你娘了个×的几个价,就按照死狗来算。王能好不说话。徐达说,行不行,行,咱就这么算了。王能好说,你不讲理,狗给你杀了,人也打了,你一分钱还不出。徐达说,我出你娘了个×,我凭啥出钱,你说(看着曹强),我该不该出钱?曹强说,我觉得你这做得没问题(看着王能好),事就这么算了吧?王能好说,算了也行,钱给我,这狗我得拿回去。老于说,凭啥?我花钱买狗,狗你凭啥拿走?徐达说,对啊,凭啥,你要这狗干啥?王能好不说话,我回去炖了吃。徐达看着王能好的样子,行了行了,就这样吧,碰到要钱不要命的。老于说,等下,里外里的,关我啥事,我赔一条狗的钱。徐达说,怎么不关你的事,你自己的店,狗在你这里出事。老于说,老徐,事不是这么说道的。徐达说,我这没事来照顾你生意,你这点面子不给了?老于说,你照顾我什么生意,哪次不是签单,我见了几个现钱?徐达说,签单了,也没说不给你钱啊。老于说,我认了,狗钱我出,不是我说你,杀狗的毛病也改了吧,整天拿狗出什么气。徐达说,你开狗肉店不整天杀狗,我打死几条狗怎么了?老于说,好歹你也是大哥,人不敢杀,改杀狗了。徐达说,我怎么没杀人,你怎么知道我没杀过人,你娘了个×的,我杀人的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转筋呢。

王能好抱着死狗,曹强骑着车,出了全家乐没走多远,摩托车没油了。死狗放在车上,王能好扶着狗,曹强推着车子。曹强头还在晕,车子摇晃着。曹强说,钱我不要了,狗给我。王能好说,你还想要钱,美得你吧。曹强说,没你,也没今天的事。王能好说,不是你吃鱼香肉丝,也出不了这事,饿个把小时,能饿死你了?曹强撒开车,走了。摩托车倒在地上,细狗压在下面。王能好问,你干什么去?曹强说,以后别和我处事,我今天出来学习雷锋了我。王能好蹲在路边,看着曹强走远。压在车下的死狗,一股股的鲜血从口里吐出。货车不时呼啸而过,尘土飞扬中,王能好摸着自己滚烫的脸,又看着细狗,心想若是雷锋遇到这事会如何处理,不仅是雷锋,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站在他的处境,会如何处理?答案是,这些人物根本不会让自己沦落到眼下的处境,也只有像他这种人才会被这么对待,总是这样的束手无策。

王能好驮着狗,推着摩托车走到镇东头的加油站,给车加完油,去了老二那里,把狗扔在大巴前。回到家,把卖狗的八百块钱给了母亲。他回到屋,躺在床上,闷着头,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天色已黑,王能好躺在床上,遗传自母亲的善忘性格,把白天发生的不快迅速抹去。除了来自生理上的疼痛,他心想,有这经历也挺好,毕竟自己也动手了,还踹了那个徐达一脚。又想,他算是个人物,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踹过。又想,这事值得拿出来炫耀下。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杨美容质问,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王能好说,这两天有点忙。杨美容听出了异样,问,你怎么了?王能好不耐烦,有啥事你说。杨美容说,没事还不能找你了,不过还真有点事。

▲徐达(1975—)

在边河乡层出不穷的混子当中,徐达当年的威名,并没有如他所愿,一直维系至今。有关徐达的文字记载,除了他几次因打架斗殴进局子留下的案底(如今大概还存放在青山镇以及市县分局的档案室里,照片和纸张逐渐泛黄,供述的字迹也已模糊),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这篇文字。当然,也不能排除有些了解徐达事迹的人,有写日记的习惯。总之,留名青史是件异常艰难的事。在边河乡以及周边县市,曾经威名广播的达子,只影响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两代混子。更年轻的,对如今这个以“边河老大”为网名直播的中年人,在不屑之余,就只剩下嘲讽。甚至,边河这个称谓,也早已成为历史。

二〇一一年,边河乡和南王镇合并成为青山镇。这年,徐达三十六岁,地位不保(和之前短暂的拘留相比,这次出狱没有兄弟们夹道欢迎,接风宴从酒楼搬到家中,父母衰老,下工回来只简单炒了盘青菜),婚姻失败(前妻在他两年的牢房生涯中,带着儿子改嫁了),与社会脱节(手里拿着诺基亚手机,半个月后买了智能机,习惯用手写笔和语音)。不过,他余威还在,经人介绍,在青山首富赵依厂的物流公司谋得了个差事,对外宣称是经理,实际的作用和看门狗无异。有来厂子闹事的,本厂司机在周边村庄被拦路要钱时,只需一个电话,徐达带着几个小年轻身先士卒。两年的政府教育还是管用的,徐达行事少了一丝莽撞,或许也有自知之明。总之,他不再手持刀刃,最多拿着甩棍,也多派不上用场。声势出来,那些奸诈的农民也就散了。有时,也会碰到撒泼的妇女,徐达宁肯自己掏点钱,也没违背初入江湖时所定下的不打妇孺的准则。

以上都是表象。一向高傲的徐达,之所以依附和自己有过节的赵依厂,是看重了他背后盘根交错的权利网。省市领导们来公司视察,徐达负责维持现场秩序。公安分局的领导开着警车来找赵依厂打牌,徐达坐在一旁陪同,负责斟茶倒水。这样的生活,徐达忍受了三年。分局设立依厂物流警务点只是诱因,他没接受其他的岗位继续再拿每月七千多的工资,本质是因为他上不了台面(赵依厂语)。

自始至终,徐达都没分清江湖和社会。在边河这个相对贫困的山区,从少年时期,徐达凭借义气和好勇斗狠,不满十八岁,在江湖上有了一定的名号,在普遍为城区输送打手的山区,以他为首的团伙,保持着难得的独立性。辍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母校边河中学是他的根据地,收小弟,索要钱财,出入游戏机厅和长满酸枣的山丘。中秋放假,在乡政府门前,把落单的外号为“老峰”的前辈打瘫在地后,他成为“边河老大”。队伍壮大,前簇后拥,一时风头无两,徐达成功吸引了当地派出所的注意,被喊去在拘留室罚站警告了几次,每次进修出来,依旧我行我素。

上世纪九十年代,城区房地产繁荣,对石料的迫切需要给贫困落后拥有大小七十余座山头的边河乡带来了生机。有点背景或者头脑的人,承包几个山头,置办几台破石机,一年豪取几百万并不夸张。植被破坏,山体裸露,随风飘散的石粉,把山脚下的村落覆盖成白色。生态破坏的同时,是巨大的贫富差距,财富聚集在少数人手中,绝大部分老百姓靠在采石场贩卖苦力养家糊口,但这也比靠天种地要好多了。十几年的时间,几乎所有的山头在采石机和破石机的轰鸣中被挖空了。政府关停采石场,恢复植被,在田间地头悬挂“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时,那些完成原始积累的所谓能人们抛弃边河,进驻城区,完成转型。赵依厂就是其中的代表。

徐达并没有跟紧时代的步伐,当然这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来讲有点为难,他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徐达和兄弟们去赵依厂的采石场收保护费,第一次,拿到了钱,第二次也拿到了钱。第三次,徐达等人刚进厂,就被几个彪形大汉干趴下,锁在关狗的铁笼子里。夜里十点,赵依厂酒局散场,带回来打包好的剩菜,看着他们狼吞虎咽。作为和解,赵依厂同意给他两台破石机,一个小山头,自负盈亏。后来徐达隐去被羞辱的情节,吹嘘不食嗟来之食时,他是否有过哪怕一丝的悔意呢?我们知道的是,他这一身的硬骨头,后来还是被生活这张砂纸打磨光滑了。他去依厂物流工作,后又辞别。也只能说,徐达这个混子,无法融入社会。偶尔长出的那一两根的骨刺,除了带给自身的疼痛,别无用途。

新世纪开始,徐达离开边河,和包括刘连奇在内的几个兄弟,在火车站对面的天乐园娱乐中心看场子。也是在这里,他吃到进入社会的第二次教训。和上次金钱的羞辱不同,来自权力的碾压,让他毫无还手之力。火车站派出所的民警说,副区长的儿子也敢打,你有几条命能赔?一个耳光换来十五天的拘留。民警说,你们赚了。徐达错过了第二次转变的机会。刘连奇接过官二代伸出来的橄榄枝,离开了徐达。还是那点残存的江湖情节在作祟,徐达凭借在学生群体中打下的基础,从市区撤回到县城,在网吧和酒吧看场子,从《无间道》中得到灵感,安排小弟到辖区派出所当辅警。远离成人社会,多年来,徐达终于过上了憧憬已久的“大哥”生活。夜晚在酒吧和网吧中流连忘返,接受来自周边初高中顽劣学生的上供和朝圣。小弟们在学校被欺辱时,他和兄弟们打上几辆出租车,在学校门前招摇一下。是的,不用徐达出手,他成了一个符号。夜深人静,在酒吧的休息室,来自附近职业中专的女学生们,轮流观赏徐达身上的几处文身,常年的纵酒让二十四五岁的他早衰,背后的那条蛟龙,因脂肪的堆积有些变形,胸前展翅高飞的雄鹰,冲破胸毛的羁绊,又飞行了十余年,翅膀伴随着主人胸部肌肉的松弛,显得无精打采。

时过境迁,依附于赵依厂的那三年,徐达的业余消遣,除了在全家乐狗肉店以杀狗泄愤。除此之外,也只能欺负下王能好这样的光棍。他酒后牢骚满腹,这个狗×的社会,只看钱,不认人,不讲义气。徐达的第二次婚姻生了个女儿,为人父,何况是两次,也没有让他走出幻想的江湖。如此闲晃几年,听闻互联网粉丝经济有搞头,拿着手机,他注册了快手,前期为吸引关注,发布的视频多为各种虐杀土狗,用棍棒打、勒死、绑住腿脚从山上扔下、浇汽油烧等。被人举报,民间动物保护协会堵在家门口举着喇叭抗议,老婆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徐达赔罪认错,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镜头向死去的狗狗们九十度鞠躬,并默哀了三分钟。

徐达重新注册,成为“边河老大”,和网友互骂,露出身上的文身,手持砍刀在镜头前挥舞。一天夜里,他开着那辆倒了不知几手的奥迪,被一辆车逼停。下来四五个风华正茂的小年轻,把徐达从车里拖出来,问,你娘了个×的就是边河老大?这样的追问下,一顿棍棒,顺手把他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连日干旱,沟里没污水,只有一层淤泥。徐达爬上来,哀叹自己生不逢时,想当初自己叱咤江湖那会,打架要骑着自行车。时代确实在进步,现在的小混混都开着车了,气派。

“边河老大”转战吃播领域,和那些动辄猪鸭鱼肉各种内脏需要成本投入的不同,他走得是食草类型,在青山镇仅存的山里,以神农尝百草的精神吃各类植物。试吃半个月,关注破万,一路飙涨到十万。半年时间,徐达去医院洗胃两次,消瘦十几斤,人精神了不少。镇政府找到他,希望用他的影响力,直播卖当地的土特产,杂粮煎饼、薄皮核桃、边河小米、酸枣、山楂片等。镇宣传部的干事说,我们要推动地方特色美食向市场化、专业化、品牌化发展,打造青山靓丽名片。徐达不说话。

二〇二〇年,一年一度的青山镇采桑节结束后,青山生态旅游开发公司的老总刘连奇在青山度假村设宴,除了当地官员和上级宣传部门领导,徐达也受邀参加。刘连奇主陪,宣传部门领导主宾,其余按级别排座,徐达忝列末席。十余人,一一介绍环节,轮到徐达时,刘连奇说:老徐是咱们这的网络红人。问,多少粉丝了?徐达说,几十万吧。刘连奇环视在座的说,我们整个青山镇也没十万人,你快赶上区长了。众人哄笑中,徐达羞怯地用热毛巾擦了下手。刘连奇继续说,我和老徐认识好多年了,变化都挺大。话音一转,他说,但是,感情没变。席间有人拿出手机,问徐达的网名叫什么,要关注下。徐达说,没什么好关注的。当初牵线的宣传干事说,边河老大,一搜就是。刘连奇笑着说,名副其实。

主陪带酒,副陪带酒,三陪带酒,四陪带酒,三瓶茅台入肚。互相表示环节,刘连奇揽着徐达来到房间的角落,众声喧哗中,先询问他的近况,留下一句,有空来我这喝茶叙旧。追忆过去,他改口说,达哥,以前多好。问起当初兄弟们的近况,得知都境遇不好,刘连奇说,改天喊一起,兄弟们聚聚。他把徐达推搡到领导们的眼前介绍达子,以后多关照。徐达躬身,一饮而尽,对领导们指导的如何继续吸引粉丝,更好直播带货的建议,他颔首认同。散席前,分配护送。几个官员,刘连奇早已安排妥当。其余也有人认领。坐在徐达旁边的孙立军问他怎么回去。徐达说,叫个代驾。孙立军说,我送你回去。

酒气和笑语间,众人随座驾离开。徐达上车前,注意了下车标,是辆国产SUV。下坡,路灯闪烁。闷热潮湿,雨滴落在挡风玻璃上。徐达坐在后排,两只手撑着前座,头贴在孙立军耳朵,不停感谢,多亏你送我。孙立军说,大哥,我不送你,也有人送你。徐达摇头,不,不,哥们,你不送我,我就没人管了。像每次醉酒后一样,徐达又回忆起过去的岁月,骂道,人模狗样,活得有什么劲,我这是年龄大了,以前我早他娘了个×地掀桌子了,吃他娘了个×,还喝茅台,留着上坟吧。又问,你认不认识我?孙立军说,认识。徐达说,兄弟,都是假的,你知道吧,全是假的,我×他娘。

徐达住在郊区,中途,女儿打来电话。快过桥了,徐达说,放心,有叔叔送我,让你妈给你讲个故事,快睡觉吧。徐达说,兄弟,这么远,让你送我,你咋这么好呢?孙立军笑着说,你是我大哥。徐达说,去他娘了个×的大哥,刘连奇才是大哥。有些道理,我明白晚了,徐达说,兄弟,你还年轻,话送给你。孙立军等了会,见没回音,从车内后视镜看到徐达目视前方,眼睛似有泪光,也可能是雨水反射。总之,有些明亮。徐达笑起来,狗屁道理,送不出门。到小区门口,车停下。徐达说,兄弟,谢谢你送我。孙立军下车,从后备厢拿出两条烟,塞给徐达。几番推让。徐达收下,礼让,上去坐会,认认门。孙立军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谦和、西裤搭配足力健的中年人,问道,你真的杀过人吗?徐达没听清,或许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什么?孙立军重复。想过,徐达说,没敢。又说,杀人要是不犯法,早杀几百个了。

十九年前,孙立军在县城念高中。他当时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刘忠,一个叫杨宇。他俩高一没念完,就被开除了,先在酒吧当服务员,后认识了徐达,又去派出所当辅警。刘忠和杨宇有时回学校,让孙立军帮忙向同学收保护费,并说,我们现在跟着徐达混,你在学校不用怕被人欺负,想揍谁就揍谁。有这句话,性格老实的孙立军也跋扈起来。一次,因为女朋友,他和高年级起冲突。月底放假,两帮人在校外约架。对方喊了几十口子人,徐达坐着出租车出现,没说一句话,众目睽睽之下,把孙立军带走了。这么多年过去,徐达早就忘记了这回事,也不认得孙立军。回去的路上,雨势渐大,车里还飘浮着徐达带着酒气的话语。孙立军只是觉得吵,打开车窗透气。人一旦上了年纪,又喝了酒,话可太他娘了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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